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时代的“社会学人”:形成过程与学术回应初探

2022-08-24 04:06
关键词:社会学学术群体

赵 超 越

(南京大学 社会学院,南京 210023)

在社会学的发展史中,社会学人群体无疑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一方面,他们的学术生涯乃至整个心路历程是学科史的侧面写照;另一方面,他们的知识和思想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学科的当前处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要想了解乃至研究社会学史,并从更宏大的视角来研究社会结构及其变迁,就必然会与社会学人群体联系起来。

40 年前,改革开放以及社会学的恢复与重建,为该学科的重新起步提供了制度性的条件,同时也形成了重建时代中最早的一批“社会学人”,他们的学术实践使得社会学在断裂后接续的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这里自然引出了三个问题:第一,如何定义“社会学人”?第二,他们是如何形成的?第三,在社会转型以及学科重建的背景下,社会、社会学和“社会学人”三者有着怎样的关联?本文便是对这些问题所做的初步回答。

一、何为“社会学人”:主题定位

20 世纪初,社会学作为一门学科在中国建立,同时也形成了第一批社会学人。在知识文化层面上,他们的特征是既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又获得了比较系统而完整的西方学术训练;[1]在学术实践层面上,中西文化的碰撞①20 世纪中叶,由于受到西方中国研究的主流观点(以韦伯和帕森斯为主要代表人物)影响,费正清认为,中国传统社会吸收了(西方)现代性的动态因素并开始转型,[2]该观点后来发展成为“中国回应”说。尽管这一主张对战后中国研究的诸多观点乃至范式产生不小的影响,但随着中国研究领域的不断发展,人文社科学者开始重新审视这一说法。提出“中国中心论”的柯文强调,不能简单地将中西方的关联称为“中国对西方挑战的回应”,实际上它们却部分地——在有些情况下主要地——是对本土力量作出的回应,[3]所以,所谓的中国近代史,应该是“一场中国人应付内外挑战的主动奋斗,力图更新并改造国家,使之从一个落后的儒家普世帝国,转变为一个在国际大家庭中拥有正当席位的近代民族国家”。[4]基于上述考量,本文采用兼具不协调和主动性特点的碰撞说法。使得他们关注当时的各类社会文化议题并探寻解决问题乃至救国之道。与中国早期社会学人不同——与大多海外社会学人相比亦然——重建时代“社会学人”的群体独特性在于他们在其学术生涯中并非呈现出从学生到学人的直接转换,而是经历过一个从“社会人”到“社会学人”的转变过程。

追溯“社会学人”的早期生活,尽管他们在家庭背景方面存在很大的异质性,但是基本上全部经历了教育上的断裂期,成为深度卷入当时社会结构的“社会人”。从20 世纪60 年代中期开始,不同地区的学校陆续开始停课,高校研究生招生工作以及选拔派遣留学生工作停顿,当时的在校生几乎全部中断学业。虽然在1967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等于10 月14 日发布《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人民日报》也发表了相关社论,但是学校仍然没有达到惯常意义上的教学秩序。而在1968 年12 月22日,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随即知识青年响应号召,并掀起了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的高潮。由此,当时已经处于“无课可听”的学生又遇上了较长的知识摄取的“空白期”。十年后,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做出了实行改革开放的新决策。同期,知识青年又掀起了回城的高潮。在此期间,就以后成为学人的群体来看,除了其中小部分成为工农兵学员之外,大部分则由于高考的恢复考上大学,重新进入校园并实现教育的接续。

伴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行,原来产生断裂的一些学科开始恢复与重建,社会学便是其中一例。1979 年3 月21 日,《人民日报》第四版刊登了于当月15 日至18 日举办的社会学科研人员座谈会的信息,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胡乔木在讲话中宣布成立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并希望有条件的大学设立社会学系。自此,社会学在中国得以“东山再起”。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社会学通过讲习班的举办,各个大学系、所的建立,专业的招生逐渐为各地的大学生所知晓,其中一批学生更是以社会学作为自己学习的专业乃至之后所从事的职业。当然,选择社会学的缘由抑或动机有其内隐性并因人而异,但无外乎有偶然性和必然性两种因素。偶然性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其一是新奇感的驱使。对于当时的学生而言,社会学是一门非常陌生的学科,所以对未知事物的探求促成了他们的决定;其二,部分学生则是出于留校任教等实用性的考虑而与社会学结缘。[5]必然性则体现为对哲学形而上的摒弃与经世思想的呈现。学校系统教育断裂期间,可供阅读的读物大体有《毛主席语录》、马克思主义哲学等期刊和著作,尤其是哲学理论,高度宏观抽象且脱离实际,无法解决现实问题,更不可能提出具体的执行政策;而社会学的实践性较强,更多涉及的是具体的、关于经验现实的研究,同时不乏默顿所谓的中层理论,因而为秉持经世观者所接受。从初入社会学至今的40年来,这一批社会学人始终活跃在学界。作为重建时期最早的一批社会学人,他们身体力行,既为社会学在中国的成长打下了初步且重要的基础,同时也为这门学科的体系和进步提供了本土贡献。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由于经历了改革开放前后不同的社会结构,“社会学人”的生命历程和集体记忆与关乎宏观社会结构及变迁的外在史形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交互作用。具体来说,“社会人”身份时期所处的周遭现实使“社会学人”无意识地累积了深厚的田野底蕴。相较于长期处于象牙塔内的学人,他们虽然没有受到长时间系统完整的学术训练,但是田野底蕴使得他们对于社会结构的运行、社会的剧变有着非常深刻的体验和敏感性,同时,由于具有社会学的知识库存和学科视角,他们能够对社会各类现象和问题进行专业分析,扮演着兹纳涅茨基所谓的“知识人的社会角色”。另一方面,“社会学人”的职业生涯几乎是和社会学的恢复与重建同步的,换句话说,这一代人的成长史也可以是一部重叙的社会学内在史。我们知道,社会学是源自西方的舶来品,加上恢复与重建是一个从零开始的过程,所以在学科恢复与重建的早期阶段,“社会学人”所吸收的知识体系和研究方法基本来自于有限的西方著作和讲义(以美国为主),同时,由于建立学科体系的紧迫性和社会发生的宏观剧变,他们在接受时间不长的学术训练之后便即刻投身于教学和学科分支的研究当中,因此,他们将实践的重心放诸学理的输入以及对经验现实的研究探讨,这使得引入西方学说过程中的翻译问题和产生的误读、原有理论的反思与批判、研究范式的本土贡献等方法论问题尚有不小的研究空间。不过,尽管由于时间、结构等诸多条件的限制,“社会学人”在学科内的话语权建构方面——用柯文式的说法就是“在中国发现社会学”——仍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作为建立学科体系的先行者,他们以自身的学术实践和探索为更多社会学人反思中国学科体系在世界的定位和图景提供了扎实的根基以及丰富的学术资源。

