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对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影响研究——基于我国重污染型上市公司的经验证据

郑鹏（教授/博士）王欣宇 赵丽男

（大连海洋大学经济管理学院 辽宁大连 116023）

一、引言

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经济得到快速发展，人民幸福感日益提升。但由于长期的粗放式发展方式，自然资源利用效率低、环境污染较严重，因此如何实现经济的高质量发展已经成为我国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为了加强自然资源保护，我国加大了政府审计的监管力度。2013年，《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中明确提出了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的开展路径。2014年，审计署开展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试点工作，到2018年，离任审计工作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中央大力推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的开展，其根本目的是为了将环境审计与经济责任审计相结合，突出自然资源和环境保护的重要性，实现经济的高质量发展。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对地方领导干部的环保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实际工作中地方领导干部是否会将这种要求传递给管辖范围内的企业？特别是那些污染严重的企业。一般情况下，在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制度要求下，地方干部会更加关注本地区重污染企业，要求相关企业采取措施。而企业为了追求经济效益，会在加大环保投资的同时开始追求环保投资效率的提升。另外，实现环境治理宏观目标的微观基础是企业环境行为的改善，因此本文拟从企业环保投资效率角度检验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的治理效应，将我国于2014年试点实施的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作为准自然实验，选取2011—2019年沪深A股重污染型上市公司为研究样本，主要探讨了离任审计制度对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影响。

二、文献回顾

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是我国在审计发展进程中，根据实际发展状况，提出的一项具有中国特色的制度创新，是推进我国生态文明审计建设的重大制度创新（张婷，2015）。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制度的实施有利于健全自然资源资产产权制度，推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编制自然资源资产负债表与生态环境损害责任终身追究制研究》课题组，2016）。与其他环境制度相比，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更具权威性（郭旭，2017）。因此，在加强离任审计的制度下，地方领导干部会更加重视自然资源和环境的保护。国外关于环境审计的研究开始较早，Funar et al（2010）在2010年开始了对欧盟农业与自然资源的审计研究，并从制度层面对其进行进一步分析。Karagiorgos et al（2011）在2011年对环境审计方法进行了研究。目前国内关于离任审计的研究大多针对审计主体（蔡春和毕铭悦，2014）、审计目标（陶宇，2016）、审计对象范围（陈献东，2014；水会莉和耿明斋，2018）、审计内容（林忠华，2014）和离任审计评价体系（刘明辉和孙冀萍，2016；杨蕾，2016）等展开规范研究；也有部分学者实证检验了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制度的经济后果，即对试点地区企业的影响。如降低了资源型和重污染型企业的避税强度（蒋秋菊和孙芳城，2019）、提高了企业环境责任履行（孙钥璠等，2021）、促进了企业绿色并购行为的开展（曹玉珊和马儒慧，2021）等。

相较于其他资源耗费主体，企业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其践行环保责任的主要方式之一是企业环保投资。但企业作为理性经济人，其追求的第一目标是经济效应，更愿意关注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变化。因此，为了更好地把握环保投资效率规律，从而更有针对性地提出促进环保投资效率提升的解决方案，国内外学者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对环保投资效率展开了研究：一是环保投资效率测算方法。效率测算比较主流的方法是建立模型或评价指标体系进行评价。Cortazaret et al（1998）运用实物期权模型来测算企业环保投资效率。何平林等（2012）、张平淡等（2016）选择使用数据包络分析法对企业环保投资效率进行测算。王帆和钱瑞（2017）则以环境效率、社会效率和经济效率三个准则层构建环保投资效率体系。二是环保投资效率的影响因素。Abadie et al（2012）发现回收期和投资成本也是企业环保投资的影响因素之一。唐国平和李龙会（2013）认为我国上市公司环保投资占其总资产的比重普遍偏低，其中国有企业的环保投资数额大于非国有企业，股权制衡度也会对企业环保投资产生一定的影响。陶岚和刘波罗（2013）从内外部角度对企业环保投资的影响进行了研究。李虹等（2017）探讨了企业管理层能力与企业环保投资效率之间的相关性，发现二者之间存在“U”型关系，且这种关系在国有上市公司中表现更显著。

