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悦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明清以来,江南地区人文尤富,催生出众多文化世家,如钱塘钱氏、海宁查氏、昆山归氏、常州庄氏、无锡秦氏等。(1)梅新林,陈玉兰:《江南文化世家的发展历程与研究趋势》,载于胡晓明主编:《中国文史上的江南:从江南看中国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版,第70页。江南文化世家大多历时悠久,注重文教,人才辈出,阵容庞大,藏书丰富,成果丰硕,对一地、一国的文化形成和传承贡献巨大、影响深远。这些,我们从常熟文化世家后人俞鸿筹手稿日记(2)俞鸿筹手稿日记现存七册,藏上海图书馆,时间起止为1949年元旦至1955年12月31日,后收入《上海图书馆藏稿钞本日记丛刊》(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联合影印出版),本文所引日记皆据此影印本。中多有体会。
文化记忆具有面向过往和当下的双重功能,一是“家属有义务在记忆中保留死者的名字,使其流传后世”,构建其世俗体系中的声望(3)阿斯曼(Assmann A)著,潘璐译:《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3页。;二是记忆“寻找着已被埋没的痕迹”,重构当下的意义,为生者提供身份认同。(4)阿斯曼(Assmann A)著,潘璐译:《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5页。俞鸿筹日记,恰好体现了文化记忆的这种双重功能。该部日记详记家族人物的文化活动和事件,展露个人身份认同和文化修养,对探讨江南俞氏家族及其文化传统、社会文化贡献具有重要意义。俞氏日记文献价值和学术价值都颇丰富,但鲜见有人发掘利用;对俞氏家族以及俞鸿筹其人的考察也欠详实。本文不揣浅陋,以俞鸿筹日记为中心,对上述问题做一初步考察。
江南俞氏家族从明代到新中国,绵延十余代,阵容庞大,家声不坠。今据俞鸿筹日记所存家族信息、《清代朱卷集成》所收俞钟颖同治十二年(1873)癸酉拔贡朱卷(5)顾廷龙等:《清代朱卷集成》第384册,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3页。、辽宁省图书馆藏俞钟銮《彭城俞氏世谱》一卷、《常熟市志·人物编》俞钟颖及俞钟銮小传,可以大致勾勒出俞氏一族的谱系。
俞氏家族的始迁祖为金爱溪,明朝时由安徽休宁县迁居江苏常熟,生子绍娄,承外家姓,遂为俞氏。绵延至四世祖俞克定一支始有仕宦者。《世谱》云:“覃恩者,自静公公始。”(6)俞钟銮:《彭城俞氏世谱》,清光绪十五年刻本,辽宁省图书馆藏,第3页。俞钟颖和俞钟銮同为克定六世孙,俞克定生六子,其中二子为俞玉珍和俞锦,俞钟颖属俞玉珍一脉,有俞鸿顺和俞鸿筹二子;俞钟銮属俞锦一脉,有俞承莱和俞承修二子。俞钟颖与俞钟銮昆仲情深,据郑逸梅言:“常熟丁大风,家有藏札,分贻若干,具见深情。如俞钟銮、俞钟颖两昆仲,为虞山耆宿。”(7)郑逸梅:《郑逸梅选集》第四卷,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90页。
俞鸿筹的父亲俞钟颖(1847—1924),字又澜,号祐莱,同治十二年(1873)拔贡,光绪二年(1876)顺天乡试副榜。九年,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总办章京兼同文馆提调。二十二年,外任湖北荆宜施兵备道兼荆沙关监督,调署汉黄德道兼江汉关监督,历涉外务,张之洞称其能。后因母老乞归。三十三年,复授广东琼崖兵备道。宣统二年(1910),升广东按察使,次年,迁河南布政使,平生卓有治绩。著《南郭草堂诗文集》《归田集》《耏斋奏疏文牍存稿》《耏斋随笔》《遁渔随笔》等。俞鸿筹深切服膺于父亲的政能文才,一心为父存史立传。
俞鸿筹的叔父俞钟銮(1852—1926),字次辂,一作养浩,号荆门,一作金门,前清举人,翁同龢外甥。光绪年间拨私财建琴南学堂和儒英学堂,分班授课,成材众多;又立琴南医社,集医士施诊,以恤贫士。积极参与《重修常昭合志》工作。喜好诗词,与舅父翁同龢唱和频繁。俞鸿筹于日记中抄录其诗,亲切唤其“养浩叔”“金门叔”。俞钟銮二子亦是一时精英。俞承莱(1881—1937),字彩生,一作采笙,笔名天愤,是近代中国开创侦探小说的先驱之一。据日记记载,俞鸿筹与彩生兄常有诗书交流。俞承修(1894—1967),字志靖,是中国近代著名民刑法专家,俞鸿筹在日记中唤其“志靖兄”或“骧哥”,据日记自述,二人走动频繁,时常互赠食物,携示书画,道贺生辰。俞承修受俞鸿筹之托,校正俞钟颖诗文,而俞鸿筹也应俞承修之请,整理俞钟銮书目,并抄录遗稿。不难看出,俞氏家族第十一代后人寓居上海,在政事、学术、文学各领域继续开拓,往来密切,共使家声不坠。遗憾未能参与其中的,是俞鸿筹早卒的兄长俞鸿顺。