二、视角与方法:知识社会学与口述历史

(一)知识社会学

一般而言,知识社会学涉及的是知识与社会背景、社会或文化中其他存在因素之间的关系。[6]366[7]7尽管我们通常会根据字面意思将知识社会学看作是社会学的一个领域或者分支,但由于知识本身具有更为复杂多元的内涵,加上知识社会学与社会学都具有反身性以及重视社会存在的相似性,因此,知识社会学至少有脱离社会学而自成一体的可行性,甚至可以说,知识社会学就是社会学本身。

在中国古代文献和国外古代思想家的论述中均有知识社会学所包含的主题,但是最早提出知识社会学的表述抑或命题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曼海姆认为知识社会学是和马克思(和恩格斯)同时出现的——因为大众所熟知的“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论点已经明确地表达了“存在基础”(existential basis)和“心灵产物”(mental productions)这对基本概念及其关联。卢卡奇继承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一论点,他在论述无产阶级的立场时强调:“社会存在的客观现实,就其直接性而言,对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都是‘同样的’。但这一点并没有阻止这样一种情况:那些使两个阶级能意识到这种直接性,使赤裸的直接现实性对两个阶级来说能成为真正的客观现实性的特殊中介范畴,由于这两个阶级在‘同样的’经济过程中的地位不同,必然是根本不同的”。[8]尽管舍勒用文化社会学(知识社会学是其组成部分)和现实因素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real factor)作为与理 想 因 素(ideal factor)、现 实 因 素(real factor)对应的一组概念,并通过事件所受制约因素的类型学分析确立他认为的社会学的主要任务,但他同时使用的“人类生活的上层建筑与下层建筑”却无疑有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印记。①在《知识社会学问题》中,“人类生活的上层建筑和下层建筑”是与“文化社会学和现实因素的社会学”并列出现的,但舍勒并没有引用马克思、恩格斯相关的著作和思想。不过,比马克思、恩格斯思想更为具体的是,舍勒一方面强调了上层建筑和下层建筑之间存在大量的中间过渡状态,另一方面通过罗列有关知识社会学的基本公理[9]65-70来为最初的命题增加了“灵魂”“精神”层面的形而上解读。曼海姆的贡献则在于,他将知识社会学看作是20 世纪最新的、独立的学科,并力图以一种形而下的方式予以系统的论述。②曼海姆有关知识社会学的论述主要来自于1931年《社会学手册》上所发表的《知识社会学》一文。该文晚于1929年出版的《意识形态与乌托邦》,[10]后者由《意识形态与乌托邦(作为导论)》《政治作为科学是否可能?(理论与实践问题)》和《乌托邦意识》三篇文章组成。1936年,《意识形态与乌托邦》英译本出版,该译本添加了“问题的初步探讨”(曼海姆专为英语界读者介绍其著作而作)以及《知识社会学》一文,分别构成著作的第一章和第五章,此后的德文重印本和中译本均包含五章。值得一提的是,翻译传播了曼海姆的思想,同时也影响了其著作的逻辑独立性,也即影响了曼海姆本人,这亦是一个十分重要且有价值的知识社会学研究议题,我们可以称之为“知识社会学的知识社会学”。因此,如前文所述,他将舍勒的知识社会学视为一种哲学层面的世界观形构以及由此所导致的浮夸系统论,这与他所坚持的现实取向相背离。不过,曼海姆没有反对舍勒关于“思想源于先验知识”的论点,他认为更为确切的说法是,虽然个人的头脑的确超越于团体精神(Gruppengeist),③“团体精神”概念由舍勒提出,指的是通过共同经验而组成的有意识的自发行为,其共同经验意图与团体的目标对象相联系。[9]69但是个人的思考方式(Denkweise)却是具有群体性或者社会性的,所以要了解思考方式,就必须先要了解思考方式的社会起源。[11][12][13]

