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平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300387,天津)
一位唐朝北方的地方官,他的人生或许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不具传奇性,历代史书皆无一字提及,而他所作的诗,却留在异国的写本里,被珍藏千数百年之久。他,就是赵志。
《赵志集》写本一卷原藏日本天理图书馆。该写本虽名之曰“集”曰“卷”,却仅收诗十首:《敬赠张皓兄》《奉酬刘长史》《秋日在县望雨仰赠郑司马》《仰酬郑司马兄秋日望雨见赠之作》《秋晚感时寄裴草然》《奉酬裴草然秋晚感时见贻之制》《敬和裴草然秋晚感时寄张结之作》《闲厅晚景敬呈许长史》《敬和徐司马闲厅晚景之赠》《奉和闲厅晚景司户萨照》。
诚如花房英树为天理图书馆善本丛书第二卷《文选 赵志集 白氏文集》一书撰写的解题[1]所言,《赵志集》在中国原无一鳞半爪的记载,在日本也长期无人知晓。《文苑英华》等总集未收,《日本见在书目录》未录,《全唐诗》《全唐诗逸》未载。日本学者推测,唐代诗歌鼎盛,后世多有散佚,此书很早便被带到日本,从抄本字形体例来看,很可能是平安时代中期以后抄写的。1990年代,我国学者便陆续撰写论文,对《赵志集》产生的时代等问题加以考证。[2-6]
诚如所有旧抄本一样,《赵志集》中讹误甚多,尽管只抄录了十首诗,由于俗讹字造成的诗意不通之处,竟然高达两位数。影印本解说中就提到抄本中宴作“”,葉作“”,“鸾凤”误作“鸾风”等。这些俗讹字,有些是比较常见的,从诗意来看也容易辨析。如《敬赠张皓》:“丹宄摛鸾风,玄岫吐珪璋。”“丹宄”,当作“丹穴”。“鸾风”,当作“鸾凤”。“重叙旧嬉游,芳几献酬。”“芳”当作“芳卮”。《奉酬刘长史》:“书怅烛流萤,辨囿驰非马”,“书怅”当作“书帐”。《秋日在县望雨仰赠郑司马》:“望山疑拥雾,赡野若飘尘。”“赡”当作“瞻”。同诗:“徒怀代木唱,独敛向隅嚬。”“代”当作“伐”(“嚬”,同“颦”)。
以上俗讹字,从字形、诗韵和诗意等因素综合考虑是比较容易辩明的,所以迄今所见校录已作辨识。然而,也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从以上因素来看似乎也讲得通,但总觉迂曲;或稍有未安,看来似是而非,无法确认其原本的文字。这就需要从当时中日写本字形的一般规律去做分析。由于这种分析有时难以找到很多旁证,要想得出准确无误的结论仍是相当困难的。面对疑问重重而极具流动性的写本,我们不应因此停下探索的脚步,因为只有在不断克服自身误读误解的过程中,才能对原本产生更精确的认知。如果破除这些疑点,我们才有望更进一步走近诗人的人生秘密和情感空间。
由于《赵志集》写本是我国久已散佚而保存在日本的唐诗集,所以借此可以管窥唐代诗歌盛行的一般风貌与东渐的悠久历史。现存释录尚多疑点,可以借助敦煌写卷整理的经验求得破解。中国典籍日本古写本在精读基础上的校注,是深入研究汉文写本的必要学术建设,高质量的校注具有的学术价值,当得到应有的评价与尊重。追求校注的高质量,是写本研究者的职责。
鉴于迄今有关《赵志集》的探讨,还较少涉及抄本的文字问题,本文根据影印本对其讹误与俗写略作考察,以便更接近原诗。扫除了读解中的障碍,才能做好全部诗篇的校注工作。以下首先摘取抄本中难解的诗句,而后考辨文字,探究诗意。引文一般改为简体字,出于内容需要,行文中保留了某些繁体字和俗字,以便对照。
淄庭,讲学的场所。《艺文类聚》卷六十三引《齐地记》:“临淄城西门外,有古讲堂,基柱犹存。齐宣王修文学处也。”唐李峤《刘侍读见和山邸十篇重申此赠》:“梁驾陪玄赏,淄庭掩翠岑。对岩龙岫出,分壑雁池深。”