俞鸿顺,字遇之,娶翁斌孙女(8)翁斌孙著,张剑整理:《翁斌孙日记》,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269页。,生平事迹不详。据俞鸿筹庚寅(1950)六月十八日记“兄卒于己未三月,筹时在塾,方习韵语”,“兄殇已三十余年,筹年已过兄享之岁”,推断俞鸿顺卒于1919年3月。俞鸿筹虽幼失兄长,但对其记忆清晰,如“犹忆筹髫龀时,兄曾指示习字,口授唐诗,亦尝携登山麓,以共游眺,情境犹可仿佛”(1950.6.18)。又如己丑(1949)九月十四日记道:
《鸣坚白斋诗》的作者沈汝瑾(1858—1917),是俞鸿筹与俞鸿顺的舅父。其人工诗文,善书画,好藏金石书画。由这首赞叹外甥与自己趣味相投的诗,可以看出俞鸿顺亦雅好金石书画。又如庚寅(1950)六月十八日记道:
遇庐先兄遗稿《礼宿吟》一卷,都七绝,一百二十八首。按之诗中纪年,当系甲寅夏秋间所作。……一日先公示以此卷,抚而叹曰:“诗多比兴之体,乃无自注,恐汝辈终难索解矣。”……先兄著述甚富,有诗文、随笔、题跋、日记若干种,手选历代七言绝句五六十卷,嗜金石,成集古印谱若干卷,皆付侄辈保守。……署曰礼宿者,体为七绝,符二十八宿之数也。其诗有读书漫兴,有碑图题咏,有寄情景物,有陶写胸怀,则可识也。至其纪事不著其因,寓言别有所托,隔时既远,冥索实难……沈抱一表阮,兄之子婿也,秀雅能文,善书画篆刻,惜联姻已在兄殇之后,而不及见……
由此可知,俞鸿顺著述宏富,可惜毁于战火,仅存《礼宿吟》诗集一卷,内收128首七绝,系1914年夏秋间作,其诗内容丰富,多用比兴,因缺乏自注,故不易理解。俞鸿筹还提到俞鸿顺的女婿沈抱一,沈抱一出身于常熟“大步道巷沈氏”,该家族的代表人物为沈煦孙、沈养孙兄弟,皆为民国著名收藏家。沈煦孙(1868—1942),号师米老人,喜爱历代书画,各种版本书籍,凡藏家之物,无不悉备,藏置处曰“颂庐”“师米斋”“芥弥精舍”。(9)参考沈鸣:《常熟“师米斋”与“希任斋”藏书事迹补遗》,《新世纪图书馆》2013年第9期。沈抱一(1914—1993)是沈煦孙的第三子,名道乾。1937年11月,日军攻陷常熟,师米斋惨遭抢掠,沈抱一继承了部分遗存。俞鸿筹在日记中常提“假阅师米斋沈氏藏物”,便是从沈抱一处借书。沈养孙(1869—1932),字彦民,藏书楼曰“希任斋”,常熟沦陷后,沈养孙第四子沈芳畦携书避乱,保存下六七成希任斋藏书。(10)参考沈芳畦:《百年常熟藏书的聚散》,常熟市政协文史委员会:《常熟文史资料选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743-755页。他编成《希任斋善本书目》四卷,请俞鸿筹作序,此序全文载于俞氏日记辛卯(1951)一月三十日。
日记主人俞鸿筹(1907年6月26日—1972年2月1日)(11)据郑逸梅《俞运之小传》(江苏省常熟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常熟文史资料辑存(第17辑)》1990年版,第171页)及《常熟市志》(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四十五编《人物》“俞鸿筹”条,俞鸿筹生于光绪丁未五月十六日(1907年6月26日),卒于1972年2月1日。,字运之,少富诗名,与乡人创办虞社。稍长赴上海求学,肄业于吴淞中国公学,后入上海震旦大学预科学法文,又转入上海法政学院攻读法律,民国28年(1939)毕业。日本侵华期间,加入青年组织,在上海从事地下抗日救国统一战线工作。民国34年(1945)初,在杭州遭日军逮捕,移禁上海提篮桥监狱。抗战胜利后,负伤出狱。民国35年(1946)辞职,皈依佛门,著述自娱。
