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东
说起开国中将温玉成,多数人并不陌生。
温玉成将军戎马一生,立功无数,有着传奇般的经历。他1916年出生于江西省赣州市兴国县长冈乡长冈村,从小吃苦耐劳,15岁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6岁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历经第一至五次反“围剿”战争和长征。抗战时期,温玉成任新四军第六师十八旅政委,率部在江南、苏中与日伪顽强作战。解放战争时期,原本被派往江南的温玉成,中途接到命令,被转派东北。他把一个架子团发展到3个团4200多人,被整编成由他任师长的东北民主联军独立二师。之后,他率领独立二师在东北战场纵横驰骋,获胜无数,赢得了“铁脚师长”的美誉。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温玉成率四十军首批入朝参战。1953年7月,温玉成奉调回国。作为“全程参战的军长”,他被誉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十大虎将”。
抗美援朝胜利后,温玉成将军历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兵团军长兼政委,广州军区参谋长、副司令员,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北京卫戍区司令员,成都军区第一副司令员。
温玉成将军的戎马一生,如一本厚重的史书,每一个章节都充满传奇,引人入胜,令人敬仰。本文仅就他在苏南沙洲的一次抗战历险,作一回顾,以饗读者。
地处长江下游南岸的沙洲,是今江苏省张家港市的前身,由江阴、常熟部分片区组成,北邻长江,东南与常熟相连,西南与江阴对接。在抗战时期,沙洲位于苏中、苏南东路(京〈南京〉沪〈上海〉铁路以北、长江以南)两个抗日根据地之间,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是苏中苏南南来北往、上海南京东接西送的主要通道,成了日伪、国民党军队以及中共抗日力量的必争之地。
在江南抗日义勇军司令兼政委、中共苏南区党委书记谭震林的领导下,1941年2月2日,沙洲县抗日民主政府在锦丰曹家仓房成立,蔡悲鸿任县长兼江防局局长。3月,成立中共沙洲县委,杨明德任县委书记。随后,后塍、沿江等7个区相继成立了抗日民主政权。3月上旬,新四军第六师成立,谭震林任师长兼政委。
为肃清苏州地区的抗日武装力量,1941年6月18日,日伪签订了《关于苏州地区“清乡”工作之协定》,规定日本方面主要担任作战及封锁事项,汪伪方面主要担任政治工作。参加“清乡”的汪伪军队、保安队、警察等“均受当地日军调遣”。投入“清乡”的日军是第十三军下辖的10个大队,共3500人;投入“清乡”的伪军、警察和税警,共13954人。
日伪军的“清乡”行动,改变了以往“扫荡”策略,以日军打头阵,以日伪军混编部队打二阵,以伪军、特务、警察等打三阵,变“突击式侵袭”为“铁滚式搜剿”,变“拉网式扫荡”为“梳篦式驻剿”,步步为营,层层紧逼,给抗日力量造成了极大的军事压力和损失。在不到一个月内,在苏昆太地区坚持抗战、不足1000人的反“清乡”武装,一下就牺牲、失踪了近400人。地方党政干部也遭受严重损失,仅县委书记、县长和区委书记、区长就牺牲了10余人。另有少数地方干部脱队、投敌。一时间,地方党政工作陷于停滞,反“清乡”形势日趋恶化。中共中央华中局和新四军军部对当时苏昆太地区的严峻形势,评述为“苏南危局”。