濠际,犹濠上,濠水之上。《庄子·秋水》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水之上,见儵鱼出游从容,因辩论鱼知乐否。后多以“濠上”比喻别有会心、自得其乐之地。頳鳞,亦作“赪鳞”,鳞片赤色的鱼。汉刘向《列仙传·吕尚》:“吕尚隐钓,瑞得赪鳞。”此为鱼的代称。
“林中浮绿蚁,濠际跃赪鳞”以下,谓作者与张皓等人曾一起畅游林水,饮酒欢谈为乐,通过这样的交游,建立起管鲍之交,像东汉雷义与陈重那样友好情笃。隋史祥《答东宫启》:“情喻雷陈,事方刘葛。”
花,同“华”。药,“乐”,因受上“花”字而类化加“草”。花乐,同华乐。奢华安乐。语出《战国策·齐策五》:“死者破家而葬,夷伤者空财而共药,完者内酺而华乐,故其费与死伤者钧。”南朝宋颜延之《又释何衡阳书》:“天宫华乐,焉赏而上升;地狱幽苦,奚罚而沦陷。”披,披露,陈述。“萧深对风景,顾步披花乐”,谓潇洒深远地面对风景,徘徊回顾陈述繁华安乐。
披沙,“披沙简金”之省,犹言排沙简金,比喻从大量事物中挑选精华。南朝梁钟嵘《诗品》:“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倚玉,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并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言二人品貌极不相称。后以“倚玉”谓高攀或亲附贤者。
5)淬水曜金芒,陵寒标玉润。(《奉酬刘长史》)
陵,同“凌”。凌寒,冒寒;严寒。《梁书·到溉传》:“魏世重双丁,晋朝称二陆,如何今两到,复似凌寒竹。”唐戴叔伦《题黄司直园》诗:“为忆去年梅,凌寒特地来。”
6)书怅烛流萤,辨囿驰非马。(《奉酬刘长史》)
怅,帐。写本中“忄”“巾”两旁或不别。书帐,同书帷、书幌,亦指书房。辨囿,通“辩囿”,日语中辨、辩、办、瓣、弁为同训字,或混通。辩囿,语本《庄子·天下》,后因以指晓晓不休的争辩。
驰非马,出《墨子·三辩》:“此譬之犹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无乃非有血气者之所不能至邪?”于省吾《双剑誃诸子新证·墨子一》:“‘非’应读作‘彼’。非、匪、彼,古字通。”
7)曳裾参上客,悬藉偶囗公。(《奉酬刘长史》)
悬薄,垂帘。语本《庄子·达生》:“高门悬薄,无不走也。”成玄英疏:“悬薄,垂帘也。”
囗,从残笔看,或为“群”字。群公,泛指诸有名位者,亦用作一般尊称.晋张协《咏史》:“蔼蔼东都门,群公祖二疏。”唐王勃《滕王阁序》:“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
曳裾,拖着衣襟。裾,衣服的大襟。晋陶潜《劝农》诗:“矧伊众庶,曳裾拱手。”唐王绩《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曳裾出门迎,握手登前除。”上客,上宾。《战国策·秦策》:“乃延入坐,为上客。”“曳裾参上客,悬薄偶群公”,描绘与诸位贤人相聚的场景,曳裾而登席,悬帘而会遇。
8)无庸惭薄伎,多幸陪高躅。接景猨岩阴,追飞鸟渚曲。(《奉酬刘长史》)
无庸,无用。薄伎,薄才。《文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仆少负不羁之行,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之中。”李善注引服虔曰:“薄伎,薄才也。” 猨,同“猿”。