江南世家之间联系紧密,世代联姻。世家子弟迎娶具备文化修养的世家女性,有利于书香与风雅的延绵不断,实现家风与家学的融汇整合。(12)徐雁平:《清代世家与文学传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64页。俞氏家族女性多才多艺,才情颇可称道。俞钟銮妻钱云辉,字织孙,生于浙江归安,著《慎因室诗稿》《冰凝镜澈之斋诗文集》;俞彩生妻姚鸿茝,字琬莹,著《纫芳室集》《南湘室诗集》;余承修妻恽元箴,字琬如,有《靖宇室诗钞》。(13)徐雁平:《清代文学世家姻亲谱系》,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页。单士厘《清闺秀正始再续集初编》收录三人诗作,评曰:“(织孙)于归俞氏,倡随至乐,两子妇均能诗…所作诗文词多关名教风化之作。”“(琬莹与琬如)均秉姑(织孙)教,能诗。《九秋吟》本姑媳分咏,兹各录其题词,以征家庭赓咏之乐。两甥妇目前诗境已自不凡,他日所造正未可量。”(14)单士厘:《清闺秀正始再续集初编》卷三,民国归安钱氏排印本,哈佛燕京图书馆藏。此外,俞钟銮女俞承禾亦有诗集《椒花馆诗草》。俞氏闺秀的文化素养可见一斑。俞鸿筹的妻子庞镜蓉也出身名门,是文化底蕴浓厚的庞氏家族之女。郑逸梅赞其“书画韵语,都有一手”(15)郑逸梅:《郑逸梅选集》第四卷,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90页。。据档案记载,庞镜蓉于1932年8月至1935年1月就读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中画系,擅长花鸟画。(16)刘海粟美术馆,上海市档案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史料丛编》,中西书局2013年版,第五卷《恰同学年少(下)》第198页、第四卷《恰同学年少(中)》第418页。俞鸿筹在日记中记录诸家对庞镜蓉所画百花屏条的题咏,徐虹隐称“万千春色上毫尖,散碧分黄写素缣……闺阁几家传画史,有人郑重记牙签”,张隐南称“搓胭挲粉色交加,凉味香痕透绿纱。一把西风真玉骨,秋花毕竟胜春花”,杨无恙称“陌上花开日,闺中万象春。燕支山尚在,花草自精神”(1950.5.30),对这位闺中画手的画技及其背后的精神风骨都赞誉有加。庞镜蓉还擅长诗词创作,有词《金缕曲》云:“国脉危如此!凶猛回头朱明赵宋,沦亡胡骑。一样江山谁断送?枉说干城重寄。睁眼看风云变异。糜鹿荒台千古恨。更何人重数吴宫事?肠断也,事如是! 临风忍丽新亭泪,想斯时北门东表,尘迷天地。何处尚留干净土?方寸桃源梦里。只赢得雄心未死。午夜蚩尤光射月,斩妖氛提剑闻鸡起。休负我,屠龙技。”(17)刘海粟美术馆,上海市档案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史料丛编》,中西书局2013年版,第五卷《恰同学年少(下)》第198页、第四卷《恰同学年少(中)》第418页。襟怀格局不同寻常,堪称女中豪杰。
俞鸿筹与庞镜蓉育有一子,俞氏唤其“申官”,据日记“申官高中毕业,投考工学院,今日报载录取,惟尚需登记补缺”(1950.8.10),见出俞氏家族适应现代教育制度,在代际延续方面具备与时俱进的能力;从“申官自京回,携赠故宫博物院印宋人画册,中有马远、李嵩、陈居中、李迪等作品”(1955.4.21)能看出,申官对家族的文化修养和风雅趣味亦有继承。
总之,常熟俞氏一族的文化传统代代延续,风雅之气绵绵瓜瓞。无论族人寓居常熟,还是上海、北京;无论族人是从事文学、艺术工作,还是政治、法律、工业,都重视培育自身文化涵养和传承家族文化风气。
俞鸿筹自觉继承了家族的文化传统。一方面,他留心保存家族文化遗产,主要致力于整理先公遗稿,为其编纂年谱、别集,日记中多有对父亲的追忆。另一方面,他延续了俞氏家族建设乡关文化的传统,参与《重修常昭合志》项目;由于对常熟籍文人翁同龢、杨沂孙格外熟悉,他还编纂了《松禅老人逸事》和《杨沂孙集》。
俞钟颖著述散佚严重,《朱卷》注明缺文,《常熟市志》记载其著述均未刊行。俞鸿筹四处搜求,己丑(1949)八月二十六日记录了其父诗文稿存佚情况及补辑编集之困难:
府君手订诗文仅及三十岁而止,不孝曩日即思依据遗集及执友函牍补缀成编。奔走在外,卒卒不果。丁丑寇乱,寒斋虽免劫火,所藏书籍文字散失殆尽。先人遗稿曾分寄乡村,在西郊庞祠一部,亦为寇毁,其余幸得无恙。事后检点,可备年谱之资料,几失其半,此无可补救之损失。……今夏重检丛残,先行按照年月一一诠次,其中偶有数年事实无存,只能暂阙,日后如有所得,当随时补入。惟念府君弃养日早,筹又幼失长兄,洊经丧乱,海内可以质疑诸父执零落几无存者,往往有所疑问。独对故编踌躇终日,或终于不得尽悉原委,勉强补辑,辄将先集及往来函牍附注其下,俾明出处,遗漏失次所不免焉。
