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渔猎到畜牧:动物图腾神话的发生与演进
——以出土图像为中心

2022-08-29 05:39叶庆兵
农业考古 2022年4期
关键词:人面氏族蚩尤

叶庆兵

图腾崇拜曾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地,我国也不例外。如《左传》昭公十七年载郯子所云“黄帝氏以云纪”“炎帝氏以火纪”“共工氏以水纪”“大暤氏以龙纪”“少暤……纪于鸟”等就被学界普遍认为可能是图腾崇拜的表现。但总体而言,类似的文献记载是比较少的。与之相应,考古发掘中却发现了大量与图腾观念相符合的图像,如仰韶文化彩陶上的鱼鸟纹、人面鱼纹,良渚文化玉琮上的神徽,辽宁东洼出土人鸟组合雕像,连云港将军崖岩画上的人面禾纹等都与图腾观念颇为符合,故自发掘之初,就被当作图腾来解释。这些图像的出土,无疑为图腾神话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但就目前来看,学界对这些图像的利用,尚局限于对个别图像图腾含义的揭示,综合多种图像以揭示图腾神话发展演变的还较少见。

在各种图腾物中,动物是十分常见,甚至是最为重要的一类。在文献记载中,动物图腾的资料最为丰富,而在出土图像中,动物图腾画像也比较容易辨认。因此,本文拟综合出土图像,对动物图腾神话的发展演进展开探讨。从出土图像来看,作为图腾的动物,有些是自然界中的野生动物,有一些则是人类蓄养的动物,此外还有由现实动物夸张、变异、组合而来的幻想动物。图腾动物的出现及其变化,反映了先民的渔猎活动和畜牧活动对上古神话的深刻影响。

一、渔猎活动与图腾

《礼记·礼运》载孔子云:“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王充《论衡·齐世篇》亦云:“上世之民,饮血茹毛,无五谷之食……岩居穴处,衣禽兽之皮。”这些描述反映了上古之时,人们与野兽群居杂处,主要靠渔猎、采集维持生存的情形。一方面,自然界中的动物给予人类衣食保障,是其生活来源;另一方面自然界中许多动物体格庞大,力量更是远胜于人类,令人畏惧。人与动物的这两重关系导致人们对自然动物既有依赖,又有畏惧,从而产生了敬畏与崇拜的心理。这是作为氏族保护神之图腾能够产生的基础。

上古人民以自然界中的这些动物为其图腾可在出土图像中得到印证,早在半坡遗址出土的陶器上,就出现了鱼纹、鸟纹、鹿纹、龟纹等多种纹饰,有学者认为这些都是图腾。这些纹饰,有的比较写实,其是否具有图腾性质尚难以确定,但其既然被绘饰到陶器上,就表明人们与之产生了比较亲近的关系;有的则具有较为明显的神异特征,可以证实图腾神确实存在。

1954—1957年发掘的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陶器上普遍绘有纹饰,其中最多的是鱼纹,而引人注目的则是人面鱼纹。如A1形花纹(见图1),这种花纹已接近图案化,但仍保持着人面的基本形象。人面的两耳,被绘制成小鱼,或者作鱼纹简化成的交叉斜线,著名的“人面鱼纹盆”上所绘即为此种类型。又如A3型花纹(见图2),其外部轮廓为鱼头形,里面却为人面。在此后发掘的仰韶文化遗址,如陕西省宝鸡北首岭出土的彩陶残片(T129:2),陕西临潼姜寨出土的彩陶盆(T253W176:1、T254W162:1、T254W156:1)上也多发现人面鱼纹。无论是将人的一个部位绘制成鱼形,或者是将人面绘制在鱼头轮廓之内,这些人面鱼纹所反映的显然不是普通的鱼,而是人格化了的鱼,是人与鱼的组合,恰与人类的动物祖先“图腾”相符。因此,有学者就指出其“似有‘寓人于鱼’或者‘鱼生人’,或者是‘人头鱼’的含义,可以作为图腾崇拜对象来解释”。

图1 半坡遗址出土A1型人面鱼纹

图2 半坡遗址出土A3型人面鱼纹

1958年,在甘肃省甘谷县西坪乡出土了一件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的彩陶瓶,瓶上绘有一只首尾相交的鲵鱼,值得注意的是,鱼首也被绘成人面(见图3)。在甘肃武山县也曾出土一件类似的带有鲵鱼纹的彩陶瓶,不过图案已经向几何图形发展,鲵鱼的两足演变为六足(见图4)。据介绍,这种鲵鱼纹及其变体是甘肃地区仰韶文化晚期和庙底沟文化早期彩陶上特有的花纹。这些鲵鱼纹与半坡遗址出土的人面鱼纹相似,应也具有“寓人于鱼”的含义,可能是图腾崇拜的反映。张朋川就认为这种花纹绘饰在彩陶瓶上正是由于鲵鱼具有这些与人相似的特征,“有可能在当时作为氏族的保护神”;刘志雄、杨静荣则指出鲵鱼的形态、叫声与人相似,故容易引起先民的畏惧和联想,认为鲵鱼是人的始祖,人是从鲵鱼演变而来。既有保护神的特点,又被当作始祖,且认为人是从鲵鱼演变而来,这都符合图腾崇拜的心理。

