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环,林 丹
(广西民族大学科技史与科技文化研究院,广西南宁 530006)
打锡“从宋代起便成了中国俗话中的七十二行”[1]76之一,在国内流传甚广。江西莲花打锡工艺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经过数代手工匠人的钻研传承,2014年成功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是中国地方锡工艺的重要分支。莲花打锡工艺仅靠剪子、锉子、锤子、量尺等简单工具,便可手工制作出各种日用或祭祀器物。打锡工具虽然简单,但工艺极其讲究。造型精美的锡器,经过锡匠的熔、画、剪、打、焊等工序即可得以呈现。学界多从历史源流、文化设计、工艺美术的角度研究了全国各地的打锡工艺。耿孝臣从民俗学角度梳理了传统锡器的制作工具、材料、制作和工艺装饰流程,呈现了传统锡制品的社会功能与文化内涵。[2]李聪对赣闽粤边区客家锡器的制作工艺做了简要概括。[3]李学敏从产品设计的角度介绍了莱芜西关王家锡器的制作工艺。[4]张晓霞则从传统工艺设计方法入手,挖掘福建连城四堡锡器的文化内涵、制作思想以及美学价值观念。[5]阳柳、陈祖泽等从互联网创新背景下讨论了莲花打锡工艺传承与发展。[6-7]已有的研究成果以“审美”和“设计”为核心概念,将打锡工艺品的造型设计和使用作为考察地方历史文化和审美意趣的重要窗口,对传统打锡制作工艺流程给予了一般性关注,体现了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语境下传统打锡工艺的文化关照。然而从科技史学科视角来探讨传统打锡工艺的地方性文化、经验知识,并从中探究打锡制作工艺及工艺文化内涵的研究相对欠缺。以手工制作为特色的传统打锡工艺,对其工艺内核的认知还应从“工匠技艺”和“工匠技术”的角度进行。笔者基于田野调查的翔实记录,从技术史的视角对江西莲花打锡工艺独特的地方性文化和技术遗产进行挖掘,探讨打锡的历史、技术及文化交织而成的价值体系。江西莲花打锡工艺的具体制作工艺和技艺特征所表征的地方性经验知识,体现了传统工艺研究中科技史范式与视角的理论实践旨趣。
莲花县位于江西省西南部,地处罗霄山脉中段,山多地少。打锡是当地居民除农业生产活动外的重要谋生手段。莲花县处于湘赣交界带,曾先后受辖于吴国、越国、楚国。秦灭楚后,莲花属长沙郡安成县,汉初属长沙国,三国属安成郡。晋太康元年(280)地属庐陵郡广兴县,隋朝开皇九年(589)广兴县被废除后并入安丰县。唐武德五年至唐显庆二年(623-657),广兴县复置后又被废除,新设永新县辖管原广兴县。[8]2896莲花设县的历史时间比较晚,《江西方志通考》记载:“莲花置邑晚,故至清乾隆始有志,此后道光、同治、光绪三修之,四志今俱有存本……清雍正五年,以吉安同知移驻莲花桥。乾隆九年,割永新、安福二县地置莲花厅,属吉安府。民国二年改为莲花县。”[9]135民国时期莲花县先后属庐陵道、直属江西省、第三行政督察区等。1949-1992年间隶属吉安专区。1992年以后莲花县划归萍乡市管辖。特殊的地理环境衍生了多元的历史文化,莲花县既有吴楚文化的渊源,又有庐陵文化的内涵,历史上有“泸潇理学、碧云文章”的美誉。