据日记记录,至1953年,俞鸿筹编成俞钟颖诗文集(内收《庚申遇乱记》),托俞承修校正,俞鸿筹二校并编目,金叔远作序。同时,汇录先公所撰挽诗挽联一卷,署曰《舂音集》;抄录、点校先公《耏斋随笔》一卷,并作跋语;散记友人挽先公之联与诗。最为繁重的任务是编纂先公年谱,俞鸿筹熟阅翁同龢日记和手札、李慈铭日记、张佩纶日记、张之洞奏稿、陈芰声日记,从中摘取先公资料,结合先公函稿,编成《年谱》,孟龙撰序,金叔远撰跋,拟乞翁克斋撰跋以识昔年交谊,未知是否作成。且得庞蘅裳校正,应潮题诗二首。俞鸿筹还记录了先公用章,据甲午(1954)五月二十八日记,俞钟颖己亥归养后,镌有“诏许养亲”小印,辛亥归田后,镌“诏许归蓬荜”“草间偷活”“八表同昏”“苍茫万感”诸印。
俞鸿筹时常梦见父亲。己丑(1949)十二月二日记:“昨梦见先公似在家中,仪容一如往日。余禀以年谱已简略续成,并以《翁文恭日记》所载日使宴恭邸,李相等总署诸大臣偕父亲及罗丰禄同往,当日如何情形为询。先公笑颔之曰:‘我久已忘之矣。’”俞鸿筹虽对其父仪容着墨不多,但仅凭一笑一语的细节,一个温柔敦厚的长者形象便跃然纸上。壬辰(1952)八月二十二日记:“昨梦侍双亲小饮,先公辗然色喜,面容红润,丰硕似七十前情形,且笑且语,旁有客数人,余则在末座。醒而思之,犹在目前。”俞鸿筹粗笔勾勒其父的音容笑貌,简短描绘中满载着思念。除了父慈子孝的温馨场景,俞鸿筹还会忆起父亲管教甚严的一面,庚寅(1950)二月十九日记:“昨梦先公以不肖行为有失检处,大加呵斥,长跪泣求,怒过方已,依旧儿时情况也。”俞鸿筹家中挂父亲画像,其《题甲午日记后》诗云“犹有孤儿拜画前”(自注:“先公乙卯岁画像,今日装成。”),每逢父亲生辰、忌辰,便虔诵佛经,足见父子情深。
俞钟颖光绪年间任总办章京时,为翁同龢下属,再加之翁俞两家的姻亲关系,二人在公私领域皆有交集。俞鸿筹编纂先公年谱时,《翁文恭公日记》成为重要参考文献。俞鸿筹对《翁文恭公日记》极为熟悉,时加援引。甲午(1954)五月二十六日记道:
陆平原《平复帖》。伯鹰言:“陆士衡《平复帖》墨迹,今在中州张伯驹处。”《翁文恭日记》曾记此帖云:“《平复帖》手迹,纸墨沈古,笔法全然篆籀,正如秃管铺于纸上,不见起止之迹。宋高宗题签,香光跋。此卷为成哲亲王分府时,其母太妃所手授,故以‘诒晋’名斋。……恭邸以赠李兰荪相国。”
俞鸿筹在记录陆平原《平复帖》的收藏、流传情形时,不禁忆起《翁文恭公日记》中的相关记载。翁同龢日记手稿行书潦草,辨认困难,此处俞鸿筹援引的当系翁同龢光绪七年辛巳(1881)十月初十日的日记手稿(192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予以影印)(18)翁同龢:《翁文恭公日记》,商务印书馆1925年版,第129页。,其中“诒晋”一词,为成亲王斋名,俞氏辨识无误。但1970年台湾赵中孚编《翁同龢日记排印本》讹作“治晋”(19)翁同龢著,赵中孚整理:《翁同龢日记》第三册,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版,第1146页。,1989年中华书局陈义杰小组整理的《翁同龢日记》讹作“福晋”(20)翁同龢著,陈义杰编:《翁同龢日记》第三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625页。,2012年上海中西书局翁万戈编、翁以钧校订的《翁同龢日记》亦讹作“福晋”(21)翁同龢著,翁万戈编,翁以钧校订:《翁同龢日记》第四卷,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1663页。。借助俞氏手抄,今人《翁同龢日记》的整理失误可以得到部分纠正。
俞鸿筹编撰的《松禅老人逸事》,现藏上海图书馆。俞氏将搜集到的翁同龢逸事记录于日记中。如甲午(1954)六月六日:
松禅老人逸事。靖兄言老人与吴三先生儒卿最善,归田后,时相过从。先生性狷介,偶与老人作山水游,辄畏人所见。某冬,冲天庙前羊肉面馆新开,老人约先生清晨往,甚早,食罢,客尚无至者,大喜。翌日又继之。及出,一地保见之,遽向老人屈一膝行礼,老人不得已颔之,而先生则已疾走他去矣。后遂不复往。
这一生活镜头正可弥补正史缺憾,描画出翁同龢可爱有趣的一面。又如甲午(1954)十月二十五日:
光绪丁酉江南乡试考题。丁酉江南题为“文学子游”,主考刘恩溥。相传其时松禅老人正为师相,言子乡人,故特截此《论语》句为题。
乡试命题缘由本不见于文献记载,通过此则材料,可以得知翁同龢因子游是常熟先贤,而将光绪丁酉江南乡试题设为“文学子游”。诸如此类的逸事记录,有助于丰富后人对翁同龢的认识。
