黑化肥

2022-09-16 08:43
山东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老李化肥老伴

小 咩

因为一次意外摔倒,刚过完六十五岁生日的老宋瘫在了床上。一切来得太突然,就像今夜这不期而至的暴雨,雨点肆无忌惮地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就像砸到老宋身上,听得时间久了,尾骨处的伤疤又隐隐作痛起来。他吃力地挪动挪动身子,但两条腿像别人的似的,一动不动。一旁看电视的老伴见状,吆喝道:咋了,想拉屎么?想尿尿么?老伴耳聋,吆喝起来震天响。老宋摆摆手,高声回应:不拉不尿!那你挪动啥,老实呆着吧!老伴说,带出了些怨气。老宋脸沉了些、红了些,使劲咽口唾沫,仿佛要把眼前所有的不如意不痛快都吞下去、消化了,再变成一个个屁飘出来,把它们化作无影无形的垃圾。电视被老伴调得刺耳,他却无心观看。窗外的雨继续瓢泼,像故意和他作对。

雨都下多久了,这鬼天气!他自语道,说完,仿佛看见一缕黑烟从被窝里升腾起来,随即消散开来。那莫不是他干瘪的肉体,正在和世间作着无声告别?

老宋是个卖化肥的,一直干到退休。说是退休,无非是交足了养老金,每月可以发点补助金了,他便彻底和石头一样沉、一样硬的化肥袋子说拜拜了。卖化肥前,他是乡镇供销社的会计,计划经济时代的“肥差”,跟着混吃混喝到四十多,一阵下岗之风卷席而过,基层供销社皆树倒猢狲散。老宋一夜间下了岗。除了那少得可怜的一次性补偿金,供销社破旧的店铺成了他继续生活的救命稻草。他盘下来搞个体经营,送化肥、卖农药,原来坐办公室的小白脸干起了风吹日晒的力气活。好在他身大力不亏,又不肯向现实低头,一干就是十几年。在这十多年里,他从人们眼里的“乡镇干部”跌落成了一个“扛化肥的”,脸黑了,皮糙了,腰弯了,腿沉了。特别是那双腿,因了年轻时冬天下河挖藕落下的毛病,一到阴天下雨就疼;扛化肥时间久了,腿部关节受到重创,先是走路左右打弯,像扭扭捏捏的小媳妇;后来疼痛成了常态,厉害时钻骨刺心,有时夜里都疼醒。老伴心疼他,劝他去医院瞧瞧,他舍不得。炕上还躺着三个孩子,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他。他指指三个孩子,对老伴说:再忍忍,省下钱来给这三个要债的吧!

好在他汗没白流、腿没白疼。他两儿一女。老大叫宋金、老二叫宋银、最小的闺女叫宋宝。在他能扛着化肥“噌噌”蹿的时候,宋金考上了县府公务员,吃上了“皇粮”,这让他兴奋得有大半年没觉出来腿疼。在他扛起化肥有些吃力的时候,宋银去了一家不错的民企,第一个月发工资,比宋金都多50块钱。他高兴,当晚喝了半斤白酒,吐得一塌糊涂。当宋宝考到县医院当护士的时候,他的两腿已经弯曲成“O”形,走路像一只黢黑的鸭子。此时,他的双手已经彻底失去了对化肥袋子丝滑的支配,莫说扛在肩上,就是提起来都费劲了。某天,他洗完澡,蓦然瞅见镜子里的自己,双鬓灰白,胡子拉碴,原先一身五花肉风化为一层层堆叠起来的黑肉皮。他凄凄地笑一下,看着自己像看着一块不值钱的烂木头。但因了他的“护士闺女”,他并未对自己的“腐朽”感觉有多少懊恼,相反,他很快调整起来,朝镜子长吐一口气,模糊了镜前那个不愿相认的“自己”;然后双手用力在头顶、肩上、背上划拉一阵子,那里曾背负过成百上千袋化肥,如今终于都不再依附于自己了。他毕竟六十多岁了,于情于理,都该告别卖化肥的日子了。那是一段沉重的、压抑的、没有任何面子的灰暗时光。他准备像楼下的老李一样,看看孙子,钓钓鱼,遛遛弯,过过未曾享受的美好生活。

终于不用再卖力气了!他一从浴室出来,就对老伴说。老伴正在给孙子洗尿布,撩得水哗哗响,尿臊气氤氲在屋子里,又黏又稠。她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洗着尿布。他以为水声太响,把他的话半路劫下了,抑或老太婆嘴里在哼着京曲儿,便靠上前,又说:终于不用再卖力气了!老伴回头看他一眼,说:你说啥?

他才发现,老伴耳朵聋得已经和他腿疼一样厉害。他也恍然找到了最近日子里他口干舌燥甚至嗓子沙哑的原因了。老伴的耳聋,何时出现的,怎样加重的,和他的腿疼一样,和他一步步瘫在床上一样,模糊而仓促。人呵,号称是自然界最高级的动物,但仿佛,总被某种神秘力量支配着,在不咸不淡的日子里,突然地,身体某个部位被施了魔法般难受起来,不自在起来,直至落下永无复原的毛病。他又大声说一句,老伴终于听清了,回应一句:不卖了也好,跟我一起看孙子吧,这孩子太累人了!