图3 甘肃省甘谷县西坪乡出土彩陶瓶上的鲵鱼纹

图4 甘肃武山傅家门出土彩陶瓶上的鲵鱼纹

以鱼为图腾还可从文献记载中找到依据。《山海经·海内南经》云:“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 无足。”《大荒西经》又云:“有互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互人,是能上下于天。”郭璞注云:“人面鱼身。”郝懿行云:“互人国即《海内南经》氐人国,氐、互二字,盖以形近而讹,以俗氐正作互字也。”是则,氐人出自炎帝,炎帝姜姓,《国语·晋语》云“炎帝以姜水成”,姜水在今陕西宝鸡,与发现人面鱼纹的西安半坡遗址,宝鸡北首岭遗址、临潼姜寨遗址等相邻。因此,这些地域出土的人面鱼纹很有可能就是氐人或其祖先的图腾。

与鱼相近,蛇也是常见的图腾物。《淮南子·原道》谓:“九嶷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说苑·奉使》载诸发曰:“彼越亦天子之封也,不得冀兖之州,乃处海垂之际,屏外藩以为居,而蛟龙又与我争焉。是以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子者,将避水神也。”所谓“以像鳞虫”“以像龙子”是说将自己装扮成龙(鳞虫亦属龙类,《大戴礼记·曾子天圆》云“鳞虫三百六十,而龙为之长”)的模样,以表示其为龙子,与龙为亲族,这样作为水神的龙就不会“与我争”,带来危害。这与设立图腾,以求保佑与避害的观念是完全一致的,正可以说是图腾崇拜的体现。龙是一种假想的动物,一般认为它是以蛇的身躯为主体,同时融合了马、鹿、狗等多种动物的不同部位而成(如王充《论衡·感虚》云“世俗画龙之像,马首蛇尾”,闻一多亦持此观点,详见后引《伏羲考》文),且蛇在民间被称为小龙,也即《说苑·奉使》所谓“龙子”。因此,越人披发文身,所模仿的现实之物,当即蛇。

瑞典远东博物馆收藏有一件出土于甘肃东乡的马家窑文化人头形彩陶器盖,其正面为人面,头上有角,背面从头顶到后颈却有一条蛇(见图5)。如上所述,崇拜图腾的先民常在自己身上绘饰图腾物,或者直接将图腾物戴在身上以示亲近。这一图像正面刻画人面,背面则为动物纹样,其与半坡遗址出土的人鱼组合纹饰颇相似,与越人披发文身的行径亦一致,应具有人蛇结合的图腾含义。

图5 瑞典远东博物馆藏马家窑文化人头形器盖

鱼是较为温和的动物,其之所以成为图腾,主要是由于为先民提供生活上的保障,人们对其产生依赖心理。与鱼相较,蛇有一定的危险性,先民以之为图腾,主要应出于避害的目的。自然界中,还有很多比蛇更为凶险的动物。《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熊、罴、貔、貅、貙、虎”一般被认为是黄帝集团旗下各氏族的图腾,传说黄帝号有熊氏,其中熊很可能即黄帝所属氏族的图腾。先民以自然界中猛兽为图腾,在出土图像中亦有反映。

1973年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发现一座马家窑文化墓葬,其中出土一件舞蹈纹彩陶盆,其主体纹饰为舞蹈纹,五人一组,手拉手,面向一致(见图6)。值得注意的是,人的下体被绘制为三道,中间一道似为兽尾。也就是说,这五人应该是装扮成野兽模样的,这与图腾崇拜的风俗习惯相吻合,很可能也是图腾崇拜的反映。金维诺先生便指出以狩猎为主的氏族在舞乐或祭祀中会将自己打扮成氏族的图腾或狩猎的对象,李泽厚先生也认为它们是图腾活动的表现。