由于诸多德国学术人致力于将知识社会学体系化,因而伯克对此评价道:“正是德国的学术群体将他们的事业命名为‘知识社会学’。”[14]6(尽管他认为该评价有些奇怪)但实际上,德国之外亦有在知识社会学领域有所建树的学术人。除了上文提及的卢卡奇,涂尔干和莫斯通过研究最原始、最简单的宗教以及部落来考察宗教、集体表象、各类观念乃至范畴等的社会起源问题。凡勃伦则在不同的文章中分析了科学、学术机构、智力与背后的技术革命、生活习性、文化的关系。[14]4

默顿综合马克思、舍勒、曼海姆、涂尔干以及索罗金等人的研究,对知识社会学进行了分类与分析,并提出了“知识社会学的范式”。他将知识社会学的范式分为五个范畴:存在基础、心灵产物、两者的关联、心灵产物的显性功能与隐性功能、分析两者关联的理论。[6]372[7]12-13类似地,哈鲁将经验层面、现象学层面和辩证层面作为知识社会学的基本要素,对思想、社会背景以及两者的关系进行了系统的梳理。[15]

关于“社会人”,知识社会学的视角旨在通过梳理其研究成果(即思想的文本形式)来把握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变迁与现代化以及社会学恢复与重建至今的进程,从而既呈现出宏观社会剧变的意义和伴随的问题,同时对学科重建的状况予以评判。

改革开放至今,社会结构与变迁过程呈现出多元化的形态,也产生诸多新的社会现象与社会问题,作为回应,社会学在中国的重建过程中催生了诸多分支学科,而学科重建本身则涉及学科的基本问题以及中国的发展进程对学科所产生的影响。例如,虽然社会学从西方诞生,但东西方在不同时段都对其基本概念有着各自的探讨,中国学者自然会以中国人的身份来理解社会学。“社会学人”作为重建时代最早一批学人,他们对于“社会学”概念的理解、解释和反思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学科重建过程中的核心内容的变化。另外,由于具有与学科共发展的同步性,“社会学人”对于学科分工与整合、质性量化方法之争、本土化议题等的探讨和研究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当今学科的境况。

(二)口述历史

口述历史以记录访谈的形式收集记忆和具有历史意义的个人评价,口述历史访谈一般由准备充分的访谈人对受访人进行的提问和以声音或者录像形式记录访谈的过程组成。[16]作为历史的产物和反映部分历史的载体,口述历史收集的记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知识社会学研究的补充。

我们可以从两条理路来理解记忆:其一,记忆来自于团体成员个体记忆的汇集,即集合记忆(collected memory),集合记忆仅仅是记忆的简单叠加,其核心依然是个体记忆;其二,建构过去并反映当时主要事件和思想潮流的集体或者社会记忆(collective or social memory),这种记忆形式说明了个体主义解释力的有限性,[17]并强调了涂尔干思想中的突生(emergence)特性。两条理路暗含了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的二元对立,但哈布瓦克斯却力图消解这一对立,他认为个体通过把他放置到所属团体(主要来自于家庭、宗教和社会阶层)而进行记忆,但同时,团体的记忆也在个体的诸记忆中实现并呈现。[18]简单来说,就是个体记忆来自团体,团体记忆又来自于个体。但是,这样的尝试仍然是以区分两者为前提,同时该论述仍然没有给出清晰的答案,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突生性”特征本身。其实,记忆本身就是多维的,而所谓的多维就是可以根据研究的需要而呈现出不同的维度。换句话说,关于是否是个体的总和还是对个体的突生的探讨或者论辩都来自于研究视角的转向。比如,如果我们需要通过比较团体成员的个体记忆来考察社会结构内部的多元性,那么我们需要收集的是集合记忆;而如果我们需要考察作为整体的团体与社会结构的关系,那么集体记忆所呈现出的集体意识和表征则反映甚至建构出特定时空下的生活世界。不过,为避免混淆,奥利克和罗宾斯将“社会记忆”完全替代“集体记忆”,旨在强调并囊括各种对记忆“社会性”的研究。[19]

当然,无论采取何种记忆的形式,口述历史的目标在于较为完整地叙述个体或者群体的心路历程,同时,不同类型的心路历程又反映出历史的不同侧面。如果受访对象为政商界精英,那么口述历史的核心叙事内容为政商史;如果受访对象为底层大众,那么日常生活及其包含的日常现象便成为口述历史的主体。但是,作为知识人阶层的“社会学人”群体,他们的口述历史不仅仅包括其心路历程,而且他们经由口传的方式传播甚至生产了知识本身,也即所谓的“口传知识”,并借由知识对自身进行反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社会学人”的口述历史构成了他们自身的“社会学人生”。