俞鸿筹还编纂了《杨沂孙集》,二十一卷俞抄本《杨沂孙集》今藏常熟图书馆,系庞镜蓉捐赠。按俞氏日记所言,他先根据沈抱一所藏《濠叟诗文稿》四册(思赞手录,赵惠甫商榷,书眉三百余页)、《文字说解问讹》四卷(杨濠叟曾孙完襄手抄本)、参考沈芳畦所藏《濠叟日记》手稿一册,将杨濠叟遗著四种订成六册,一文,二诗,三箴铭、杂著,四《文字说解问讹》。随后又从沈抱一处借到师米斋旧藏杨濠叟手批《积古斋钟鼎款识》四册,俞鸿筹将杨濠叟眉评汇录为一卷,共三十页,言“此可附入全集内”。通过以上日记记载,俞氏所编《杨沂孙集》的部分文献来源和阶段性成果得以揭示。
除了关注俞钟颖、翁同龢、杨沂孙这几位知名乡贤,俞鸿筹对与常熟相关的文史资料都格外留心。如其日记所记:“李合肥朋僚函稿中载同治元年盘踞常熟之骆国忠投降事件前后甚详,摘录函语,略加贯串,以便浏览。”(1951.2.25)“录元人陈高《望云图诗序》,因其为海虞文献。”(1950.7.11)俞氏主张将乡邑故实考证清楚,如日记记道:“《居易录》:‘平湖陆稼书先生以御史台罢归,授徒常熟,逼岁除乃返,抵家顷之,卒。年六十三。壬申冬十二月二十八日。’此有关我邑故实,其馆于何氏?弟子何人?前后旅虞时间均应一考。”(1949.8.24)“权德舆撰杜佑墓志铭:‘夫人安定郡梁氏苏州常熟县令幼睦之女也。’唐时常熟县令梁幼睦,未识邑志有无记载。”(1949.5.31)俞鸿筹的得意之作,是考证出明代遗老逸休道人为常熟先贤褚膺。过程如下:
彩生大嫂以旧藏明季遗老《逸休道人诗稿》嘱题。已有松禅老人、邵息盦、沈石友、刘石香、萧榖如、丁初我诸先生题诗,先公亦有两绝。稿内不著姓名,松禅老人以“河南为氏膺为名”之句为孤证,余又检得《送孙本芝诗》复有“膺也敢忘言”句,确定膺为道人之名。乃遍查县志,竟获悉道人褚姓,名道潜,字休庵,原名膺,江西按察副使圻之后。通古今,有干略。常谒史忠正可法于军前(故有《从军集》),甚见宾礼,寻归隐。诗句如“三年读史胸多垒,十载弢弓臂不仁。纲常自许人千古,意气聊归酒一尊”,抑塞磊落,自是奇士。(1950.3.24)
因《逸休道人诗稿》有翁同龢、邵息盦、沈石友、刘石香、萧榖如、丁初我、俞钟颖等人的题诗,俞氏猜测逸休道人也是常熟人,然而稿内不著姓名,他查检文献,水落石出后,激动地说道:“三百年潜名埋姓之邑先辈遗稿,一旦竟为小子发其幽闭,为之喜而不寐。”俞氏既为个人的学术突破而自得,更因自己能为乡邑先辈存史立传、不使其籍籍无名而喜悦。他还专门作诗,以识墨缘,《题逸休先生诗草》其一云:“氏补瞿硎传,碑留孙叔名。残编孤证在,坠绪一朝明。见复搜求广,瓶庐考核精。怀哉二饶集,奇士概生平。”(22)俞鸿筹诗词遗作《舍庵诗词残稿》二卷,庞镜蓉编,钱仲联撰《俞运之小传》,谢稚柳撰序,现藏上海图书馆,1979年油印本。本文所引俞氏诗词、钱氏传语、谢氏序语,皆据此本。足见其对这一发现的珍视。
俞鸿筹关注常熟资料,固然受到协修常昭合志的影响,更为其深重的乡梓情结和自觉建设乡关文化的担当意识所驱动,是其家族文化记忆的复活。常熟向来以名人辈出、藏书珍贵享誉海内,书香世家之间联系紧密,互相帮衬,后代们受惠于家学与乡谊,多成一代翘楚。俞鸿筹即是受此恩泽的一员,对家乡怀有强烈的认同感与责任感。据日记记载,他曾为新中国成立后常熟地区发生的两件事情感到愤慨痛心。其一为名人遗冢及耆旧坟墓被盗事件。庚寅(1950)六月三十日记其致县府请禁掘墓之风的信稿:
近迭据同乡面告,常熟西北两山区所存历代名人遗冢以及耆旧坟墓,自去年起先后被掘,为数极多。虽经政府布告禁止,然并无效果,依然到处发掘。其中著名者计有明藏书家大河秦四麟,清浙闽督季芝昌、相国翁同龢之父大学士心存、学政邵松年、太史陆懋宗、方伯俞钟颖之父俞镜清等数十家坟墓。此皆载在县志,为地方之古迹,一朝毁坏,闻者莫不叹息。窃见政府对于保全古迹,业已屡次申明,最近报载文物局长郑振铎为南京古墓七十余座被掘,特发表谈话:“各地古墓古物,必求妥善妥善保护,以存历史或文献上之遗迹。”此项用意,人民极为赞美。至于私家坟墓,虽未列入古迹之内,但盗掘行为,政府悬为厉禁。想必积极执行,以维威信。
在俞氏的评价体系中,名人墓冢有远超一般私家坟墓的公共价值与意义,秦景旸、季芝昌、翁心存、邵松年、陆懋宗、俞镜清等人之墓被毁坏,不利于保存常熟一邑的历史文化。
另一件事为铁琴铜剑楼藏书让与北平图书馆。日记披露了俞鸿筹对此事的态度:
闻铁琴铜剑楼藏书日前让归北平图书馆,四大藏书家从此悉成历史名词矣。《涧于日记》曾载光绪癸巳六月:“沈子眉来,云常熟瞿氏藏书有出售意。”宣统时,端午桥劝将书献,均未成事实。百年长物,一旦弃捐。此有关吾虞文献,不仅私家世泽已也。(1950.2.9)
瞿氏铁琴铜剑楼历史悠久,藏书珍贵,闻名遐迩。俞鸿筹曾赞扬道:“若以美富而论,琴剑楼诚巨擘矣。”(1951.3.16)在俞鸿筹看来,铁琴铜剑楼藏书不仅是私家世泽,而且关系常熟全邑。宣统年间,端午桥两江总督端方以官位相许,瞿氏尚能婉言拒绝献书要求。而此际铁琴铜剑楼藏书却“菁华尽去”(1950.2.25),俞鸿筹的不舍与遗憾十分明显。他听闻捐书的消息后,写诗赠瞿凤起:
