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培
作者龚培,哲学博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哲学系博士研究生,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网络传播学院副教授。(合肥 230026)
内容提要 科学实证长期以来被作为科学的代表,其经典逻辑基础连带科学方法和标准有效性,如今均被新媒体数据所动摇。由此不得不进入对科学的人文反思。新媒体作为媒介是“此在”的延伸,其媒介共性逻辑贯彻到底必然是媒介全面碎片化,导致主体认知与社会共识的瓦解,伴随真相退场和主体性迷失。从而造成真理和此在的双重遮蔽。新媒体数据“成像”是现实“假象”的路径依赖,内在隐含主体认知的“透镜效应”,主体被“透镜效应”潜在规定但不自知。由此新媒体数据实证分析的可靠性被再度质疑。科学实证无法获得反转精神路线的自觉。科学只能通过哲学反思“看”到自身的“镜像”之后,反过来映照哲学并带着哲学理性继续检视人文。于是科学与哲学同时“在场”自觉矫正“透镜效应”,回归世界客观实在性并重置主体认识论模型。唯此科学也才能滤除敌视人类的后现代神学性格,在面向未来的道路上不忘近代初心继续行进。
21世纪的前20年,人类社会已经被网络数字为底层平台的技术应用所深刻改变。人际交往辐射发散与信息交互数据指数,二者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正相关性。人类社会亦在解构后亟待重建的历史驱动下“集体无意识”地强化着新媒体社群的自组织系统。也正是在此条件下,新媒体数据分析成为社会管理的日益依赖的路径。主体认知也越来越依赖于数据分析结果,成为界定自我和对外决策的重要依据。这种依据往往不被主体所质疑。假设此路径依赖完全符合科学内涵并确定为真,种种脱离客观实在性的新媒体现象并不会成为当今社会的常态。
所谓(网络)新媒体“是指以网络数字技术为基础、以移动终端为操作设备的个体化即时通讯媒体介质。如国内的微博、微信;国外的脸书、推特等。因其具有即时通讯和交际传播功能,因此又是社交媒体;同时,因其在编辑、发布、转发和回应上依赖于个体自主性,有时又称为自媒体。新媒体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相对于传统媒体如报刊、电视等而言,互联网本身就是新媒体;但随着移动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尤其是自媒体的广泛使用,以互联网为基础介质的自媒体就成了网络新媒体。自媒体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着我们这个社会的结构。”①新媒体数据分析往往采用实证的科学方法,甚至于只能采取实证的方法。科学实证(主义)长期以来代表着科学。因此,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这样一个核心问题:用科学的方法来验证科学的方法是否充分?就本文选题则聚焦为“新媒体数据的实证分析是如何失真的”;“新媒体的主体认知是如何幻化的”?与之对应的则是“新媒体数据成像的隐性哲学原理是什么”;“如何矫正新媒体主体认知的幻象”?
科学实证的经典逻辑由来已久,是科学共同遵循的基础。在科学的经典逻辑中,形式逻辑的演绎和归纳都是有效的。演绎推理中,只有大前提为真且小前提严守种属边界,完全遵循逻辑规则的情况下,结论方可确保为真。归纳推理被认为具有或然性,但科学研究所得结论并不见得比演绎法离真理更远。特别是经过实证科学方法的逻辑推理,现有思路和所得结论一般被采信。除严格遵照逻辑规则外,归纳法所列举事例越多、范围越广,所得结论越具有必然性。②
由此在近代形成了“实证主义”哲学。实证主义最初来自科学实验的思维规范,简言之,就是认为严格遵守感觉经验材料的逻辑分析和处理才被认为具有科学可靠性的哲学理论,其特点即否认“先验的”和“思辨性”理论并拒斥形而上学。狭义的实证主义以孔德的哲学理论为代表,广义的实证主义是同具有上述哲学路线的理论或思潮都可称为“实证主义”。后现代的“实证”(科技)哲学基本上都在逻辑上比孔德走得更远。实证主义长期以来在自然科学领域是所向披靡的,对近代科学的兴起居功至伟,是在严格逻辑条件下确保知识可靠性的典范,极具思维规范之美。也因此,科学实证被视为认识客观世界的重要方法。