“社会学人生”利用社会学视角、思想、概念、研究发现以及分析方法进行建构和阐释叙事文本,该叙事文本试图在个体所处时代背后更大的历史背景中讲述个体自身的历史。与一般意义上的自我描述所不同的是,社会学家的自传属于社会学的根基,它探讨“自我”与“他者”、生命与事件等认识论问题。[20]在自传中,社会结构和个人生活通过两方面产生相互影响:第一,他们的描述反映自身经历和学术发展,两者均受他们所处特定的社会结构影响,即早期经历如何影响之后的态度和决定;第二,教育背景、导师指导以及同辈群体的互动在他们生活中的关键点起重要作用。在默顿看来,相较于其他群体的自传,社会学家自传的优势在于作为自传的主体,社会学家呈现出经历事件的参与者(insiders)和评价事件的观察者(outsiders)的双重角色,[21]并享有自身内在体验的特权甚至垄断权。但同时自传的不足在于,社会学家的自传在回溯和个人乃至集体记忆的过程中存在部分扭曲或被忽视的内容,但他们拥有控制自身记忆窍门和观察错误的方式,由此导致记住的过去经由汇集的档案和个别的旁证转变为一系列有待检验的假设。[22]18-24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默顿关于“社会学人生”的自反性评述涉及口述历史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即口述历史所收集的记忆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的确,不同个体的记忆本身难免存在各自主客观的错误。就一般意义上的受访者而言,从客观的角度来说,遗忘和压抑会产生部分过往的疏漏和忽视,或者记忆的偏差导致部分虚假事件的出现;从主观的角度来说,受访者很可能会倾向于顺应访谈人的问题和访谈思路,并结合他所处的状况有所保留地进行口述。所以在上述两种情况下,如果访谈人仍然完全认可受访人所提供的一切信息而不进行进一步的核实和揣摩,那么该访谈人便忽视了人自身的局限性和复杂性。不过,由于包括社会学生涯在内的、不同于西方社会学人的独特心路历程,“社会学人”的自传可以通过档案、同辈的非学人的集体记忆、同辈学人和学术前辈的集体记忆进行多方面、多时段的交互验证:首先,档案是以文字记载的历史陈述;其次,同辈非学人群体作为“社会学人”过去的自我而从学人群体外部形成其早期时段的旁证,而同辈学人则因人生轨迹具有高度相似性而从内部进行互证;最后,学术前辈尤其是参与社会学恢复与重建的学人群体,他们对于教育断裂时期以及重建时期的集体记忆亦成为“社会学人”自传的又一旁证。当然,不能忽略的是,口述历史经由口头陈述而成,所含有的评价本身也是一种对过往的再生产,因而口述历史的社会建构以及口述者的话语建构无疑是理解社会学人生的必要途径。

三、“社会”“社会学”与“社会学人”:分析框架的构建

本文尝试建构的理论分析框架通过惯习、学术场、社会学意识和“士庶二向”四个核心概念将“社会学人”、社会(这里特指社会结构与变迁)以及社会学(即学科知识体系)进行逻辑上的关联。

(一)核心概念

1.惯习(Hexis,Habitus)

惯习的使用最早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他认为“德性”就是灵魂三个状态之一的素性(hexis),[23]也是作为基本范畴的性质中的一类。[24]而与素性所对应的拉丁文habitus则从持有或拥有(habere)派生而来,并为阿奎那等人所使用。在社会学领域中,惯习是布迪厄实践理论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在布迪厄看来,惯习是一个习得的生成图式系统,该系统客观地适应它所构成的特定状况,[25]也是一个可持续的倾向性系统,[26]它纠正了机械论和目的论的错误,前者认为行动是外部原因限制的后果,后者认为行动是机会和利益计算的结果。[27]惯习被过去的经验纳入行动者的身体之中并持续存在,而当行动者处于某一特定的社会结构或者事件时,内在的惯习会驱使行动者做出某种行动或者生产某种策略。例如,我们习得某种行动模式或者获得某种观念思想,在即刻当下如果没有一定的条件去激发它,那么我们所“持有”该行动模式或观念思想的状态就是惯习,它介于内在的潜能和外在的行动之间。尽管布迪厄的定义并没有完全超越亚里士多德和阿奎那,尤其是亚里士多德有关灵魂的论述,但他对惯习的社会学解释超脱了主客观二元论,或者更具体地说,开辟了存在主义和结构主义之外的第三条道路。

对于“社会学人”群体而言,影响他们思维和实践方式的惯习有两种:(个体)惯习和集体惯习。(个体)惯习来自每个个体的家族或家庭背景,其中的教育模式、互动形式对个体思维和实践方式的形塑产生预先给定的影响。一般情况下,这类惯习通常具有异质性。集体惯习则指涉外部性的集体内在化,换句话说,群体因相同或者相类似的社会结构而习得并存有相似甚至一致的思维和实践倾向,同时,集体惯习以集体记忆的形式存在于群体的脑海中。由于群体所处的社会结构是社会性的,而社会性具有超脱个体性的突生特质,所以集体惯习之于群体无疑具有同质性。如前文所述,教育断裂时期的社会结构以及后来的社会变迁是一种外在于行动者的特殊状况,深度卷入其中的“社会学人”无意识地习得并存有了洞察、体验乃至分析周遭社会现象和演化趋势的倾向或者能力,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引导了他们未来的研究方向和旨趣。

