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加
父亲的《意飘诗外——王明明古诗意画百开册页集》在筹备多年后终于即将出版,着实可喜可贺!
构思这套百开册页,父亲用了十余年。先前因公职在身,很多想法仅停留在脑海中,无暇落实。他有时自嘲为“业余画家”,确实源于白天忙于公务,下班后才有时间创作。经常看父亲凌晨时分仍在画室听着古典音乐全情投入地作画,忙里偷闲地实现他脑海中的“诗情画意”,只因热爱。许多人在退休后很茫然,不知下一阶段的人生该如何充实地度过,但对于父亲而言,退休却让他得以全身心“回归”挚爱的绘画事业,终于有完整的时间使他构想多年的古诗意百开册页跃然纸上。身为他最亲近的旁观者,我能感受到他心底那鲜为人知的幸福感。
〔唐〕白居易《琵琶行》(局部) 创作年代 2012年
百年不遇的新冠疫情,将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按下了暂停键。但凡事总有两面,这段宝贵的居家时光也让我们父子二人有充足的时间交流艺术感受与心得。夜深人静,父子俩端着两杯威士忌观画谈艺,哪论中西,好不快活。对于喝过传统中国文化的“第一口奶”,又在留英多年后选择主攻西方美术史的我而言,得天独厚的成长经历让我更多地关注中西方艺术的共性与异同。论及诗歌与绘画的关系,中西方历代大师实则有着异曲同工的解读。西方最早探讨诗歌与绘画关系的古希腊抒情诗人西摩尼德斯认为:“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北宋郭熙则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古罗马诗人贺拉斯觉得“诗歌就像绘画”;米开朗琪罗在绘画、雕塑和建筑设计之外的诗人身份鲜为人知;而苏东坡在谈到诗画双绝的唐代王维时留下了“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的评价。由此可见,诗歌与绘画在中西方艺术中均有着无法分割的紧密联系。但二者显著的区别在于国画中的书法题跋,或自作诗句,抑或拟古人诗意,但画中都有文字可供参照。观者可在读诗的同时品味画意,便于辅助理解。相比之下,西画中除了画家偶有签名落款,取材诗歌的画作并无题诗的习惯。由此可见,历史画之所以在西方美术史体系中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原因归根结底在于其对画家和观者的综合素质要求极高。画家要在熟读神话、宗教故事和文学诗歌等文本的基础上以画达意,观者和赞助者则更需要具备从直观的图像中参透故事情节或隐喻的修养。
〔唐〕白居易《琵琶行》 创作年代 2012年
事实上,除了我们所熟悉的国画有着“以诗入画”的传统,西画亦然。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和贺拉斯的诗歌便在广为流传的基础上被画家入画。拉斐尔在为尤里乌斯二世教皇绘制的传世经典湿壁画《雅典学派》所在的“签字厅”中,另一面墙上绘有《帕那索斯山》,维吉尔、贺拉斯、但丁、萨福等诗人齐聚在这座希腊神话中象征灵感源泉的缪斯神山上。威尼斯画派大师、提香的师兄乔尔乔内的名作《田园合奏》则开始将贺拉斯《诗艺》中的诗句图像化,也为西方风景画日后的独立成派奠定了基础。待到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时期,全欧洲更是掀起了学院派中地位最高的历史画取材文学名著的热潮。无论是德拉克洛瓦根据但丁《神曲》绘制的成名作《但丁之筏》,J.M.W.透纳受拜伦勋爵叙事长诗《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启发创作的代表作《恰尔德·哈罗尔德的朝圣:意大利》,还是米哈伊·蒙卡奇从英国诗人弥尔顿诗歌中汲取灵感完成的《弥尔顿口述︿失乐园﹀》等,将文学作品“图像化”成为展示画家创意与素养的必备技能。就这样,在和父亲不断探讨中西方“以诗入画”共性的多个不眠夜中,我也见证了这套《意飘诗外——王明明古诗意画百开册页集》的完成。虽然不知父子俩的深夜促膝长谈是否对他的创作有些额外的启示,但我很清楚,父亲的这套百开册页确是他敬畏传统,并遵循先贤大师们所总结归纳出的艺术大规律后的心之所向。