科学实证在自然科学中具有很强的进取心和有效性。它遵循“事实”在先、“分析”在后的“归纳”思路,中间经过忠实的记录和严格的逻辑推导。因此更偏向于“试错法”的科学实证,在当今越来越倾向于用“相关性”描述来取代传统的“因果律”认定,即以退缩边界的能动思考来保证科学自身的“科学性”。由此导致后现代“逻辑实证”、“否证主义”、“新实验主义”及其批评者的兴起。后现代科学主义思潮都明显带有实证主义的精神特点,不妨视作经典实证主义的延续、复兴和滥觞。从经典逻辑到后现代思潮,科学实证都离不开如下基本范式:“假定——验证(试错)”及其理论。
但是21世纪初即盛行的“新媒体”及其“大数据”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经典逻辑的规定性。一方面,大数据带有完全归纳法特征,似乎能够通过完全枚举“穷尽”研究对象,另一方面,新媒体获取数据的方式已经非常便捷,不需要经过时间与空间的延展,就能在场即时直观到并提取。新媒体正在用大数据讲述后现代人类社会的“神话”。对此,我们亦需对照经典逻辑,考察数据本身连带方法和标准的有效性。
既然科学实证长期以来代表科学,那么对其有效性边界予以哲学的确认,能在相当的程度上确认科学的边界。实证方法论在严守边界的条件下普遍有效。科学自觉遵循(自然)科学的边界,或者说,不得不遵循边界以拒斥非科学的入场。这样一来,就在相当程度上回答了“什么是科学”。也正因为此,科学无法完成自我的反思。这也就是本文以“科学的镜像”作为哲学主题的由来。
经典逻辑所隐含的一个假设前提是:尽可能“穷尽”的数据(事例)本身是具备客观实在性的。在以往的社会形态与行为模式下,得来的数据一般是不存在实在性问题的。或者说能够通过科学方法处理和还原所得数据的真实性(如验算、分合、剔补、校正等)。但新媒体大数据则远非如此。数据误差甚至有意无意的造假正在导向反科学的领域。这种数据误差乃至造假其实也很难通过“数据清洗”等现代方式还原。因为这个“原”一开始就不存在,或者说几乎不可能显现当时的数据发生的主体情境,甚至于,越是“大数据”越不可能还原。大数据无法成为个体真实数据的累加。例如,微信好友拉票、餐厅评价点赞等,是诉求人因种种现实原因通过社交网络得来。“好友”可以投票和点赞,但并不认识这个“候选人”,也没吃过这家饭馆的“温州鸡”。甚至于,此时媒介已经延伸到了社会交际之外,仅仅只是媒介运动的结果了。何况新媒体主体行为模式和信息交互特点使得数据本身就是态度、情绪、立场和利益的产物。对这样的数据无论进行怎样的科学分析,结果可想而知。相形之下,经典逻辑之上的传统实证研究方法,如问卷调查、概率抽样和案例分析等,依然能够确保科学性和有效性,反而更加接近科学真相。
大数据可靠性与社会决策者的正向度关联更多地表现在官方大数据分析中。通过观察和比较会发现,诸如12306、通行码扫描、全国人口普查、某地级市人民医院的数据,基本上不存在上述数据假象。究其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是,12306、通行码扫描、全国人口普查或人民医院等领域的数据,都是基于社会主体的“事实行为”而产生,有的是基于真实需求而产生,相当程度上带着传统社会数据的属性特征。二是,上述数据来源即社会现实行为都是逻辑先在或者客观独立的,只是通过新媒体的“媒介”功能来完成行为、记录和数据传递,因而是真实也是准确的数据。三是,官方机构数据因其管理规制等自身特点,比民间自组织场域发生的数据更不具有失真甚至造假的风险,如上述通行码扫描仍需管理方监督甚至强制。上文中指出的“问题数据”主要是在新媒体场域产生并且很多情况下是新媒体具备主体性之后直接产生的,特别是带有强烈的立场情绪利益诉求等性征。目前尚无有效的社会治理方法来应对新媒体场域的各种严重失范问题。因此,对新媒体大数据本身予以考察后确认实证对象,则成为新媒体数据分析的重要前提。
这就初步呈现出新媒体数据实证分析的有效边界:基于人类实际行为或客观记录的大数据是相对可靠的,对此进行的科学实证可确信为真。如,新媒体自组织系统中,京东上的(购买或销售)官方查验数据;通过人工落实继而通过新媒体传输的人口普查数据(主体作为客观实体而存在);网络平台中,官方的服务、调配和记录平台,如12306、通行码记录、人民医院门诊记录数据等。