2.学术场

与内在于行动者的惯习相对应,社会空间(social space)或者场域(champ,field)①根据布迪厄关于社会空间和场域的论述,两者基本同义,更进一步说,场域是描绘社会空间的理论隐喻。[28][29]外在于行动者并构成行动者所处的客观位置、行动者之间和不同位置之间的复杂关系,有如一个由多条电力线系统组成的磁力场。[30]根据布迪厄的定义,场域是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31]其中这些位置、不同类型的权力或资本分配的结构、各个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都会对占据位置的行动者或制度起决定性的作用。由于场域的角度即为关系性结构的角度,所以社会学研究的最终目的在于通过场域概念来揭示构成社会空间的不同社会人群的最深层的结构,以及倾向于确保社会空间的再生产或者变革的“机制”。[32]场域最为显著的特征之一是处于社会空间中的各个位置具有不同资本的竞争关系,竞争促使宰制以及对应的屈从的产生,并在受宰制的主体上实行再生产与规则的制定,即权力的施加。而学术场,尤其是人文社科的学术场,围绕两种权力的基本对立构建起来:社会上系统化了的学术权力以及诸如科学权威、科学声望、知识名声与大众媒介的关联等不同种权力的集合。[33]

不过,正如布迪厄所强调的,所定义的概念,其本质可以是一种开放式的概念,概念的确定含义通常局限于某一论证的系统之中,我们无法脱离系统对它们进行定义,而由于该系统本身也具有动态性和局限性,所以概念的定义本身会根据与系统的关联而产生相应的变化。以场域本身为例,客观位置之间具有竞争关系的前提在于各个位置的固有存在,另外,不同位置分别具有足够数量的不同资本,但是位置本身、资本和规则并非绝对先天存在,换句话说,如果考虑位置关系形成和资本累积过程的历时态因素,那么就需要重新定义场域概念。如同齐美尔意义上的“社会化”①在齐美尔看来,“社会是某种在运行并由诸个体实行并承受着的东西。同时由于其基本特征,人们所要探讨的不应该是社会,而是社会化。这些个体通过如此持续作用的相互关系而联结起来,因而人们称之为一个整体”。[34]概念,各个位置的客观关系因外在的制度变迁经历一个从无到有的互动过程,同时不存在资本的竞争,相反,互动过程中所呈现的是各种类型资本的积累。

在社会学恢复与重建的背景下所使用的学术场概念为“社会学人”群体的形成提供了一种外在的关系性空间,进入并占据各个位置的第一批行动者携带部分文化资本和语言资本进行量的积累以及本土知识的生产。位置之间的不断互动、资本的不断积累加上知识体系的不断增长反过来使得学术场本身持续运行,其中行动者之间的互动形式更加丰富多元,同时学术场的变化使得带有资本的行动者进一步增加,并形成一种循环。

3.社会学意识

虽然每个时代的人们,尤其是知识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来反思自身所处的环境,而且同一时代的知识人又以不同的视角来审视当前的经验现实,但是,他们反思的目的基本都是相同的,即如何认识或者改造社会。重建时代对社会变迁状况的反思便自然地、几近一致地存在于“社会学人”群体当中。反思如何产生?学术场提供了“社会学人”得以形成的外部条件,惯习是引导其学术实践的内部倾向,习得过程中更多呈现无意识状态,而直接决定其实践方式或研究视角的则是称之为“社会学意识”的主观存在。

“社会学意识”是指“社会学人”有意识地进行社会学的学科训练,随后从事专业研究,并以研究者的身份重新卷入社会。第一,“社会学意识”是一种群体意识,其典型根源在于群体在新的环境中企图审视自己的位置。[35]重建初期所体现的学科之新,改革开放与现代化进程所意味的结构之新,加上在重返校园后恢复了青年所固有的投身建设的热情,使得社会学吸引了一部分学生。第二,长时间阅读抽象哲学理论产生的乏味也为接触社会学后产生的熟悉感所替代,而这也是社会学意识的一个重要特点,即与形而上思考模式的决裂,这也是上文所提及的成为“社会学人”的重要前提。第三,从形而上迈向经验现实的意识最终转化成为经世思想。在改革开放以及社会转型的背景下,经世思想不仅体现为关乎此世的一种“世界观”(Weltanschauung),它更多体现为对社会结构的参与观察、对当代各类议题的深切关注以及改良社会的愿景。

4.“士庶二向”

从字面意义来看,“士庶二向”包含“士”和“庶”两个面向:其一,关于“士”的含义,孔子解释道:“推十合一为士。”由此可知,“士”的基本职能在于研究纷繁复杂的事物并将其归纳成简单的规律,所谓“士”就是提炼知识、建构理论的“学术人”。另外,孔子弟子之一的曾子传其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意在强调“士”的社会责任。所以,就经世特征而言,中国的“士”和西方的“知识人”①《当“人”变成“分子”的时候……》一文中指出,“分子”原本是一个科学名词,但是到了20世纪60年代之后开始变得“政治化”,无论是具有积极意义抑或消极意义,“人”变成“分子”终究是一个非常凄苦的过程。[36]所以,为避免掺杂政治的意涵,笔者赞同余英时的主张,将西方的“intellectual”译为“知识人”。有共同之处,即“学以居位”“以才智用”,具体来说,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社会以至于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的私利之上的。[37]其二,“庶”为平民百姓的古称,亦有众多之意,引申为“社会人”群体。“社会人”“身在江湖”,深度卷入社会结构与变迁,因而“庶”的一面指涉深谙其中的世道人心并扮演多元的社会角色。