这句话,像带着尿臊气的水花,“噗啦”一下,浇灭了他方才热情的火苗。在她眼里,自己这次光荣的“退休”,仿佛那么无足轻重。他这些年输出的力气、流过的汗水,都是实实在在的;三个孩子,委实是他一袋又一袋化肥供出来的,这些,岂能像老伴手里洗尿布的水,说流走就流走了?

一种不愉悦的、无法宣泄的情绪逐渐侵占了他的头脑。他听说,一些当官的,退休了,适应不了清闲日子,得上叫什么“退休综合征”的病,吃不好睡不香,反正不好受;但他呢,一个卖化肥的,不再受那份苦力了,终于从“火坑”里跳出来了,怎么也渐渐的,有了失落情绪?

在这种失落里,他像走进了没有出口的迷宫,回头歪歪扭扭地坐到沙发上,继续想:你还学人家老李?且不说人家是个退休干部,比自己待遇高好几级,就连身体也比不上人家!就说这双残腿,走多了路都费劲,怎能和人家一样钓鱼遛弯打门球?自己所幻想的“退休”生活,不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宋宝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她这周值夜班,正准备洗洗去上班。看着老宋噘着嘴瞪着自己,惊讶道:咋了爸,昨晚喝酒喝大了?

老宋不理她;不光不理她,看见她,兀自想起了宋金、宋银来,气更不打一处来。他想起去年六十四岁生日的时候,鸡也宰了,鱼也杀了,老两口足足忙了一上午,可这几个小兔崽子呢,宋金说陪领导去调研,宋银说陪女朋友去旅游,宋宝好歹在家呀,嚷嚷着要去上什么辅导班。这仨孩子,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今天,这个他生命里的“解放日”,老伴的冷淡,让他想起了从前,让他心里疙疙瘩瘩。

老婆子,烧水了吗?给我倒水泡茶!

自己倒吧,没看见我在忙着!

老婆子,这地咋拖的,净是垃圾!他又对正在洗脸的宋宝说:都多大闺女了,也不会帮家里干点活!

母女商量好似的,都没理他。如若母女回怼他,或许老宋还会继续发火发飙,那心里着了火似的情绪,倒是有可能排遣出去;母女不应声,他拳拳打在棉花上,反而让心里更加压抑窝火。如今瘫在床上的老宋细细追溯,那不堪回首的意外,都似在这愤愤不平的一天里,埋下了苦果的种子,继而延续到了他六十五岁的生日上,那苦涩的果实,便是他轻率而蛮力的一摔。如果当初他对老伴平淡的回应心平气和,他理解万岁,他自娱自乐……可惜没有如果。这种痛心疾首的后悔,让最初失去行走能力的老宋死气沉沉。这难道是命?毕竟自己的双腿,带着病因病根的,即使没有意外,早晚也得躺在床上。还有他的下岗、他所遭受的苦力,可能都是上天不动声色的安排,一如他下岗前,在供销社里舒舒服服地享受一样。既然命运使然,他的抗争与不满,就显得有些多余了——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会稍稍平衡些。他在床上侧侧身,正好瞥见了客厅的沙发,刺痛了他早就干涸的双眼。因为他又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六十五岁的生日现场。

时光回游到那一天。一大早,老宋遛了个弯,洗了个头。

他平时都是晚上洗头的。清早的就整得洗浴间喷香,老伴见状说:这是让哪个老太太相中了吧?老宋边擦头边冲地上努努嘴,地上堆满了他从早市买来的鸡鱼肉。鱼都是活的,在袋子里乱扑棱,就是起不来身。老伴说:我知道啥日子,看把你激动的!

也因此,老宋对今年的生日充满期待。提前一个月,他就在三个孩子耳旁吹风。宋金说:保证完成任务,咱去香格里拉,喝好酒吃高档菜;宋银说:我安排好,谁也别和我争,咱去吃海鲜自助餐,专吃生鱼生虾生螃蟹!老宋撇着嘴说:都别耍嘴皮子,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吃,只要你们来就行。他嘴上是硬的,心里是美的。头发还没晾干,他就张罗着老伴洗菜;他脚下生风,干劲十足,仿佛又找回了十多年前卖化肥时的样子,结实的,满身的力气,青壮的,未来的憧憬——原来当时的苦日子并非一无是处。菜净了,肉腌了,花椒大料在盘子里摆成了花,一看表,十点不到。他沉住气了,沏上一壶茉莉花茶,茶香四溢。今天这茶呵,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醇厚、浓郁、柔绵,甚至芝麻香,像景芝酒,又比酒来得飘渺灵动,从鼻子一下子就钻进骨子里,浑身舒坦。茶杯里的水晶莹剔透,映着他舒展开了的五官,他有些感动了,端起来,手竟然在微微颤。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老宋皱皱眉,但很快就从沙发上跃起来,急匆匆地,边走边说:老婆子,猜猜是哪个?老大老二还是老三?

