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离“归来”还有多远？

曹然

特朗普

遭到美国联邦调查局特工“突袭”住所、官司缠身的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却迎来一次“伟大的胜利”。当地时间8月16日，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共和党初选中最受关注的一场选举在怀俄明州落下帷幕，得到特朗普背书的律师哈格曼以66%比29%的巨大优势胜出，横扫原众议院共和党三号人物、资深政客利兹·切尼。

“这不仅是切尼的失败，更是共和党建制派的正式失败。”美国资深政治分析师约翰·佐格比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利兹·切尼是美国前副总统迪克·切尼的女儿，也是“反特朗普”的共和党建制派最知名的代表人物。在国会山暴力冲突事件发生后，她是支持弹劾特朗普的十位共和党众议员之一。这十名共和党内的建制派人物，也被称为“弹劾十人”。

“现在她（切尼）终于可以在政治上消失了……”特朗普在自己创办的社交媒体上庆祝道。虽然正面临伪造公文、欺诈、泄密等多项刑事指控，但这位在两年前的大选中以微弱劣势输给拜登的前总统乐观地表示，在众议院领导“国会山骚乱”调查的切尼既然败选，那么这项调查也将“迅速开始美丽地解体了”。

切尼败选之后，“弹劾十人”的初选结果全部出炉：四人放弃连任，四人在初选中败给特朗普支持的新人，仅有加州和华盛顿州的两名众议员胜出。与此同时，截至8月18日，235名获得特朗普背书的候选人，在党内初选中的总获胜率达92%。

面对建制派的惨败，此前公开为“弹劾十人”背书的参议院共和党领袖麦康奈尔和二号人物、党鞭图恩都保持了尴尬的沉默。在2021年特朗普离任总统后，麦康奈尔成为共和党事实上的“最高领袖”。他和党内建制派力量试图重塑共和党，并尝试“去特朗普化”。

作为回应，特朗普频频在各州和联邦选举的党内初选中支持自己的追随者挑战建制派“老人”。双方互有胜负，党内分裂也随之加剧。随着2022年11月的中期选举临近，支持特朗普的阵营在党内初选中全面胜出，麦康奈尔等共和党建制派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共和党正在变成“特朗普党”。

哈格曼

利兹·切尼。图/澎湃影像 视觉中国

切尼的失败有多“惨”？《华盛顿邮报》指出，历史上，现任众议员很少输掉党内初选，即使失利也是以微弱差距落败。切尼的惨败，创下了本世纪以来两党众议员初选中的“最大落差”。

更关键的是，此前少数几次得票比例落后20%以上的两党众议员初选，都涉及政党轮替、选区重新划分、一方候选人爆发重大丑闻等特殊情况。而身为2016年以来在怀俄明州连选连任的资深共和党高层，切尼并未遭遇这些问题。她唯一“出格”的举动，就是在2021年1月6日的国会山暴力冲突事件后选择和特朗普切割，并在针对特朗普的第二次弹劾中投下赞成票。

当时，切尼是“弹劾十人”中党内地位最高者，因而被舆论称为特朗普的“头号敌人”。此外，参议院共和党领袖麦康奈尔虽然反对弹劾，但强烈谴责特朗普否认选举结果、煽动“国会山骚乱”的行为“鲁莽而危险”。2021年2月，特朗普的副总统彭斯也明确表态称，如果跟着特朗普走，共和党“不仅输掉选举，还将输掉国家”。

《纽约时报》在切尼败选后的评论文章中指出，这些共和党高层选择反对特朗普，并非要“站在正义一边”。美国人文与科学学院院士、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宪法学教授列文森，将麦康奈尔等人和特朗普的“分分合合”，视为他们为了“共和党能赢”而不断寻找“平衡”的过程。

在特朗普执政时期，麦康奈尔和彭斯是特朗普一系列右翼政策得以推行的最重要帮手，而切尼和特朗普的政策相似度也超过九成。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列文森指出，将这些人视为和特朗普不同的“建制派”，是因为他们是传统、资深的共和党政客，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新南方战略”以来共和党曲折发展的全部历程。作为美国史上任期最长的共和党参议院领袖、最资深的现任共和党参议员，麦康奈尔曾“夫子自道”，他的政治哲学就是“保证共和党赢得下一场选举”。

80年代，共和党意图通过吸引南方白人福音派民众战胜民主党，政治光谱迅速“右转”。作为主流政党，共和党的基层选区“赛道拥挤”，谁能获得福音派教会、反堕胎群体、枪支协会的背书，就意味着可以掌握一批坚定的选民。因此，所有共和党候选人都向偏激进的选民立场靠拢，而更温和的、不反对堕胎、支持平权的一批共和党政客，则因无法赢下初选而被历史淘汰。切尼的父亲曾是这场极化运动中脱颖而出的“新保守主义”代表人物，而特朗普则是最新一代的代表人物。