同时这也说明,当今新媒体大数据统计分析与传统的科学实证分析在底层逻辑上表现出明显的殊异。传统的实证分析在数据来源、记录整理和科学分析上仍然是以逻辑规则和哲学理论为基础的,且人作为思维主体始终能动地贯穿其中。但新媒体大数据分析则明显依赖统计和计算,且越来越有取代思维主体的倾向,但即便是“人工智能”亦不具备有效的数据辨认和过滤机制。这种相对“单纯”的“机工”统计分析的结果很有可能产生“虚假”和“谬误”的叠加效应。
在实证研究中,设计属于研究前期的总体决策阶段,存在一明一暗两个设计对象。一是调查(或实验)方案,二是贯穿其间的总体思路。总体思路的逻辑性与合理性固然是关乎研究成败的重要因素。但方案的周延性问题或者密切相关的问题,往往需要根据设计者的理论基础和实践经验现实地成为方案要件。此时,一个经常性的决策悖论会有意无意地显露出来:设计者为保守所谓的“科学性”(甚至基于某种利益考虑),人为地收缩范围以求更加“实证主义”,在调查(或实验)行为后却导致非科学结论。调查对象或者研究范围是否“相干”,不一定在决策者设计阶段明白无误地显现,有时甚至是被结果所检验、所证否。
例如,假设社会科学研究者调查研究“国内公民生育意愿及其影响因素分析”问题,人为切割房价、医疗等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因素,反而认为与“生育意愿”不相干,在此基础上经过细致的数据实证分析,得出来的结论很可能就不真实,甚至是荒谬的。不仅导致整个实证研究失败,继而连累国策出台。由此可知,(问卷)设计阶段例如提问周延性问题和潜在导向问题,在研究阶段都会带来重大影响。在这个例证当中,所得数据不是“虚假的”,至少不是人为故意或者主观非理性产生的“虚假数据”,而是因设计缺陷导致数据向度偏离或者客观真实被遮蔽。事实上,同样的调查可以得出如下结论:房价、医疗、教育和(西方)亚文化传播是影响适龄家庭生育意愿的的重大因素。至少要作为重要“变量”纳入到方案设计和数据分析当中来。
在科学实证分析研究中,方法是中性的、形式的。所谓“形式的”就是指程序性的逻辑设定,偏重于规则的合理性而非内容的真实性。如同形式逻辑学中的推理规则或者司法系统中的诉讼程序,形式一般是不管内容的。方法往往亦具有决定性作用。方法是研究者在确保前提为真的情况下进行科学性研究的路径依赖。方法的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能够“再现”,也必须再现。方法如果依赖内容或者具体情境,(实验)研究就不能重复,不仅无法检验研究过程和结果,甚至连数据真实性亦无法被确认。因此方法不具可重复性往往是科研造假的一个重要表现。方法在逻辑上保证了过程的真理性。也正是因为方法的“形式性”和“中立性”,它内在地驱动研究者跨专业甚至跨学科研究,不受学科分类和现有知识体系的严密限制,推陈出新具有创新的活力。这就意味着,实证自身倾向与方法内在特性是相冲突的。实证的“科学保守性”在方法论领域有时会遭遇重大失效的境地。方法本身也是需要检验的。对方法的反思往往同样进入到了哲学领域。设计与方法都潜在地包含标准问题。标准与方法一样具备独立性。标准不是“纯粹理性”设计出来的,也非历史主义的“进化论”所能范围,而是在给定的条件下主体尊重客观、理性总结经验而被意识到并确认下来。就此而言,单纯“照搬”或者“移植”标准不仅不符合学理的内在要求,也一再被历史所否定。例如,国内某人文学科在一定程度上采用国外先进经验和标准,是有价值的也是必要的;但如果形成“国外标准”的基本面,就很难实现学科领域内的创新,也无法回应和解决社会现实问题。相关问题此处不赘述。
科学实证在(自然)科学研究中能够最大程度确保其科学性和有效性。但在进入到人文社科如新媒体数据分析当中,以上四重维度均存在科学性与可靠性的质疑。由此进入到对科学实证分析的反思阶段。
哲学上言,科学特别是科学实证无法完成自我反思(reflection)。科学能对科学方法、科学活动和逻辑推演进行严格检验,也正因为此愈发难以哲学地反思自我。由此逻辑可知:一旦科学开始反思科学,甚至于只要具有反思自我的意识自觉,科学就进入到了人文。也只有在人文领域,科学才能意识到自身作为“存在者”的合理性,也才能“对自身有所领会”。③通俗地讲,科学只有借助于人文这面“镜子”才能“看”到自己。此时科学已经滤除内容或者质料的在场,对自身的思维结构与合理性进行最高级考察。