1941年8月中旬,谭震林在锡北蒲墅里召开军政干部会议,初步总结了苏常太反“清乡”斗争的经验教训。在外线作战没有取得预期效果的情况下,迫于当前严峻形势,又鉴于新四军第六师的主力部队不到5000人,在敌我力量悬殊、日伪主动寻求决战的情势下,假如与敌硬拼,必将遭受重大损失,遂向新四军军部请示,拟以保存有生力量为主,令第六师主力冲出封锁线,向澄西转移。8月14日,新四军军部电示:“应以分区转移应付‘清乡’为指导原则,在原地只留秘密工作同志,打埋伏,保持联系,或完全不留,俟‘清乡’过后,再转原地工作。”接到军部电令后,谭震林下令第六师一部撤往澄西,第六师十六旅、十八旅大部、江南保安司令部警卫一团大部、原驻沙洲海沙区二圩埭的新四军十八旅修械所、驻海沙区新海坝的新四军十八旅后方医院及部分身份公开的地方干部,渡江北上,撤回苏中抗日根据地,接受整训。与此同时,选派少数土生土长且身份尚未公开的地方干部,协助警卫一团一部,留守沙洲,以小规模游击战的方式与敌周旋,迟滞日伪行动,牵制日伪兵力,粉碎敌人“苏南已无新四军”的谎言。
1941年9月下旬,见日伪军已开展了两个多月的“清乡”行动,并未达成预期目标,思想有所倦怠,士气有所低落,考虑到沙洲濒临长江,境内有长江港口多处,是沟通大江南北的跳板,又是苏锡常各地通往上海的水上运输要道,为保卫沙洲、保卫沿江,把沙洲打造成新四军反“清乡”斗争的桥头堡,9月22日,谭震林命令第六师十八旅政委温玉成,江南保安司令部警卫一团政委曹德辉、参谋长陈新一,率领刚完成整训的警卫一团新一连、新三连,渡江进入沙洲,与警卫一团政治部主任包厚昌率领的武工队会合,组织发动群众,重建地方政府,坚持游击作战,再次打开军事反“清乡”斗争的新局面。
9月25日晚,警卫一团新一连、新三连160多位指战员,在温玉成的指挥下,由靖江上船,悄悄登上江心双山沙,再从双山沙过江,潜入沙洲。之所以选择这一条过江线路,是为了缩短航程,借助江岛掩护,避免目标被对岸日伪军或敌舰发现。
借着夜色的掩护,部队悄无声息,清除竹篱笆,穿越封锁线,避开多个日伪据点及探照灯的照射,于天亮前到达三兴十一圩,与前来接应的武工队接上了头。包厚昌及几位地方干部满含热泪,与大伙深情拥抱。经过两个多月的鏖战,此时留守沙洲的警卫一团武工队,由起初的60人锐减至20多人。此时,天色渐亮,在包厚昌的带领下,已急行军一整夜的指战员,拖着疲惫的身躯,藏身于一户民房后面的一大片竹林,稍事休整。炊事班战士抓紧生火做饭。
指战员们刚喝下半壶稀粥,负责警戒的侦察排战士急匆匆前来报告,左前方300米处发现一个约20人规模的日伪搜剿队,正向我方移动。“怎么办?”温玉成、曹德辉、陈新一、包厚昌赶紧商议对策。眼看着搜剿队越来越近,近200人的部队想要快速躲避已经不可能了,温玉成果断下令部队展开战斗队形,给搜剿队来个出其不意的伏击。“打!”伴着温玉成的一声令下,霎时,机枪、步枪、手枪一起开火,打得搜剿队晕头转向,瞬间倒下一大片。剩下的慌不择路,夺命而逃。
温玉成、曹德辉等指挥员明白,此一战,必定会招来大批日伪军。面对无工事、无依托、无支援等不利局面,温玉成当机立断,指挥部队沿长江一路急行军,迅速向西转移。在击溃几股日伪军的堵截后,刚转移到大新新海坝,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骤然间,枪声四起,先头部队就遭到日伪军的猛烈攻击。温玉成立即命令指战员们抢占有利地形,予以还击。