莲花打锡工艺的发源地在莲花县路口镇街头村。一个“北方锡匠流落当地”的工艺传说将莲花打锡的历史上溯至唐太宗时期,实际上关于莲花打锡工艺的历史鲜有文献可考,仅存的地方县志最早可追溯到清代乾隆年间。据县志记载,清代莲花锡器主要有锡茶壶(锡簠、锡簋、锡登、锡铏)[10]1127、锡酒器(锡爵、锡壶、锡酒尊、锡樽)、锡礼器(锡香炉、锡烛镫)以及日用锡器(锡盥盆、锡毛沙池)[11]859等器皿。莲花祭祀活动中使用的锡礼器多数以青铜礼器为参照,其品种和形制都十分考究。“圣崇禋在庙尚其文,惟质乃可以尊天,故器用陶匏不为陋;惟文乃所以奉,圣故器陈金锡不为奢,福邑”。[11]1726同治八年《安福县志》记载:“今学宫内新制……国朝知县李际隆捐制锡爵二十一,大小得炉七,烛台十四,尚存锡爵十七,大小香炉四。”[7]858清代莲花锡器为清代莲花货物税中的折价商品。同治八年《安福县志》记载:“睹甲盔甲昔解本色,今俱改折南粮。本折①仓库制度名。清代随地丁钱粮内征收之颜料、棉布等项,或本色或折银不等,其中包括各省解到之黄蜡、桐油、芽茶、乌梅、黄红熟铜、靛花、光粉、锡等项,均送甲字库收贮,称为甲字库本折钱粮。昔留南用,今抵军需,官员经费定有新规。会议裁冗改归正项本色,绢布、颜料、银、朱、铜、锡、茶蜡等项已经改折者,查照督抚题定价值开列。”[11]554
清代莲花锡器声名远播,清康熙年间莲花县路口镇街头村锡匠曾奉旨打造锡制钱币。明清时期由莲花才女贺桂制作的“三镶玉”锡包壶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1921年莲花县锡匠打制的用于祭祀的16套共32件锡兵器仍珍藏于村民手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包括莲花打锡工艺在内的莲花县个体手工业得到迅速发展。“长埠浯塘黑菩萨(挖煤),灌山烟叶大庵姜,神泉脚盆街头锡(打锡)”,[12]351街头打锡手工工艺的发展盛况不得而知,到“1987年,路口乡的莲花锡匠有145人从事其业”[12]352。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莲花打锡工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塑料制品、铝制品等逐渐替代了同类锡制生活日用品。打锡市场萎缩和锡匠转业,是莲花打锡工艺走向衰败的关键因素。随着国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兴起和振兴传统工艺计划的实施,莲花打锡工艺在2014年成功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后重新获得了关注。据悉,目前在莲花街头、庙背等传统打锡村落,仍有50多名锡匠从事打锡行业。
笔者分别于2021年4月和7月两次走访江西莲花县文化馆和莲花打锡(锡雕)非遗传承基地,开展了为期15天的田野调查。期间,笔者访谈了包括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刘建强在内的9名锡匠,走访了路口镇街头村、庙背村、湖塘村等多处打锡手工艺村落,观察、记录了莲花打锡制作的全过程。“打锡”是地方叫法,“打”是打制、锤炼的意思,是手上的技术,俗称“三分打,七分磨”。莲花打锡工序繁多,涉及17道工序,包括选锡、熔锡、摆模子、出料、画墨、开剪、规圆、焊缝、涡肚、出料咀、焊接、吊底、上车、上咀、上盖等。笔者以国家级传承人刘建强、刘少忠父子制作锡酒壶(又称“上旨壶”①上旨壶也称蒜子壶,因其壶体形状像农村食用的蒜子以及当地“蒜子”谐音而得名。上旨壶是莲花锡匠在诸侯壶基础上简化、改造而成。,图1)为例,将莲花打锡的工艺过程归纳为5个工艺阶段,并总结了莲花打锡的技术经验知识。
图1 上旨锡壶效果图
技术实践前期主要的工作是材料的选择与处理,在了解材料特性的基础上,锡匠将精巧设计与创作才华充分发挥。莲花打锡工艺中对锡料的处理包括选锡、熔锡、摆模子和出料成型4个环节。
选锡,指按照锡匠打制器具的尺寸和质地,选择锡料的大小和纯度。一般而言,打锡的锡料有锡块、锡锭,锡块因便于按量截断和放置而颇受欢迎。锡匠通常会根据锡器的用途和工艺需求使用合金锡。为增加锡器的硬度,在锡料中加入铜的合金锡块表面会泛黄光。在纯锡料中加入银的合金锡表面颜色锃亮,提高了锡器的观赏性。合金锡只适用于制作观赏性器件和灯具、烛台,纯锡适用于制作酒壶、茶壶、酒杯等食用性器皿。
