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袭竹 图/枕上浊酒
四溪山的杏花又开始落了,坠粉飘红,声势浩大地织出花雨,等过几日杏花落尽,风吹枝绿,恰若重生。
这是聂昭染来到这的第三个年头了,去年埋的杏花酒,如今芳菲了一寸土地。她的绯色缀云流仙裙轻盈掠过筑云寨层叠的花路,扇动满地杏花瓣,像唤起万千粉蝶。而她眼眸无波,明玉般的脸笼着清冷的光,可细看,嘴角偏又挑起一抹戏谑。
余光里那抹斑斓之色晃得人眼花,她轻扯嘴角,身形几番流转,将那跟她一路的人揪了出来。
“你穿的这是山鸡装?”眼前花花绿绿的宋庭让昭染毫不留情地笑出声。
“寨主。”宋庭嗔了声,“你是不是要挖杏花酒,我帮你啊!”说着他已捋起袖子,说干就干了。
昭染蹲下身,状似不经意地说:“宋庭,你是我……”她停了下,像在思索,“带回来的第九个男人。”
宋庭的手抖了下,颤声道:“寨主意欲何为?”
昭染轻笑了声:“十全十美啊,你再替我寻一个,要长相俊秀,品行端正,孔武有力……”
宋庭不想理她了。昭染望天兴叹,她早就习惯了,这筑云寨的男人,是越发没规矩了。尤其是那右护法,每每见她带陌生男子回寨,一张俊脸便涨得通红,总想说点什么,却次次欲言又止,甩袖离去。
是该整顿整顿了啊。
昭染在心中默默地想,无意间侧眸,却见右护法站在十几步开外,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和宋庭紧挨的身影。
她被那目光灼得生疼,忍不住别过了身,再抬眸,那里空无人影,只余竹叶被风撩动,消解着方才站立之人的落寞。
她想起与他初见时,她盯着他眼睛放光,拽着他的手臂就那么直勾勾地瞧。她的左护法虽已司空见惯,却也看不下去了,轻咳着让她收敛。她这才讪笑着放手,却见他耳廓红了个透。
那时他怎么也不愿当她的右护法,总想离开筑云寨。直到一个个俊俏男子被她带入山,他突然就说不想逃了,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右护法。
昭染只取了两坛酒,让宋庭把余下的分给寨中兄弟,自己提着酒离去。宋庭在身后高喊:“你去哪?”她笑了下,声音被林间的风碾碎:“我去看看我的美人儿。”
一线风起,吹开桌案堆叠的纸张,雱雱似雪。她撞门而入,惊扰了院里爬墙的蔷薇。那人自桌案抬首,眼眸中有径流拂川,也有飞花逐水。只一瞬,他便反应过来,慌张地将手下的画塞进最底层,这才走过来。
“怎么走路还喝酒?”他的声音比杏花酒还要清冽入骨。
昭染不以为意地笑:“喝酒就得边逛边喝才有意思。”她将酒分他一坛,便晃悠悠地朝桌案去。他想阻拦却来不及了,眼睁睁看她抽出最底层的画。昭染看了眼,眉梢挑起万千风情:“右护法喜欢我?”
他后退:“属下不敢。”
昭染笑意斐然:“要不我提拔你做我的压寨夫君?”
他红了整张脸,却还是一句:“属下不敢。”
她不知怎么生出怒气,将酒坛狠狠往地上砸去。
“之前每日想离开怎么不说不敢?见我带男子入山,挥袖离去怎么不说不敢?未经允许私自下山怎么不说不敢?”
杏花酒洇湿了她的裙角,酒香顺着裙摆上的大朵红云攀爬而上,她在一阵迷离香气中拨开眼睫,却见他被逼得节节败退。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软声道:“你知道吗?如果是他,他会说,求之不得。”
他会为她拒绝丞相女,会因她一个点头激动到左脚绊右脚,会为了娶她,跪在先帝的未央宫门口三天三夜,头磕到鲜血淋漓。
右护法终于抬起了眼眸,周遭浮动的酒香中,他的眼也像蕴了一层醉意:“他是谁?是寨主的心仪之人吗?”