门开了,是老李,提着一盒脑白金一箱特仑苏,见面就说:老宋啊,听说你今天生日,给你贺寿啦,祝你生日快乐!老宋一头雾水,此事他从未向老李提过,他咋知道?即便知道,以他的身份,也不至于带货上门。但顾不上那么多,赶紧往屋里请,说:谢谢,刚沏的花茶。老李摆摆手,完全没有进来的意思,三让两让,老李窜没了影。老宋呆在门口好久,也不知老李葫芦里卖的啥药。他和老李其实并无太深交情,若论熟悉,也是近半年跟着他出去遛弯才培养起来的,甚至他感觉,老李仗着级别,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今天贸然登门,背后必有蹊跷。回身关门,走得急了些,闪了腿一下,疼得不敢着地。他问老伴:你和老李说我过生日了?老伴说没有。奇怪,这是谁说的?他揉着腿坐回沙发时,就坐跐溜了,差点滑下来,但脑子里有事,也没在意。

老李走后,时间忽然走得仓促起来,一会儿就到了十一点半,但门铃再没响过。他看着挂钟,一会变成宋金的方脸,一会又变成宋宝的圆脸,坐不住了,拿起手机就要给他们打电话,刚想拨号,停住了。三个孩子,当时答应得痛快,自己为嘛上赶着催?他坚信,今年肯定不会重复去年的冷清了,于情于理,他不至于这么不堪。老伴已经燃起炉灶,噼里啪啦炸起了鱼,鱼香又鲜又美。他爱钓鱼,又会挑鱼。今天早市,他挑了第一拨活鲫鱼,个头中等,鱼身黑亮,一看就是好鱼。宋宝最爱喝鲫鱼汤,老伴又烧了一手好汤。啧啧,说是自己过生日,最后不还是伺候了三个孩子?到了十二点,老伴等不及了,说:打电话问问,他们是不是忘了?老宋坚决地摆摆手,说:谁也不能问!我就看他们来不来!说罢站起来,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步子越走越急、越急越快,好像要跟时间赛跑,好像在撵着三个兔崽子追,追上了,用自己那大黑手,一人一巴掌,决不轻饶!这是什么孩子?哪有这样的孩子?

他肚子里的气越来越多,肚子越来越鼓,像个蛤蟆,都走不动了,才慢下来,向沙发那里挪去。肚子里的气,并没有消解他的失望和沮丧;周围熟悉的一切,也像在嘲笑他、跟他作对似的,让他看着不顺眼。尤其那沙发,扁塌塌的,脏兮兮的,越往前走,那沙发长了腿脚似的,离他反而越远。终于走到了跟前,他没有老老实实地坐下,肚子里的气体已经让他无法控制,必须释放,必须发泄,否则他浑身就要爆炸,像气球一样,搞得自己魂飞魄散。在这阵无可遏制的冲动里,他用尽气力向上一跃,准备狠狠地砸在沙发上,把沙发砸出个洞来,他的心气也就顺畅了,他的肚子也就干瘪了,他才有恢复理智的可能。但这个老宋呀,还是为他的任性买了单,因为他高估了这双病腿的支撑力。当他从腿上开始发力的时候,人是跳起来了,但腿痛电流一般划过,他从头到脚像是穿在了竹签子上,“噗通”一下,屁股重重摔在了靠近沙发的地面上。

老宋四脚朝天、龇牙咧嘴,下半身散了架似的,疼、麻、艮,各种刺激一锅炖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感觉到被人抬了出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说:毁了、毁了,这骨头,稀碎了……知道麻糖酥吗,摔散了,全是渣了……这病莫说县里,省里也白费!再后来,他昏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已是躺在家里床上,恍惚间,还以为是他过生日的时刻。看见三个孩子围着他坐,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们终于来了,菜都凉了吧?走,去过生日!

老糊涂了这是,宋银撇撇嘴说。

你个兔崽子,老宋骂道。正想起身,忽觉腰部以下疼且僵硬。摸摸,硬邦邦的,是一层石膏。他忽然想起来,也瞬间掉进了冰窟窿里。他活动活动腿,哪里还有他的腿?不过他并没有过度悲伤。老伴给他掖掖被子,脸上表情复杂,他却说:这两条腿,吓唬我一辈子,终于不用再怕它了!还和宋宝逗笑,看得宋宝莫名其妙。闺女说:爸,你这腿……

等拆了石膏,看我咋收拾你们!

医生说,可能站不起来了……宋金戳戳宋宝,宋宝不再说话了。

老宋听明白了,不再说话了。

他还是抱有侥幸心理的。他的两条腿,迟早会立起来,托起他黑木头一样的身子,和以前一样,虽然软点、疼点,还打着罗圈,却能带他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他暗暗和医生的结论较劲,他要让那个宣判他双腿死刑的医生——让他蒙羞,给他好看。有了这个憧憬,一段时间,他的脸色竟然像涂了一层银粉般,露出柔和的光泽,一家人对他的心宽也感到不可思议。直到某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半夜哆哆嗦嗦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梦里,他正在搬化肥,一袋摞一袋,不一会就和他齐肩高了。他蹲下擦擦汗,喘口气,喝口水,就那点工夫,摞起来的化肥突然向他砸来,他躲闪不及,被重重压在底下——他黑乎乎的身子,瞬间压扁成一堆煤灰似的东西,比老伴用蒜臼子捣的盐粒子还要细,简直成了粉末了。一阵风蹊跷地刮来,他这身黑末子,随风飘起,散向空中,忽忽悠悠,缥缈不定,忽然排列成了一个恐怖的、扭曲的人脸,似笑非笑,古怪神经。他害怕极了,一个寒颤,醒了。