我方战士从望远镜中发现,堵在前方的日伪军密密麻麻一大片,少说也有400人。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包厚昌根据自己掌握的沙洲地情敌情,建议部队迅速突围,通过“关系船”运送,从大新直接过江,撤往苏中。政委曹德辉建议部队分成10个战斗小组,化整为零,分散突围,就地开展游击战。在沉默了五六分钟后,温玉成觉得他们的建议均不妥。假如直接过江,能否找到“关系船”还不好说,即便能快速找到“关系船”,但在日伪军的前后夹击下,近200名指战员散在江滩,退无可退,进不可进,必将成为日伪军的活靶子。如此,能顺利过江吗?假如就地分散,化整为零,这些缺乏作战经验的新战士,能躲过日伪军的搜剿吗?部队难逃全军覆没的厄运,无法向上级领导交待。
在温玉成看来,白天无论向哪个方向突围,在这一大片一览无遗、无遮无掩的沙地平原,近200人的部队,必将充分暴露在日伪军的枪口下,难以组织有效还击。别看日伪军人数众多,真正战斗力强的日军充其量不过40余人。眼下最正确的选择是,就地挖掘掩体,修筑工事,与日伪军血拼,确保坚守4个小时。待夜幕降临后,伺机向澄西方向突围,与新四军第六师一部会合。参谋长陈新一赞同温玉成提出的作战方案。“兵贵神速,4个小时下来,敌人还不形成重围?”曹德辉、包厚昌对温玉成的作战方案持有不同意见。双方争执不下,僵在那里。“赶紧向师指挥部发报请示!”温玉成命令一出,负责守护电台的战士急得团团转,忍不住哭出声来。原来,在转移途中遭小股日伪军堵截时,唯一的一部电台已遭损毁。在无法请示上级的情况下,曹德辉、陈新一、包厚昌等服从温玉成的命令,指挥部队就地与日伪军作战。
在打退日伪军5次冲锋、部队伤亡30多位指战员后,夜幕悄然降临。历经一天一夜的奔袭、苦战,指战员们早已疲惫不堪。而此时,从常熟县城赶来的日伪军增援部队已能看见人影,日伪军的合围差不多已经形成。在此危急关头,部队紧急动员,组成一支以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为骨干的40人突击队,由警卫一团参谋长陈新一指挥,负责撕开口子,突破重围。地方干部紧随其后,温玉成率领其他人马断后。“同志们!跟我冲!”陈新一一声令下,突击队战士如猛虎下山,冲向敌阵,在机枪、步枪、手榴弹的一阵猛烈攻击下,部队突出重围,于26日午夜,转战到后塍镇东首约1公里处的徐家高桥,准备从那里的木桥穿过横套河。
指战员们悄悄来到桥边,发现木桥已被敌人破坏,仅留下几根木桩。身前,流淌在暗霾中的横套河,如一匹宽阔、绵长的白色绸缎,又如一头乖戾、凶猛的白色野兽,咆哮声声,白浪滚滚。时不我待,温玉成当即命令部队及随队地方干部泅水过河。指战员们刚下到河中,便被徐家高桥据点里的日伪军发觉。据点里的日伪军居高临下,拼命扫射,造成部队较大伤亡。枪声大作,部队完全暴露,在引来追兵的同时,驻扎在后塍镇上的日伪军也倾巢出动,从西面实施包抄。温玉成一面命令陈新一率领突击队阻击后塍来敌,一面继续组织部队强行渡河。
时值潮汛,长江水直灌横套河,致使百米宽的横套河水位暴涨,水流湍急,浊浪翻滚,水深处还形成了一个个漩涡。因包括警卫一团政委曹德辉在内的不少指战员不会游泳,急切间又无法找到渡河工具,温玉成命令不会游泳的指战员解下绑腿,结成布带,系在腰间,由会游泳的战士拉着过河。在枪林弹雨中,多数不会游泳的指战员被顺利拉到了对岸。然而,政委曹德辉等8位指战员因布带断裂和脱结,不幸被汹涌的水流卷走,消逝在滚滚波涛中。曹德辉这位从福建大山走上革命道路的老红军,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洒在了沙洲大地。他是抗战期间在沙洲牺牲的职务最高的新四军指挥员。