“不说属下不敢了?”
他垂首不发一语。
昭染仰天大笑,许是笑得太狠,眼角泛出了泪花,她想起宋庭问她为何建立筑云寨。那时她的目光幽幽落于四溪山的回崖沓障之上,声色空渺至极:
“我要找一个人。”
三年前的玉都花木萧疏,大火过后,晋王府只剩断壁残垣。此后一百天,层层白幔掩住玉都半个天际,满城缟素只为一人。
晋王骆连洵。
而他的王妃聂昭染,也自此杳无音讯。
当然,那时的聂昭染,早已拿到了骆连洵的亲笔和离书。
宋庭拿起杏花酥,随口道:“上次你说要找人,告诉我你要找谁,我帮你。”
“找不到了。”昭染仰头饮下樽中酒,这酒冰得太过了,只一口,就寒意彻骨。
“为何?”
“他死了。”
宋庭一口杏花酥噎在了嗓子眼,愣了。
昭染转眸向他看去,笑意无波无澜,“我杀的。”
暮春的风已带了微微燥热,有着风雨欲来的不安。青州距边境不过两百里,时有外寇作乱。昭染唤来手下,吩咐道:“城中不太平,前段时日我们购买的粮草还安置在城北平嘉仓,叫几个人今日随我去取。”
风絮纷飞,影落明湖,一派春日好风光。昭染端坐马车上,却无心赏景。撩开侧帘,是右护法骑着骏马随行,一身白衣因风飒飒,似拢了千顷皓雪。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亦侧头看过来,双眸映上花叶交错的影,还有一抹波澜,隐于影林深处。
她无意探寻,放下帘子,将自己匿于他视线之外。
行至平嘉仓,昭染甫一下车,便愣在了原地。
粮仓外已然加派了高手驻立。
“看来萧家早就做了部署,倒是我多虑了。”昭染向前几步,又蓦然顿住。
这八个驻立之人的站位……这是九宫八卦阵?
年少时曾有个少年对她说,这世间大道,万般武器,殊途同归,便都是一样。
那时她还是涂渊部落的公主,她的父王偶得一柄上好的冷月刀,言族中之人不论身份,谁能凭自身之力第一个走出十幻林,就能得到冷月刀。
十幻林位于涂渊内部以南五十里,这林子古怪得很,进去的人十有八九会迷路,最后只能用寻香蝶才能出去。一旦启用寻香蝶,便等同于寻求外援,自然就无缘冷月刀了。
昭染生性倔强,偏不信邪,硬在林中耗到月上中天也没掏出寻香蝶。可她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女,听着林深处隐约的窸窣声,后背开始冒冷汗,但想到那吹发即断的冷月刀,怎么也不想放弃。
又一阵窸窣声传来,这次近在耳旁了,她吓得不轻,瘫坐在地上不敢睁眼,却听见一声轻笑。
那笑声清浅绵长,混杂着少年的干净嗓音:“胆子这么小啊?”她睁眼,月色朦胧下他朝她伸手,“不用行这么大礼,快起来。”
捕捉到少年话中的调侃,昭染判断出眼前的人并无恶意,将手轻轻搭上他,借着他的力道起身。那时月意深重,他闯入她的眼,宛若漠上生花。
昭染留了几分心眼,“中原人?为何来此?”
