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布鞋

2022-08-27 07:22黄海子
当代党员 2022年16期
关键词:叔家鞋样笋壳

文︳黄海子

雨没有征兆地下了起来,且越下越大,只一小会儿,乡道的路面就铺满了水。正在赶路的我一时也找不到躲雨的地方,离我要去的幺叔家还有点路程,只好就由雨淋着。

雨里的乡村特别让人心静。雨打在树木庄稼上发出了“沙沙”的声音,让周围的植物更加翠绿,让整个乡村更加安宁。而那满眼的绿里,偶尔跳出来的农家院落则带出了雨中乡野的灵动。

到幺叔家的时候,我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落汤鸡”。堂弟见了我的模样,笑着说:“瞧你这运气,赶上了这个天。”说罢,他赶紧找了衣裤给我换上。换鞋的时候,堂弟给了我一双崭新的老式布鞋。这布鞋用灯芯绒做的鞋帮,鞋底则是将一层一层白色的粗布重叠后,由麻线扎实而成。我把布鞋拿在手里,看着它,突然就起了一股浓烈的心绪。

在我们小时候,做这种布鞋,是每个农家孩子的娘皆会的手艺。

那时,乡下的光景不怎么好,大人孩子在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光里,都是光着一双脚。除非在很特殊的日子,才能穿上一双我现在手里拿着的一般模样的布鞋。

记得上初中时,学校开运动会,老师要求凡是参加运动会的学生都必须穿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可那时,我们想买一双运动鞋,简直是白日做梦。

放归宿假,我回到家里,告诉母亲,学校一周后要开运动会,我需要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母亲看着我渴求的眼睛,对我说:“娃,别说买运动鞋,就是我抽空给你做的你脚上穿的布鞋,一年也不能有两双。这样吧,我想办法去给你借一双,等开运动会那天,我一定准时给你送到学校。”听完母亲的话,我心里虽然有些不乐意,但想想家里的实际情况,还是点头应允了。

回到学校后,我一边进行列队训练,看着同学们穿着白色运动鞋在举步之间的耀眼,一边在心里渴望着母亲快些借到运动鞋,快些给我送到学校来。

开运动会的头天下午,母亲终于把鞋送来了。我兴冲冲地跑到学校门口,母亲早就等在那里。

母亲见到我,一边打开她手里的布包给我拿我要的鞋子,一边对我说:“娃,白运动鞋我去借了几个院子,都没借到,他们的娃也要参加运动会。”母亲从布袋里拿出一只白色的鞋子,递给我接着说:“娘没办法,要了别人家的运动鞋回家打了个鞋样,紧赶慢赶,给你赶出来一双,你先试试合脚不?”

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那只鞋子,一看,就是她平时做的布鞋,只是鞋帮用白色的粗布代替了黑色的布料,布鞋本有的布底子,被她硬生生地纳上了一块胶鞋的底子。

看着那鞋,我心里一阵不痛快,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欺骗,就一脸阴云地站在那里。

母亲以为我对鞋的白色不够满意,把另一只鞋递给我,忙解释道:“娃,运动鞋那个白,我试了无数次都达不到,娘没办法,最后只能漂白成这样,但是我拿去和稍微旧一点的运动鞋比,颜色很接近。”

我拿着鞋,并没听母亲解释,只感觉这一周的苦等都白等了,嘴里因此毫不客气地对母亲吼道:“你买不起鞋,我没怪你。但你答应帮我借的鞋也借不到,害得我白白等了那么久,现在就想拿一双布鞋来哄我……”

没等母亲再说话,我把手里的白布鞋一下扔到校门外长满稻子的水田里,风一样地跑进了学校。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到母亲正在半人高的、长满水稻的田里寻找我丢的鞋……

当我再次放归宿假的时候,从进家门的那刻起,我就忐忑着,生怕母亲把我在学校丢鞋的事告诉父亲。但直到第二天,我准备背米归校了,担心的事都没有发生。

我背着米走到离家不远处时,母亲追出来喊住了我。她追上我,拿出被我扔到田里的那双布鞋,内疚地对我说:“娃,娘真的没本事,别说买鞋的本事,就是借鞋的本事也没有。”说着,她开始抹泪,边抹泪边说:“你还是把这双鞋拿去学校穿,多一双新鞋,总比穿着脚趾头露在外面的破布鞋风光些。”不由分说,她把那双白布鞋硬塞进我背米的背篼里,转身回屋去了。

“哥,你拿着鞋怎么不穿?”我的思绪突然被堂弟的声音打断。我赶紧把鞋穿上,边穿边问堂弟:“你猜我想到哪里去了?”