扬班,扬雄和班固的并称。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比兴》:“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纤综比义,以敷其华。”终贾,终军和贾谊的并称。两人皆早成,后因以指年少有才的人。《后汉书·胡广传》:“终贾扬声,亦在弱冠。”《晋书·潘岳传》:“岳少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谓终贾之俦也。”梁简文帝《庶子王规墓志铭》:“偶应龙之籥影,等威凤之羽仪。名理超于荀王,博洽侔于终贾。” “宁止冠扬班,方见超终贾”,赞扬刘长史才华超越扬雄、班固、终军、贾谊这些杰出的人才。
玉旨,圣旨,帝旨。宋柴望《呈中书权直程沧洲》:“玉旨传宣夜直扉,制麻侵晓进呈归。”宋汪元量《降香回燕》:“一从得玉旨,勒马幽燕起。河北与河南,一万五千里。”《汉语大词典》:“帝旨。敬称。”引《警世通言·旌阳宫铁树镇妖》与《说岳全传》例句,盖晚。
“令词”与“美续”相对,美续,美好的传承。据文意,“词”疑“嗣”字形讹。令嗣,才德美好的儿子,后嗣的敬称。唐孙过庭《书谱》:“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岂有贻谋令嗣,道叶义方,章则顿亏,一至於此。”续,继承。《诗·小雅·斯干》:“似续妣祖。”“令嗣”,日语读作“れいし”,后嗣。《正法眼藏》(1231—1253年前后成书):“如吾子子吾,悉释迦慈父之令嗣也。”(かくのごとく吾子子吾、ことごとく釈迦慈父の令嗣なり)。《翰林葫芦集》(1518年后成书)十三卷《禅昌侯殿尽七日拈香》:“令嗣小司马政者,孝心烈烈。”
铜章,古代铜制的官印。唐以来称郡县长官或指相应的官职。“玉旨表令词,铜章宣美续”,谓刘长史承继家业,受到皇帝的褒奖,又有其官职为证。
12)鸣峻本周壤,祠仕寔秦京。(《奉酬刘长史》)
“峻”,“岐”字之形讹。“支”旁俗写或多厾一点。如《奉酬长史》“无庸惭薄”,伎作“”,又“歧”作“”,“技”作“”等。“岐”作“”,与“峻”的俗写“”略形近,故讹。
鸣岐,凤凰鸣于岐山。《国语·周语上》:“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韦昭注:“鸑鷟,凤之别名。”岐山,在今陕西省岐山县北。相传周古公亶父迁此而兴。《隋书·许善心传》:“丹乌流火,白雉从凤,栖阿德劭,鸣岐祚隆。”唐玄宗《幸凤泉汤》:“不重鸣岐凤,谁矜陈宝雄。”日藏庆大本《李峤咏物诗注·灵禽·凤》:“鸣岐今已见,阿阁伫来翔。”
“祠”字下一字有残,或录作“仕”字。然从底本看,左旁上余一横,下余一挑,横下尚有一竖的痕迹,右旁上部缺失,下似“圭”字下部,明显与“仕”字位置不同,释之为“仕”,或欠当。
燮赞,协调赞助。《梁书·王宏传》:“朕友于之至,家国兼情,方弘燮赞,仪刑列辟。”《陈书·皇后传论》:“若夫作俪天则,燮赞王化,则宣太后有其懿焉。”唐刘禹锡《上宰相贺改元赦书状》:“此皆相公弼谐之道,燮赞之功。”大藩,指比较重要的州郡一级的行政区。“大藩资燮赞”,谓所管辖的大州大郡,赢得协调赞助。
14)题舆昭令范,展骥阐喜声。惠化移甿俗,仁风被属诚。(《奉酬刘长史》)
“题舆”,用《后汉书》周景、陈蕃事,谓景仰贤达,望其出仕。“展骥”,语本《三国志·蜀志·庞统传》,喻施展才华。唐陈子昂《为资州郑使臣让官表》:“题舆佐岳,无展骥之庸;剖竹专城,阙悬鱼之化。” “题舆”“展骥”,言刘长史任用贤才足以垂范,施展才华又获美誉。
诚,“城”之形讹。属城,下属的城邑。《文选·陆机〈吴趋行〉》:“属城咸有士,吴邑为最多。”《北史·屈遵传》:“属城长吏,率多逃窜,遵独归道武。”“甿俗”与“属城”相对,此句互文,谓刘长史善于教化百姓,城乡皆蒙其恩惠。