新媒体作为介质是此在的延伸。新媒体正是作为介质运用其工具性能从而承担起延伸主体的社会使命的。问题在于,新媒体一出场就不仅仅是作为介质和工具存在的。它在很短的时间内越来越具备主体性甚至自我意识,并反过来压制和控制社会主体,造成了异化主体和异化自身的现实后果。继而就必然带来社会主体在认识和实践上的自我迷失。由此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新媒体大数据即便能确保真实性,也很容易形成世界真实的“幻象”。附带的一个科学逻辑结果就是:这种情况下的实证主义数据分析,在本质上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否”;亦因此,真相正在新媒体的“成像”中悄然退场直至消失。主体作为潜在的“此在”就始终处于被遮蔽的状态,而无法觉醒为此在。
新媒体首先是“此在”的“身体”的延伸。新媒体能够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使主体即时感知远距离异地“现场”的情景。这就免除了主体在物理上到达现场的必要设定。无独有偶,(西方)传播学奠定者麦克卢汉已指出:(不仅是新媒体)“一切媒介均是感官的延伸,感官同样是我们身体能量上‘固持的电荷’。”甚至于“一切技术都是肉体和神经系统增加力量和速度的延伸。”④新媒体也是主体“功能”的延伸,作为主体的一部分承载主体自然属性和社会活动的功能,并且具有多元交互性。由此主体不仅能够远程即时地看说听做,还能做出选择以满足自己的生活和精神需求。
鉴于以上两个特性,新媒体构成主体“认知”的延伸。即不再局限于自然属性的认知范围或传统媒介的信息覆盖面,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即时)延展到尽可能远的距离,在理论上具备信息提取的最大量度范围。从而构成“此在”认知的必要媒介,成为主体越来越强烈和固定的路径依赖。就像我们戴着的“眼镜”已经到了须臾不可分离的地步。如此一来,主体看到的都是新媒体数据提供的世界映像,此在的世界相当程度上就成为新媒体规定下的世界。介质反过来规定了主体。那么问题来了:假如介质(如“眼镜”)自身是存在问题的呢?这就是下文揭示的“透镜效应”。更进一步,“透镜效应”强化“信息茧房”,人类似乎更难以突破“茧房效应”去重新认知这个世界。何况如今“算法推送”又为“茧房”主动加了一道“锁”。
有必要说明的是,上文麦克卢汉这一传播学的命题(媒介是身体的延伸),在笔者看来很可能是海德格尔上述潜在逻辑(媒介是此在的延伸)的“呈现者”和发扬者,正如麦克卢汉(思维上)预言了他身后的互联网时代。本文观点与之多有交集,甚至连语言表述和所用比喻都很类似(如“后视镜”等)。这也反过来证明本文上述逻辑的实在性与合理性。因为哲学一开始就是研究“作为存在的学问”而诞生的(巴门尼德与亚里斯多德)。近年来已有最新研究成果契合本文上述哲学判断。即学界多认为海德格尔在哲学上有技术怀旧主义特征甚至敌视现代技术,但实际上“海德格尔的技术追问完全是存在论发问,其关心的是阐释技术作为‘此在’的在世方式。……其所忧虑的仅仅是现代技术对‘存在’的遮蔽。”⑤套用存在论的“前理解”式概念表达,就是海德格尔非常警惕“现代性”对人的“异化”。而这正是本选题研究发现的隐性哲学原理所产生的现实后果(“透镜效应对真相和此在的双重遮蔽”)。
“镜子”反思的“镜像”,与“透镜”呈现的“景象”,还不是一回事。我们先来分析论证一个问题:新媒体作为中介呈现的“景象”,成为主体认知的路径依赖。姑且悬置镜像真实性与合理性问题,经过比较我们会发现,新媒体之前的“映像”更具有公共性和稳定性。尽管媒介并没有像新媒体这般为个体大众泛化私有即尽管仍然有一部分人没有面对作为公共资源的“映像”,但彼时“大镜子”(公共媒介)无论作为路径还是提供的内容都相对稳定。因而也就更具有哲学上的一般性。“共相”有助于维系“共识”,而共识则构成社会秩序系统的基础。一旦国民共识瓦解,紧接着就是社会结构的松散和秩序系统的废弛。
而这正是新媒体带来的最重大的社会现实结果,或者说正是新媒体内在的重要特征。因为“茧房效应”的顽固存在,加之“算法推送”的强势干预,每个新媒体用户(主体)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个体数据获得路径也是不一样的。由此就必然带来主体认知的碎片化与社会共识的快速瓦解。公共的“大镜子”(传统媒介及其内容)解体成为无数个镜子碎片(如手机新媒体),每一个碎片都能映照世界,但呈现的景象和具体数据路径已是各个不同。此时媒体的公共性和大众传播是通过媒介的个体化来实现的。碎片的极致就是原子(个人)。虽然碎片化使得媒介和“映像”得以最大普及,却是以共识瓦解和真相退场为代价的。