综上,作为“社会学人”群体的显著特征,“士庶二向”指的是“社会学人”从事社会学研究尤其是进行经验研究时,他们同时具备“学术人”的思维方式和研究视角以及“社会人”的身份体验、社会洞察力及想象力。一方面,专业的学术训练使得他们尽量保持客观的态度对社会现象进行知识的归纳和提炼;另一方面,长时间地“混”于社会为他们的归纳和提炼提供了自身体验和反思的关联,这种独特的社会学想象力和洞察力与学术实践形成了互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社会学人”既受生命中具体位置的绑定,同时又属于相对不受约束的知识人群体。

(二)分析框架

通过关联上述核心概念,笔者尝试建构一个关于“社会学人”的理论分析框架(见图1)。

图1 “社会学人”形成过程及对社会结构与变迁的回应

首先,几个核心概念之间具有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如图1,惯习的异同取决于家庭背景和宏观社会结构并预先为“社会学人”群体所持存,而学术场的产生则基于宏观的社会变迁,两者共同产生社会学意识,社会学意识又经由“社会学人”的学术实践使后者呈现“士庶二向”。其次,该分析框架从中观层面解释了特定时空条件下的学科基本问题,即结构与行动之间的关系与互动形式:社会结构先于行动者而存在并施予影响,反过来,行动者对于社会结构的再生产和转型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最后,该理论分析框架不是封闭性的。社会学在中国的发展史上,“社会学人”作为独特的群体,他们与社会结构、社会学的关系也同样具有独一性,所以,该理论分析框架围绕这一群体与当时背景的关系来建构,因而框架的规模具有一定的范围。而社会学人群体本身有代际乃至更迭,同时还会涉及学科知识体系的进一步扩大以及社会学人再生产、再回应的过程。由此,这种开放的互动性为该分析框架的扩展提供了可能。

四、“社会学人”的群体特征与学术实践

(一)再学科化:学术场的重新建立

1982年5月22日至26日,中国社会学研究会在武汉召开了第一次学术年会。年会的召开不仅意味着该学术团体的“去空壳化”,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赋予了当时的学术同行一种集体认同。此次年会共有上百人参加,老中青社会学人齐聚一堂进行学术对话,不同年龄段的社会学人分别对学科在中国的重建状况和今后的发展前景进行学术交流。年会期间探讨的内容主要是对学科近三年的发展状况进行回顾与总结,同时商讨社会学未来在中国进一步发展的计划和方向。[38]此外,其他各地区在恢复初期的十年内也陆续成立了各自的地方社会学会和社会学研究所,各大学也分别建立了自己的社会学系,由此,各地区既建立了一定的学术自主性,同时也与中国社会学研究会与研究所形成了空间上密切联系的学术网络。

同一时期,对外学术交流也逐步展开,其重要标志之一便是“现代化与中国文化”系列研讨会。从1983 年3 月7 日开始,在十年间一共举办了八届研讨会,主题分别为“中国传统文化对现代化的影响”“中国家庭及其变迁”“中国的宗教与伦理”“观念与行为的探讨”“社会科学的应用于中国现代化”“走向21世纪的中国社会学与人类学”“科技发展与人文重建”和“文化的差异与共存”。

社会学在中国的恢复与重建不仅意味着中国内部不同地区的学术交流,同时也意味着学术国门的正式开启。1984 年2 月16日 至3 月10 日,爱 丽 丝·罗 西(Alice S.Rossi)、托夫勒(A. Toffler)等一批美国社会学、人类学者访问中国,并在多个地区进行了讲演和调查。同年8月27日至31日,时任天津市社会学会会长的王辉赴圣安东尼奥参加了美国第79 届社会学年会。在8 月28日中午的91a场次上,他做了以“当代中国社会 学”(Sociology in Contemporary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为主题的发言,林南、克雷格·卡尔霍恩(Craig Calhoun)和罗西分别对该主题进行了评议。紧接着,在第二年的8月26 日至30 日,在华盛顿召开美国第80 届社会学年会,其中专门设立与外国学者代表团进行学术交流的两个特殊场次,分别接待中苏两国社会学会的参会人员,中国社会学代表团团长袁方以及卢淑华、高小远两位成员于26 日上午的4a 场次与主持人凯依·埃里克森(Kai Erikson)就新中国研究主题进行了讨论。之后,中外学界的互动更为频繁,学者的访问人数也进一步增多。