少年笑了:“在下骆连洵,来此寻药,误入林中。”顿了顿,他说,“此林按九宫八卦排列,若不懂奇门遁甲,很难走出去。”
昭染哪听过什么奇门遁甲,有些疑惑地看他。骆连洵笑道:“在下略懂一些,姑娘若信得过,跟着我便好。天色深黑,再拖下去怕是危险。”
那晚,骆连洵带着她七拐八拐,不出一炷香,便走出了树林。昭染心中信服,面上不以为然:“什么奇门遁甲,我用寻香蝶一样出来。”
本以为他会辩驳,却不料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是,世间大道,万般武器,殊途同归,都一样的。”
那时风穿密林,他的笑也像被风卷着,吹进了她心底。她原以为奇门遁甲那么厉害,他该是趁机好好炫耀一番的。毕竟从中原来的人都看不起涂渊,那些人说涂渊无知蛮化。
可眼前的少年却将他们放在了同等位置。
昭染对他产生了好奇。
涂渊王见骆连洵仅凭自身之力将女儿带出了林子,让众人心服口服,有心纳入麾下,便道:“本王欣赏有勇有谋之人,阁下若愿留在涂渊,这冷月刀本王双手奉上。”
骆连洵婉言拒绝:“在下此番不过为母寻药,恐不会久留,怕是辜负王上的心意了。”
涂渊王面露惋惜,却还是将冷月刀赠予了他。昭染虽也觉得他不负此刀,到底还是不甘心,眸光紧锁在刀上。骆连洵见她眼巴巴的小模样,忍不住勾起一抹笑,他眉眼弯弯地向她走去,将冷月刀塞进了她手中。
“送给你。”他说,“初次见面,我叫骆连洵。”
她收下刀,脸上笑靥如波:“初次见面,我叫聂昭染。”
风吹四野,烟芜苒苒。骆连洵在涂渊待了两个月,期间还救过涂渊王一命。涂渊王视他为恩人,允他自由出入涂渊。他教昭染中原的文字,给她做中原的衣裙,梳中原的发髻。等到她焕然一新从帐内走出,风吹动她的绯色云罗裙,映得她的双颊宛如天边红云。他站在帐外像是失了言语,久久不能回神。
椟西草于春季发芽,夏初开花,是骆连洵要找的药草,长于雪山之巅。骆连洵来找聂昭染,却听人说她去了雪山。他一愣,牵了匹马便直奔雪山而去。
等见到那抹绯色身影在茫茫白色间若隐若现时,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急急往山上而去,却见她已下山,手中抓着药草。他将她搂在怀里,她红着脸却说:“别担心,这雪山我从小就爬惯了,我有方法。”她将药草塞进他掌心,“我就想给你个惊喜。”
他握着药草,心里却空得发慌,许久他才开口:“染染,我要回去了。”
一句话像一场沉默的雨,将两人顷刻浇至无言。
昭染至今还能清晰地忆起他走的那天,她站在山坡上,看着他渐行渐远,他回头冲她喊:“染染,等我安置好一切,就回来找你!”
她拼命点头,生怕他看不见。
那时她满心期待,何曾想到后来发生的事。
总归是世事无常。
雨滴疏疏落落地顺亭檐而下,溅起一方雨雾,又转瞬融入四溪山的松烟山海中。
昭染轻倚栏杆,于朦胧雨雾中遥看苍茫山色。手中酒已空,她忽觉神思恍惚。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并未回头,目光虚虚地落于天际一隅。
“今日是我生辰,右护法……可否实现我一个愿望?”
身后人似乎顿了下,半天再无脚步声。良久,她才听见他轻浅的一声:“好。”
昭染这才转身,对上他泛着雨后涟漪的眸:“抱抱我。”
他不动声色地望她,片刻垂首,却是笑了,走近,将她小心翼翼地拢入怀中。
昭染仰起脸,抚上他的眼,“你怎么哭了?”
他眼睑湿润,却笑得温柔,“手碰了姜汁,揉了眼睛。”
整个筑云寨都知昭染不喜生姜,故而膳房根本不会进购。然而她什么也没说,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几缕风裹着潮意拂过,她说:“我们去游湖吧?”
她拉着他跑,整个天地霡霂斜织,将她染成了山水空濛色,而他的眉眼淡淡挑开,亦勾出一幅水墨丹青画,画风透着柔情万缕。
他手忙脚乱地替她撑伞,她却毫不在意,任由雨丝绕身。上船时她的脚滑了下,他紧张地扶住她说:“小心。”
他笑得真好看,有一瞬她忽觉这世间纷然,她却只想停在那抹眼角边,为他窥云探雪,为他蔽日揽风。
雨在翌日隐退,天色放晴。薄暮时分,昭染唤来宋庭:“去山下抓几个村民。”
宋庭没反应过来:“什么?”