图6 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舞蹈纹彩陶盆

1986年浙江余杭反山良渚文化墓地曾出土玉琮21件,每件每节均镂刻纹饰,其中一件(M12:98)器形宽阔,堪称良渚玉琮之首,被称为“琮王”。琮王上的神人格外醒目,其上肢为人形,下肢作“蹲踞状”,脚为“三爪的鸟足”,胸腹部“以浅浮雕突出威严的兽面纹”(见图7)。这种图像糅合了人与兽的特征,是人兽同体,人兽合一观念的显现。类似的神人像及其简化图形在良渚文化玉器上很常见,成为良渚文化的一大特征,其特殊意义显而易见,故发掘者以其为良渚人崇拜的“神徽”。这种神徽的广泛分布,打破了时间以及空间的限制,说明它在时人心目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而具有这种地位的,应为图腾神。刘斌指出:“在太湖流域乃至于更广大的地区,这种兽面纹无论在构图还是施刻方式等方面所表现出的规范程度,如承于一师,反映了这一徽像在这一文化实体中的崇高地位,已是一种超氏族的图腾神。”如其所言,良渚玉琮作为图腾神与柱体的结合,在形式和内容上与图腾柱最为相似,可能本身就来源于图腾柱。

图7 余杭反山出土琮王上的神徽

这些猛兽之所以成为图腾神,乃由于其为力量之象征,先民既希望通过以之为图腾获得力量,同时也希望通过以之为图腾建立亲近关系而避免为猛兽所害。

二、畜牧活动与图腾

随着狩猎工具的改进、狩猎技巧的进步以及原始农业的发展,狩猎所得渐有余裕。剩余的动物被圈养起来,逐渐发展起早期的畜牧活动,而这些蓄养的动物有的也被神化而成为图腾。

猪是人类驯化的动物之一,对于人类来说,猪是非常重要的,它不仅是食物来源,而且是财富象征,并且进入十二生肖,成为神兽之一。从出土图像来看,猪在新石器时期就已经被神化,并且成为图腾。

1984-1985年发掘的内蒙古敖汉旗小山遗址是一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遗址中出土了一件尊形器(F2②:30),其上绘有猪首、鹿首和鸟首的灵物,其中猪首灵物的身躯蜷曲作蛇状,应为猪与蛇的组合(见次页图8)。

图8 国蒙古敖汉旗小山遗址出土尊形器及其纹饰

这种由两种或多种动物组合而成的形象显然并非现实中物,而应具有神性。这些动物组合往往与原始氏族部落的兼并有关,是部落结合之后形成的新的图腾。例如,西北太平洋地区的美洲原住民海达族人每家平均至少有两根图腾柱,图腾柱上刻着主人及其妻子乃至全家的图腾,其形制与内容如下:

图像从上至下的排列,都有一定的次序。例如尼斯丁次(Ninstints)的鹰图腾家前的柱子,顶端作大鹰,底下者为熊形,二者均属其夫之图腾,中间刻一狼,为妻之图腾记号。又竖于斯基打吉(Skidegate)的一柱,狗鱼雕于顶上,次为大乌鸦,最下为杀人鲸。前二者为妻的记号,她属于鹰部族之人。杀人鲸乃表现其夫之记号。另一则顶端刻住者之妻的记号熊形,下部作狗鱼、乌鸦、鹰等,概属住者自身之图腾记号。

由于夫妻各属于不同氏族,这两个家庭都具有了多个图腾。因不同氏族人员的结合而带来图腾崇拜的融合现象在原始人那里是很常见的,如非洲的班布蒂人不仅崇奉本氏族的图腾,而且尊奉妻方的氏族图腾,亦可为证。龙也是由多种动物组合而成的新形象,闻一多认为龙即图腾,其形象的形成与多个氏族的兼并有关:

大概图腾未合并以前,所谓龙者,只是一种大蛇,这种蛇的名字便叫作“龙”。后来,有一个以这种大蛇为图腾的团族兼并了吸收了许多别的形形色色的图腾团族,大蛇这才接受了兽类的四脚,马的头,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鱼的鳞和须,……于是便成为我们现在知道的龙了。

闻一多认为龙的形象主体为蛇,由于蛇氏族兼并了其他氏族,故而龙有了其他动物的部分肢体,从而形成了一个新的形象。由此看来,小山遗址中这种猪、蛇合体形象很可能也具有图腾性质。不过,其中猪喙细长,且有尖尖的獠牙,更接近野猪形象。

