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
杀人越画
明朝嘉靖年间,河南彰德有个画家叫曲锦才,这曲锦才擅长画山水、楼台、人物,画工非常了得。但此人心胸却非常狭隘,势利小气、贪慕虚荣。
这年早春二月,曲锦才很是烦恼,原来知府不久要来视察彰德县,县令徐继方知道知府喜爱书画,便命曲锦才几日内画一张八尺长的大幅山水图轴,用于讨好知府。
曲锦才十分自负,又不善于创新,所以过了五十岁的他早已没了灵感。他画了撕,撕了画,怎么也画不好,索性丢了笔对着屋外北风寒峭中抖动的树枝发呆。
这时他听到外面客厅有异常之声,出去一看,却见一个衣衫褴褛之人坐在客厅,儿子曲少良正端饭给他吃。
曲锦才大怒:“这叫花子是哪里来的?”
曲少良道:“我刚才见他倒在后门地上,便把他带了回来。”
“放肆!我们丹青世家,素来不与不识字的人来往,何况是个叫花子!”
那人脸红了,自觉地起身出去,但没走几步停了下来,目光盯着客厅的画,呆住了。
“还不快滚!”曲锦才又喝道。
“这可是宋朝夏圭的画?”那人道。
曲锦才吃了一惊:“是夏圭的画……你这个叫花子也会看画?”
“这不是夏圭的画,是赝品。”
“你怎么知道的?”曲锦才的这张画的确是赝品,这是他用来向人夸耀的道具,但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还真没几个。
“因为这画的一处盖了‘政和’的印,这印是宋徽宗藏画的专用印。夏圭是南宋人,宋徽宗是绝不可能看到或收藏到夏圭的画的。”
“高明,真是高明!”曲锦才大惊,知道这位定是丹青内行人,慌忙道:“上茶,请先生恕老夫无礼,请上座!”
曲锦才和那人攀谈,得知那人叫邵文麟,河北人氏,来河南投亲不遇,盘缠用尽了才被困在这里。
当晚,曲锦才备好酒菜为邵文麟接风。邵文麟吃了饭,有了体力,精神也恢复了。曲锦才借着酒兴把近日作画的苦恼说了一番。邵文麟也有了醉意,拍拍胸脯道:“这好办,你只要为我准备好纸笔,我帮你画!”
曲锦才便把书房让给邵文麟,邵文麟也不谦让,马上开始作画。
次日下午,曲锦才来看邵文麟。邵文麟正筋疲力尽地伏在案台上睡觉。再看画台,曲锦才眼都直了。只见画台上八尺绢上画了重重山水,巍巍殿阁,简直如天上人间。在图的上角醒目地题着“兮山残雪”,下面并无署名。这么美的画曲锦才是一辈子也画不出来的。曲锦才突然心生歹念:这邵文麟虽然说把画送给我,但怎么知道他日后会不会说出实情?反正是个外乡人,这里又没亲戚,不如……
想到這儿,曲锦才支开儿子和仆人,从柜子里取出一种叫乌头的植物的根。这种根是有剧毒的,叫乌头碱,是曲锦才用来医治风湿的。曲锦才把乌头根和人参煮了汤,又把邵文麟叫醒喝下。
过了一会儿,邵文麟胸口疼痛交加,方知道是中了毒,愤然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谁叫你那么有本事,画了那么好的画,我杀了你这画就真正是我的了。”
“罢了,这也是天要亡我,我不怪你。这《兮山残雪》是我呕心沥血之作,希望你能送到知府大人手中,让他仔细看看!”邵文麟说完就没气了。
贪功祸事
曲锦才把邵文麟的尸体埋在后花园里,然后再用自家祖传的颜料将画渲染了一下山头,在题目旁签上自己的名字。等家人回来后他说邵文麟已经回老家。曲锦才高高兴兴地把画交到徐县令那儿,但曲锦才的儿子却看出这画绝不是父亲画的。
两日后,徐县令派人来找曲锦才。到了县衙后堂,曲锦才见徐县令正陪着一位中年官员说话,徐县令介绍说这位就是知府大人上官水月,曲锦才慌忙行了大礼。
上官水月笑着扶起他:“你送的画我欣赏了,画得十分好。那真是你的手笔?”
“正是小人画的。您看这山头的颜色是我家祖传秘法调的,没人能调配得出来啊!”
上官水月道:“这画画的可是伯岽侯的府邸?”