闻铁琴铜剑楼藏书易输,追赋作此以慰凤甥:
谰语当年尽子虚,篑斋记事复粗疏。登瀛枉下宣和诏,未献王家镇库书。(自注:端匋斋曩劝献书,许酬京卿。良士表姊丈婉却之。“宁登瀛,不为卿”,宋谚也。)
青箱长物日摩挲,输限应知感慨多。谁分南唐李后主,凄凉挥泪别宫娥。
秘笈空怜饭一炊,区区聚散有何奇。郑堂易米还留记,绝胜庚寅一炬时。(1950.3.10)
开篇直言作诗劝慰瞿凤起,已表明俞氏坚信瞿氏捐书并非自愿。颔联正是指向宣统年间瞿氏拒绝用藏书换官位一事,借古讽今,见出铁琴铜剑楼藏书在俞氏心中的分量和地位。
不难看出,俞鸿筹在追忆中自觉继承了家族文化传统,力图保留家族和家乡的文化遗产。他与杨无恙、沈抱一、沈芳畦、瞿凤起、薛佩苍、钱仲联等常熟籍文人、收藏家交往密切。他关注家乡的消息,为古迹损毁义愤填膺,为藏书捐弃黯然神伤,为同乡先贤立言扬名,为重修邑志贡献力量,这皆离不开俞氏一族家教、家风、家学的熏陶。
对家族文化的记忆与承继,涵育了俞鸿筹的个人气质,促使其拥有一份独特厚重的古学情怀。他在动荡变化的时代,以疲惫病躯,努力治学,提升修养,守护家族的文化传统,致力于为后人续写俞氏家族的文化故事。
俞鸿筹亲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其人生遭受了从锐意从政、积极救世到远离政治、闭门读书的巨大转变,所遗七册日记手稿,起于1949年1月1日,迄于1955年12月31日,正作于其人生后半程的避世时期。俞鸿筹曾用白居易“老慵自爱闭门居”来概括这一阶段的自己,归隐遁世之意明显。避世的主要原因是身罹重伤,肺疾严重,形容枯槁,钱仲联《俞运之先生传》形容其“因被敌讯,负伤出狱,后致肺疾,经西法割治,年未中身而体就衰”,郑逸梅《俞运之小传》云“伤重无复人状,幸而中华胜利,始得释放入医院治疗,抽去肋骨数根,遂成偏废,不便行动,生活维艰”,俞氏日记自述道“左肺乳下发声稍异平常……恐系上次发炎后结痂所致”(1951.1.30),“黄昏时无故咯血”(1951.4.9),“右肺尖有斑地痕五点,为纤维性,已硬化”(1952.7.21),体重仅为“九十六斤”(1951.7.11),俞鸿筹的孱弱衰朽可以想见。肺疾不仅折磨俞鸿筹的身体,更使其内心煎熬,忧虑较重。日记呈现出他对健康长寿的极度渴望。他曾自字“柏饮”,以期能像赤松子一样长寿(1951.2.6)。他四处问诊,如“致马东海信问肺病可服白芨否”(1949.6.1);辗转求药,如“近有肺病药在港出售,托姨甥孙君从广州市上辗转购得三百片,极为不易”(1952.10.24);学习时下流行的“因是子静坐法”(1949.5.7),试图通过修炼气功来调养身体,并且定期摘录杂志报刊、中医典籍中的养生要旨。此外,俞鸿筹正式皈依,以佛法安置身心。日记云:“今得皈依,自即日起,永当长斋以忏宿业。”(1949.10.10)他接受佛家病系宿障之说,期盼通过持斋念佛消除病魔。他虔心向佛,年终说道:“此一年中处境甚劣,旧疾屡发,身体不健,环顾世事,正在革变,诚剥极矣。惟窃慰者,幸得皈依三宝,稍读经典,使身心俱安,不为世所移转,故自字曰‘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斯‘无闷’之义也。”(1949.12.31)足见佛学使其深感慰藉。
虽然时代急剧变化,自身又受病痛折磨,但是俞鸿筹未曾改变延续家族文化传统的决心。日记己丑(1949)八月二十七日云:
鄦廔师书来,颇有抑郁语。今日复一函,有“世乱纵靡有定,古学绝不消灭。天留老眼以观世变,行见希夷叟,终有堕驴一笑之日也”之语。
对俞鸿筹来说,坚持读书治学,有存续古学的意义。他读书勤苦,治学用功,几乎日日作札记。日记“今日体似不适,仍照常阅书”(1950.3.25)反映出其勤学不怠的品质。俞氏读书博涉四部,札记常涉考辨,专撰序跋,其中暗藏诸多有价值的发现和思考。比如推断天尺楼钞本《恸余杂记》为清代禁书。该书直书清朝圈田、放债、强占民房等斑斑劣迹的态度引起俞氏注意,他查检到《征访明季遗书目》未载该书,结合该书没有序跋呈现流传情况,于是推断“当日必在干禁书籍之列”(1952.3.21)。又比如关于杜牧诗的心得体会亦有启发意义。区别于何焯、张佩纶、李慈铭等人对杜牧诗的宽泛评价,俞氏分体讨论,提出杜牧五古如《感怀诗》《杜秋诗》《郡斋独酌》《雪中书怀》《题池州弄水亭》诸篇,高骋劲出,较他体更胜,近体如《华清宫三十韵》及《长安杂题》六律,高出李商隐一头,古诗句法多取法韩愈诗文,开后来法门不少。(1951.6.28)