但是，这种路径有时需要领导层“回调”。美国媒体披露，麦康奈尔急于在特朗普离任总统后就与之切割，正是担忧2022年中期选举重演2010年的悲劇。当时，在民主党总统奥巴马支持率低迷的背景下，共和党未能颠覆民主党对参议院的控制。党内分析师后来将此归因于右翼茶党介入了共和党的初选，导致一批过于激进的候选人胜出，将舆论的目光从奥巴马“失败的执政”上引走。这引发“中间选民”不满，同时降低了本党温和选民的投票积极性，最终导致失败。

在参议院共和党党鞭图恩看来，2022年中期选举的形势比2010年更险恶，共和党已被贴上肤色、种族、宗教、阶层的标签，难以在和民主党争取中间选民和“新世代”的长期战争中胜出，而“去特朗普化”是消除标签最快捷的方式。

本次中期选举的党内初选，因而成为麦康奈尔们“去特朗普化”的主战场。自2021年初和麦康奈尔公开决裂以来，特朗普已经大大降低了对共和党事务的公开参与，但中期选举他必须出面背书。一方面，他此前对建制派最重要的“反击”就是威胁将支持一系列“素人”挑战切尼等人的位置;另一方面，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前副总统彭斯等有野心在2024年参选总统的党内大佬，都在利用本轮初选“拉关系”，并已得到一些前“特朗普派”议员的支持。

建制派的“如意算盘”是，麦康奈尔带领全国党团及所有资源为所有现任议员背书，以确保切尼等“反特朗普”人物都留在党内。而一旦特朗普支持的候选人无法通过初选，其“背书效应”将大大减弱，失败的特朗普可能如他曾经所言那样“独立建党”。在两党传统牢不可破的美国，这事实上就走入“死胡同”。2020年大选后，《中国新闻周刊》曾采访多位支持特朗普的共和党人和基层竞选官员，被问及特朗普独立组党的问题时，他们虽有犹豫，但都一致选择“继续支持共和党”。

在此背景下，资深白宫分析师、布鲁金斯学会高级研究约翰·胡达克将本轮初选定义为特朗普的“成败时刻”。毕竟，麦康奈尔可以控制参议院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决定最重要的竞选资金和资源分配。媒体调查发现，在本轮初选中，建制派支持的候选人往往能得到价值千万美元的视频广告投放支持，筹款能力远强于其他竞争者。特朗普拥有的则是在普通党员中过半数的支持率。美国《政客》杂志今年8月10日的民调显示，联邦调查局突击搜查特朗普住所海湖庄园后，特朗普在共和党选民中的总体支持率升至58%，达到2020年败选以来的峰值。

但这也意味着近半数党内选民不支持他。“弹劾十人”之一的汤姆·赖斯在初选前放言称，这意味着特朗普将输掉此役，因为将全国支持率分配到具体选区时，“近半数”很可能是多数。此外，资金充裕、已当选过一次，都是现任议员们的优势。考虑到谋求连任的众议员在过去半个世纪的党内初选胜率达98%，这很可能吸引大部分“特朗普选民”，而特朗普派则没有吸引“中间立场”共和党人的理由。

如今，赖斯已在初选中以明显的差距落败，但他之前的乐观确实代表了共和党上层的普遍心理。今年早些时候的佐治亚州州长党内初选中，现任共和党州长、在2020年大选中“阻击”过特朗普的坎普，就以74%比22%的创纪录优势击败了获得特朗普背书的候选人。5月时，布鲁金斯学会发布了一个惊人的统计：本轮初选中，过半数共和党候选人在他们的网站上发布了“没有特朗普”的竞选材料，尽管其中一些人事实上拥有和特朗普非常相似的政见。

特朗普及其团队则似乎在“备战”过程中注意到了此时的矛盾关键：特朗普派不能与共和党分离;相反，要让特朗普支持者成为党内的“关键选民”。他们采取了“攻守兼备”的策略，初选在7月进入白热化之前，特朗普只正式支持了63位候选人，其中54人都是现任议员或“无竞争候选人”。胡达克将此称为“巩固基础”，这既使特朗普与共和党“站在一起”，也使他得以将全部助选精力集中于和建制派的“决战场”，即摇摆州及“弹劾十人”的选区。