窗外,一轮圆月似一只瞪圆的眼,仿佛将他的梦看个透彻。

他推醒老伴,打开灯,看着她略带厌烦的脸,用极大的声音,把梦里的景象复述一遍。

大惊小怪,不就是个梦吗!老伴嗔怒道。

老宋不服气,却又无处发作,天知道这个梦什么意思。他憋得难受,拿过夜壶来,稀里哗啦尿了半天,拿出来放好,正准备熄灯,忽然感觉被子里的东西,是那么的陌生。他定定神后,惊愕地张大了嘴。他的两条腿,已经干涸成为两条蛇一样黑且瘦长的物状;它们暗淡乏力的光泽正在说明,不光里面骨头碎了,腿的肌体组织、血管、细胞,也都死去了。这是比他刚才那个梦还要恐怖的地方。甚至,这个梦的意义,不在于内容是什么,而是提醒他,让他看见,他的两条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站起来了。

那个梦中恐怖的、扭曲的人脸的笑,忽然清晰起来,那分明是一个戴着白帽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得意的、胜利的笑。这个梦,戳破了他直立行走的所有幻想。

他想起了生日时那条活蹦乱跳的鲫鱼。他不就是那条鱼?甚至还不如鱼呢,鱼还能做成鲜美的汤,他只能困在床上惹人厌。这些天,这些日子,尽管他不服气,尽管他憧憬,但他心里总是吊吊着、不踏实,他都在硬撑着,守望着,仿佛就等这个梦来了。这种痛苦和煎熬,也只能和老伴倾诉了。一歪头,老伴“啪”一下,却将灯关闭了。

一团漆黑,和着他思绪的一团乱麻。

他又瞥见了月亮。此时的月光黯淡了些,几颗流星划过,好像谁的匆匆眼泪。从今晚,生命列车剧烈地颠簸一下,他的人生轨迹真正发生变化,到达彼岸的旅途也扑朔迷离起来。往事如箭在他浑浊的眸子里穿梭,他一夜没合眼。翌日,他开始变得病恹恹的。宋宝给他买来油条,一看他脸色,说:爸,你不舒服吗?摸摸额头,又转身问:妈,我爸咋了?脸色这么难看?

他呀,做梦吓得!老伴说完,呵呵一乐。

这嘲讽似的笑,若在以前,老宋是绝不能忍受的。他是家里顶梁柱,老伴只是个家庭妇女,大事小情,家里谁不对他服服帖帖?但风水轮流转,现在他成了废人了,能靠谁?大概只能靠今天第一次以嘲笑口吻应答的老伴了。

所以,老宋也挤出了皱巴巴的笑。宋宝见状,也乐了。在一家人的笑里,问题迎刃而解,尴尬一消而散。望着宋宝离开的背影,他竟然有些感动,绝处逢生似的感动。以他目前的境况,三个孩子能来看他,都不算是尽孝的责任,而是他感恩戴德的荣幸了。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孩子们回来,吃饭,聊天,老宋的脾气也好了起来,骂、怼、撵的举动,嘴上没了,腿脚更做不出来了。但是,越这样,宋金宋银反而越不自在起来,每次相聚,来去匆匆,一如窗外枫叶,昨天还通红一片,今天就落地成泥,天气的颜色、味道、气质,开始走向冰凉冰冷了。

自此,他开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他梦见宋银跟着自己下乡送化肥,太阳炙热,两人扛化肥累得口干舌燥,宋银年轻,顶不住了,跳下拖拉机转身就跑,他看见骂一声,跟着追起来,那两条腿,像小时候老爹养的黑马一样壮硕有力;他梦见,逝去多年的老娘半夜敲门,把他拉起来,也不说去哪里,就是拉着走,两人走得气喘吁吁,老娘有气管炎,捂着胸口咳嗽不止;他还梦见,黑白无常把他带到阎王殿,看见了阎王爷,和电视《西游记》里的一模一样,笑眯眯地看着他,拿出生死簿,把他的寿限改成了200岁……每次醒来,他都头昏脑涨,胸沉气短,身旁老伴均匀的鼾声,才让他略略回神。白日里,他本不想说,又憋得难受,就与老伴说来,老伴听罢皆哈哈大笑,高声叫道:你这老头子,板板正正了一辈子,到老了,成了不着调的糊涂蛋了。老宋本想求安慰,却每每落得羞愧满面,又无可奈何。他能咋样?拉屎尿尿,床单被罩,不都得靠她?老伴还不罢休,嘴松,回来又和三个孩子说,闹得一大家子看他像看笑话。有次,他心里窝火,见老伴在看戏,高声怨道:多大声音,要把电视炸了!