猪不仅与蛇合体,还与鸟合体。1985年在安徽省含山县铜闸镇凌家滩村发现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后被命名为凌家滩遗址。凌家滩遗址共经历了五次发掘过程,出土了大量精美的玉器,其中包括一件玉猪,还有一件玉鹰,尤其值得重视的是这件玉鹰(见图9)。玉鹰在第三次发掘过程中被发现,其整体呈展翅飞翔的姿态。值得注意的是,展开的两翼被雕琢为猪头形状,其腹部则阴刻为规整的圆圈,圆圈内刻有八角星纹,八角星纹内又刻一圆,中有一孔。这件玉鹰造型奇特,显非现实中物,因而被发掘者认为“可能是凌家滩氏族徽帜的代表”。结合前文对动物组合型纹饰的探讨,这件玉鹰之所以被雕琢为猪、鸟组合,应该也与氏族组合带来的图腾合并有关。换言之,这里的猪也应为氏族之图腾。

图9 安徽凌家滩出土玉鹰

猪可作为氏族图腾,还可以从殷青铜器中得到佐证。殷青铜器铭文中,常见将动物绘于人形之下、祖字之上的情况,猪正是其中之一。如《殷周金文集成》(以下简称《集成》)05638号父丁尊铭文图像(见次页图10),图中人形符号在诸多铭文图像中都存在,应为符号标志,而将猪绘制在父之上,应即以猪为父,以猪为祖之意,正是以动物为祖先的图腾意识。这种图像在殷青铜器上存在,表明猪氏族在殷商时期仍然活跃。不仅如此,猪氏族与鸟氏族仍有密切关系。《集成》04789.1号卣(见次页图11)上刻绘一只鸟,鸟下为一只猪,这种鸟猪组合表明其应具有较密切之关系。这种密切关系在《集成》04789.2号卣(见图12)上表现得更突出,其中鸟和猪已经融合为一体,鸟头保留,原来鸟下的那只小猪已经消失,鸟身部分则演变为猪的身躯。这种构造表明了鸟、猪二者之间关系密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是氏族部落联合之后的真实写照。

图10 父丁尊(《集成》05638号)铭文图像

图11 卣(《集成》04789.1)铭文图像

图12 卣(《集成》04789.2)铭文图像

凌家滩玉器和殷青铜器上的猪已脱离野猪形象,而为人类所蓄养的家猪,这表明,人类蓄养的家猪已经进入图腾神的序列。

除了猪,由人类蓄养的牛也曾被当作图腾。《史记·五帝本纪》记载黄帝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前文指出黄帝驱使的虎、豹、熊、罴为其附属部族的图腾,蚩尤一族则很可能以牛为图腾。

南朝任昉《述异记》载:

涿鹿今在冀州,有蚩尤神,俗云人身、牛蹄、四目、六手。

北宋陈旸《乐书》又云:

太原村落间祭蚩尤神,不用牛头。

此外,民间还流传着蚩尤戏,表演者“两两载牛角而相抵”。 这些记载表明蚩尤与牛有密切关系,王孝廉先生即认为蚩尤的本相可能为牛。除了蚩尤,炎帝也与牛有关,《史记正义》引《帝王世纪》云:“神农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蟜氏女,登为少典妃,游华阳,有神龙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其人身牛首的形象与蚩尤相似。炎帝与蚩尤本有密切关系,蚩尤曾为炎帝属臣,又曾夺取帝位,自号为炎帝,可见他与炎帝神农氏本为同族。同族的炎帝与蚩尤均被相传为人牛合体,这应该与其部族以牛为图腾有关。

以牛为图腾神,在出土图像中亦有反映。如云南元江它克崖画多处出现牛角和牛角人(见图13),这些图像并非随意构造。在图中还有许多菱形人,其中一菱形人两手各携一小儿。一般认为,图中的菱形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菱形人则是生殖神。显然这幅图像具有神话内涵,那么其中的牛角和牛角人应该也非无意之作,而应具有神话含义。闻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指出:

图13 它克崖画第四组图像

我们疑心创造人首蛇身型的始祖的蓝本,便是断发文身的野蛮人自身。当初人要据图腾的模样来改造自己,那是我们所谓“人的拟兽化”。但在那拟兽化的企图中,实际上他只能做到人首蛇身的半人半兽的地步。因为身上可以加文饰,尽量的使其像龙,头上的发剪短了,也多少有点帮助,面部却无法改变,这样结果不正是人首蛇身了吗?如今智识进步,根据“同类产生同类”的原则,与自身同型的始祖观念产生了,便按自己的模样来拟想始祖,自己的模样既是半人半兽,当然始祖也是半人半兽了。

图腾原只是一种普通的动、植物或无生物,但由于人将图腾绘制在自己身上,将图腾元素与人的元素相混合,于是产生了半人半兽等图腾神的形象。闻一多先生对这个过程的揭示是比较合理的。这里的牛角人,正符合“人的拟兽化”的图腾形象特征。传说蚩尤是三苗之祖先,而云南是苗族聚居地之一,岩画上的牛角人或许和蚩尤还有一定的关系。