(二)天然的“田野底蕴”:“社会学人”的独特经历

实地研究或者田野调查是社会学人类学区别于其他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基本研究方法。一般而言,当社会学人将某一群体或组织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时,便需要先成为其中的一员,以便尽可能多地获取所需的一手资料,也即将自我成为“他者”。收集到足够多的资料后,社会学人再从其中的成员身份抽离出来,重新以研究者的视角做研究。这一研究的完成包含两个方面:其一,社会学人需要具备一定的理论知识储备,以便在进行田野调查时能将其中的经验事实提炼成知识乃至理论;其二,社会学人是围绕某一研究主题而有针对性地下田野,融入所要研究的周遭环境。但是,本文所研究的“社会学人”在青少年和青年时期没有受到严格意义上连贯的教育和学术训练,同时以不同的形式卷入当时的社会结构中,这些特殊的经历使得他们与一般意义上的社会学人大有不同。如果说社会学人的田野调查生活是其人为创造的部分社会学人生,那么教育断裂时期的“混迹江湖”则使得一批“社会学人”具有了一种近乎自发的反思社会本身的意识。

就“社会学人”群体而言,其中的绝大部分都经历了上山下乡,其余则分别在工矿、农场等地劳作或工作过,也即从风云激荡的革命浪尖,被抛到了社会的底层。[39]这些“社会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体验使得“社会学人”在后来的学术生涯中拥有了一种特殊的“田野底蕴”。所谓“田野底蕴”,主要是指在“社会学人”的学术生涯中,影响他们研究领域、研究旨趣、思考方式的一种潜在的内在意识,这种意识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们在特定时期中所经历的特殊事件,这些事件存在于当时的特定社会结构。莱丽(Matilda White Riley)将这种社会结构视为影响者,对应地,学人则是受影响者。她认为社会结构的影响和人生与结构之间的互动包括两个方面:其一,嵌入人生的社会结构所作用的个体经历和学术发展,这些反映了早期的背景是如何影响到后续的决定和态度;其二,教育经历、导师的指导和与同辈群体的互动也都会影响到人生中的关键节点。[22]24诚然,莱丽的论述符合一般意义上学人的产生,因为学人的生活经历和学术生涯通常具有一定的连续性,但是在“社会学人”的形成过程中则经历过一个断裂期。同时,虽然莱丽探讨的是社会学人群体,但这一群体在很大程度上所呈现的是“多数的个体”,换言之,他们各自的研究旨趣是沿着各自的路径而成,诸个体的惯习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社会学人”在教育断裂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则以一种共有的形式使其拥有集体惯习,这种惯习以集体记忆的形式内生于该群体,并产生一定的同一性反思。再者,的确如莱丽所言,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单就学人的塑造来看,导师在其研究方向、领域和方法的指引上几乎是起决定作用的,但回到“社会学人”群体,我们可以发现,其实在学术领域的抉择过程中,导师并非唯一的影响因素。除了导师的指导对学生未来研究的影响之外,自身经历的事件以及求学、治学过程中所面临的社会结构的变迁同样会对“社会学人”思维方式的确立产生深远影响。

(三)“士庶二向”的类型学分析:社会转型时期的学术回应

在厘清“社会学人”形成及其特点后,我们需要探讨的是他们学术回应的方式,也即“社会学人”如何以“社会人”经历与“学人”视角的双重体验——“士庶二向”——来回应转型时期的社会结构与变迁。当然,“社会学人”的问题意识以及各自的学术实践所具有的意义与价值不是本研究考察的重点,我们所要关注的是,这一社会学人群体所具有的特殊的田野经历是如何与他们的学术实践相关联,或者换句话说,他们作为从断裂到接续、从传统迈向现代等过程的亲身经历者,同时又是研究周遭经验现实的研究主体,这一双重身份是如何实践的。

尽管“社会学人”发表了多样化的学术成果,但由于学术代表作的典型性,其“士庶二向”式的学术回应大体可以分为三个类型:

第一,为找到研究自身所处时代和转型过程的合适的范式或理论,部分学人着重从事理论和方法研究,从而尝试提供更符合本土的研究视角、取向和路径。纵观社会学史抑或社会思想史,理论和方法的提出、验证、反思既是完善经验研究的途径,又是推动整个思想界发展的主要因素。关于社会学理论,对于中国学界而言,在缺乏科学研究的工具和方法的情况下,势必要经历从引入国外学人提出的理论、思想、方法到对他们学说反思并提出自身理论视角的过程,而这种反思性又引出两条探索的路径:其一,谨慎地运用西方学人提出的范式并尽可能减少“水土不服”的问题;其二,直接从本土出发,同时与西方的学说进行对比,以“整理国故”或“现实抽象”[40]的方式尝试建构符合自身历史文化脉络的分析路径乃至范式。

第二,“社会学人”以亲历记录的方式进行经验研究。作为中国特殊的社会变迁过程之一,改革开放至今的社会剧变使得经历其中的“社会学人”用学术实践的方式做出不同程度的回应。当然,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谈,大抵仍然从宏观和微观两个维度展开。“中国经验”,包括“中国模式”“中国道路”,都属于宏观维度的概念抑或图景。“中国经验”是一种结构性或制度性的宏观变迁,或者更为具体地说,是在全球化和社会转型的双重背景下,中国社会近十几年来在宏观的经济与社会结构方面的发展与教训。从本土视角来看,“中国经验”意味着中国从改革开放开始,逐步迈向与西方的现代化不同的中国现代化之路;而从全球视角来看,“中国经验”作为全球现代化的组成部分,对于国际经济、社会、文化等格局产生持续重要的影响。不过,“中国经验”与西方现代化进程不同并不是说与其产生冲突和对立,中国的这一变迁因其开放性、包容性和不定型性而至多“说明统一律与多样性完美结合的可能性”。[41]相对应地,微观层面的“中国体验”指的是价值观和社会心态方面发生的变化,[42][43]它既包括竞争、开放、进步等积极因素,也包括冷漠、浮躁等消极因素,既与其他现代化国家中的社会心态有共同点,也有中国人面对现代化进程时的独特心理特征。如果进一步细化“中国经验”和“中国体验”的双重视角,可以大致根据宏观、中观和微观层面分为社会结构与变迁、变迁中的群体状态和微观的人心。