〔唐〕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局部)
旁观年逾古稀的父亲创作《意飘诗外——王明明古诗意画百开册页集》,确是一个看似享受、实则费神的过程。首先,他要搜集那些符合其心性,能够和他心路历程产生共鸣的诗句;其次,他要从这些选定的诗词中构思富有创意的画面布局;最后,他还要在不拘泥于先贤名作原旨的同时,根据其独有的生活阅历和体验去展现个人风格,并在具象的画面上留出诗句文字中抽象的想象余地。百开册页中每一幅的完成都要具备上述先决条件,工作量之大、过程之繁复确是只言片语无法概括的。他在创作过程中不用粉稿,那些构图本上寥寥数笔的简练草图记录了他在构思成熟后落笔的一气呵成,而成品则流露出他的激情与自信,这些我均看在眼里。父亲从不作诗,更不自诩为文人,但他的性格和画意却充满了文人风骨。这套册页集囊括了人物、山水、花鸟等父亲从艺以来涉猎的所有门类。有些场景人物为主景观为辅;有些则是纯墨、淡彩或青绿山水;还有一些画面由墨竹、绿荫和花卉占据主导地位,一切形式均为呈现诗意服务。画中大量的留白则在烘托意境之余,为观者留出了诗句中的遐想空间,隶书与行楷相间的诗歌题跋更丰富了百开册页的形式构成。我并不愿将《意飘诗外——王明明古诗意画百开册页集》视为父亲从艺六十余年的总结,这组作品更像是他借用古人诗意对功成名就后选择激流勇退的这段心路历程直抒胸臆的“独白”。
〔唐〕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 创作年代 2014年
〔唐〕张旭《山中留客》 创作年代 2016年
值得一提的是,父亲在很多幅作品中都呈现了诗人“孤寂独思”的画面。李白独酌时的《自遣》和《独坐敬亭山》,刘禹锡孤身一人“萧萧送雁群”,柳宗元一叶孤舟“独钓寒江雪”,陆游骑驴“愁踏梅花影”,杨万里“意行偶到无人处”,身在竹石间的板桥“千磨万击还坚劲”,东坡树下“谁见幽人独往来”……对于这些诗句内容和画意的诠释, 他并非想表现“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概念,而是他在我成长过程中始终强调的“不要随波逐流,要有独立思考的意识,并学会享受孤独”。父亲在美术界身居要职多年,但低调谦和、善于自省的他从未被名利冲昏头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首要身份是画家,这也是他毕生事业与热爱的焦点。因此,一切外界的喧嚣实际上都未曾打扰到他内心深处那个自得其乐的“桃花源”。况且在浮华散尽后,他还有可一同把酒言欢、畅聊艺术的我在侧,不至于落得像苏轼般“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意飘诗外——王明明古诗意画百开册页集》中的作品大都是父亲在退休后完成的,同名画展也是父亲在解官之后的首次个展。在我看来,这更是他在远离喧嚣后回归真我的崭新起点。在完成百开册页后,他已马不停蹄地开启了新系列的创作,恩师周思聪奶奶眼中这位“聪明的老实人”,对于挚爱事业的激情和勇于挑战自我的动力实属我辈楷模。不敢妄言父亲已达到了郭熙口中的“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但自幼便被誉为“神童”的父亲在古稀之年所完成的这套百开册页实则融合了他艺术人生中的观念、追求与理想。以诗入画,以画抒怀,在诗情画意间肆意畅游。个中深意与幸福感,需志同道合者方能体悟吧。
岁在壬寅惊蛰
儿王加有感于京华逸雅轩
〔唐〕王维《桃源行》 创作年代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