在突击队的全力掩护下,大部分指战员及地方干部上了岸。在密集的枪弹声中,温玉成伫立岸边,凝望战火掩映下的汹涌波涛,又朝横套河的下游方向望了望,强忍悲痛,转身追上西进的部队,消失在茫茫夜色的尽头。一路上,多次与遭遇的日伪军激战,指战员们牺牲的牺牲、负伤的负伤、失踪的失踪,最后仅剩不到20位指战员和地方干部,冲破敌人的层层围堵,到达澄西,其中包括了五六位重伤员。
眼见天快亮了,参谋长陈新一率领完成阻击任务的突击队战士,快速渡过了横套河。估摸着先期渡河的部队已走远,为甩开紧咬不放的日伪军,分散敌人兵力,减轻先期渡河部队的压力,临时改变路线,直插澄南,迂回向澄西转移。翌日下午,正在四周环河的峭岐马家村隐蔽休整的突击队战士,被300多名日伪军团团包围。经过激烈战斗,大部分战士壮烈牺牲。陈新一与剩余的战士跳入马家村村北的红菱塘,试图越塘突围,却因菱藤缠绕,一时脱身不及。追至红菱塘的日伪军举枪向菱塘疯狂扫射,满河菱叶瞬间被染成了红色。此次突围,除4名战士幸存外,包括陈新一及其未婚妻、时任常熟县委妇女部长朱爱农在内的其余人员全都壮烈牺牲。
在西撤澄西途中,因数次激烈的遭遇战,再加上道路不熟,温玉成率领的部队被冲成了几股。负责断后接应的包厚昌,来回移动,左等右等,不见突击队战士的踪影,又见前方日伪军越打越多,西撤的路线已被阻断,便率领10多位战士回撤。一路收容了新一连、新三连少数掉队的战士和伤员。他们边打边撤,终于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在当地群众的拼死掩护下,就地隐蔽了下来。
一周后的10月4日,包厚昌率领30多位战士和地方干部,转移到了中兴乡西五节桥、猛将堂一带。白天,包厚昌乔装打扮,四处活动,通过关系,买通了中兴张家港检问所的伪军头目,把借来的四五条小木船隐藏在江滩芦苇荡里。晚上,利用夜色掩护,拆开沿江的竹篱笆,躲过敌人的搜剿,指挥战士们分乘预先隐藏在芦苇荡里的几条小木船,悄悄登上日伪军防守薄弱的双山沙,最终安全转移到了苏中。经过半年多的休整,1942年5月7日凌晨,包厚昌率警卫一团70多人、地方干部40多人,在七圩港登陆,重返沙洲,开展第二轮艰苦卓绝的反“清乡”斗争。
发生在1941年9月下旬的这场突围战,是温玉成将军军事生涯中一次惊心动魄、命悬一线的抗战历险,也是一次绝无仅有、教训深刻的军事挫折。
据温玉成将军事后回忆:“苏南东路地区的反‘清乡’斗争,由于我们决策上对‘清乡’的严重性估计不足,认为只是日伪军大规模的‘扫荡’,不会长久;对反‘清乡’斗争的残酷性、持久性缺乏思想准备,未及时作出具体部署;在军事上也采取了一些不适应当时情况的做法,因而付出了较大的代价。但保存了主力,开辟了新区,使敌人围歼我军的企图未能得逞。在之后的反‘清乡’斗争中,我们吸取了经验教训,军事上作了周密部署,地方各级建立了公开和秘密的两套组织,对人民群众和上层人士也作了深入的宣传动员,小型武装和秘密党组织始终坚持在京沪铁路以北地区,直到最后胜利,让日伪军肃清这一地区抗日力量的图谋无法得逞,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清乡’失败。”
此后,温玉成兼任了第六师十八旅旅长,率领部队在苏中、苏南地区,舍生忘死,浴血奋战,开辟了澄锡虞地区及江高宝地区的敌后抗日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