熔锡,是指将锡块放入坩埚中进行物理性熔解。锡的熔点仅为232℃,加热后锡的纯度可以提升至99%以上,避免了锡料含铅的弊端,也确保了锡器的安全性。熔锡之前需要精准把控火候,炉火温度将会影响熔锡效果。假若炉火温度不足,不仅锡块无法熔化,锡块中的杂质、灰尘也无法析出;炉火温度过高,在锡水倒入模板时则容易引起草纸自燃,影响锡片出料。锡匠在锡料熔化的过程中通过观察锡水的颜色来把握倒锡时间,即锡水表面泛起一层锡灰时便可浇铸锡片。锡灰、锡渣,以及制作多余的锡片边角料,能通过“回炉再熔”的方式不断提高锡的纯度。制作一个容量大约为500 ml的酒壶,通常需要熔解约1 kg的锡料。
摆模子,指将熔好的锡水倒入石板并等待锡片成型。石头模板通常采用质地坚硬、相对耐热的大理石材质,具有一定重量,因此该步骤也被称为“压片”(图2)。在浇铸锡块之前,先用草纸将石板内壁平整包扎。草纸由稻草、芦苇、杂草等植物秸秆制作而成,质地粗糙,能起到保温作用,确保锡水均匀散热成型。铺设草纸的平整程度是锡块完整成型的关键,如草纸与石板间包扎不紧实,容易产生气泡,锡水流淌受阻,锡块就会出现缺口。在石板边缘事先摆放好绳子并在绳口缝隙处倒入锡水,绳子的粗细决定了成型锡片的厚度。
图2 摆模子
出料,指在锡片成型后,从石板中取出锡片(图3)。其他地方采用双块石制阴模浇铸锡块,通过敲打模具的方法使锡块出料,容易出现锡块破损或粘附在模具上难以取出的情况。莲花打锡工艺使用平滑石板模具和草纸,避免了这些弊端。容易去除的草纸能充当石板出料时的“分离剂”。1 kg锡块熔解后出料成两块面积约300 cm2(15 cm×20 cm)的锡片。
图3 出料
金属锡具有硬度低、比重大、质地软、延展性强、熔点低、易于冶炼等物理特性。锡匠通过高温加热,改变锡料形状,得出所需的初级制作材料,并使用具身性的手工技艺打制出不同用途的纯锡、镶铜锡或锡铅合金的器物。这一阶段体现出锡匠对金属锡、铜、铅的物理属性的了解,对合金物理性能和处理技术要领的掌握,是锡匠认知自然材料的性能和属性的经验知识的呈现。
工艺设计阶段的主要工作是将剪裁好的平面锡块进行造型加工,使之初具酒壶的外观形状,包括画墨、开剪、规圆三个步骤。
画墨,指在成型的锡片上画出酒壶的造型、线条。由于锡料质地柔软,小刀、圆规、量尺等一切能够在锡片上刻划并留痕的工具均可以使用。造型相近、锻打即可成型的锡器件,通常直接使用设计模板。例如,打制锡壶所使用的曲面扇形模板,还可用于制作灯柱和灯台。
开剪,即按照画墨勾勒的图案、尺寸,剪出制作酒壶壶体所需的锡片(图4)。制作酒壶上部需要两片扇形锡块和一片用于制作壶颈的长方形锡块;制作下部只需要一片扇形锡块。通常,按模板画出来的几何造型使用燕尾直口大剪,形状和线条较为多样的造型,则需要燕尾直口小剪。裁剪的角度和力度,会影响到后期酒壶元件焊接时的效果。如裁剪粗糙,剪口处易出现毛边,焊接前还需要进一步刮料和打磨。裁剪之后,将锡片锤打平整以备用。
图4 裁剪
规圆,指将平整的锡片放在羊角砧上,绕同一方向匀速转动,用长木槌不停锻打,将平面锡片转变为立体锡酒壶元件,使之成为柱状和台状锡体。规圆(图5)时锡柱体和台体的接口缝隙不宜过宽,否则会影响到焊接的密合度。工匠的从业经验可以通过锡匠们的锻打声来判断,锤子落在羊角砧上的位置和力道恰当,锻打锡件的速度和节奏稳定,锻打声就会清脆均匀。面积较小的锡片无须焊接,匠人用手将锡片掰成柱体,再放入羊角砧上锻打。
图5 规圆
酒壶的设计在尺寸、造型和图案上都有一套惯常的设计系统和制作标准。莲花锡匠打制锡器无需借助设计图纸,依靠纯熟的工艺经验便能在材料上直接刻写酒壶的规格、尺寸,按照标刻记号裁剪出相应的形状。这一阶段体现了锡匠对平面几何的造型认知以及工艺美术设计等经验知识的把握。