昭染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强调:“动静越大越好。”
天边最后一片葡萄紫被夜色吞噬,筑云寨燃起明灯数盏,照亮了寨中惊慌颜色。右护法步履匆忙,眉头深锁。
“寨主这是做什么?”
昭染斜倚于紫藤花架下,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中剑,剑辉映出那双含笑的眼:“这几个村民不知好歹,在背后说我闲话,右护法,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聂昭染对百姓行恶,或许筑云寨的右护法不会管,可爱民如子的晋王殿下,一定会管。今日,她就是要逼他现身。
“不过是背后说闲话,罪不至此,寨主不用理会,把他们放了吧。”
昭染抬眸向他看去,灯月交辉下她慵懒地起身,指尖滑过剑身,吩咐道:“把他们带过来。”
她根本不理会他,他心尖一颤,看进她漆黑的眼瞳里,那一刻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瞬然划过一抹悲怆,他举起剑,语气近乎哀求:“染染,放了他们。”
他唤她“染染”。
他的语调满是深情,剑端却缓缓地指向了她。
男人真是这天底下最难以揣测的物种。
昭染毫不畏惧地向他走近,纤细的脖颈离他的剑尖愈来愈近,他脸色一变,步步后退,手开始微微颤抖。
从始至终,镇定的是她,狼狈的是他。
昭染劈手夺过他的剑,他眼底灰败,仍在祈求:“染染,放了他们好吗?”
“如果我说不呢?”昭染面带笑意。
村民哀嚎声渐起。
月色骤凉,他薄唇紧抿,抬眸,眼底猩红,“染染,别逼我。”
昭染赫然收起了笑意,眸中聚起厉色,“宋庭!”她将剑扔给身后人,语气狠绝,“杀!”
“皇令在此,我看谁敢!”面前的男子闭眸后复又睁开,声如铿金霏玉,手中金色令牌在月光下闪着光华。他缓缓地揭下人皮面具,一张熟悉的脸笼着如水月华,似穿过层层岁月而来,有着绝世的风华。
骆连洵,好久不见。
众人皆知,晋王殿下在三年前死于大火,可只有昭染知道,他是死于她的慢性毒。
涂渊一别,本以为再见便是郎情妾意,却不料竟是刀剑相对。
骆连洵在涂渊时,曾遇狼群攻击,幸得一人相救。那人受了伤,骆连洵没带药,又无法坐视不管,便让他在林中等待,自己去涂渊内部拿药。岂料那人来自九凉,在他身上下了浮引蛊,此蛊能于沿途留下特殊气味,之后将子蛊放出,跟着它便能寻到母蛊所在之地。
涂渊被九凉灭族,昭染在混乱中被大宁的二殿下骆衡所救,经由他口才知骆连洵是大宁的三殿下。那日骆衡说,大宁要对付匈奴,若能和匈奴以北的九凉合作,两面夹击,胜算会更大,所以骆连洵便去与九凉商谈。对方提出一个条件,他们说,要整个涂渊做见面礼。
什么为母寻药,都是骗她,他是想将涂渊内部的路线摸清。昭染再次出现在骆连洵面前时,不顾他眼中狂喜,将他的袖子撩开,果然看见了浮引蛊留下的痕迹。若骆衡没告诉她,她尚可安慰自己,这是他无意中了敌人计谋。
他终究是骗了她,那蛊,大概也是他们的谋划。
骆连洵离开涂渊是因军情紧急,再回来时,他已找不到聂昭染了。再次见她,他的心里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可她眼中寒意四散,料峭了他方遇春暖的心。
他明白了,她恨他。
他将她接进王府,她行为乖张,将府中搅得鸡飞狗跳,他只微笑地看着,纵容着。冬日她躺在有雪的枝头,他担心她着凉,让她下来,可她愣是不理会。那时骆连洵的腿受了伤,行动不便,却忍着痛,作势要往树上爬。她冷冷地看着,还是忍不住问:“你做什么?”他仰首对她笑得温柔:“染染喜欢与雪为伴,那我就上来帮你取暖,这样你便不会冻着。”
昭染觉得他真是虚伪到了极点。
再次见他眼中的狂喜,是她点头的那一刻,他高兴得像不会走路的孩子,左脚绊右脚跌倒,然后躺在地上笑。
随后他打马奔去皇宫,在未央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求先帝赐婚。先帝不允,他便将头磕到鲜血淋漓,几乎昏死过去。
洞房花烛夜,他的心跳得如战鼓,竟感到了情怯。他挑开她的红盖头,却听她说:“夫君,来尝尝我做的杏花酒。”
他端起那杯酒,博学如他,闻到了一丝特殊气味。
一瞬间心掉入万丈冰窟。
他苦笑着端起酒,一饮而尽。
昭染忘不掉他那一刻的神情,直到今日,她一想起,便觉心口拥堵。
所以骆连洵,你为何明知酒里有慢性毒,还要喝下去,甚至毒入肺腑,致你咳血之时,还要笑着夸我酿的酒好喝,然后喝得一滴不剩?你为何要为了保护我,临死前遣散所有人,丢下和离书,然后将晋王府烧了个一干二净?