这就是新媒体上容易发生和传播谣言的媒介哲学原理。个体的认知在依赖“数据景象”时逐渐淡化主体性(造成迷失),即越来越成为信息传播的受体而非主动观察者,算法推送则更强化了这一趋势。新媒体早已不仅仅是作为工具而存在。可偏偏(新媒体)碎片之间的(主体)行为交互与信息传播能力大于以往任何一种媒体,继而表现出分散趋同之后的极化。(思维)极化天然推动(网络)暴力。因此总体数据可以反映给定的社会(舆论)热点甚至非理性表达趋势,数据分析实证仅是对此的描述性分析。但已经脱离了社会现实性和内容合理性。必然的结果就是:主体的认知是碎片化的,此在的世界也是碎片化的。此时此境,面对新媒体数据,已经不在于“真相是什么”、“什么才科学”,而是在于“你喜欢什么”、甚至“你相信什么”。⑥对此具有清醒意识的主体可能更加怀念“大镜子”的时代。
由此亦论,传统报纸广播电视特别是国家官方传统媒体,相对于网络自媒体更具有完整性与可信度。网络新媒体的数据“成像”似乎以国家官方传统媒体为底层平台,才能勉强确保(在哲学上的)可信度。
隐藏在新媒体碎片化认知背后的是“透镜效应”。所谓“透镜效应”,就是在新媒体数据传播与现实生活发生融合之后,社会主体不自觉地经由媒介认知世界时,所发生的扭曲、失真和异化现象及其现实后果。笔者是在2019年5月接受所在地(浙江省某地级市)的委托项目,经调查研究和数据分析发现这一现象,提交研究报告后,继续研究提炼出这一传播学哲学原理。由此正式提出新媒体认知的“透镜效应”,同步得出“透镜效应强化信息茧房效应”的研究结论。⑦
正因为是透镜所以主体一般无感,其产生的精神“效应”也是隐形的。主体当之为真并坚持这种体验和认知。也正因为是透镜,所以它在我们无意识的情况下,带有“颜色”(意识形态),能聚焦也能转移焦点(舆情热点),实际上使得我们看到的世界脱离了客观现实性。人们一直处在这种扭曲视角和信息接受状态下,沉迷于其中的“景象”其实是一种幻象。尤其是经过暗箱操作和人为扭曲之后。透镜效应是社会主体(无论是认知还是实践)都不自觉的路径依赖和被决定机制。说得通俗一点,就像我们平时依赖的“眼镜”,但是它反过来控制了新媒体时代的人类。新媒体是此在的延伸也遮蔽了此在的本真。它使主体觉醒为此在的可能性递减。这背后隐性的规定者就是“透镜”。
透镜效应极大地强化了信息茧房效应,导致主体更难走出认知的无形障碍;同时,新媒体数据营造了一个客观世界的假象,不仅是本体意义上的更是现实生活的假象。两相结合,构成了人类社群的现代性挑战。这是对新媒体大数据作实证分析时需要特别警惕的。
主体对面是“映像”的碎片;隐形的“透镜”附着于此在。人们为这些看到的数据“景象”而狂欢、狂怒……。人们自以为自己做了主人,殊不知科学扮演的上帝正在不停地发笑。主体在新媒体时代还能活得有多真实?此在是媒体的主人还是附庸?自以为“是”(be)的“自我”(self)实是“他者”(others)的复制品。于是每一个人就如此“自由地”丧失了自己作为“存在者”的主体性,沦为“常人”并遗忘了自己何以作为“此在”。⑧新媒体数据“景象”在传播过程中不仅打破空间制约性,也进一步取消了此在的“时间性”;由此亦可知,这个过程同时也传播和复制“常人”的“人格”。颠覆性技术异化了媒介也异化了人类。人类需要在这种“存在”的“遗忘”中再次觉醒。
新近已有学者从科技哲学(而非哲学存在论和辩证法)的视角认为:“在人-媒介-世界的三重结构中,后现象学理论较好地解释了身体的适应性,……通过主动技术环境框架下后现象学和物质介入理论的融合,则可以整合媒介技术哲学理论,由此走向包括技术环境的广义具身性。这种具身性克服了二元论的问题,体现了认知、身体和环境是一个统一的互动体系。”⑨恰与笔者上文的哲学论证相应合。
好在经过否定之否定,此在一旦拥有了上述哲学自觉,就能反过来用科学实证主义检验和证实(证否)新媒体数据。于是科学就开始摆脱方向性迷失,具有了新的时代使命即向真相回归。与此同时,科学实证也就能认知自我,反过来映照检验哲学。
实证主义带有对科学的狭义理解。缺乏(人文)反思的科学走的是一条“不回头”的路线,只会累加颠覆性技术带来的社会问题。况且形式的合理性也无法对内容的合理性负责。实证的方法一般用来检验是否符合实证(科学)而不是实证是否合理的问题。正如司法上夸大程序正义反而会伤害实体正义。