牛也有野牛和家牛之分,那么这些作为图腾的牛是野牛还是经驯养的家牛呢?我们认为是家牛。蚩尤以牛为图腾,汉高诱注《吕氏春秋》中有“蚩尤,少纻氏之末,九黎之君名也”的说法,言其为九黎一族之首领。“黎”与“犁”同音。神农氏亦以牛为图腾,而其为农业之祖。两相结合,似可佐证牛之成为图腾,乃由于其在农耕活动中的重要作用,而这也是人们驯化牛的结果和蓄养牛的重要原因。

除了牛之外,羊也曾被先民当作图腾。我国少数民族中的羌族就是以羊为图腾的民族,有学者总结羌族以羊为图腾的种种表现云:

羌民族自古崇拜羊图腾,且有一个庞大的崇羊系统:族号“羌”字从“羊”,甲骨文为“人头顶羊角”之形;羌族女性多取“姜”姓,“姜”字亦从“羊”;羌族释比作法时往往要翻穿羊皮背心,手中击鼓,鼓面用羊皮制作,还要在鼓面上画上一只羊头。羌族又崇拜象征太阳的白石,且往往将白石与带角羊头共置充作敬拜的图腾。

从这些方面来看,羊确实可以说是羌族图腾,而这也得到了广大学者的认同。实际上,可能不只是羌族,其他游牧民族很可能也以羊为图腾。

羊为图腾亦可在出土图像中得到印证。地处宁夏回族自治区西部的中卫地区在历史上是羌、戎、胡、狄等少数民族长期活动的区域。20世纪70年代,考古学者在这里集中勘察,发现了2000余幅古代岩画,其中一幅图像形象奇特,所绘为一人,但人的头上却生出了一对羊角(见图14)。结合云南它克崖画中的牛角人以及甲骨文中“人头顶羊角”的羌字字形,此一形象所反映的很可能也是图腾崇拜的情形,它或许是图腾神的想象画面,或许是头戴羊角在跳图腾舞的实景描绘,总之应与图腾崇拜有关。

图14 中卫岩画中的羊角人

三、动物图腾神话的发生与演进

通过上文论述,可以看到中国古代的动物图腾神话与早期渔猎活动和畜牧活动有密切关系,而两种活动对图腾神话的影响又有一些不同。

在渔猎活动中,先民接触的主要是野生动物,如鱼、蛇以及虎、豹、熊、罴等猛兽。因此,人们选择作为图腾的动物也主要是这些野生动物,而其以这些动物为图腾,多数时候带有一些畏惧和避害的心理。如选择蛇作为图腾,是为了“避水害”。在畜牧活动中,先民接触的则是更为温和的猪、牛、羊等动物,这些动物之所为成为图腾,更大的原因是其对人们的生产生活有益,可以提供丰富的食物来源,或者有利于生产发展。一般来说,畜牧活动是在渔猎活动得到发展之后出现的,因此可以说,人类生产生活的进步,导致了图腾崇拜的演进。这种演进在猪图腾形象的演变上更为明显,狩猎时代的猪图腾尚有又长又尖的獠牙,野猪形象明显,而畜牧时代的猪图腾,其形象已经家猪化了。

当然,渔猎活动和畜牧活动并非全然分离,即使畜牧活动发展起来,渔猎活动对先民们仍然重要,渔猎所得仍是先民重要的生活来源。与之相应的是,野生动物图腾和家养动物图腾亦非断层式的变革,而是长期共存。

①前人对仰韶文化彩陶上的鱼鸟纹、人面鱼纹,良渚文化玉琮上神徽图腾含义的阐释详见后文。辽宁东洼出土人鸟组合雕像的图腾含义解读详见宋兆麟:《后洼遗址雕塑品中的巫术寓意》,载《文物》1989年第2期。连云港将军崖岩画上人面禾纹的图腾含义解读详见翟学伟:《东方天书探析——将军崖岩画的文化人类学研究》,载《东南文化》1993年第2期。

②炎帝与蚩尤之关系参见叶庆兵:《〈史记·五帝本纪〉系列人物神化史化考论》,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

猜你喜欢
人面氏族蚩尤
“清华简”又爆“猛料”蚩尤竟是黄帝之子
人面何去 桃花且笑
大战蚩尤
浅谈《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及启示
浅谈图腾崇拜
贵州彝文文献《土鲁窦吉》中“哎哺”浅析
《中国丛书综录》等所收氏族类丛书补辑三种
黄帝战蚩尤
《战神蚩尤》:上古英雄炼成记
神奇的人面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