综上所述，一方面，目前关于离任审计的研究大多集中在理论层面，主要是规范研究，关于实证检验其实施效果的研究仍相对较少；另一方面，对环境保护投资效率的研究虽然相对较多，但尚未从离任审计的角度进行探讨。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的实施，将使地方政府官员的任用和评价制度发生变化，从而加大了地方的环保压力，增强了地方的环境治理动力。但是这一变化是否会对企业环境保护的投资效率产生影响？具体影响是什么？目前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因此，本文基于离任审计这一官员考核方式的转变，选取2011—2019年沪深A股重污染型上市公司为样本研究其对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影响。

三、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设

长期以来，我国对地方领导干部考核关注的是任职期间的经济绩效，比如GDP发展速度、增长幅度等，这种片面的考核机制，导致地方领导干部一味地追求地方经济发展速度，忽视了地方自然资源环境的保护。部分地区甚至引进高污染、高能耗的高税收企业来当地办厂，最终导致当地生态环境被破坏。为了改变这一不良现象，我国于2014年开始在部分省份进行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试点工作，试点地区开始将资源环境保护纳入到当地领导干部晋升考核体系中，引导地方领导干部在取得更好经济业绩的同时，也更加关注资源环境保护，而相关企业为了得到政府的支持，也开始重视企业环保，简单来说就是相关企业会加大环保方面的投资，因此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高低就显得尤为重要。

重污染企业对当地资源环境的破坏非常巨大，当离任审计试点工作开展以后，这类企业将会受到当地领导干部的重点关注。地方领导干部对重污染企业施加环保压力的同时，也会采取更严厉的监督处罚措施，相关企业为了规避监督处罚，通常会采用积极的态度来面对环保压力。比如，通过提高环保投资效率来实现绿色发展等。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H1：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的实施将会提高重污染企业环保投资效率。

实行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促使当地领导干部对本地区损害环境的行为和活动进行监管和惩罚。当面对地方环保监管压力时，不同产权性质的企业会作出不同的反应，并且只有受到更多环保压力的企业，才会更加积极地致力于提高环保投资效率。一般来说，国有企业比非国有企业承担了更多的地方就业、税收、公益捐赠等社会责任。并且国有企业的管理者由政府任命，当环保压力产生时，国有企业更有可能在地方环境治理中担当“排头兵”的角色。其次，为了回报地方政府在税费优惠、信贷融资和政府补贴等方面的扶持，国有企业更愿意主动配合政府的环境治理需求，更易对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制度产生积极反应。因此，在地方开展离任审计试点后，地方政府将会对国企的环境污染问题给予更多的关注，给国有企业带来更大的环境保护责任和压力，并且国有企业为了降低经济损失，也会更有意愿提高环保投资效率。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H2：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对重污染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影响，在国有企业中更明显。

面对越来越大的环境保护压力，企业规模不同，应对方式也会不同。一方面，相对于小规模企业，大规模企业具有更为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更高的抵御风险能力，当面对来自地方环保监管压力时，其应对措施更多，享有更多的与政府相关部门沟通的话语权，而小规模企业面临的情形恰恰相反。因此，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的作用在小规模企业中更为明显。另一方面，大规模企业通常是地方政府相关部门的重点监管对象，当环保压力加大时，其通常会选择积极的方式去应对，即加大环保投资力度。但大规模企业因为规模庞大，产生的环境污染往往会更加严重，即使增加了环保投资力度，但由于粗放式发展方式等原因，其环保投资效率提升的幅度可能没有小规模企业明显。且当制度出现时，小规模企业为了获得政府支持，更容易进行企业绿色改革，进而获得更高的企业环保投资效率。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H3：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对重污染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影响，在小规模企业中更明显。