所以哲学上言,后现代西方科学主义思潮尽管各个不同、先后更替、相互批判,但在笔者看来仍然是实证主义的延续和滥觞。波普尔批判卡尔纳普的“逻辑实证主义”,但波普尔的“否证主义”自身存在无法回避的问题。“否证”不仅忽视了理论的复杂性,也忘了它自身仍然带着“或然性”特征。更重要的是,“实证”——“否证”二者具有同构性,是同一个思维范畴。于是“否证”还是在证明“实证”。库恩的“范式”与拉卡托斯的“硬核”都存在把科学的合理性固定下来的理论“意识”,于是就不得不使“科学”走向“哲学”。费耶阿本德则宣称:如果存在某种单一的永远不变的科学方法原则,那么这个原则就是“怎么都行”(anything goes)。⑩这恰好就是上世纪60年代开始盛行的“嬉皮士”等非主流文化奉行者的口号。这种科学思路的哲学对应就是德里达的“解构主义”。至此,实证主义自身的逻辑演化已经走到尽头处。那么,科学如何确保其“科学性”(上述科学所认为的合理性)?还是向上文指出的那个“保守”的路线即在切割科学(内涵和外延)的路子上继续推行到极致吗?可以说,同期产生的颠覆性技术(作为冷战的产物)就是科技的必然也是哲学的必然。历史证明了这个必然。
上文已指出:“否证”否定不了“实证”,二者在哲学上同理同源。这是科学实证内在结构决定的。正如马克思颠覆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本体论”但并没有否定本体,因为“倒转”过来的本体仍然是本体。⑪马克思和尼采之后,西方才真正进入到本体碎片化的时代。所以本文附带的一条结论是:现代科学的问题在根本上是西方哲学的问题,正如资本主义在根本上是西方“文明”的问题。20世纪后期兴起的贝叶斯学派某种意义上言就是后现代哲学试图补充或矫正既有科学主义的思潮。尽管该学派用“贝叶斯概率定理”来为科学“试错”再度确定合理性,而不是像波普尔那样认为充分确证的理论“概率”为零,但贝叶斯学派的这种主观设定更像是一种信念(非科学的)。这就导致“新实验主义”严格区分“实验知识”和“理论知识”,从“实验”而非“观察”中为科学寻找相对可靠的基础,因为“观察”中依然带有人的主观因素。果然走的是进一步切割自身来“保守”科学性的路线,并带有一种“唯科学主义”的无畏。违反了当初的经典逻辑,即科学真的能够排斥“假设”吗?新实验主义以自身的逻辑极致反证了科学不可能脱离(哲学)理论完全独立地存在。更何况重大科学发现几无例外都离不开灵感。灵感是此在的一部分,它并非是思辨之外的某种神秘主义的东西,而是此在与多样化世界之间联系的“强钮节点”。灵感是在此在的世界里打破“景象依赖”和“茧房效应”的着力点,是主体进入客观实在乃至于世界真理的时空之门。回到现实研究对象,秉承“实验知识”来记录和整理“新媒体数据”,结果很可能是叠加“幻象”。无论数据的来源,还是分析数据后的诠释,其确定性、真实性与合理性都需要接受人文反思。
综上所述,我们可知:第一,新媒体的反思(reflection)及“成像”有两种:一种是“透镜”的“景像”,一种是科学反思的“镜像”。景像是经过哲学矫正后的成像。上文已经阐明“镜子”与“透镜”的区别。在此需要明确说明,新媒体“景象”是透镜隐性作用下的“映像”之幻,主体以之为真并“活”在其中。“景像”则包含了反思的结果,更重要的是,主体独立出来成为世界与自我的观察者(即知之为“像”)。这是“主体”觉醒为“此在”的前在条件。第二,哲学的反思构成了科学的镜像。科学实证的“保守主义”切割了科学精神也造成了主体认知的幻象;科学实证只能通过人文来完成对自我的反思。科学一旦反思自我,就进入人文。哲学之镜作为客观实在性的成像方式,远不如媒介透镜依赖数据成“像”,并能矫正新媒体数字透镜的景象。第三,除非重置新媒体认识论模型,否则主体无法摆脱透镜效应的规定、走出信息茧房的严密笼罩,遑论突破(AI)算法推送之“锁”。人文反思科学之后的哲学“镜像”能够矫正透镜的幻化,如此我们才能有重新回归对客观世界实在性的认知。并由此重置认识论路径,如图:
这个认识论的模型是本文原创成果,是对新媒体数据“成像”的归纳和矫正。此模型作为新的认识论也是当今新媒体隐性“透镜效应”规定主体继而强化信息茧房的解脱之途。其哲学原理和逻辑进路,已在上文哲学分析中详述。
需要指出的是:一、本文的理论分析和哲学矫正,并非怀疑(世界)客观实在性与事件真实性,继而发展为不可知论(这在西方哲学史上屡屡发生);相反,通过哲学矫正捍卫了世界客观性,并且重返主体认知的真理性。主体也在此“去蔽”中觉醒为“此在”,继而作合理“诠释”。此模型亦保留了传统形而上学与科学革命的历史成果。人类在“原始状态”下是主体(人)直接认知客观实在(世界)的。后来在主体和世界之间存在一个独立的“思维第三者”(亚里斯多德表达为“有关思想的思想”、“存在有关存在的学问”),作为主体认知世界的“中介”。彼时科学与人文浑然一体尚未分化。可以说,正是这个作为“中介”的“第三者”成为人类文明的标志,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新媒体则成为后现代社会中的一个新增的认知介质(也是路径)并反过来规定了主体的精神认知和实践活动。它对于世界和主体的双重遮蔽必然带来矫正性的哲学运动。