美国资深政治分析师佐格比指出，不同于总统初选和参议员初选需要调动全国性政治资源，众议员、州长层级的初选得不到太多普通选民关注，因而其成败往往取决于选区内最关键的几万或几千“激进选民”的态度。于是，在拥挤的“赛道”上，“新南方战略”的景象重演：谁能获得特朗普支持者的选票，谁就能取得胜利。

一个让建制派震惊的细节是：在今年的密歇根州州长党内初选中，候选人们纷纷通过向特朗普“表忠心”争取他的背书。在候选人迪克森得到特朗普背书后，其他一些候选人竟攻击迪克森承认拜登赢得2020年总统选举是对特朗普“不忠诚”的行为，并表示虽然特朗普不支持他们，但他们仍然支持特朗普，甚至有人宣称相信特朗普赢下了2020年大选。

另一边，建制派候选人们则在竞选过程中刻意攻击或回避特朗普，反而将自身从共和党及选区中“剥离”了出去。以切尼及其所在的怀俄明州为例，2020年大选中，特朗普在此狂揽70%的选票，并以领先拜登43%的优势取得各州中“最大幅度的胜利”。而切尼的竞选广告完全没有特朗普的画面，仅以她的父亲、前副总统迪克·切尼为主角，反复陈说特朗普是“懦夫”之类的套话。在公开演讲中，切尼也言必提“选举欺诈”和“国会山骚乱”。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在当地采访时发现，普通共和党人对切尼“精力都投放在国事上，不关心本地区”非常不满。相反，特朗普派候选人都继承特朗普的风格，以攻击拜登政府现行政策、为选民“画饼”为重点进行造势，更容易得到民众支持。

一切尘埃落定后，“反特朗普派”干将、佐治亚州共和党副州长邓肯反思道：“今天，每个州的每个共和党人都应该谈论拜登有多糟糕、通货膨胀有多剧烈、经营企业和经营家庭有多困难。但相反，我们（建制派）谈论的是特朗普的欺诈和阴谋论……”在他看来，本轮初选之前，特朗普在党内的影响明明在消退，可现在又刮起了“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急旋风”。

初选最后阶段，已无胜算的切尼使出最大的“昏招”，号召怀俄明州的民主党人和无党派选民去登记为共和党，然后在8月16日的初选中投票。佐格比指出，考虑到该州有超过20万共和党注册选民，仅有不到4万民主党注册选民，这一呼吁并无实际意义，反而“彻底激怒了当地的共和党人”，造成空前的失败。

在党内初选中显现“归来”势头的特朗普，接下来先要奪回对共和党的领导权，然后领导党派赢下中期选举。

2021年初，特朗普与麦康奈尔曾有一番“叫阵”。特朗普斥责麦康奈尔为“三流领导人”，宣称只有抛弃麦康奈尔、迎回特朗普，共和党人才能赢得下一次选举的胜利。麦康奈尔的回应是“一笑置之”，他的幕僚对记者说，可能“再也不会提特朗普的名字”。

但现在，美国媒体普遍认为，麦康奈尔可能会和2016年时一样，为了共和党的团结及胜选，再次同特朗普合流。与六年前不同的是，那时麦康奈尔是带领全党阻击奥巴马法案的“英雄”，是国会山公认的领导者。而现在，如果他拒绝同特朗普合作，其他共和党高层可能会背叛而去。在切尼败选后公开庆祝的，远不止众议院里资历较浅的特朗普派议员，还包括参议院共和党三号人物巴拉索和众议院共和党领袖麦卡锡。众议院三号人物斯特凡尼克走得更远，她是目前唯一公开支持特朗普在2024年参选总统的党内高层。

本轮初选中，切尼得到的現任共和党参议员背书不比其对手哈格曼少，且有前总统小布什和麦康奈尔的公开支持。但在众议员层面，切尼仅得到三位现任众议员背书，其中两人还是民主党人，剩下唯一的共和党人是和她一样支持弹劾特朗普的金辛格。相反，哈格曼得到麦卡锡领衔的100位现任共和党众议员背书。

“（这场胜利）给出了‘共和党需要成为什么样子’的明确信息。”切尼败选后，众议院内最激进的特朗普派共和党人玛乔丽·格林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切尼则在败选后的第一时间暗示自己将参选2024年总统，这预示着新局面形成：不再是特朗普要和共和党“开战”，而是一部分建制派要与特朗普派主导的共和党“开战”了。切尼坦言，如今共和党再想“去特朗普化”，可能需要“几个选举周期”才能做到了。