用锡制作器件是将工艺设计阶段的平面材料转变为立体器件的过程。使用手工锻打技术对器件的侈口、折颈、圈足等部分进行打造。锡酒壶器件包括酒壶上部、酒壶下部、壶嘴、壶盖和壶链。
制作酒壶上部。通常,酒壶壶颈以上的部位称为“上部”。上部为无底“沙漏状”部件,由两个喇叭状部件、一个圆柱部件焊接而成(图6)。用角砧和羊角锤将沙漏状部件的一个“喇叭”状部位向内敲出折口(即成型后的酒壶壶口)。用木槌向外敲打另一个“喇叭”状部位,制成与酒壶下部壶体口径大小的平滑侈口。接着对沙漏状部件进行锉料、修口。再用羊角锤打制壶器折口,用木槌打制侈口,用刘师傅的行话说:“木槌造型,铁锤定型。”
图6 焊接上部
制作酒壶下部。“下部”是酒壶用于盛酒的钵状器件。先将锡片焊接成喇叭状,然后将其收口部位置于羊角砧中部,向内捶打成高度约1 cm的酒壶圈足。接着是“涡肚”:手握酒壶下部,将喇叭状部件的喇叭口内侧“由里向外”捶打成“两头小中间大”的“钵体状”(图7)。锡匠通过感知木槌敲打器壁的温度来判断壶壁是否均匀。一锤一定,边转边锤,直到涡肚部位内外壁平滑且无捶打痕迹。
图7 涡肚后的钵体
制作壶嘴,也称“出料嘴”,指对裁剪后的燕尾状锡料进行规圆和焊接,实现从平面锡片到立体壶嘴的转型。壶嘴可通用于酒壶和茶壶,匠人针对壶嘴这些小部件设定了专用模板,在具体制作时按照模板勾勒造型、裁剪即可(图8)。为避免体积狭小的壶嘴因漏液造成工件塌焊,焊接时用草纸卷成柱状承托壶嘴。焊接并打磨抛光后,锡匠使用弯针将壶嘴拉曲变形。莲花锡酒壶的舌口壶嘴以“三弯流”造型为主,形为向上挑起的曲线(图9)。这一壶嘴造型出酒流畅且易控制流量,干脆利落。莲花酒壶使用铜丝线制作壶嘴的镶边,既美观又可延长使用寿命。
图8 制作壶嘴
图9 焊接壶嘴铜线环
制作壶盖和壶链。壶盖由壶盖顶和壶盖口拼接而成。小圆形锡块用于制作壶盖顶,柱状元件用于制作壶盖口。柱状元件顶部捶打出一个外侈折口后,将圆形壶盖顶与之焊接(图10)。锡匠把熔好的锡水沿直线倒在锉刀背面,使之成型为锡条。制作连接壶盖和壶体的锡链长约30 cm,使用剪刀将锡链剪短、折弯,做成3个环形链和两个半环钮。两个半环钮分别焊接在壶盖顶内部和酒壶折口内部,用于固定和连接链条(图11)。
图10 制作壶盖
图11 上壶钮、壶链
这一阶段体现了锡匠对平面空间与立体几何知识的认知,以及对工艺美术设计实践知识的把握。在了解锡器平面展开图的基础上,对器物的平面造型进行设计并裁剪,得出扇形或半圆形的初步材料。利用器件部位相似性制出模板,综合了对器件规格尺寸的准确把握和自由灵活的手工技艺。
主体器件焊接是指将“立”起来的锡件进行焊接,使锡制酒壶成型的过程。焊接锡件,需要将少量锡液填进器壁连接处,并借助融化的松香进行焊接,包括将酒壶上部、下部焊接成酒壶主体和将酒壶主体与壶底进行焊接(图12)两个工序。焊接不只是“焊”,更在于“接”。焊接环节对温度的控制需十分精准,否则极易造成工件塌焊。
图12 焊接底部(吊底)
焊接锡件前,用烙铁将松香汁点在器壁连接处,使填进锡壁连接处的锡液瞬间硬化。为防止锡液从焊缝中渗进器壁内部而出现漏洞,并保证焊接得平整均匀,锡匠通常会在焊接时使用草纸承托焊接部分。草纸既隔热又能保证焊接处均匀散热、平整成型。焊接时,锡匠手握湿纱布垫焊,使上部侈口处与下部壶钵收口处平整相接。接着,用同样的方法将酒壶主体与壶底进行焊接,该工序也被称为“吊底”。粗焊、精焊和补焊等步骤后均需用锉刀将焊接处锉平、抛光,使之平滑无痕。
这一阶段体现了锡匠对焊接知识的掌握。根据器物性质掌握合适的焊接温度,遵守严格的标准,过热或不热都会影响焊接的效果。使用松香、草纸等助焊辅助材料,说明锡匠已掌握与焊锡相关的材料功能的知识。
美化锡器主体也叫“上车”,指锡匠脚踏转轮车对酒壶器壁进行抛光的过程,介于焊接酒壶主体和焊接壶嘴之间。为防止抛光后局部内壁过薄使锡器漏水,需在焊接壶嘴这个步骤之前上车抛光。因为壶身面积最大,焊缝线条最长,最容易出现裂痕或漏水现象。加热后的松香锡将酒壶壶底固定在转轮(车轴)一端,锡匠一边脚踏轮带滚动,一边手持刀片将酒壶壶体表面的焊迹和锤痕除去。