15)顾帷策蹇姿,还伤雕朽质。及斯牵墨绶,囗往谢铅笔。方申捧撽心,聊安代耕秩。问松宁有裕,求辖终无术。(《奉酬刘长史》)
帷,字形似“帷”,写本中“巾”“忄”两旁。据诗义,此当作“惟”。策蹇,“策蹇驴”之省,语出葛洪《抱朴子·金丹》。唐孟浩然《唐城馆中早发寄杨使君》:“访人留后信,策蹇赴前程。”“雕朽”,出《论语》“朽木不可雕也”之语,谓不堪造就。
“顾惟”“还伤”既是对文,亦是互文。“顾惟策蹇姿,还伤雕朽质”,犹言自形惭秽,自己没有什么靠山,又没有什么天赋,想起来就伤感。
“扌”“木”两旁或相混。“撽”当作“檄”。捧檄,用毛义孝母故事。东汉人毛义有孝名,张奉去拜访他,刚好府檄至,要毛义去任守令,毛义拿到檄,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张奉因此看不起他。后来毛义母死,毛义终于不再做官,张奉才知道他不过是为亲屈,感叹自己知他不深。
“代耕秩”,有录作“代耕祑”者,误俗写“禾”“礻”两旁或混通。代耕,古代官吏不耕而食,因称为官食禄为代耕,语本《礼记·王制》“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也。”秩,俸禄。在,周礼·天官·宫伯》:“行其秩叙。”郑玄注:“秩,禄禀也。”《左传·庄公十九年》:“王夺子禽、祝跪与詹父田,而收膳夫之秩。”杜预注:“秩,禄也。”“代耕秩”,官吏的俸禄。“聊安代耕秩”,聊且安于做官赚取俸禄度日。
松,“讼”字形讹。讼,诉讼,问讼,审问诉讼,犹言断案。辖,管辖,管束。又,求辖,求得效力天子的途径。庆大本《李峤咏物诗注·居处·车》;“丹凤栖金辖,非熊载寳轩。”注:“扬子云《甘泉赋》曰:‘乘舆乃登夫凤凰兮翳花芝’注云:‘凤凰,车饰也。’又言车辖刻作凤凰也。一本‘天子有凤凰车,作凤于辖上也。’”按:《文选·扬子云〈甘泉赋〉》“于是乘舆乃登夫凤皇兮而翳华芝”,韦昭注:“凤皇为车饰也。” “问松宁有裕,求辖终无术”,谓对下断案做不到自如,对上也无法效力天子。
於焉,於是。《诗·小雅·白驹》:“所谓伊人,於焉逍遥。”朱熹《集传》:“使其人得以于此逍遥而不去。”陈奂《传疏》:“《玉篇》:‘焉,是也。’言于是消摇也,今字作‘逍遥’。”《汉书·董卓传论》:“及残寇乘之,倒山填海,昆冈之火自兹而焚,《版》《荡》之篇,於焉而极。”唐元稹《相和歌词·决绝词》:“有美一人,於焉旷绝。”
望美,语出吴均《初至寿春作诗》:“中驾每倾轮,当蹇复摧翼。望美无津梁,私自怜何极。”以“望美”写怀友,可谓奇语,富六朝初唐色彩。“五际”“披沙”“云雨”“弼谐”“辉焕”等语在此十首诗中均不止出现一次,盖属斯“诗想只在一定回路中运转”之列。
文通绫,通“文通锦”。典出《南史·江淹传》。南朝梁江淹,字文通。年轻时就很有才华。传说江淹年轻时就很有才华,晚年梦见晋张协对他说:“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江淹把几尺残锦奉还,张大怒说:“那得割截都尽。”江淹的文才从此大不如前。“既泛文通绫,还拂子思庐”,字面意义是写秋雨漂泛起江淹的锦绫,吹拂着曹植的居所。
19)景澄旻寓,气从寒葭。(《奉酬裴草然秋晚感时见之制》)
20)式存匪石,言降披沙。顾惭璧友,空戢瑶华。(《奉酬裴草然秋晚感时见贻之制》)
降,通“隆”。尊崇。《韩诗外传》卷一:“君人者降礼尊贤而王。”许维遹《校释》:“《荀子·天论篇》、《强国篇》‘降’作‘隆’。”
“式存匪石,言降披沙”,谓志向坚定,而言说尊崇精炼。