俞鸿筹密切关注古籍存亡情况。自日本侵华起,古籍损毁尤为严重,或是惨遭焚毁,或是不知其踪,或是论斤贱卖,俞鸿筹对此格外愤慨。日记云:“北平海王村旧书肆因营业萧条,将古本书籍论斤出售,以为包物之用。毁灭文物,一至于此,可胜浩叹。”(1949.9.27)《〈希任斋善本书目〉序》一文,将其对古书罹难的愤怒、痛心、忧虑展现得淋漓尽致:
清末迄今,书籍遭厄最烈。其流落异国者,若皕宋之归静嘉堂文库,已为世所咸知;新建裘文达曰修,藏四库未进呈钞本元明小集八百余种,后归武昌柯氏,多属罕睹之笈,亦被倭人以二十万金易去。此犹流转人间或可踪迹者也。丁丑以还,则备受火燔水溺,荡析毁弃,自江乡僻壤,弥互四方。昔人所言叠以为渡、用以为炊之惨况,已有过之无不及。其中宋元版本,人所共珍,罹祸差少;至明以下甲乙之部,动辄论秤问值,割裂藉物,或竟改制粗纸,呼为还魂。近有人从析津回,携视所藉寒具之纸,赫然大字精刊《周礼》数叶也。经此浩劫,举国所存典籍几毁十之八九,数千年遗留文献,盖将垂垂尽矣。(1951.1.31)
在俞鸿筹看来,自日本侵华起,中华数千年之文献瑰宝毁去大半。他强调古籍流落异国尚可追踪购回,而火燔水溺、割裂改制给古籍造成的伤害则不可逆转。即便海晏河清,损失也难以修复。目睹这一惨剧的俞鸿筹,更懂得藏书不易,读书难得。他抄录赵孟頫藏书跋语“聚书藏书,良非易事”(1950.2.1)以表心志。同时,留心海内外的书籍收藏与流传情况,对北平图书馆、震旦图书馆、浙江图书馆文澜阁、常熟沈氏师米斋、宁波李庆城萱荫楼、无锡孙毓修小绿天等公私藏书情况皆加记录。若有罕见版本经眼,亦于日记中详加记述。
俞鸿筹博览群书,学问渊博,喜好谈碑、治印、看画,文人趣味浓厚。深厚学养与文人雅趣共同形塑了俞鸿筹的文学风貌。其遗著《舍庵诗词残稿》存诗183首,词14首,其中题咏书册字画、金石文献之作约占八成,钱仲联赞其“与时流嘲弄风月者殊趋”。从《题正反同形篆文汇录》《题说文新附汇录》《题瓶庐临董香光山水卷》《题恬裕斋校书图》《题严畸盦藏印谱》《题玉翠砚合拓本》等诗题,俞氏创作的题材特点可见一斑。俞氏笔下不乏才气与学思并显的佳作,如《题珠玉词小山词合刊本》:
破梦居士得临淄后裔重辑珠玉小山词钞合刊,较汲古所录增百余阕,可称足本。出示属题。
熨纸香匙手自亲,玉樽清唱醉芳茵。西园莫赋边屯事,灯火笙歌是解人。
莫莫休休侧艳词,岂真鬼语坠泥梨。缀旒终是闲评泊,难把知音许《罪知》。(自注:祝京兆《罪知录》论词,稍许欧晏周柳,以为缀旒。)
隽味楂梨一卷兼,低吟合共夜香添。临淄绝代词宗手,不道遗嫠月旦严。(自注:李易安《词论》:“晏丞相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叔原能知词矣,而苦无铺叙。”)
这组诗表达了俞氏对晏殊其人其词的个性化理解。其一肯定晏殊不赋边事,吟咏灯火笙歌的题材倾向。不强调宏大意义,聚焦雅士生活,暗合俞氏当下处世心境。后两首皆推尊晏殊词艺,指出祝允明《罪知录》低判晏殊词的艺术成就,并回应李清照对晏殊词“皆句读不葺之诗”“苦无铺叙”的指摘,着眼于其称赞晏殊的一面,进一步推举晏殊为临淄一地的“绝代词宗”。又如《题任立凡山水画册》其一:“山人家住箫然山,烟云落纸皆萧然。图成见山不见画,胸中丘壑身林泉。”寥寥数语便描绘出任立凡使人身临其境的高超画技,画作给人萧然之感,俞氏清词秀句亦给人清凉疏逸之感。再如《沤居士字卷》:“蔚此豹变姿,奇气何从吐。墨池腾风雷,化作南山雾。”此诗短小精悍,形象刻画出书法作品的灵动笔势。
题咏文人雅好之物以外,与友人的交游往来是俞鸿筹诗作的另一常见主题。如下一组诗就展现了俞氏与庞蘅裳的深重情谊:
《和鹤缘丙申元日诗韵》:其一:年来贫病已能甘,粗食无妨共九三。(自注:东坡呼颍滨曰“九三郎”。)未办敷于为后饮,(自注:《荆楚岁时记》注:“敷于,音讹为屠苏。”)犹思罗缕作深谈。偶全瓦注原堪叹,懒访奇书更不贪。独喜庞翁多美意,(自注:山谷句:“庞翁迹颇亲。”)红笺细字若眠蚕。
其二:萧瑟江关纪再周,眼中日月又逢猴。(自注:曩见宋雍熙砚有“猴逢一纪,与日月易”铭语。)百年鼎鼎空分半,举世悠悠合自休。坐惜麝熏沈淑景,(自注:元日阴霾。陶诗:“沈阴拟熏麝。”)闲看鸦阵下层楼。支离已忘酬新侯,枯拥绳床乌衲裘。(自注:皮袭美句:“不知何事迎新岁,乌衲裘中一觉眠。”)
《柬鹤缘》:已叹新贫压旧贫,更嗟大耋历千辛。老成谁识汝母侮,忧患端从我有身。白鹭股难谋补肉,黄茅地误落殊珍。启期且自宽心境,(自注:《列子》:“荣启期,自宽者也。”)烦恼菩提即净因。
《悼鹤缘(己酉卒,年八十六)》:通家旧谊论三世,谦退深蒙父执推。不为才难伤老宿,却同群碎委稿莱。(自注:右军帖:“俯同群碎。”)人间苦器休回首,门外天涯绝告哀。想见寒梅蕉萃甚,此生能得几回开。(自注:室吴同庚,尚在。)