老伴回头看一眼,平淡地说:老老实实睡你觉吧。

给我倒茶水,我要喝茶水!

老伴下去给他沏上,他一摸杯子,接着说:是才烧的开水吗?我要刚烧的新水!

老伴不高兴了,把茶杯往桌上一推,说:爱喝不喝,惯的毛病!

老宋一听要气炸了,在床上辗转挣扎,无奈两腿无力,只能做做样子;但肚里有气,无处发泄,浊气下沉涌动,只听“噗啦”一声,拉在床上了。

偏偏,门铃响了。老伴去开门,他听出来,是老李两口子。进入卧室,老宋脸红如关公,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刺鼻的臭气,两人心知肚明,稍微坐坐便找借口出去了,只剩下一个老宋好不尴尬。经过此事,老宋在老伴面前彻底不闹腾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宋不傻。但这天看见老李,让他想起一件事来。他觉得,这件事必须办,克服困难也要办。他对老伴说:他现在这个熊样,啥事都不争取了,唯有这件事,如果不办,他喝药或者跳楼,干脆死了算了。老伴说:这么大的事,得和孩子们商量商量。老宋说:你下通知吧,就说明天上午都来家里开会,如果不来,就等着哭爹吧。

老宋的住处,是一栋七层楼,日月年久,没有电梯。他家住在六楼,来回上下爬,好不费劲。七楼是拄着拐棍的老刘头,几乎不下楼了,蹲在家里像困进了监狱。老宋以死相逼,要求其实不高。他那天看见老李想起了钓鱼遛弯,想起钓鱼遛弯就想起了下楼散心,死寂的生活里被丢进了石子,泛起了涟漪,甚至是重生的希望。问题来了,他咋下楼呢?他问老伴,老伴倒是实诚,说:又没电梯,也抬不动你,你飞下去吧。老宋艰难地用手把身子撑起来,倚在被子上,双手抱拳说:就这个事,你得帮我说服孩子们,说服上下邻居们,安上电梯。有了电梯我就能下去了,电梯就是我的腿,我现在这个熊样了,不能没有电梯了。

第二天中午,宋银宋宝来了,唯独没有宋金。老宋也不等了,和老伴摆摆手。老伴平淡地把想法说了出来。宋银宋宝均没表态。这在老宋预料之内。两个孩子起码没反对,这就让他内心存留希望。

老宋说:现在安电梯也不是啥稀奇事了,前面两栋楼早就安了。他说得很平和,并不想表现得太迫切。他毕竟是父亲,他不想丢尽作为大人的所有尊严。

宋宝说:我同意。咱这楼安了电梯,一是爸爸能出去透透气,再就是房价还能跟着上涨呢,对咱家来说一举两得!

是啊,你想得挺美,就怕其他住户不同意。宋银摊摊手,耸耸眉。

住户不同意咋了,咱可以做工作呀。宋宝反击道,咱这单元老年人特别多,只要把价格谈妥了,可能性就很大。

好闺女呀!老宋在心里暗暗称赞。委实,看人看小,看树看苗,这三个孩子,小时候啥样,大了基本没啥变化。宋金老实,从小话少,不惹事爱学习,现在在机关里端“铁饭碗”,和他稳稳当当的性格最合适了。宋银从小捣蛋爱打架,初中就开始谈恋爱,在外面捅娄子更是家常便饭,当然也没少挨他的揍。宋银经常哭诉,说兄妹三个,就他不是亲生的。宋宝呢,懂事听话,会照顾人,集中了两个哥哥的优点。以前他卖化肥回来,宋金学习,宋银看电视,唯有这个老闺女,端着开水在门口迎他,嘘寒问暖,他即便累,看到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心里也是美的。老宋为了孩子,把下半辈子拼上了,这是让他无法推卸,也是令他作为男人和父亲最骄傲的地方。每每想到这里,他又满腹委屈。他操劳了一辈子,怎么会落得瘫痪在床的下场呢?

宋银不说话了,掏出烟来,点上,深沉地吸上两口。老宋瞅瞅老伴,老伴说:我也老了,上下楼也不方便,你爸更不方便。她的话忽然低沉起来,继续说:老二,你上小学的时候,哪一年我忘了,被校外一帮孩子踹断腿,还是你爸把你背到镇上医院,你爹那个腿差点跑断了!

老宋想起来了,那关于腿疼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就是那次后,两条腿就没再能直起来。这些话,他说不出来。因此,老伴这么说,他是感激的,甚至想想这些日子老伴天天伺候着,心里又感动起来。

宋银掐灭烟头,委屈地说:我也没说不同意啊!我哥呢,咋没来?这么大的事他能回避吗?

老宋也忽然回神,发现了这个问题,说:老二,你给老大拨电话,我亲口和他说!

电话拨了四五下,全是忙音。这阵忙音,也将原本正常推进的议程给打乱了。老伴炒了俩菜,两个孩子急匆匆吃完就都上班了。老宋的心情,非但没好起来,反而因为宋金的缺席而忐忑不安。老伴说:你呀,孩子们爱干啥干啥去吧,你操心能帮上忙?老宋心里不服气还回去:不是操不操心的事,家里都等着他呢,就不回个电话?多大的人了!