器物质量检测也被称为“试水”。这是检验壶体是否存在塌焊或抛光导致的漏洞,从而影响容器质量的步骤,也是器物质量检测的关键环节。将抛光好的酒壶主体盛水至壶颈焊接处以上,防止遗漏对每个焊接处的检验。装满水静置,观察壶壁、壶底是否出现漏水、渗水状况。如出现以上问题,则用小刀在壶体器壁上做好标记,并对漏水部位进行补焊。
试水后如锡壶主体没有问题,接着便是焊接壶嘴,称为“上嘴”。先将壶嘴与壶体进行定位匹配,酒壶舌口高度不能超过壶口高度,以防壶中液体外溢。锡匠用小刀在壶身做好标记,用热烙铁将锡壶标记处的锡小心“咬”掉后,将壶嘴与壶体进行焊接,并再次将焊接处锉平、抛光。
最后是连接壶盖。将半环状锡扣链焊接在酒壶折口内部,再将壶盖上的圆环链条连接扣上(图13)。锡链条将壶盖固定于壶身,防止其在使用过程中丢失。焊接壶盖后,锡匠再把壶身焊痕打磨平整,制作锡酒壶的最后一道工序结束。
图13 焊接壶嘴
这一阶段体现了锡匠对器物性能与质量标准知识的认知与把握。以“试水”作为锡器质量检测的直接标准,并综合上述经验知识对出现的问题分步解决,归纳出焊接温度、焊接缝隙宽度以及焊接辅助材料的使用等相应的经验知识,是锡匠的分析与综合思维的重要体现。
制作一个酒壶需经历五个阶段,“眼到、手到、心到”原则是锡匠制作锡器的法宝。制作一个锡酒壶历时3~4个工作日,手工时长超过24小时,锡匠在一个面积不大的空间里,通过手工技术,借助人工工具,将金属锡打制成满足人们日常生活使用的器物。匠人的工艺经验以言传身教的方式传授于其子嗣或徒弟,并未形成知识化和理论体系化的教材,许多关键的步骤和技巧难以用言语表述出来,只有反复练习才能领悟到其中的奥秘。学者将这部分难以用理论语言表述的知识称为“地方性知识”“个人知识”或“技术诀窍”。
莲花打锡作为古老的手工艺,“记录了广义的文化,反映了一个时代、一个时候、一个地区、一个群体的人们的生活样式——制度、风俗、礼仪,等等”,[13]12随着社会历史变迁而不断发展。莲花锡器制作工艺所体现的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经验积累性与连贯性的统一、目的性与合理性的统一是莲花打锡文化内涵的主要表征。
《易传》中的“尚象制器”指的是利用自然资源,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前提下创造出人所需要的各种器物。[14]33古代技术是人与自然相互交往和沟通的在世方式,通过技术实践使人与自然对象物获得联系。“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桥,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14]31人与自然的整体观念在莲花打锡工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无论是材料的处理还是后期的焊接加工,莲花打锡的具体标准与工艺要求都暗含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锡块经过物理熔解后可直接利用,使用松香、草纸等自然材料作为助焊剂和助焊材料,打锡极少产生污染环境的废水、废渣、废气等废料。在裁剪、打磨、上车、抛光等过程中所产生的锡边料和锡屑可通过回炉加工的方式重新利用,避免了资源浪费。莲花打锡体现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与自然的原初形态之间的同构性,隐藏着人类尊重和改造自然界的实用性经验知识,体现在打锡的物料准备、设计、制作、修护等环节中。
