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庆丰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躺在床上,他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一睁眼,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五点,怎么回事?昨晚怎么这么容易就睡着了呢?尤其是起床以后神清气爽,脑子也不再昏昏沉沉,这是典型的深睡眠带来的好处。他禁不住兴奋地叫了起来,折磨了他整整十年的失眠症,竟然神奇地自愈了。
按照这里的作息规定,六点才是起床的时间。那么,这一小时做些什么呢?他一直有晨读的习惯,但今天实在是没心情读书了,整个大脑,全都是失眠症自愈带来的快感,根本就静不下心来。两眼盯着时针指向六点,他开始去洗漱,然后等着六点半去吃早餐。
在食堂里,他强忍着内心的兴奋,想把自己的失眠症自愈的好消息告诉大家,可他环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平静,都在专心地吃早餐,甚至都听不到咀嚼的声音。
七点收看早间新闻,当然,也可以选择读书看报。他拿了一张报纸,但明显心不在焉,若不是身边有人提醒,报纸拿倒了都不知道。他实在是太兴奋了,这么好的消息,这么好的心情,怎么就没人能和他分享呢?若是在以前,他恨不得走进会议室拿起话筒,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他认识和认识他的人。
八点是集体学习的时间,就在那种有话筒的会议室,只不过,现在他是听课的,不是讲课的。若是让他去讲,就凭他那口才,不拿稿子连续讲一上午都不带停顿的,甚至连水都不喝。这是他的强项,因此有很多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过去这十年,可以说他一直生活在这种被众星捧月的光环里。他为此陶醉,也为此迷失,甚至就在这一刻,他都有些精神恍惚,仿佛那个坐在台上讲课的,就是自己。
他开始自言自语,随着说话的分贝越来越高,有人走过来提醒他,让他认真听课,他这才回过神来,哦,这里不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我行我素,在这里学习,就得服从这里的规定。现在想想,以前自己在台上给别人讲课时,是不是大家也心不在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点头的速度比鸡啄米还快,却不知自己讲了些什么。
他开始抑制内心的兴奋,说白了其实是焦躁,失眠症自愈固然让他心情不错,但他明显还不适应这里的学习氛围,那种一直想讲话的本能,就像之前每晚的失眠症在折磨着他。
他告诉自己,这是学习的地方,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小时候,不正是因为这句话的鼓励,才能考上名牌大学,而立之年就出人头地了吗?
老话常说,四十不惑,今年他刚满四十岁,可是疑惑的事情却感觉还有很多。譬如,为什么折磨了他整整十年的失眠症会突然自愈了呢?為什么一看到话筒内心就有想讲话的冲动呢?为什么不愿做一名学生,听一听别人的金玉良言呢?四十岁以前,好像自己什么都懂;到了四十岁,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了。这一切,在他的心里堆满了无数个“为什么”。
吃过午饭,他躺在床上,由于十年来第一次被迫午休,他明显还不太习惯。以前这个时候,他不是在加班工作,就是在酒场应酬。不再工作,无事一身轻;没了应酬,胃也舒服。任他的脑子再天马行空、胡思乱想,可架不住以前总是高速运转的大脑,现在转速突然慢了下来,一慢下来,自然很快就入睡了。午休醒来,他终于知道失眠症自愈的原因了。
下午两点,开始做工,身边有人抱怨,之前哪儿做过这种活儿?这是技术活儿,虽然第一次做,但难不倒他这个名牌大学理工类专业的高才生,看别人演示一遍,他就能马上照葫芦画瓢,画上两遍,瓢就变成葫芦了。有人对他提出表扬,他笑,笑得很灿烂,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被妈妈表扬的孩子。
下午四点,有电视台法制频道的记者对他采访,面对镜头,他说,心里装着的鬼全都放出去了,服刑的第一个晚上,折磨了他整整十年的失眠症就自愈了,他对不起政府,对不起人民,也对不起家人。
选自《小说月刊》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