从中可知,俞庞二家三世交好,俞鸿筹对庞蘅裳的人品、才华、气质极为赞赏。二人同经乱世,但心境不同。俞氏和作表明自己已趋于闲散忘世的平淡状态,赠作则反映出庞氏仍因时运不济而郁结苦闷,俞氏劝他自宽心境。友人去世,俞氏悼作不言伤感,直言死亡亦是解脱,情谊深重若此怎会不伤感,只不过因为对友人心境有着深切共情,才会觉得离开人间苦海未尝不好。此外,《怀凤甥》表达了他对瞿凤起的理解与盛赞:“白醭揩残卷,相看意最亲。天留读书种,老作背匙人。语可列眉比,别才阿鹊频。东坡传《药诵》,巨胜亦堪珍。”还有《无恙旧有六十我满意之句乃于壬辰人日化去方五十九也作此挽之》《和隐麓见赠韵》《稚柳五十》《怀甸老》《和瘦东见怀韵》《志靖四兄七十》诸作都向读者讲述了一段又一段互相理解和关心的宝贵交谊。
总体来说,俞鸿筹作诗依靠才学,遣词造句讲求出处,喜好使事用典,这一特点在上述诗歌中已有体现。再以《赠佩苍四十九生日》为例做一说明:
正从览揆见圆蟾,应向高楼卷画帘。名士衣幍多蕴藉,新诗几砚总精严。红闺难得清斋共,素守欣看雒诵添。图取荔枝传韵事,香山福慧本双兼。(自注:《荔枝图序》,乐天四十九岁作)。(1949.6.11)
首联“览揆”典出《离骚》,颔联化用清吴伟业《寿王子彦》诗,颈联“雒诵”出自《庄子·大宗师》,尾联用白居易四十九岁作《荔枝图》一典。典实充斥全篇,目不暇接。此外,俞氏作诗还多系时事,《舍庵诗词残稿》几乎每首诗都有自注,若无注语,恐难索解。俞氏强调积累与涵养之于创作的重要性,日记己丑(1949)四月十一日云:“欲赋小诗,久索未成。白石道人云:‘思有窒碍,涵养未至也,当益以学。’”在俞氏看来,学养深厚,作诗才能信手拈来,一气呵成。将日记与诗歌对读,更能发现俞鸿筹学养与创作的互动关系。他曾从杜甫、黄庭坚诗句中提炼出“未委”这一诗歌语汇,书于日记中:“未委,未知也。杜诗:‘未委适谁门。’山谷诗:‘未委先生记得无。’”(1949.11.19)其《题汪大铁编年画册》诗有句云“未委经行处,曾破几量屐”,可谓是对该词的成功化用。
俞鸿筹曾以“养疴岑寂且随缘,终日婆娑笔砚边”(《题壬辰日记后》)来描画自己在身心疲惫之际,依然孜孜不倦地读书、著述。对幼受家学的俞鸿筹来说,提升修养、勤苦治学既是家族文化传统召唤下的习惯使然,亦是其在世变中存亡续绝的世家文人担当。
日记中的记忆,本是个体思维活动的产物。但只要日记的作者根植于他所生活的社会环境,文化记忆就成为其思想及知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这种文化记忆采用哪种方式书写出来,作者是可以自由选择的,像日记这样的私密写作,显然不存在与社会读者分享相关文化记忆的即时诉求,也就不存在转化为集体记忆的当下可能。而有关家族的记忆,是文化记忆中比较“公”“私”交缠的一种类型,它既是特定族群共有的,又带有明显的亲缘、私性色彩,从此角度来说,俞鸿筹日记中的家族文化记忆,固然是他个人的一次写作表达,但其中的情感和用意却是具有家族传承之责任意味的。
正如罗时进先生所言:“家族不仅仅指向物质生产、生活层面的意义,也意味着凝聚文化倾向、人文情感和文学经验的文化共同体。”(23)罗时进:《家族文学研究的逻辑起点与问题视阈》,《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第164页。俞鸿筹日记不仅是一部个人心路传记,更是一部关于家族文化共同体的记忆史,我们从中看到了近代江南俞氏家族代代相承的文化传统,感受到了其生生不息的强大生命力。
中国文化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其家国同构性。钱穆先生曾论:“‘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中国文化,全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的一切。”(24)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51页。罗时进先生亦云:“‘国家’之‘家学’往往亦即‘家族’之‘家学’。”(25)罗时进:《家族文学:何以成“学”,如何治其“学”》,《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第114页。透过俞鸿筹关于家族的文化记忆,我们不难认识到俞氏家族对中华文化保存和建设做出的宝贵贡献,以及世家的家族教育对学术传承、文化守护的重要作用。中华文化绵延千年,长盛不衰,其传承正多赖于江南俞氏这样的文化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