二、回视验算此模型,可见其亦严格遵照自然科学(如高等数学)之“简单化法则”,表现出自然科学的逻辑美感,最终呈现“1—2”两两辩证的逻辑关系,继而转向传统认识论(二元三者)的回归。一般而言,高等数学或者现代物理学,越具有公理性则符号越少也越具有诠释力。如此说来,“奥卡姆剃刀”首先反映出来的是近现代科学精神。矫正前的主体认知路径是“主体(1)——新媒体3(数据4)——客观世界(2)”,其间又隐藏“透镜效应(5)”异化客观真实和主体认知。这是一个趋向“复杂性”的过程。此模型通过哲学对科学的矫正,逆转上述路径在实质上趋向“中介递减”,并具备中国化辩证法的“对子”耦合效应和层级效应。即哲学(1)反思科学(2);二者共同在场通过“镜像”(1)矫正“透镜”(2);“镜像”与“透镜”成为校准后的“中介”(3),连同传统的科学与人文(3),成就“此在”(1)认知“世界”(2)。认识活动也由此重返“主体性”、“真理性”,也重返传统科学和哲学的精神结构。此“认识论模型”亦回应了罗素以来的“模型认识论”所指向的“同构关系”。
正如在本文第一部分论证时所指出的,实证主义长期以来在自然科学中是所向披靡的。辩证地看,科学实证作为方法论在社会科学和哲学理论中也是有价值的。此时科学已不再是脱离哲学的无畏的孤军,而是发扬哲学的反思精神来面对自我和世界。这样一来,我们又能发现两个问题:
一是,科学实证下的新媒体数据分析,所能确保的“事实”与场域的“真相”已经发生了分离。在此能够保留科学实证的正面作用和实证成果,也能通过这种分离确认科学实证面向新媒体数据时能动作用的边界。科学实证对新媒体数据的统计描述和计量分析,即描述“事实”是可以确认为真的,但已不是客观真相。例如:新媒体场域的舆情数据分析作为“事实描述”是成立的,但场域舆论无论是同化、撕裂、极化等,都已非真相甚至于是刻意操纵营造的假象;亦如长期以来网络和新媒体环境中的“5%现象”,沉默的大多数被极少数发声者所代表,诱导社会大众误以为这5%就是基本面或者全体。
二是,科学延续哲学反思的逻辑,反过来“映照”哲学并继续规范和检验“哲学”。正如当初科学制约了人文的随心所欲。于是科学带着哲学规定性,再次规定了哲学,亦可视为对“矫正者”进行再矫正。之后,科学与哲学共同形成的理性认知的“镜像”来矫正隐性的“透镜效应”,由此就完成了重置新媒体认识论的最后一个逻辑环节。科学与哲学共同形成的这个理性认知的“镜像”,既是科学本有精神通过哲学的回归,也包含了二者的“视域融合”。⑫并且能够回应新媒体传播中的“解构”趋向而重建主体的认知。
另外,也再次证明了:人文是科学的本有之义,科学在精神上与人文高度融合,如果人文与科学孤立起来也就解构了各自存在的价值。这在新媒体数据实证分析与网络舆情治理的过程中一再显现出来。例如,对新媒体(如舆情)数据的统计和归类,(网络终端)机器已经展现出强大的(计算)功能,但对于数据的判断特别是思想特性(如舆情本质和文化基础)、精神特征(如客观理性还是倾向极端)、重要属性(如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等,都需要(特别是有哲学基础的跨专业通才型)人文学者结合长期工作经验来予以透视、判断和预警。实践出真知。在可预期的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即便是拥有AI功能的网络终端也无法取代人类作此思考。
也许正因为科学有相当一部分处在前反思阶段,后现代的科学在强大的对外张力下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独断主义。某种社会存在或者理论一旦被贴上“不科学”的标签,就几乎被完全否定其合理性。科学在很多场域正在走向一种非理性的“信仰”。于是我们就能看到:这种单向度的强大张力已经使科学被赋予一种中世纪的神学性格。而这正是近代科学勃兴的初心的对立面。人类社会异化了科学。作为结果,后现代的科学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冷冷地敌视着人类。科学在“不回头”的路线上具有一种破坏性力量,最终也会伤害科学自身。关于这一点,新近已有学者指出:“当代哲学家对科学研究的两种不同反应,即‘科学万能论’和‘哲学特色论’却严重阻碍了当代科学和哲学的发展。”⑬在笔者看来,其论指称的“科学万能论”即本文所谓的科学“神学性格”;“哲学特色论”则以为割裂可以保全哲学核心领域,殊不知在取消了哲学的一般性之后,在本质上仍转向“科学万能论”这一“新神学”倾向。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哲学在回应当代科学的挑战的同时必然重置认识论,本文为此亦作出了初步探索。