不过，对特朗普而言，比重新领导共和党更难的是赢下中期选举。两党分析师形成共识的一点是，特朗普强势战胜党内建制派，是民主党乐见其成的，甚至有拜登的一份“功劳”。

据美国媒体披露，在密歇根州的众议员初选中，民主党竞选团队认定特朗普推出的素人吉布斯是个“不太可能赢下选举的人”，于是投放了超过30万美元的广告，“表面上攻击他与特朗普结盟，实际目的是提高他在党内初选中的地位”，最终成功促成吉布斯在初选中击败了共和党建制派现任众议员梅杰。

美国联邦调查局突击搜查特朗普住所海湖庄园的时间也很微妙。美国政坛有“90天原则”的惯例，即联邦政府不在全国选举前三个月内进行可能影响选举结果的重大行动，以保持公务员系统中立。FBI突入海湖庄园，恰在11月8日中期选举前的三个月整。FBI官员称，这是为了遵守“90天原则”。然而，在8月8日展开行动，后续影响必然持续到“90天”内。

原本，切尼寄希望于国会山暴力冲突事件及国会、司法部对特朗普的调查能让选民改变立场，但在拜登政府骤然升级对特朗普的司法措施后，民调显示绝大多数共和党人相信这是民主党人的“政治迫害”。除了党内支持率创一年来新高外，8月8日后的两周内，特朗普自己创建的社交媒体Truth Media的下载量同比暴增500倍，日均政治筹款更是达到百万美元。

考虑到最初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共和党选民认为特朗普需要为国会山暴力冲突事件负责，FBI突击搜查造成目前的这种结果并不令人意外。这迫使除切尼以外的建制派一致为特朗普辩护。虽然白宫方面多次申明拜登对于搜查行动并不知情，但麦康奈尔公开质疑拜登政府的搜查，准备在2024年总统初选中挑战特朗普的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长期批评特朗普的马里兰州州长拉里霍根，也都站在特朗普一边。

有分析人士怀疑，民主党在全国层面迫使共和党与特朗普捆绑，又在摇摆州普遍采用投放广告的手段“助攻”特朗普派候选人，最终推动特朗普派赢下了几乎所有摇摆州的初选。这些摇摆州是“温和共和党人”数量最多的地区，而赢得党内初选的特朗普派却都是最激进的“2020年大选否定者”。

“在不同的选举中，‘中间选民’的价值不同;在摇摆州，‘中间选民’是最能左右局势的群体。”美国资深政治分析师佐格比说。在除佐治亚州之外的摇摆州，特朗普派在州一级党内初选中全面胜出，将严重影响当地温和共和党人的投票热情，同时刺激所有民主党及偏左选民的投票积极性。这意味着民主党候选人可能最终能在更多的摇摆选区获胜，从而保住参众两院的多数席位，或至少“输得很少”。与此同时，在全国层面上，民主党也得以通过将特朗普和共和党“一体化”来拉拢中间选民。民主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哈里森已经喊出口号：“这一直是特朗普的共和党”。

势力消长已反映在专业机构的选情预测中。切尼败选后，“库克政治报告”调整了对中期选举中三个参议院席位的前景评估，宾夕法尼亚州从“不确定”变为“倾向于民主党”，犹他州则从“确定被共和党拿下”降级为“很可能被共和党拿下”。该机构认为，由于共和党推出的候选人偏弱，参议院的选举结果处于从“共和党净增三个席位”到“民主党净增一个席位”的范围内，拜登仍有赢面。

佐格比指出，特朗普赢得了党内初选，也就意味着他本人将为中期选举的成败负责。因而，未来两个月他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迅速团结好共和党领导层，包括在摇摆州的选战中取得深耕于此的建制派元老们的支持。8月下旬，全国共和党参议院委员会以“资金不足”为由，取消了在宾夕法尼亚、威斯康星、亚利桑那等关键战场价值千万美元的竞选广告投放，这体现出共和党的“内战”已经影响了整体竞选节奏。

另一方面，特朗普必须在“2024问题”上作出一次艰难的抉择。为了促进“基本盘”选民投票，共和党内的特朗普派多希望特朗普就参加2024年总统选举提前表态。有共和党人对媒体披露，海湖庄园的一些幕僚也认为，如果特朗普能趁此机会公开确认自己的“2024计划”，能阻止其他右翼政客成为潜在挑战。

然而，如果特朗普在中期选举前作出表态，就意味着2024年选战提前启动。这可能过早刺激所有选民群体的投票热情，对共和党并不是好消息。共和党内部的分歧也很明显，建制派担心，民主党会在中期选举中进一步将共和党同特朗普捆绑。准备和特朗普合流的建制派领袖图恩、科宁等人明确表示，希望特朗普在中期选举后“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