曲锦才心中一惊:怪不得画中的山水好像在哪儿见过,原来是城东郊外那里的风景。这伯岽侯是当地的一大世袭贵族,性格很古怪,平日里是不喜欢人上他家做客的。曲锦才道:“画中画的正是伯岽侯的府邸。”
“那伯岽侯可是个孤僻自闭的人,连我这样的官员也只进去过两次,你怎么能把他家的楼台画得那么仔细?”
“这……如果说了大人不要见怪。”
“你说吧!”
“其实小人生平爱画楼台宫殿,可我们都是艺人,怎能随便出入大官府邸呢?只好偷偷爬上墙头看了记下来。”
“哈……曲先生这精神真令人敬佩啊!”上官水月一笑了之。
在回家的路上,曲锦才越想越不安,自己根本没进过伯岽侯府邸,如果日后有人问起伯岽侯府的布局,而自己回答不出来,出丑还是小事,就怕人家问谁是真正的作者,这麻烦可就大了。
于是曲锦才马上赶到城东郊外,他先爬到高山上俯视伯岽侯府,府邸亭台殿阁重重,果然和画中一般,可惜只能看到其中一部分。曲锦才下了山,来到附近,却见侯府大门的对联是:兮山因心远,水月入目凉。这正和画中府第门上对联一模一样。曲锦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棵靠墙的大树,借树爬上高高的围墙,窥视山上看不到的府邸其他部分。很快,曲锦才心中已完全记住了府邸的基本布局。
突然,一阵大风吹过,曲锦才的帽子被吹进了墙内。那墙很高,根本跳不下去,曲锦才只好作罢。
又过了两日,几个公差来找曲锦才,这次不是被请到后堂,而是被带到了县衙办公的正堂。知府上官水月坐正首,徐县令坐一旁。上官水月一改上次的温和,命人打开《兮山残雪》,厉声问:“这画真是你画的?”
“是的,大人。”
上官水月叫公差卷上《兮山残雪》,问:“你说说这画中的亭台布置。”
曲锦才心中道:好险啊,好在我去看了侯爷府的布局!于是他眯上眼把前天默记的楼台位置背了一遍:“一进门是长方形两进小房,右边有个水池……”
“这画你真是爬到墙上看到记下来画的?”
“是呀,我说的和画中画的一样吧?”
上官水月冷笑了一声:“你知道伯岽侯家的千金小姐雪妮死了吗?”
“雪妮小姐?不知道,没听说啊!”
“当然,县城里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因为小姐是在九天前二月二十日被人奸杀而死。为了维护侯府的面子,我们没有公开,是秘密侦查的,现在我已经找到凶手了,这凶手就是你!”
“这怎么可能?”
“你自己的画已经说明了一切!”上官水月要公差重新展开画,指着一座两层的楼台道,“画中的这一绣阁二楼就是小姐的闺房,这闺房中的床、台上的花瓶,你画得很仔细是吧?我们做过调查,在高山上或躲在高墙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小姐闺房内部的布置。”
“这……这是我主观想象画的,巧合而已。”
“不,这画是你杀人后画的。你看你画的这台上的葫芦形的花瓶,画得多么细致,这葫芦形花瓶正是砸死小姐的凶器。由于你用它杀了人,所以对葫芦瓶印象特别深刻,就不知不觉画了出来。”
“我……我去年曾经看过侯府仆人在集市上买过这种花瓶,所以才一时兴起画上去的。”
“真是太巧了,这葫芦形花瓶却是命案那天丫环放上去的,所以说你一定到过现场。”
“大人,这只是一张画而已,你就凭它说我是凶手是不是太武断了?”
“我还有证据。”上官水月叫公差拿了一顶帽子来,“这帽子是你的吧?”
“啊?”曲锦才大惊,这正是前天偷看时被风吹进侯府的帽子。
“是,是我以前趴在墙上取景时被风吹进去的。”
上官水月一拍惊堂木道:“真是谎话连篇!这帽子是我们在小姐绣楼一楼的楼梯后角落找到的。这小楼和围墙隔了几间房子,什么样的风也吹不到小姐楼内吧?何况那地方是死角,我还是第三次看现场才找到的。”
曲锦才无奈,只得道:“大人,其实这画不是我画的。”
上官水月冷冷地问道:“那是谁画的?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我马上命人去找他。”
“是……”曲锦才本想说是邵文麟,但说了又怎么样,邵文麟已经被自己毒死,埋了。曲锦才终于低下头,承认了奸杀小姐的罪行。在狱中曲锦才又羞又气,没几天便吐血而死。
重新究案
九年后,曲锦才的儿子曲少良考取了功名,阴差阳错地成了上官水月的门生、下属。此时上官水月已升为两省按察使了。
曲少良一直都不相信父亲是凶手,因为二月二十日那天一整天父亲都在房中画画,根本没出过门。
这一日休假,曲少良和上官水月同游高阁寺。曲少良故意引上官水月快走,把随从们抛在后面。他们到了一处隐蔽的密林一角,曲少良突然抽出短剑指着上官水月的咽喉。上官水月惊道:“你怎么了?”