晚饭刚过,门铃响了。老宋急切地说:老大来了!老伴开门,还是老李两口子。两人在沙发上屁股都没坐热,老李泥鳅一样滑进屋里,溜到老宋床沿,故意高声说:这个电梯呀,对你来说真是太需要了,我完全赞同!再说,安电梯多大点事啊?是不是?有啥需要,尽管和我说,我和建设局里的人都熟!

老宋心里听得热乎乎的。这个老李,不枉和他遛弯钓鱼呀!又一想,不对,安电梯这事,老李是怎么知道的?老宋故意掩饰心中波澜,说:这事,你咋知道?

哈哈,老宋呀,我虽然退休了,并没有和外界失去联系呀。顺便给你透露个重大秘密,咱县长,正在接受纪委调查呢!

这确实是大事,但和老宋关系不大。见他没啥反应,老李踌躇一阵,竟握起了老宋的手,说:老宋啊,咱都老了,孩子的婚事是大事。咱老哥俩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儿子,看上你家宋宝了,我这次来,也算是正式求亲了,你得考虑啊,咱两家知根知底,多好啊!

老宋一听明白了,这些日子对老李做法的种种疑惑也都烟消云散了。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以我这家庭和条件,啥样的找不着?外面说媒的都排好几队了,老宋,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老宋不知道该说什么。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答应?他替宋宝做不了主;不答应,那就不给他面子。这个老李呀,都啥年代了,孩子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呀!

怎么,你不满意?

哎哎,差不多得了,该回家了!老李爱人忽然从门口探出头,仿似刚才一直在门口偷听,见到老宋也不打招呼,面露不悦。老李起来顺顺衣领,拍拍衣服,像领导开完会议准备离场似的,说:老宋,电梯的事,我这边你就放心吧!说完肉皮一笑。老宋也冲他摆摆手,手放下的一瞬,犹如一块巨石,沉沉压在了胸口。

他明白老李的意思。老李那边痛不痛快,完全取决于他痛不痛快。他见过老李的儿子,说实话,他是相不中的,感觉闺女也是相不中的,但老李的家庭确实没得说。他有点乱了,平时家里冷冷清清,今天忽然多出这么多事来,相互搅和着,令他厌烦。他觉得,事得一件一件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老李的事先不说,这安电梯的事还没完呢,还没征求宋金的意见呢。

他又想起了宋金,然后,头脑中骤然闪过一道凄厉的闪电——那老李说的,县长接受调查一事,可是实情?宋金,不恰恰给县长干办公室主任?联想到白日里宋金失联的状态,他突然有种不祥之感,就连他那两条早就失觉的双腿,都感到刺骨冰凉。

他颤抖地拨通了宋金媳妇电话,那边果然在轻微抽泣。他宽慰几句,挂了电话,想起了宋金小时候唯一一次偷盗的事。那是初中时,宋金偷了学校一辆自行车卖了。问他缘由,竟然是想凑出去县城的路费,带着宋银宋宝看一场电影。这让他这个当父亲的羞愧不已,但他还是打了宋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打宋金。他是坚信宋金的。他没和老伴说,说了也没用,徒添烦恼。可今晚呀,注定不太平。就在老两口关灯准备睡觉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传来,接起来听,是城关镇派出所的,说宋银打架斗殴被拘留了,让家里5天后去领人。

他没受伤吧?老宋焦急地问。

那边已经挂了。

阴云密布,不光是他的心境,不知何时外面真上了云,将夜空堵得又黑又沉。这时节,怕要下雪了。雪好呀,晶莹剔透,白若生粉,把大地装饰起来,把世界装饰起来,那个世界就叫冬季了。老宋记得,冬季是他卖化肥最轻闲的时候。大地回归沉寂,农人进入农闲,他也跟着能歇一阵子。他和宋金下棋,和宋银弹球,和宋宝跳绳,他无所不能。那是一段身上冷但心里暖的岁月。他像门上贴的门神一样守护着家。那些日子里,雪下得再大,心里是轻的;但今晚,却让他感觉沉重地喘不过气来。

压力来了,也让他找到了当年为三个孩子遮风挡雨的信念与执着。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尽管此刻他瘫在床上,如同废人。

这个夜晚,他第一次睡得又沉又香,第一次没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第二天一早,老宋就让老伴端来热水,给他认认真真洗了头。清晨洗头对他来说,是个朴素而又庄重的仪式。尽管已经供暖,但屋里温度不高,他洗完头打了两个喷嚏,让老伴忍不住埋怨。昨夜雪轻,雪花状若白纱,在马路上、绿化带上、房顶上插花分布,又如自己头顶上的参差白发。他看着雪景,忍不住对头发抚了又抚。吃罢早饭,他倚靠在床头,一道阳光透窗而进,落在他身上,他镇静得像一尊雕像。

门铃响了,一阵风似的吹进卧室里,竟然是宋银和宋宝。两人眼圈发黑,眼袋微肿,能看出来,定是一夜没睡。宋宝带着委屈,将昨夜事一一道来。原来她下午下班,去美食店吃包子,正好碰到喝得醉醺醺的李一天。李一天看见宋宝,上来就动手动脚,还嚷嚷:我爸都和你爸说了,哪天就娶你进门,你还装啥?宋宝打电话找来宋银,宋银也不含糊,上来就是一顿打,双双被带到了派出所。

不是说5天后领人吗?