你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就能将灭族之仇抵消,就能让我原谅你吗?
骆连洵,你休想!
夜风浮动,筑云寨的烛灯已燃了一半,骆连洵脸色苍白地站在那,月色愈发的冷了。
昭染在斑驳的光影下浅浅勾唇:“殿下放心,我会放他们回去。”言罢,她再不看他,转身,向漆黑的竹林深处瞥了眼,便大步离去。
骆连洵呆怔地站立,看她渡了月华的绯色裙裾掀尘而去。他恢复了身份,便也失去了勇气,只听见她的声音远远地被山风送过来:“从今日起,筑云寨再无右护法,寨门已开,殿下请自便!”
昭染踏进后院,朝村民们鞠躬:“乡亲们,今日你们愿意配合演这出戏,昭染,在此谢过了。”
村民们纷纷摆手:“都是小事,寨主平时那么关照我们,没有寨主,这世道里我们早就饿死了。”昭染点头,“宋庭,派几个人护送村民下山。”她迈着步子往外走,忽地一个趔趄,宋庭扶住她:“没事吧?”
她扶着墙,看月亮缓缓地朝另一方天空游移。
他……应该已经走了吧?
宋庭叹了口气:“寨主,你这是何必呢?”
她笑得苍白:“有的人,注定是留不住的。”
“就如这皓月。”
这场梅雨季拖沓地绵延了四十多个日夜,骆连洵也在寨外等候了四十多天。
可昭染不愿见他。
近日城中又有外寇侵袭,抓走不少百姓。今上是曾经的大宁二殿下骆衡,先帝驾崩后,他持诏登基。上位以来,新政推行有效,此后便乐不思蜀,忘乎所以,将百姓安乐抛之脑后。这三年,大宁早就满目疮痍了。
昭染在院里修剪花枝,宋庭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人。
“寨主,这两人非说有急事见你,说是……晋王殿下的人。”
她的手微顿,“何事?”
“是发兵救被掳百姓一事。”一人答,“殿下说,姑娘不下山,他便不救。”
“他病了?”昭染问。
两人摸不着头脑:“姑娘放心,殿下身体康健。”
“没病怎么烧糊涂了?”昭染气死了,“人命关天,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
两个侍卫不约而同地摸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姑娘,您还是随我们去一趟吧,救人要紧。”
昭染方到范将军府,大步而来的骆连洵便将她抱了个满怀,而那批被掳走的百姓,已然被平安救回。
“你骗我?”她不可思议地问。
“染染,我没法子了。”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声音闷闷的,“我就想跟你确认一件事。”
“何事?”
“听说过沈舟将军吗?”
昭染点头,“三月前兵败的战神。”
“他是大宁战神,骁勇善战,哪那么容易兵败。”骆连洵说,“此事全因尹贵妃,她硬要跟来前线,说想看看将士们的英勇,陛下允了。那场仗双方损耗不少,本已划清界限,按照战况,该休养生息,贵妃却因与对方将领有过口舌之争,心中不快,硬要将军乘胜追击,此事上达天听,陛下居然允了。将军顾全大局不愿发兵,贵妃以失踪威胁,被敌军生擒。为救贵妃,我军落入敌方陷阱,折损三千将士,沈将军也下落不明。”
他看着她,“你将我赶出寨后两日,我忽然收到沈将军的信……”
昭染避过他的视线,他却将她的脸扳正,“染染,近日我才想明白,你将村民绑到山上,又逼我现身,都是为了证明给将军看吧。你在为我收拢将臣对不对?”