四、研究设计

（一）样本选择与数据来源

本文采用政策绩效评价常用的DID模型来考察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试点实施前后上市公司环保投资效率的变化情况。鉴于自然资源离任审计试点工作于2014年开始，同时为排除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对企业产生的影响，本文选择2011—2019年沪深A股重污染行业上市公司数据作为研究样本，离任审计试点主要包括陕西、湖北、四川、江苏、湖南、福建、山东、广东、云南以及内蒙古等10个省（自治区）。重污染行业主要依据《上市公司环保核查行业分类管理名录》进行筛选，且剔除掉数据缺失企业后得到1 179个公司样本，其中处理组有531个，对照组有648个。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相关数据来自于2011—2019年沪深A上市公司的社会责任报告、可持续发展报告、环境报告书和其他相关新闻中获取，财务数据以及公司治理数据来自CSMAR数据库。

（二）变量定义

1.被解释变量。被解释变量为环保投资效率（EFT）。借鉴孙钰等（2019）的研究，使用数据包络分析法来测算企业环保投资效率。上市公司环保投资是一个多投入、多产出的复杂过程，因此借鉴张玉莹（2017）和于星煜等（2019）的研究，输入指标选择样本上市公司的环保投资总额，输出指标选择主营业务收入、净利润和每股收益来进行测算。

2.解释变量。解释变量为虚拟变量Treat和Post。当样本公司所处地区为离任审计试点地区时，Treat取值为1，否则取值为0；当样本数据年份为2014年及以后时，Post取值为1，否则取值为0.

3.控制变量。参照张恬静和李强（2021）、李秀珠（2020）的研究，选择企业规模（SIZE）、资产负债率（LEV）、股权性质（SOE）、账面市值比（BM）、现金流量比（CASHFLOW）、董事人数（BOARD）、企业成长性（GROWTH）、股权制衡度（BALANCE）、管理费用率（MFEE）等作为控制变量。此外，本文对上市公司所在年度（Year）和个体（Fe）进行了控制。变量定义如表1所示。

表1 变量定义

（三）实证模型设计

为了检验H1，构建了如下回归模型：

在模型（1）中，被解释变量为环保投资效率（EFT），重点需要关注的是交互项系数α，交互项为Treat*Post，若符号为正，即α＞0，则支持H1。

为了检验H2和H3，以模型（1）为基础，将全部样本划分为国有企业和非国有企业两组，进行分组回归，进而对比考察离任审计试点实施对这两类上市公司环保投资效率影响的差异；同样的思路，以模型（1）为基础，借鉴吕明晗等（2019）的研究成果，根据总资产中位数，将所有样本分为小规模企业和大规模企业，并进行了分组回归，进而对比考察离任审计试点实施对这两类上市公司环保投资效率影响的差异。

五、实证结果和分析

（一）描述性统计

表2为各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企业环保投资效率（EFT）的取值范围为0.0013—1，均值为0.234，表明平均企业环保投资效率仅为23.4%，反映出目前我国重污染企业环保投资效率普遍较低，且个体差异性较为明显。Treat均值为0.4504，即总样本中处理组所占比重为45.04%；Post均值为0.6667，即总样本中位于试点后期间的样本公司占比为66.67%。其余变量与已有研究差异性不大，因此不再赘述。

表2 主要变量描述性统计

（二）实证结果分析

1.总体回归。表3中第（1）列所表示的是离任审计对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影响。Treat*Post的回归系数为0.0623，且在5%的水平上显著，这一方面表明，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实施使得地方领导干部更加关注环境问题，从而采取积极的措施改进环境管理；另一方面表明，该制度实施后，地方重污染上市公司为了降低地方领导干部关注度，企业会更加积极地致力于环保治理，注重环保投资效率。从经济效果上来看，该制度的实施使得相关企业环保投资效率提高了6.23%，验证了H1。从控制变量的回归结果来看，公司规模（SIZE）、股权性质（SOE）和管理费用率（MFEE）会对企业环保投资效率产生比较显著的作用，初步可以认为规模越小、管理费用合理的企业以及国有企业更有可能受到制度的影响，进而提高企业环保投资效率，初步验证了H2和H3。

表3 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与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回归结果

2.分组回归：产权性质。依据产权性质来进行分组回归，即将重污染上市公司分为国有企业和非国有企业两组样本来进行回归分析。回归结果如表3中的（2）列和（3）列所示，国有企业的回归系数为0.0963，在1%的水平上显著，非国有企业的回归系数为0.0013，但没有通过显著性检验。由此可以看出离任审计制度的实施在国有和非国有企业中具有较为明显的差异性，即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对国有重污染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提升作用更为明显，验证了H2。

