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啸天
中国诗坛自改革开放以来几十年中最可喜的收获之一,是当代散曲创作的繁荣。一时诗友众多,曲社林立,名家辈出,可谓空前,未必绝后,产生了教科书级的名篇佳作,如蜀人萧自熙〔中吕·卖花声〕《扇词字》:“翩翩风度需白扇,白扇需词教我填,词需篆字请书仙。三十酬扇,三千酬篆,付词家掌声三遍。”此曲讽刺文化市场的怪现状,寓庄于谐,举重若轻,力透纸背,完全可以入选大中小学语文教材,不稍逊色于前人。斜出斋主人(赵义山)作为后来者,有〔双调·凌波仙〕《吊萧自熙先生》:
衰残贫病五独全,陋室蜗居百意宽,玲珑曲作千夫羡。负行窝不漏天,舔笔叟磐石剑岚。巴国鹃声细,蜀江月影圆,唤曲魂万水千山。
这首致敬前辈之作,行家以为:调动散曲特有的“俏趣”功能,把深情藏在心中,故作“鼓盆而歌”状,结句“巴国鹃声细,蜀江月影圆,唤曲魂万水千山”更是点睛之笔,示曲魂不灭,终将有后继者薪火相传。
斜出斋主人以复兴曲学为己任,是相关领域的杰出学者。所著《明清散曲史》早在2005年即入选国家社科基金优秀成果,列入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领导小组编辑出版的《国家社科基金成果文库》,得到高规格出版;彼亦因而成为四川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首席教授。十年前,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欲编辑出版一套中国古典诗歌鉴赏辞书,下问于我,我认为《元曲鉴赏辞典》一书之主编非其人莫属。出版社欣然聘之,广延行家参撰,所编称旨,成为丛书亮点之一。
唐陆龟蒙《浮萍》诗云:“不用临池更相笑,最无根蒂是浮名。”挖苦的是那些缺乏根蒂的作者。在当代,颇有人把写诗当饭吃,而浮萍现象比比皆是。反倒是学者不轻意措手,偶而技痒,所作即能令人绝倒,以其学有根蒂也。陈毅《吾读》诗云:“吾读杜甫诗,喜其体裁备。”然杜诗固无涉于词曲,曷若斜出斋韵语体裁之备!竟有十类之多,分别为赋、古体歌行、五七言绝句、五七言律诗、词、曲、新诗、歌词、自度曲杂体,附录对联,令人称羡。传统诗词写作,第一是要得体。非精熟《诗源辩体》《文章辩体》《文体明辩》并悉心揣摸各体名篇而不可。又,韩愈曰:“术业有专攻。”斜出斋主人于散曲一体用力最勤,篇什最富。代表作如〔正宫·塞鸿秋〕《甲午秋科尔沁草原纪行二首》:
草原千里牛羊壮,草原篝火熊熊旺,草原汉子舞粗犷,草原小妹歌嘹亮。秋风边塞人,明月穹庐帐。此情此夜何时忘。
手抓羊肉多滋味,手捧烈酒喝不醉,手牵手挽民歌会,手足相抵并排睡。鼾声已似雷,还有人不寐,帐边篝火熄灭未?
二曲以质朴平易之语,形容毕肖,尽酣畅淋漓之能事,在场感极强。通俗、直露、泼辣中溢出谐趣,正是散曲的当行本色。又如〔正宫·塞鸿秋〕《甲午季秋湖北纪行三首》之《二七长江大桥》:
长江千里东流下,白虹万丈云端挂,南北天堑瞬间跨,庞礡大构惊欧亚。滔滔日夜流,滚滚晨昏压。凌空应是神龙架。
行家点赞:气势磅礴,豪情万丈,如雷鸣电闪,如惊涛骇浪,如山呼海啸……妙在选用开口呼的家麻韵,而句句押去声韵,加之韵位密,与豪放的词情配合最恰当。结尾的“神龙架”三字是现成地名,一语双关,洵属神来之笔。又如〔双调·沉醉东风〕《石槌天籁》:
石棒槌一槌千载,举棒人何处扛来?风停悄无声,风起发天籁,鼓咚咚过客惊呆。金棒银槌迤逦排,总不似天槌出彩。
行家点赞:开头突兀一问,多么的无理?许多情趣却从“无理”中来。“风停悄无声,风起发天籁,鼓咚咚过客惊呆”三句押了“天籁”的题。结句“金棒银槌迤逦排,总不似天槌出彩”,写得俏趣活泼,十分出彩。又如〔正宫·塞鸿秋〕《川西毕棚沟深秋览奇》:
蓝天湛湛流云媚,碧湖静静澄波翠,雪峰皑皑琼花坠,红叶簇簇秋光瑞。无须携酒来,也令诗仙醉。春秋冬夏景齐会。
前四句用联璧对,各句均有叠字,均有颜色(蓝、碧、白、红),景色分属春、夏、冬、秋,故结以“春秋冬夏景齐会”,水到渠成,置诸元人小令集中,殆不能辨。
与散曲之豪辣挥斥相近的诗体,是古风歌行。斜出斋主人笔下的古风歌行,干预现实生活,语无空文,美感与唐风宋骨略异,而别饶突梯滑稽,有蛤蜊蒜酪之曲味。如《蜀道难》:
噫吁嚱,拥乎堵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内环与外环,车流何壮观。远近不过七八里,三五小时难往还。东绕西堵气未死,精疲力竭抛锚马路边。上有遮天蔽日之飏尘,下有入心入肺之油烟。三轮两轮尚不得过,宝马奔驰更熬煎。立交何盘盘,百步九停油空燃。闷心憋气干着急,拉好刹车坐长叹!问君出门何时还,小心车车贴罚单。但见灯火照高楼,五颜六色入云端。又闻喇叭鸣夜月,愁义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桥头桥尾不盈尺,车不能动如绝壁。红灯绿灯空变换,车流不动人如织。其堵也如此,嗟尔乡下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万夫当关,一弹可开。街道如棋盘,堵车出不来。蜀道之难,不在茶马道,不在剑门关,不在玉垒铜梁,只在成都驾车出门上下班!锦城最宜家,哪得不想还。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四顾一喟然。
2018年5月,四川师大中文系84级三同学与老师赵义山在渠县周啸天诗馆前合影
读者初看诗题,还以为步武太白写蜀道之艰难,读过全诗方知写成都堵车,不禁令人莞尔一笑。星汉点评最妙:此曲绝佳处在“愁义山”三字,点出驾车者乃作者本人,由此增加了“可信度”。从侧面亦反映了时代之进步。“驾车出门上下班”的成都问题,好解决!作为一位诗人,能看到问题,提出问题,已经尽到了责任;至于解决问题,当另有其人。
又有《三代树歌》,熊笃谓为:“地奇,树奇,事奇,诗亦奇!地奇奇在禅堂古刹之林泉;树奇奇在槐、柏、银杏三代根壤次递薪火相传;事奇奇在木不同科而异根传宗接代,且一代更比一代强;诗奇奇在作者连发五问,尤在结句“可叹世间窍作混沌死,何人能将大道存!”世间芸芸众生,“窍作混沌死”者,多得无法计量!可悲者,罕有人去深入探索并躬身践行“道法自然”这一真谛,言外之意尤发人深省去联想:他们都在忙什么呢?也许他们正在升官发财的悬崖上拼搏攀登,或在欲壑难填的死海中尽情享乐,或在利名场上冒险奔竞投资,或在野心峰上残酷争权夺利;或在病入膏肓中却懵然不知……最终殊途同归:只能“窍作混沌死”矣!诗长不录,读者自览可矣。
与歌行同属唐乐府的诗体是七绝。此体为唐代最重要的诗体,清人王夫之说:“自唐以后,不能作七言绝句,直是不当作诗。”(《薑斋诗话》)斜出斋主人亦雅善此道,佳作如《甲午仲秋登太白山至泼墨岩遇雨》:
危崖泼墨溅云霄,太白豪情万丈高。
逸韵千年流已淡,我凭雨砚写风骚。
星汉见此,三呼“好诗”!评点曰:首句写“危崖”,言其高;次句写“豪情”,言其壮;第三句写“千年”,言其古;第四句写“雨砚”,言其狂。诗中“溅”字极为形象,写出“泼墨”之势;“太白”二字,语意双关,一指题目中“太白山”,二指世人附会的“李太白”;“淡”字亦为双关,一指“泼墨”已淡,二指“逸韵”已淡;“雨砚”为比喻,以今日“遇雨”,比喻泼墨之砚。既然“逸韵千年流已淡”,“我”来续写“风骚”,理所当然。“豪情万丈高”者,是山崖,是太白,亦是作者。
与七绝一脉相承的是词体,斜出斋主人颇有佳构,长调如《念奴娇·舟过夔门》:
古城白帝,矗尘外,人世沧桑惊阅。峻险夔门,曾锁浪,终被拦腰劈裂。赤甲破云,白盐隐雾,两壁危如切。强流依旧,笑盈舒绉千叠。 弹指孙述雄图,忆刘郎壮志,都为沉屑。十二危峰,终古在,迤逦千寻成阙。妄说瑶姬,虚传大禹,万岭谁开掘。千回百转,滔滔东去何歇!
《念奴娇》是豪放词主打词牌之一,用写长江,有东坡《赤壁怀古》之名作在前。杨景龙认为:“作者拈来表现夔门天险,借豪放之词调酬壮丽之江山,大声镗鞳,词雄笔健,谓之追摹东坡词风,与东坡赤壁词并为咏写大江形胜之双璧,不亦可乎!”是言并非溢美之辞。
诗人屠岸出语惊人,说当代文坛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在世界文学史上亦属罕见。就是古代文体,半死半生。“半生”指诗词曲;“半死”指文言文。以为它们基本上退出了正规的文学创作的领域。我看也不尽然,例如赋体,于今不是小行其道,而是大行其道,佳作万金难求。至有《中华辞赋》(诗刊社主办)的应运而生,受到读者的追捧。不过,世上多数赋作乃属应用文、应景文。得体的合格的赋作,则理应为美文。作为美文的赋,一要有抒情性,二要有游戏性,篇幅以八百字以内为宜,内容须应无尽无。《斜出斋韵语》收录不多的几篇赋作,我认为是达到美文水准的,值得爱家拥鼻一吟。
顺便说,一个领域的群众创作局面开展得好与不好,与相关学会领导者对该领域的热爱程度、组织能力和服务意识攸关。斜出斋主人继羊春秋、谢伯阳先生而出任中国散曲研究会第三任会长,在组织协调能力和勤勉务实精神上,可谓青出于蓝;在促进当代散曲繁荣局面的事业上,亦与有功焉。正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斜出斋韵语》出版在即,爰志絮语,尝鼎数脔。聊表祝贺,亦冀识者之品味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