“你别自作多情。”昭染不承认,脸颊却飘起红云,“我是为了百姓。”
他却笑若春风,将她拥入怀,“好,我们染染是因为心怀大义。”
“但我就喜欢自作多情。”他说。
次年九月,骆连洵率十万将士兵临城下,本已势如破竹,陛下却在这时出现在城墙上。
“骆连洵,你居然还活着。”他扫视一圈,视线落在聂昭染身上时,蓦地一怔,“是你?你怎会与他在一起?”他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眼中划过恨意,“你从一开始就没想杀他,只是为了演戏给朕看。中毒吐血、王府大火,都只是为了将他转移,好一招暗度陈仓,真是精彩!”
“染染,你……”骆连洵面露惊愕。
昭染笑盈盈地看着骆衡,“陛下也不赖,当年意欲以谋反罪构陷晋王,只可惜隔墙有耳,被我听到了。我若不把晋王转移,陛下真将晋王拉下狱,指不定还有东窗事发的风险。我这是在帮您啊!”
在晋王府时,她曾问过骆连洵想不想当皇帝,那时他捂住她的嘴说:“这话你都敢堂而皇之地问,不怕隔墙有耳啊?”
她倚在树旁,一脸漫不经心:“所以你想吗?”
“不想。”他说,“我讨厌手足相残,若能选择,我宁愿出生平凡之家,即便清汤寡水,短衣芒鞋,也好过如履薄冰。你看这皇宫啊,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贫瘠到了极点,除了权势一无所有。”
既然他无意储位之争,那便不该死于阴谋。昭染在最后一刻换了药,或许也是因为,她下不了手,即便他害她灭族。
那场火是骆连洵为护她所放,却也是她添油加柴。骆连洵抱着必死之心,昭染要救他脱离皇室,必得有人牺牲。骆连洵的亲信自愿留在了那场大火中,所以骆连洵的命,她拼尽全力也得救回来。
犹记得他醒来那一刻,她替他戴上人皮面具,他刚动了动手指,她就说:“揭下它,你就离开筑云寨。”
他的手一顿,停止了动作。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提从前,他才能留在她身边。
“殿下戴上它,从此便是我的右护法,希望你明白怎么当好一个右护法。”
昭染没想到骆衡会带出一个人,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脏狂跳。
那是她弟弟。
她一直以为他死了。
“想救他,让骆连洵一人进城,一换一。”骆衡扬起势在必得的笑。
昭染在营帐醒来时,只有弟弟守在她身边,骆连洵不见踪影。后颈还泛着淡淡余疼,是骆连洵因她反对,将她打晕,自己独自入城了。
他怎么那么傻……
“姐姐,”弟弟道,“连询哥哥为救我,被皇帝关起来了,我们一定要救他,他那么好,以前还提醒阿爹要小心九凉,只不过涂渊出了叛徒,阿爹防不胜防才被灭了族。”
“你说什么?”昭染怔住了。
原来,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个替罪羊吗?
昭染走到帐外,吹响了口哨,混在将士中的宋庭等人身穿玄甲,训练有素地出现在她面前。
“训练了你们三年,该派上用场了,夜行突击、暗器蛰伏是你们的强项,今夜,我要你们悄无声息地救出晋王,晋王一获救,立刻折返营帐。”
天近破晓,浑身是伤的骆连洵才被送回来,他抓着昭染的手,有气无力地笑:“我竟不知,染染居然训练出了那样一支部队,我还以为,你是真被他们的美貌吸引了。”
她无视他的调侃,哑声道:“为何这么傻?”
他说:“我知道你看着我这张脸,就会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所以才让我戴人皮面具。因此就算有危险,我也要救你弟弟。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我想,我救了他,你看我这张脸,大概不会只想到不好的事情了吧?”