那啥,今早老李去领人了,和派出所打了招呼,也把我们领了出来。那小子就是欠揍,我以后遇见一回就打一回!宋银叉着腰说。

我看你也欠揍!老宋厉声说道。不知是他洗了头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老宋今天看起来格外精神,根本不像病人了。老闺女受欺负,他自然心疼,但不能失去理智。老李儿子这么嚣张,料定老李也不是善茬儿,以两家目前状况,他硬扛,不过鸡蛋碰石头。这门亲事,大概率只能烂在肚子里了,亲家做不成,何必成为仇人?又想起昨天,在老李面前的支支吾吾,对自己又不满意了。如果讲明了,或许宋宝的事就避免了。

看见闺女还在抹眼泪,老伴沉不住气了,站起来叫道:我去他家评理去!一家人又给劝住。老伴是个老实人,也是个粗人,平时沉默寡言,但遇事容易走极端。老宋赶紧说:人没事就好!我一会去找老李算账去。老婆子,你先消消气,老二,你要配合好派出所的同志,把事情弄好,各负各的责。

爸,我还负责任?亏你说得出口!

胡闹!老宋骂道:你小子,怎么没一点长进?我给你一把刀,把那李一天砍了,你就满意了?

宋银不说话了,垂头丧气。这道理,这阵势,都是他小时候熟悉的。父亲摔伤后,很少对他劈头盖脸了。

安抚好众人,老宋有些累,伸伸懒腰打个呵欠,突然地,腰际阵阵酸痛。他从未坐这么久过,加上刚才大声说话,身体筋骨犹如被抽干抽净了。但他到嘴的疼痛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就算再累再疼,他不能倒下,倒下就意味着放弃,意味着妥协。或许,一会门铃响,老李两口子就来登门道歉了。他能躺在床上看着两人赔不是吗?那他的怨气、他的愤懑怎么表现出来?

下午,他忽然发起烧来,大概与早晨洗头有关。因为发烧,他变得病怏怏的;或者,这才是他本该有的状态。他喊来老伴,给他敷上冷毛巾,又吃上退烧药,整个人蜷缩进被窝里。老伴说:上午坐得久了,冻的。你自己啥样不知道?老宋说:我啥样?老伴说: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你以为阎王爷真给你改成200岁了?

老宋不想和她吵。他脑子里的事乱糟糟的,像坨了的一锅面条。冬天昼短夜长,每天都感觉太阳没怎么出力,就懒散地沉到西山了,日子走得也快了些。一天、两天、三天……他每天都忍着腰痛坚持坐一会,但老李呢,成了那阳光下的残雪,莫说来串门,影子都见不到了。老伴几日里也很少说话,家里一时间死气沉沉,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变故,空气里,都浮动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味道。直到有天,空气已经黏稠到几乎不可呼吸,他在枯燥中沉沉睡去,却被一阵碎凉风催醒。他打了个冷战,喊几声老伴,没动静;再细听,隐约听见了楼道内窸窸窣窣,才发现屋门是敞开的。

一会儿的工夫,楼道内已嘈杂一片,两个女人对骂声从嘈杂中挣脱出来,且愈发尖厉,老宋听出来,那是老伴和老李媳妇,正针尖对麦芒,恶语相向,唾沫横飞。老伴还是没能忍住。他跟着着急,生怕老伴吃亏,便要挣扎起来。那两条腿,竟然如钉在了床板上,任他上身上下起伏左右晃荡,都无济于事。他又试探着把身体扭趴在床上,像扭曲的麻花,再伸出手一点一点往床边扒拉,终于可以移动。外面老伴的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已明显占据优势,这倒鼓舞了他爬行的力度速度,不一会就移到床边,再努力去摸前面的书桌;触到后,他的身子,便悬挂于床和书桌中间,全靠胳膊双腿来支撑。关键时刻,双腿掉链子了,根本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疼痛袭来,不得已把力量全部用在双臂上;又一小会儿,双臂也酸软乏力了,他将自己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眼皮下,就是黑漆漆的地面,从卧室连到客厅。之前,他怎么那么容易地躺在了地面上?而现在,他又那么不情愿地硬撑着。但他实在撑不住了,他的身子在空中弯成了弓状。他骂了自己一句,双手一松,整个身子“呼哧”滚下去,两条腿挂在床沿耷拉着,那疼痛劲,像被人用尖刀挑着筋骨。

日了狗了,吵死了!一个男人厉声骂道,那是七楼的老刘头。这声喊出去,楼道内的嘈杂明显稀松不少。老李媳妇已经强弩之末了,众人便集中起来劝他老伴,继而簇拥着往楼上走。老宋疼得龇牙咧嘴,却动弹不得,能听见一群婆娘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越来越近,忽然想起,午睡前刚解了小便,下身还光溜溜的,也只能闭上眼睛,任凭屋内一地鸡毛了。