科学只能通过哲学反思“看”到自身的“镜像”,继而映照哲学之后,带着反思理性继续规范人文。如此科学连同哲学就能同时“在场”,自觉矫正隐性“透镜效应”。并由此回归世界客观实在性,使主体能够在重置认识论之后具备成为“此在”的可能。亦因此科学走过辩证的“圆圈”,使科学的初心与历史道路相统一,科学地完成自己的使命。经过矫正回归的科学是科学的未来,也是人类的希望。而这也正是新媒体“景象”中所反映出来的,尽管不那么直观地呈现。
“透镜效应”遮蔽世界(真相)也遮蔽此在(本真)。好在主体作为“存在者”能够追问出自己和其他存在者的“存在”,认识到世界真相的“自我显现”过程。这是此在同作为这个世界的存在者的优先性所在,并在很大程度上取消了“主体—客体”的二元对立和所谓统一(不分割也无所谓统一)。一旦如此,“主体”就转变成“此在”,并且能摆脱“透镜”对自己和世界的双重“遮蔽”,成为重新认知世界的另一个途径(本文留白另文探讨)。
注释:
①龚培:《网络新媒体名誉侵权案的基本问题与审理对策研究——以“曾某诉蒋某某名誉侵权纠纷案”为例》,《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
②培根:《新工具》,徐宝骙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90~91页。
③⑧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杰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6~20、179~186页。
④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34、118页。
⑤王小伟:《有关海德格尔技术哲学的三种意见》,《自然辩证法研究》2021年第11期。
⑥本文于2021年11月成稿。2022年伊始爆发“俄乌战争”引发国内舆情浪潮,既遵照过往新媒体舆情的基本规律,也呈现出新特点。这次国内网络(新媒体)舆情中正式提出“认知战”概念,再次证明了本文哲学原理及其理论分析。
⑦人类的思维有时非常奇妙。彼时,笔者正处在法学上升到哲学后转向网络舆情研究的过程中,处于专业(学科)之幕的遮蔽状态。殊不知麦克卢汉早已暗喻了这个发现。因为,按照麦克卢汉的思路,媒介不会孤立运作,一种媒介往往通过营造内容错觉来掩盖另一种媒介的工作。假定笔者所发现的“透镜效应”中的(隐性)“透镜”也算作一种“媒介”的话。尽管麦克卢汉的原意着重于“新—旧”、“这种—那种”等媒介之间的关系结构,而不是我们经研究后发现的在自媒体数据中的“显现—隐性”认知共同“在场”的哲学结构,但仍然追认麦克卢汉在原理上已经暗喻本文的重要发现。并且,笔者在本文成稿后研读麦氏《理解媒介》时,明显感觉此著带有德国现象学派的思想印记。如此为真,那么本文的理论研究就与麦氏原理在逻辑上是平行的、同级的,即上文所指出的:麦克卢汉的传播学原理是海德格尔哲学的潜在逻辑的“呈现”和延续。
⑨喻岚:《人和媒介技术的互动:一个再思考》,《自然辩证法研究》2021年第5期。
⑩A.F.查尔莫斯:《科学究竟是什么》,鲁旭东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70~281页。
⑪《德意志意识形态批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2~152页。
⑫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424、482页。
⑬江怡:《对当代科学的哲学反思与未来哲学的期望》,《社会科学战线》202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