“建立在直接经验基础之上的技术类型——手工工匠从经验中获得,并凭借传统与日常经营得到传递,其完满性通过经验的摸索、调整、修正而获得”。[15]63打锡工艺无教材参考,工匠除了经验示范性传授,还会指导徒弟从最基本的物件打制开始进行手艺训练。先掌握基础的打锡手法再逐步进行复杂器件的打制,是经验与技术层层递进的进阶。根据访谈得知,学徒从初学到最后掌握打锡技术的全部要领,需要2~3年的时间。成为技艺精湛的工匠则需要投入两到三倍、甚至更多的时间,且中途不能间断,否则会影响到手工技术的连贯性。技术经验的积累与连贯是技术延续的重要原则。刘建强15岁开始打锡,经过几十年的沉淀,逐渐成为当地高水平打锡技术的代表。打锡在刘建强家已经传至第5代。现今,刘建强将他的经验悉数传给长子刘少忠。经过五六年的磨合与配合,刘少忠的打锡技术日益精湛,已被认定为省级非遗传承人。打锡技艺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改进和演化,如在抛光环节,由原来的脚踏抛光车改成了电动抛光机,提高了效率,降低了劳动成本。代代相传的手工技术体现了经验知识的连续性与连贯性,并在师徒传承的伦理制度下得以长久延续。
“合规律性”指的是符合事实的规律与秩序,“合目的性”指的是从人的目的出发对人的行为及其结果的理性评价、约束和规范,二者统一于“合理性”之中。[16]28打锡是人遵循自然规律对自然的利用和改造的选择,一方面是物质文化的表达,另一方面也是人类自我意识的彰显,凝聚的是人类能动性的目的意识与能力。莲花打锡体现了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表现为主体与客体双向价值的互动。锡匠在打锡过程中既影响了周围环境,其思考方式和社会生活方式也受到了周围文化环境的影响和塑造。锡匠按照锡的自然属性来构思设计锡器的造型,是一种运用既有的经验知识对自然对象物进行改造的能动作用,表现在将自然物“制而用之”。莲花打锡有既定的合乎规律的工艺程序,也有合乎地方特色风俗习性的目的性。锡器有餐饮用具、祭祀用具、装饰器具和酿造器具四类,各类锡器功能明确,几乎覆盖了人们日常生活中喝茶、饮酒、祭祀和酿酒等基本需求。手工打制的莲花锡器造型独特,质朴实用,兼具实用性与艺术性,既有“打锡没有样,打得哪样像哪样”的自由创造,也有融入地方特色与旨趣的器物模式化的造型,堪称劳动人民生产生活的重要的“地方性语言”,在当地的婚嫁和祭祀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莲花打锡传统手工艺是一项流传已久的技术实践活动,既有朴素的技术实践价值,也有融入地方习俗的历史文化价值,是一项具有鲜活生命力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莲花打锡的技术实践分为对材料的处理、造型设计、器物元件制作和组合、造型美化及功能测试等阶段,合目的性与合理性的技术哲学基本原则贯彻整个手工技术制作的过程。由打锡手工艺、锡器物件、历史、地理及人等元素构建而成的技术与文化系统,深刻地烙上了地方特色印记,并随着地方文化不断变迁和演化,是挖掘民族文化自信源泉、振兴传统工艺的一个翔实案例。在缺乏翔实的文献史料记载和考古出土的流传锡器等情况下,莲花传统打锡工艺的流变及其与当地文化相互形塑的关系难以廓清,仅从工艺制作的个案对莲花打锡工艺技术特征形成的认识与思考难免清浅。要更深刻地挖掘隐藏在传统工艺背后的文化因素和文化价值,形成对这一传统手工技术的整体性认识,除工艺美术学、民俗学、人类学、技术史的研究路径外,还可引入技术哲学的研究范式和视角,在具象手工技术与技术哲学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使具象手工技术获得技术哲学深刻理论的关注和思考,使技术哲学的反思范畴得以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