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保祥
在鄉下,最让我哀伤的就是瓦。
风吹日晒,雨雪风霜,最吃亏的是瓦,最不会享受的也是瓦。
瓦貌似高冷,但护着苍生。如果没有它们,雨砸下来,落进房子里,你的蜗居很快便会成了泽国。所以,我们最应该感谢的就是瓦,普普通通又默不作声的瓦。
阳光漫过,狂风掠过,骤雨袭过,岁月撵过,时间流过,瓦接受着世间诸多考验;刀枪剑戟、斧钺勾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等各种各样的新旧武器在瓦片身上任意施展。
瓦通常喜欢与一只鸟站在一起,鸟儿们从瓦的身上跑到树上,瓦不哀叹、不惆怅,瓦始终如一,不忘初心。
苔藓一般喜欢寄居在瓦的身上,在瓦的缝隙里,与瓦片一起成长。青苔是开在瓦上的花,一开就是千百年。
父亲说:“没有瓦的乡下不叫乡下。”我每年回乡下,也喜欢看乡下的瓦,古朴典雅,或红或紫,镶嵌在时间的维度上面,不仅仅是好看,好像岁月产生了错觉,时光回溯到幼年。
我更喜欢看在瓦窑里辛苦的农人们,他们的皮肤与瓦一样有光彩,韧性十足,坚硬无比。他们工作起来没有时间概念,像瓦片,任凭岁月变迁,他们照样艰苦朴素。
时间毁得了一座城,却毁不掉坚强的信念。
父亲手握蓝瓦,辛苦劳作,收入微薄,他像瓦,朴素实在,不会卖弄,不投机取巧。瓦片碎了,钻进肉里,血与瓦融在一起,瓦有了生气,鲜艳无比。在乡下,每个父亲的手里面都有若干个小瓦片存在,它们像子弹,永远长在肉里,到老时依然坚固,像骨骼,清奇硬朗有骨气。
父亲一辈子就喜欢与泥土打交道,而泥土塑造了瓦片,父亲的性格与瓦一脉相承,父亲的基因里有了瓦的博大,瓦的生命里有了父亲的血汗。
遇到一个瓦匠,灵巧的双手在瓦片上纠缠,瓦听话谦恭,一片片的瓦被他整整齐齐地堆在土地上,不需要多久时间,某家的房顶上便会出现它们矫健的身影。
父亲喜欢原始的青瓦,他说这种瓦大气、古典,有一种沧桑美。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怀念他的父亲,怀念他的先辈。那种瓦在历史上存在了几个世纪,它们见证过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忙碌劳作,由生到老,它们的工艺简单却成熟。
走在苏州河边,我碰到一个卖瓦片的人,他卖的是关于瓦的艺术品。一地的瓦片,各式各样的瓦,琳琅满目,随便挑。我与他沟通,他侃侃而谈:“最能代表古代中国的物品就是瓦片,瓦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他将关于瓦的文化讲述得丰满感动、淋漓尽致,让人潸然泪下。
我坐在北京的一家四合院里,看到雨水无情地从瓦片上滴落,我细数着雨的滴数,默想着瓦的承受能力。我又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瓦片挤在一起,它们团结有力,一块碎了,并不会对另一片产生负面影响。
在豫北,我看到一群孩子在一块破碎的瓦片上焙鸡翅,香气四溢,垂涎欲滴。此时的瓦片感慨于自己作用的伟大,而孩子们惊异于瓦片的坚强。就算是“三昧真火”,也无法将一片瓦打败。
我认真地端详过一片瓦,瓦与我对视,我看到了瓦的纹路,沟壑丛生,不忍心卒读。这就是瓦的路,从生到死的路,瓦的身上也有高山,也有低谷。我有些居功自傲于自己伟大的发现,而瓦却从不真情流露。
再大的功劳,也不会让一片瓦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