因了这事,晚上一家人难得吃了个团圆饭,宋金媳妇也带着孙子来了,还带来了好消息,就是宋金积极配合调查,目前看没有任何问题,再过几天就能出来了。老宋听完激动得把老伴抱了又抱,但脸皮摔肿了,被老伴脸颊蹭了下,又捂着赶紧撒手。他对宋银说:你哥是个老实孩子,本本分分的,怎么可能出事?他快出来了,我高兴,高兴了就得喝点。

宋银在他床上摆下桌,一盘蒜黄瓜,一碟花生米,爷俩就对饮起来。

我敬三杯酒。第一杯,给你大哥接风,老宋说罢一口喝干。

第二杯,给你接风,祝贺你小子没进去。宋银嘿嘿一笑,陪着老宋一口喝干。

第三杯,我是敬你妈的,你妈窝囊了一辈子,今天干了件大事,连我都干不了的大事。老宋说罢,让宋银把老伴请进来,对她高声说:这杯酒敬你啊老婆子!说罢一口喝干,老伴脸上红扑扑的,也像喝了酒。

老宋继续说:喝完这杯酒,你们都听着,咱家和老李家的事,扯平了,以后,谁也不欠谁了。我这是最后一次对你们提要求。以后我不提了,我想开了,再不想开就真得见阎王爷了。我活了大半辈子,发现你妈才是高人,我没活明白,我真不如你妈。从明天起,我听你妈的。

几天后,老宋听说,老李一家子搬走了。

又过几天,门口不知被谁贴上了一张纸,上面是老李同意安装电梯的签字。老宋折了一个纸飞机,送给了孙子。

今年春节晚,天气暖得早,到了年根,都穿不得毛衣毛裤了。阳台上的各种花,竞相绽放,惹得屋子里色彩斑斓、春意盎然。

宋银作为县管企业派出人员,准备到村里干第一书记了。老宋听后坚决支持,说:中央都派干部到村里干,这是大势所趋,去了没坏处,多给老少爷们干活就好。宋金听说后,非要张罗中午一起吃饭,主动、勤快,比老宋过生日都积极。老宋不闻不问,只管躺在床上,看阳台上的花,看远处的商铺楼宇,看模糊冷峭的天际,看得很远很远,也想得很远很远。再过几日,电梯公司就来现场测量,各方面进展都很顺利,这与宋金前后运作有很大关系,老大功不可没。

吃饭了,没见到宋宝。宋银说:爱来不来吧,都知道她谈对象,咱不惊动她。老伴说:还说你妹呢,你都三十好几了,也不愁得慌。宋金媳妇说:去村里把村花娶回来,一举两得!宋银说:嫂子,您瞅着,我保证完成任务。现在村里的姑娘好着呢,没城里那些娘们的毛病。找不到,我还不回来了!嘿嘿。老宋说:你可千万别糟蹋人家姑娘。又说:找啥样的都行,我和你妈不挑、不挑。

宋宝给他买了个轮椅,这样老宋能每天在屋里转转,气色明显好转。只是那双腿,还是沉甸甸的,上下轮椅得有人抬着,好不费劲。但老宋比以前乐观了,坐在轮椅上对老伴说:力气又回来了,扛袋子化肥没问题。老伴说:不光操心命,还是贱命,这辈子没扛够吗?

老宋哈哈一乐,说: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老宋倒不是犯贱,他经常回忆起从前,不是供销社的岁月,而是扛化肥的日子,估计是怀旧了吧,人老了不都这样?年轻时候累得慌、厌得慌;老了,又想得慌,不光想那些白花花的化肥,还想彼时的人、景、情。人生苦短呀!

他从早想到晚上,睡前嘴里还念念叨叨。关灯了,还是那个白花花的世界,不知不觉,就进入到虚幻里。里面,他正躺在一堆摆放整齐的化肥袋子上,化肥又硬又凉。他躺在上面,看见远处,一些人影正向他渐渐走来,看清了,只见宋金被警察押着,戴着手铐,正准备上警车;宋银被一群人拿着砍刀追;宋宝被李一天搂着,哭哭啼啼……他着急,在化肥袋子上折腾,但就是站不起来。突然,化肥袋子全部消失了,他从空中摔落下来,砸在地面上,摔得稀碎,成了一堆黑色的化肥。一阵风吹来,这些黑乎乎的碎末子飘浮起来,散向空中。他害怕,他不甘心,他用力挣扎,却离地面越来越远,离他的亲人们越来越远。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睁眼,醒了。

他醒了的第一件事,就是笑,笑出了声,笑得浑身抖动。因为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他还活着。

他叫醒老伴,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变成了一堆黑化肥。

神经不正常!老伴转转身子,继续睡去。

他睡不着了,看着夜空,夜空也在浸染着他。“嘭”一声脆响,一个硕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迸射出无数星星一样的多彩光珠,装饰得夜如白昼,引得地下叫好一片。

老宋感觉自己就在楼底抬眼观望,怀里搂着宋金、宋银、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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