“哼,你这个狗官,是你杀了我父亲!”
上官水月矢口否认。
“我父亲中了你的圈套,根本就没有反驳的余地。其实杀死雪妮小姐的真凶就是你上官水月!”
“什么?你有什么证据?”
“其一,你死命地纠缠画中的花瓶,而花瓶已碎,说明你也对花瓶十分在意,对杀人的凶器印象也很深刻。
“其二,我知道父亲的那顶帽子在二月二十六或二十七日之后才不见的。他说是被风吹进了侯府,这也只能是在案发后才进了府的。一定是你这办案官员有机会捡到了帽子,放进了现场,作为物证。
“其三,那画绝对不是我父亲画的,而是一个叫邵文麟的人画的。我想邵文麟也许正是凶案现场的目击者,但他忌惮凶手的权势,不敢明说,只好在画中暗示。你想那画叫《兮山残雪》吧,可画中的山并无雪,而池塘中画了盛开的荷花,这明明画的是夏天,为什么叫《兮山残雪》?后来我发现伯岽侯府门前的一副对联:兮山因心远,水月入目凉。那‘兮山’正对仗着‘水月’。伯岽侯的小姐叫雪妮,画的题目就暗示了你‘上官水月残杀了雪妮小姐’,我说的对不对?”
“哈哈哈”上官水月大笑,“你的推理是有点儿道理,可我敢发誓,凶手绝不是我。”
“谁信你的话!”
“你快放下剑,有话好好说。你谋杀上司可是大罪。”
正在这时,传来随从们的惊呼声,然而上官水月却淡淡一笑,道:“少良只是练剑而已,不要惊慌。我说的是不是,少良?”
曲少良只得点头。当晚上官水月找到曲少良:“现在只有找到你说的那个叫邵文麟的画家才行。”
曲少良十分羞愧:“我想那画家可能已不在人世了。我父亲是个忌妒心很重的人,那天他把我们支开,我们回来后邵文麟就不见了,那幅《兮山残雪》也画好了。以我父亲的功力是画不出那樣的画来的,所以很可能是他把邵文麟杀了。”
“嗯,这也就是曲锦才不能为自己辩解的原因。如果真是令尊杀了邵文麟,他一定会把尸体埋在你家附近的。”
上官水月便和曲少良回到彰德县的老家,他们果然在曲家后花园中挖到了一具尸体。尸体还不算很腐烂,曲少良认出这尸体就是邵文麟。他们还在尸体衣服里找到一块方形的丝绢手帕,上面依稀可以认出雪妮二字。又仔细检查,竟然在邵文麟的破鞋底下找到了几块细小的瓷碎片。
曲少良道:“这就对了。也许正是邵文麟奸杀了小姐,顺手拿了这手帕带在了身上,刺在鞋底的瓷碎片正是杀死小姐的凶器——葫芦瓶的碎片,这就是邵文麟的罪证。”
上官水月想了一会儿道:“不过,邵文麟如果是真凶,那么,你说令尊的帽子是二月二十六日后不见的,而我后来又在小姐绣楼的楼梯死角找到,这又怎么解释?”
“对呀,邵文麟怎么可能重新回到侯府把帽子放到小姐的楼梯角落?”
“我想,小姐的死还有另一种解释。”上官水月又展开了那幅《兮山残雪》,重新仔细地看了一遍。
一会儿,上官水月笑了:“哈……原来这张画中还藏了个哑谜,我已知道真凶是谁了!”
画中揭秘
第二天,上官水月、曲少良和一干随从一同来到城东郊外的伯岽侯府。因为上官水月当年曾为伯岽侯办过案,一向拒人千里的伯岽侯碍于情面,把他们请进了府中。
寒暄后,上官水月问:“敢问侯爷,在这九年里您的主卧室变了吗?”
“我这人喜静不喜动,没变,卧室还在老地方。”
“可否让我们参观一下?”
伯岽侯很是不悦,但又不好拒绝,只得带二人到卧室看了看,接着到卧室外的四合院坐下。
“请问侯爷,你这卧室中有过这样的瓶子吗?”上官水月拿出一张一尺小画,上面画了个葫芦形的瓶子。
伯岽侯一惊:“没有,这房中从来没有过这种瓶子。”
“这就怪了。请看这幅画。”上官水月在桌上展开那幅《兮山残雪》,“你也看过这张图了吧?”