她听着,脸颊悄然滑过一滴珠泪。
半月后,骆连洵伤势大好,他生辰那日昭染将宋庭等人带到他面前。
“骆连洵,这支队伍突击作战能力很强,是我送你的生辰礼,希望你能好好对他们。”她忽地脸颊绯红,“若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就拿大宁百姓的安乐做聘礼。”
骆连洵愣了一瞬,而后眼里像骤然淌过了四溪山的清泉,变得清澈而澄明。他反身进入营帐,披上硬甲,抄起佩剑。
“你等着,为夫这就去把那对为祸百姓的狗男女踹下来!”
她抿嘴一笑,看他转瞬立于高台号令三军,那样正气凛然,从容不迫。这世间,大概再也没有比他更卓然风清的人了,他如苍松劲竹,是她的光,也会是百姓的光。
是年十月,骆连洵兵不血刃入主皇宫,并发现了未央宫画像后先帝的第一份诏书,才知先帝早有立他为储之心,只是晋王府的大火让先帝心愿落空,只能在临终前写下第二份遗诏,立骆衡为储君。
昭染站在骆连洵身侧,看他立于高阶之上,身如玉树。他看着骆衡道:“为君者,不过食天下俸禄,沐民之烟火,自当行君之事。我本无意动干戈,可你掩四目,闭四聪,知万事而不动,致四方生灵涂炭。骆衡,这煌煌宫阙非你享乐之所,你败就败在直至今日你都不知君主为何。”
骆连洵登基后,将大宁内外忧患平定,便着手昭染的封后大典。他迫不及待的样子像个孩子,昭染看着他笑,说:“陛下,做了皇后就没那么自由了,我想去江南玩一圈再回来。”
他思考了很久还是答应了,派了最信任的侍卫跟随。出发前夜,她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看满城灯火,她说:“陛下,你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两天后,骆连洵收到急报,昭染将他派去的人迷晕,改道去了西北。他强迫自己冷静,或许她是想去西北游玩,可若是这样,她为何要给侍卫下药?他想着想着,忽觉胸中一滞,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怕骆连洵追上,昭染走了水路。看着苍茫水色,她想,她做的最正确的事,便是为大宁寻回了一轮皓月。她的骆连洵,此后会于九天之上熠熠生辉,他会为他的子民带来安定祥和,而这样的大宁盛世,不该因她一人的仇恨再起风波。
“阿爹,我来为族人报仇了,我会亲手砍下叛徒的脑袋,慰藉族人。”
到九凉之前,她登上了那里最高的山,南望遥远的大宁河山。她想,她还欠骆连洵一个结发礼。
风曳红裙,她缓缓低眉,稽首。
一拜天地。
愿骆连洵喜乐平安,万事胜意。
二拜高堂。
愿骆连洵无痛无伤,儿孙满堂。
夫妻对拜。
若我不能归来,愿骆连洵……忘了聂昭染。
一身红衣的姑娘凝望南方许久,挥剑斩下一缕青丝,而后转身离去,眼神坚毅,背影决绝。
骆连洵终是没能追上,他日夜兼程,看到的却是她缓缓落地的样子,脚步好慢,声音好慢,赶不上她倒下的速度。她的红裙因风而展,宛若一场盛大的花开。
他登上了那座山,拾起装有她乌发的锦囊,割下自己的一缕发,与她的绑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风拂过他的鬓角,是谁亦在低吟:“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想起她倒在他怀里时,她依旧在笑,她说:“你骗了我那么多次,却不允许我骗你一次。”她的语气似有嗔怪,“骆连洵,你怎么不讲道理啊?”
他想,其实他可以更讲道理的,所以他的姑娘还可以再骗他一次。
他像期待一场花开一样,日复一日地期待着一个谎言的到来。
偶尔他会去四溪山,提着杏花酒倚在杏花树下。微风吹来时他会开始恍惚,他会看见那个红衣姑娘于杏花微雨中向他走来,她的嘴角挂着一抹得逞的笑,“骆连洵,我回来了,你这个傻子,又被我骗了吧?”
他在梦里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