瑶华,白花,仙花;美玉;喻诗文珍美。唐储光羲《酬李处士山中见赠》:“引领迟芳信,果枉瑶华篇。”“璧友”与“瑶华”相对,此四句中心谓诗文,“友”盖“英”字形讹。璧英,美玉。《文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骈密石与琅玕,齐玉珰与璧英。”李善注:“璧英,璧玉之英也。”
朽钝姿,衰朽愚拙的样子。多作谦词。汉王粲《从军行》之五:“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唐于逖《野外行》:“幸以朽钝姿,野外老风霜。”
弼谐,辅弼协调。出《书·皋陶谟》:“允迪厥德,谟明弼谐。”孔传:“言人君当信蹈行古人之德,谋广聪明,以辅谐其政。” “频修朽钝姿,多惭弼谐力”,频频修整衰笨的形貌,多为缺乏治理才干而惭愧。
知止,“知止不殆”之省。谓适可而止,就能避免危险。《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汉书·疏广传》:“广谓受曰:‘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抄本中夺、窜、讹而不可索解者甚多,或有穷极字句诠释仍乖诗意者。这让我们自然产生这样的疑问,凭着这样讹误成堆的写本,当时的人们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读懂作品?这个问题虽然复杂,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尽管难免会有不少郢书燕说似的曲解和误解,但他们的解读困难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多。这是因为当时的人们见到的只有写本,会比我们更熟悉写本的通例,更明了俗字、讹字的规律。今天的校注者,则要缩短写本与刻本的距离,带领读惯刻本的当代人走近写本。迈出了认字这第一步,才可能进一步对作品的内涵做出合理的阐释。
对于校注者来说,只有清除了诗篇中的大部分阅读障碍,才有可能对全部作品成功校注。著者不能绕开疑点而径直前行。
写本识读,原件为本。为写本文献校注,还会遇到一个普遍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理残损字。如果能够根据原件的残笔,对于残损字做出某种可能性的推测,或许会帮助读者发挥想象力,对于理解原诗不无好处。残渍剩晕,均藏线索;一钩半点,咸需追索。
如《赵志集·奉酬刘长史》中就有多处残字。那些被岁月冲刷或抹成空白的地方,就像是诗人赵志抛给我们的谜语,总是激起我们猜想的冲动,让我们恨不能替诗人补齐他的作品。
一处是“交态君无囗,囗囗遂自酌,共悦忘是非,俱欣齐宠辱”(见图1)。“无”字下面残留的笔迹,与同一页面隔一行中的“名山有爽气”的“爽”字有共同点。“名山有爽气”,言名山有明朗开豁的自然气象。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无爽”,同“不爽”,指没有差失,没有不合。《诗·卫风·氓》:“女也不爽,士贰其行。”朱熹集传:“爽,差。”
图1 《赵志集·奉酬刘长史》
以下两个缺字,则分别保留了“乚”和右旁的“月”旁。据此,结合诗意,所缺二字或作“无”“朋”。此句或作“交态君无爽,无朋遂自酌”。交态,犹言世态人情,《史记·汲郑列传》:“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唐杜甫《久客》诗;“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 “交态君无爽,无朋遂自酌”是对刘长史待人接物特点的描述,说他在人情上没有差失,没有朋友的时候就自斟自饮。