“这……这是九年前杀我女儿的画师画的画,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水月道:“这张《兮山残雪》是一个叫邵文麟的人画的。”
“邵文麟?”伯岽侯脸色大变,“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也许这邵文麟是个假名字,但是不可否认这人在小姐被杀时出现在现场,我们有两个证据。”上官水月拿出从邵文麟身上取出的手帕和鞋上的瓷碎片,“这瓷碎片经验证和九年前杀死小姐的葫芦瓶是一样的瓷质。这丝手帕是小姐的定情之物吧?”伯岽侯没有否定。
“既然邵文麟到过凶杀现场,也许他知道真凶是谁。”上官水月指了指《兮山残雪》道,“这画就是一个重要的解谜钥匙。你看邵文麟把小姐的绣楼和房中的布局画得很细致,而且连葫芦瓶也画了出来。当年我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怀疑凶手是曲锦才,由此,我才没有看到这画的全局——这画好像很不协调吧?那么大的画,里面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但只要仔细地找找一定会发现,这画里出现了一个很小的人,那人站在侯府的某一个房间中,一只手捧着一个和小姐房中一模一样的葫芦形瓶子。我想这就暗示了某一个房间中的人用瓶子砸死了小姐,住在画中的那个房间的人可能就是真凶!侯爷你要不要在画上找一找?”
伯岽侯脸色大变道:“不用找了,其实真凶……”
在一旁伺候着的管家大声道:“老爷,不要说,他们根本没证据!”
但伯岽侯摇了摇头道:“都过了九年了,算了,我告诉你们真相吧!”原来在十几年前,伯岽侯家招新用人,有个投亲不遇的叫邵文麟的人来应聘,伯岽侯就招了他。那邵文麟能写会画,很快就得到了雪妮小姐的欢心,他们私订了终身,不久,小姐还有了身孕。伯岽侯有所怀疑,便在二月二十日早上找女儿问话,女儿承认了,并说自己非邵文麟不嫁。伯岽侯一怒之下抄起了台上的葫芦花瓶砸向女儿,结果把女儿砸死了。本来伯岽侯不想声张,他要抓到邵文麟一并杀死。可是,正在这时,伯岽侯的做大官的亲家来访,说要看看小姐,伯岽侯慌了,推说小姐是被人奸杀而亡。之后,只得让当年的知府上官水月入府秘密办案,这期间邵文麟不知去向,可能是逃跑了。
几天后,伯岽侯看见画家曲锦才在高墙上鬼鬼祟祟地偷看着什么,又见曲锦才的帽子被风吹进了府里,伯岽侯心念一动:雪妮被杀也必须有个替死鬼当凶手才好,于是伯岽侯便把曲锦才的帽子放到了女儿绣楼的死角处。
上官水月静静地听完,为案情补充道:“我想可能你砸死女儿时,邵文麟正在你女儿房中,我看那房中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也许他是躲在了床底下,才看到了杀人的全过程。”
伯岽侯点了点头,上官水月道:“你女儿不检点,你作为父亲是在盛怒之下才失手杀了人,这于律法可不追究。可你把曲锦才的帽子作为证物用于陷害,这可是有罪的啊。”
曲少良插嘴道:“说来惭愧,我父亲的死也是杀了邵文麟的报应,我想这件事都过了九年了,不如算了吧。”
上官水月很赞赏自己门生的胸襟,点了点头。
但伯崠候道:“我很感谢二位。但自我杀了女儿,曲锦才因此而死,这九年来,我没一日睡过好觉,现在是该了断了。”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一下把早就准备好自杀的毒药吞进了口中。上官水月、曲少良、侯爵府的管家上前去救,可伯岽侯抽搐了几下就死了。
是夜,上官水月和曲少良在家品茶。
曲少良道:“这《兮山残雪》真是张凶画啊,它当中藏了雪妮小姐、邵文麟、我父亲、伯岽侯四条人命。”
“不,是五条命,你不记得雪妮小姐还怀了身孕吗?我想这邵文麟在画《兮山残雪》时一开始就有用画来提示凶手的意识了。”
“对了,我现在还不明白,他明明画的是夏天的风景,为什么要命名为《兮山残雪》?”
“那伯岽侯是个贵族,大家都叫惯了他侯爷,反而忘了他的名字,他的字正是兮山,题目正要告诉我们‘兮山残杀了雪妮’,这也是我刚才想到的。”上官水月缓缓地道。
选自《上海故事》2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