没等堂弟猜,我接着说:“想到我妈给我做的那双白色‘运动鞋’了。”

堂弟接过我的话问:“就是你在学校送给我那双白色的?后来你母亲生病去世,你非要我把鞋的‘尸体’找回来还给你的那双?”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过了良久,堂弟开口道:“做一双布鞋,以那时候的条件,整天就是不做其他活儿,专心做鞋也需要六七天,而且把白布的鞋帮染成运动鞋鞋帮的色,起码也得两天,还有那个橡胶的底子,我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粘上去的……”

说完,堂弟进内屋去了,回头对我说:“哥,还有会儿饭就好了,你一会儿去堂屋坐。”我点了点头。屋外,雨一直没有要停的意思,先前藏在远处云层里的太阳,也彻底不见了。

雨“哗哗”地下着,仿佛要再次淋湿我。脚上刚穿好的布鞋,给人柔柔软软的感觉。那种柔软,让人心酸,更让人没法从椅子上起得来身。

母亲走后,我就再没穿过手工做的布鞋。

记忆里,没有一个乡下孩子的母亲是不会做布鞋的。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每到秋天,母亲总会叫我去竹林给她捡笋壳。笋壳捡来,母亲则用刷把一张一张地刷掉笋壳毛,再用很重的石块将笋壳压平。笋壳是母亲做布鞋时用来做鞋样的。

母亲脑袋里似乎永远装着我们一家人的脚码。但是,我们在不断长大,有时候母亲怕吃不准我们脚的大小,也会叫我们把脚板伸过去,她用她的手,在我们的脚板上比画,再在她预备好的笋壳上,用剪刀修剪几下,我们的鞋样就算成了。

母亲做好我们的鞋样后,就会用晒干的布壳,依着做好的鞋样剪出即将要做的鞋底的料。

布壳是母亲夏天晒干的。我喜欢跟母亲一道晒布壳,因为用麦子磨细做的糨糊,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像吃糖。

夏日的烈日下,母亲将一块很大的白色粗布铺在晒席上,然后刷上一层糨糊,再把她平时找人讨要的细块的布料以及自家完全不能穿的衣裤的布料铺在白布上,铺上一层后,就等烈日烘烤。晒干一层,再刷一层糨糊,又铺一层白粗布,再在白粗布上刷一层糨糊,再铺上一层碎布……如果母亲手里的碎布和白布足够,一般要这样做上5层以上,布壳才算完成。

我们那里,红苕挖进家,日子就闲下来。说是闲,其实也并不是真的闲,母亲白天一如既往地照顾我们,只有在夜里,时光才完完全全归她掌控。因此,我们家的夜晚,总有一盏灯亮到子夜才熄灭,那是母亲在给我们一家以及我幺叔一家做布鞋。母亲有肺病,有时候我会在梦里被她咳醒。母亲瘦小的身影在灯光下,像我在阳光下奔跑时的影子,轻轻飘飘的薄。

我们家五口人,我幺叔家四口。我幺婶走得早,幺叔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着3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母亲给幺叔家做的布鞋和我们家一样,每人两双。

我上初中的时候,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镇上开始出现专门卖各种鞋的摊贩。我们开始买胶鞋和皮鞋来穿,打赤脚的日子从此再也没有了。

但是我母亲照旧在闲下来的日子里,给我们做布鞋。只是从原来的两双,变成了一双。她对我们说:“皮鞋胶鞋穿起只是显得洋气点,哪有布鞋贴合,特别是冬天,皮鞋胶鞋的帮子一经冷风,就硬邦邦的,穿上一点也不暖和。”

初三快毕业的时候,我问堂弟毕业后想干什么。

堂弟说:“我感觉这辈子都在打光脚板一样,鞋子老是不够穿,要是没考上学校,我就去广州那边打工,专挑鞋厂,等学会了做鞋,回来自己开个鞋厂。”

我读高一时,母亲因肺病离开了我们。从此,再没人给我们做布鞋。

堂弟初中毕业后就去了广州打工,他没有忘记初中毕业时说出的理想。

很多年后,堂弟回到老家,搬回了一些做鞋的设备,开始生产他的鞋。但是没两年,他卖掉了做鞋的设备,在村里雇佣一些会做布鞋的妇女,开始捡笋壳、浆布壳,按着传统的布鞋做法,一针一线地做起传统布鞋来。

我回家看望堂弟的时候,是秋夜。清朗的月光下,堆着的稻草垛上,有萤火虫的光亮像天空稀疏的星星在闪耀。偶尔吹来的凉风,把房前屋后的竹子吹出“沙沙”的响声,那轻摇的竹子,把月光也晃动起来。

我问堂弟,怎么想起做传统的布鞋来。堂弟笑笑说:“先前机器做的那些鞋,我越做感觉越别扭,鞋子做出来,总感觉死板板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哪像你母亲在时给我们做的鞋,穿着舒服不说,走得再远,看看鞋,就能想到家。”

有几只萤火虫朝我们坐的地方飞过来,然后随风又往天空飞去,闪着静谧的光亮。

堂弟接着说:“特别是那个鞋底,机器扎的底子,硬邦邦的,踩着地,像踩在石头上,踩哪里都一个味,哪里分得出土地上的各种滋味。”

我接过堂弟的话:“你这个做法好是好,但手工做的鞋,产量肯定不多,那会影响你的收入。”

堂弟笑笑,说:“日子哪有那么多奢求,一家人有个好好安身的场所,四季温饱有靠,而且还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不就挺有滋味了么?”

我站了起来,穿着堂弟送我的新布鞋。那布鞋穿在脚上,踩着地,清清爽爽舒舒坦坦的,像我久出远门后,归家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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