另一处是“弦琴恒共赏,酌囗囗同嬉。披襟穷雅论,握管赋新诗。”弦琴,谓弹琴。《后汉书·锺皓传》:“林虑懿德,非礼不处。悦此诗书,弦琴乐古。”“酌”字后残笔,右侧最明显的是一竖,还有上部其两侧的两笔。据诗意,或为“羽”字残笔。酌羽,谓酌酒。羽,羽觞之省,代指酒。南朝梁何逊《拟轻薄篇》:“酌羽方厌厌,此时欢未极。”“同”字上一字大部缺失,隐约可以辨认的部分是“”,据诗意,有可能是“總”字的一个俗写。“弦琴恒共赏,酌羽总同嬉”,言经常在一起弹琴饮酒,同乐共嬉戏。。
第三处是“扰扰劳形役,栖栖倦时网。欢娱不再来,光阴诚易往。遽嗟云雨别,行睽风月□。搔首怅劳歌,沾缨独长想。”阙字作“乡”或“场”,待考。
图2 《赵志集·奉酬刘长史》
图3 《赵志集·奉酬刘长史》
抄本中或有抄漏的字,有时不能确定所脱漏的到底是哪一个字,或许可以根据诗意推断漏字的位置。《奉酬刘长史》:“顾惟策蹇姿,还伤雕朽质。及斯牵墨绶,往谢铅笔。方申捧檄心,聊安代耕秩。”“往谢铅笔”一句脱一字,迄今释录或作“往囗谢铅笔”。此或可商。墨绶,结在印纽上的黑色丝带,出《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后作为县官及其职权的象征。“及斯牵墨绶”,谓到如今为县官的职务所拘牵。往,过去,以往。铅笔,指蘸铅粉涂改错字的笔。“谢铅笔”,拒绝做涂涂改改的事情,指文墨之事。下句首字当为表达“忆”“想”之类意义的动词,这一句所阙或是首字,而非“往”字后的某字。此与以下“方申捧檄心,聊安代耕秩”连在一起,都是叙述诗人前后心情与生活的变化,以前曾有为尽孝而不愿做官的想法,如今聊且做官谋取俸禄。
以上根据残笔笔迹的分析来推断原字,很像考古工作者拿起土里挖出来的古瓦古瓷残片,还原古代的器物,可以说是“文字考古”。试补阙字,犹如修补织补墓穴中出土的古丝绸织物。所得出的结论还需要多重证据来加以验证。这样的过程,虽然只是文字考辨,实际上却是理解诗意、读诵全诗所必须的。写本之字,一笔一划,皆需认真对待,才有可能一步一步走近古代作者的本意。写本研究的魅力之一,便是笔墨背后的许多未知。也许我们的猜想操作依旧充满谬误,但也拦不住我们思考下去。因为这种思考,就像是一次奔向唐代诗人的穿越。
正如翻译堪称理解不同语言文化差异最有效形式之一,古籍校注也是理解不同时代语言文化的最有效形式之一。同样,如同优秀的译作在理解原著时不可轻易放过每一个字符一样,优秀的校注者也会尽可能破解原文的每一个疑点。即便不详或存疑,也要明确指出,而不宜敷衍过去了事。中国典籍日本古写本在精读基础上的校注,还会涉及两种文化对不同典籍接受的诸多方面,需要的学术积累和付出,并不比撰写一篇学术论文逊色。在我们呼吁重视这一学术表达样式的同时,需要把更多精力放在提高校注学术水平的工作上。逐字逐句破难解纷,便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对于典籍进行校注,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学术的惯用表达方式。从汉代以来对儒家佛家经典的笺注、传注、注疏,到近现代学者对中国古典名著的校注,很多卓越的学者为之倾注心血。那些优秀的典籍校注,对于文献传承和学术发展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们理应成为当代中国学术史关注与研究的对象。今天,我们有理由把域外传承而在国内散佚的文献也纳入研究的视野,对其进行校注,则是这种研究的一种手段。