3.分组回归：企业规模。依据企业规模来进行分组回归，即将重污染上市公司分为大规模企业和小规模企业两组样本来进行回归分析。借鉴李秀珠（2020）的研究成果，将总资产位于样本中位数以上的划分为大规模企业，其余的划入小规模企业。回归结果如表3中的（4）列和（5）列所示，大规模企业的回归系数为0.0510，但没有通过显著性检验，小规模企业的回归系数为1.1414，在1%的水平上显著。由此可以看出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制度的实施在小规模和大规模企业中具有较为明显的差异性，即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对小规模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提升作用更为明显，验证了H3。

（三）稳健性检验

运用双重差分模型，必须要进行平行趋势检验。为防止出现完全共线性问题，选择试点前一期作为基准组，因此图1中没有2013年的数据，结果表明离任审计制度试点时间2014年以前，交互项的系数并不显著异于0（95%的置信区间包含了0值），即试点开展之前处理组和对照组之间企业环保投资效率不存在显著差异，满足平行趋势的假设。同时，虽然试点时间2014年和之后的2015年交互项的系数依然不显著异于0，但自2016年起，交互项系数明显大于0，说明2016年开始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对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影响更为明显。

图1 平行趋势检验图

进一步采用安慰剂检验来验证结果的稳健性。具体做法是保持方法和模型不变，将试点年份提前到2013年，其余条件不变重新进行回归。回归结果如表4中的（1）列所示，交互项Treat*Post系数为0.0012，且不显著，这表明试点地区和非试点地区在趋势上不存在显著差异，即安慰剂检验通过。

表4 稳健性检验

最后，通过平行趋势检验结果可以发现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对重污染企业环保效率的影响存在一定的滞后性，因此本文将剔除试点年份样本后的样本重新进行检验，以此来论证实验结果的正确性，具体结果如上页表4中的（2）列所示。交互项Treat*Post系数为0.0712，显著正相关，与本文的研究结果相符。

六、结论与建议

本文将2014年试点实施的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作为准自然实验，采用双重差分模型，探讨了离任审计制度对重污染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影响。实证结果发现，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的开展有利于试点地区重污染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提升，稳健性检验的结果也支持了这一研究结论。进一步分析发现，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对重污染企业的影响主要集中在国有企业、小规模企业中，这表明离任审计对企业环保投资效率的促进作用会受到企业产权性质和企业规模的影响。

为了改变我国粗放式经济发展方式，推动生态文明建设，我国于2018年将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转入全国推广阶段。因此，为了更好地发挥离任审计制度的作用，助力企业实现高质量可持续发展，结合本文的研究结果，提出以下几点政策建议：

一是建立健全与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相关的配套制度，将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和经济责任审计两者相结合，更好地推动离任审计工作的全面实施。现有的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体系在定责依据、问责办法和追责措施方面尚有一些欠缺，目前可以通过自然资源离任审计指标构建、负债表编制、制度建设等相关领域来对其进一步的完善，以期可以在法律层面给予离任审计实施更多的支持和依据，更好地促进地方领导干部职责的履行。

二是明确自然资源资产的责任划分，贯彻执行离任审计制度，进一步提高地方领导干部环境治理动机。离任审计制度的贯彻执行有利于规范和引导地方领导干部的行为，积极响应国家政策的号召，促进地方经济的高质量发展。

三是企业应树立绿色发展理念，提高环保意识。推动生态文明建设不仅需要政府的努力，还需要社会各界的努力协作。重污染企业作为环境污染主体，首先要改变以往过于追求经济效益的发展观念，将自然资源环境保护作为重要的发展理念，将环保压力转化为发展动力，走高质量可持续发展之路。

当然，2018年领导干部自然资源资产离任审计进入全国推广阶段，推广后又有怎样的制度影响？这需要结合新的数据样本进行验证，这也是本文需要深入拓展的方向和重点，以后会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