第三,学人以出生和成长地、劳作地、族群、侨民、学人等作为研究主题的根基,将“自我”群体进行不同程度的“陌生化”,并进行自反性研究。由于学科性质使然,“社会学人”在研究庞杂的诸类议题时,倾向于悬置自身的主观价值判断,因为主观因素往往是阻碍学人从事经验实践中所具有的敏感性的因素之一。当然,对于学人的主题选择而言,越是陌生的周遭经验现实越能够限制其主观性,从而激发其敏感性,毕竟即使以非学人的身份体会,陌生一般意味着与熟悉的对立,这种对立性毫无疑问会打破处于熟知状态时的理所当然的自然接受。不过,由于研究的便利性或者从事学术实践的偶然性,在学术实践中难免会面对自身熟悉的事物,尤其是与熟悉的群体打交道时,更能体现其互动过程中所呈现的不言自证感。这种与“社会学人”自身经历密切关联的、与“他群”相对应的群体称为“我群”。当然,如果将此概念的外延性扩大,“我群”还可以指代研究者自身的背景、生活过的地区等熟悉的社会物。但面对“我群”时所产生的熟悉感并不意味着学人不适合研究“我群”,也不意味着其研究成果的绝对质疑性。从事“我群”研究时,需要做的是,把“自我”交出来,并在研究的过程中再放下自我,通过“自我”的“他者化”而实现超脱“自我”。[44]

不可否认的是,由于“社会学人”的研究领域大多具有跨主题的特点,以至于不同“社会学人”的“士庶二向”或多或少具有混合型的特征,加上部分学人的成果很难采取明确的划分,所以这样的分类方式只是尽可能地将学人群体中有相对明显研究领域的个体置入“士庶二向”中的一种类型,同时以“学人”(士)和“社会人”(庶)作为两种理念类型,从而体现出不同学人的研究领域位于两者之间,并分别因各自的领域而产生某种倾向性。所以,当这种倾向性以群体形式呈现时,我们可以看到,它根据研究对象的经验层次而摇摆于两个理念型之间。

五、余论

作为创造知识的主体,学人群体的研究自然无法避免关于其学术成果、学术贡献等知识本身意义的评价问题。一般而言,对待学术前辈知识生产的态度通常有两种:“侏儒看巨人”和“文人相轻”。前者意指学术后人将自己和学术前辈分别看作侏儒和巨人,对其创造的知识和理论全盘接受并不加批判地予以推崇和“效忠”,[45]从而将两者的对话放在不平等的地位;后者则呈现所谓的“社会学家互诋”[46]现象,即部分学术后人并不是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尝试更进一步,而是批评甚至贬低他们的成果以达到突显他们研究不足的目的,就像把忤逆父母和成长相混淆的青少年一般,[47]甚至还会发生大卫·泽曼所谓的“踩在前辈的脸上”[48]的情况。学科知识通过前人的积淀而不断扩充,其中自然也有很多值得后人学习和借鉴的思想和方法,一味抨击他人的知识并另起炉灶无益于共有话语的建立和知识的积累,同时还会导致知识体系的碎片化。当然,对于前人的理论和知识体系也需要秉持一定的反思和批判态度,因为学科的发展有赖于理论和知识体系内在的连贯性和重构性,全盘接受和拿来主义只能导致知识的机械复制,更无法进一步对知识的创造、理论的建构乃至学科的推进等问题进行探求。本文无意于对“社会学人”的研究成果进行评判,而是将群体置于社会学发展史中,通过两者的互动关联来理解群体心灵史与学科内外史发展的交织。

行文至此,呼应开篇所述,“社会学人”群体从侧面来反映社会学作为一门学科在中国重建的过程和现状,同时透过其知识和思想来看社会结构的宏观变迁,所以如同研究其他人物群像,本研究的最终指向仍然是社会学和社会结构的形式与变迁。就作为学科的社会学而言,“社会学人”以先锋的角色参与学科的重建,加上社会学人后辈的学术实践,使得学科知识体系在前后辈学人的共同努力下得以在中国初步建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体系已经完全成熟,诸如中国社会思想的理论化、社会学理论的中国贡献以及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等均是所有社会学人需要努力实现的目标。就社会结构而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急剧的变迁,时至今日,变迁仍在继续;与此同时,基于全球化背景,中国的地位及其变化又始终是与世界格局密切关联的,因而,批判性传承学术前辈的社会观和世界观以及学术话语权的建构则是后辈乃至后辈之后辈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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