中国典籍日本古写本中,既有卷帙巨大的总集别集,也有单篇残卷的转抄。校注不仅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推断这些写本最初的面貌和传承的路径,辨别真伪,厘清脉络,而且也是为了辩明这些文献在两种文化之间被解读的异同,使之成为理解自唐以来东亚文化传播与流转历史的资料。校注不仅意味着读懂异域写本中的古人作品,而且要求用当代人充分理解的言说方式将它们传达出来,这就需要我们同时锤炼沟通古今和沟通内外的两套本领。
要做好写本文献的校注,除了熟练掌握既有版本文献校勘的各项原则与方法以外,还要把文字考辨放在核心地位。在这一方面,我国学对敦煌写卷所作校注,已经大步走在了前面。项楚《王梵志诗校注》、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杨宝玉《敦煌本佛教应验记校注并研究》、钟书林、张磊《敦煌文研究与校注》等校注书,都很重视核校写卷原卷缩微胶卷,匡纠校录之失,荟萃多家新校新说,复出己意加以按断,注释重俗字、俗语词考释。借鉴敦煌写卷校注积累的丰富经验,对中国典籍日本古写本,特别是其中不见于中国传世文献的古写本进行校注,是对其展开精细化整理的主要方式。
我国学者对日本古写本的校注,早在1980年代便已开始,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堪称首功,1990年代又有孙昌武《观世音应验记三种》等,至21世纪则有如白化文、李鼎霞《行历抄校注》、董志翘《〈观世音应验记三种〉译注》等,然而毕竟数目很少。以后可做的事情尚多。像卢盛江《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那样对一种写本做深度整理的校注书毕竟还不甚多。它们仅占现存中国典籍日本古写本中很小一部分。已出版的校注本,不少也有扩展校注内容的空间,特别是如何更多利用日本各类文献、如何利用日本的训点资源,以及如何将这些写本文献与传世文献的研究结合起来等,都需要在校注实践中继续探索。
唐诗犹如满树繁花,历史的风雨过后,留在树上的不足原作万分之一,散落者不计其数。像《赵志集》这样在唐诗中非著名、非一流、非经典的作品,偏偏在异域保存下来了。这一写本之所以得以珍藏,究竟是由于唐诗的声誉,还是诗篇的魅力,抑或是书写者与收藏者的特殊锺爱,今天已无由判定。这很像钱锺书先生所说的“不合学者们的理想和理论的事例”,如同第一个介绍到中国的西洋诗人竟然是郎费罗的《人生颂》一样,属于显示休谟所说的“是这样(is)”和“应该怎样(ought)”两者合不拢的事情。然而正是这样的事例,让我们的头脑能够突破那些“不透风、不漏水的严密理论”[8]的束缚,为新知之光射进来准备好一点点缝隙。
赵志的诗看来很普通,如同历史尘埃中湮没的沉默大多数,也正因为如此,才使我们对其时的“普通”看得更清楚。赵志早已消失,但那个诗的时代却永远留在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中。《赵志集》等保存在域外的诗篇,虽然不过是断简残篇,但也弥足珍贵。传世唐诗已经有了我国读者千年以上的解读史,在由写本时代进入刻本时代的过程中,不断对原文加以辨析与叩问。而像《赵志集》这样保存在域外的那些为数不多的唐诗篇章却不然。就在不甚久远的以前,还很少有学者能够亲眼看到它们的影印件,更不用说其原件了。它们的中国解读史才刚刚重新开始。
《赵志集》等中国典籍日本古写本在异国传抄与传播的进程中,已经过另一种文化的过滤、转化与多次处理。笔墨之中,隐藏着两种文化的可贵的信息,因而我们对它们的解读,就不免点画必究、分寸必较,不仅需要探究字符的形态,而且不可忽略字符的位置,不断匡正试解错误,逐步趋向正确解读。这也恰恰是学术前辈对于敦煌写本的研究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