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帆花鸟画刍议

□ 罗方华

汀州地处闽西，清代前中期曾产生过上官周、华喦、黄慎、伊秉绶等彪炳史册的书画大家，其流风所及，影响深远。及至20世纪，又产生了以宋赞周(1881-1957)为先驱，罗晓帆(1894-1983)、丘沺(1900-1954)、宋省予(1910-1966)等为代表的现代闽西写意花鸟画风。这几位画家都生长于闽西小城上杭，他们或为父子、或为师生、或为艺友，在思想和艺术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殊途同归的艺术新风，在20世纪中后期得到集中表现。他们直承清代汀州先贤的革新精神和潇洒放逸的写意画传统，远挹青藤、白阳及扬州诸家，近取海派与岭南画派之长，融合中西绘画技巧，以写意花鸟画为主要突破口，既重视师造化，传达自然生命韵致，又强调表达自我感受，写意传情。这几位画家分别任教于粤东、闽西、福州等地，弟子广布，对福建、粤东等地的现当代花鸟画产生了一定影响。要探究这一画风的源流与艺术成就，罗晓帆是绕不过的人物。

罗晓帆 新秋风味 纸本设色 1965年款识：新秋风味。一九六五年十月，晓帆作。钤印：罗（朱） 晓帆（白） 出于自然（朱）

罗晓帆 不受人间笼络苦 纸本设色款识：不受人间笼络苦，随波终日任浮沉。甲申夏月，晓帆罗炅。钤印：罗炅印（白） 晓帆氏（朱）

罗晓帆，名炅，字旭英。临江镇人。自幼即显露出艺术天分。小学时，课余潜心观察禽兽形态，日夜揣摩。罗晓帆常到名画师宋赞周画馆观摩其作画，默记要领。后来，购得《芥子园画传》，数年临摹，画艺渐进。高小二年级时，校长以其绘画成绩优异命其兼教中、低年级的图画课，罗晓帆且教且学，画艺益进，声名鹊起。1921年入上海艺专，选习西画与音乐，受业于刘海粟、李超士、丰子恺诸师，打下了扎实的绘画基础。毕业后，辗转于闽西、粤东等地任美术教员，其间广泛研习历代花鸟画大家传统，确立了中西结合的花鸟画探索之路。1958年，与同县名画家宋省予共同执教于上杭艺术专科学校，学生来自闽西、粤东各县。罗晓帆执教素描、油画、水彩、水粉，培养了一批出类拔萃的画家。1954年，福建省举办第一次美术展览，上杭县文化部门征集罗晓帆和宋省予的作品数十件参展，轰动八闽画坛。1959年，由时任福建文史研究馆馆长傅柏翠推荐，入福建文史研究馆。1962年，中国美术家协会福建分会为他和宋省予、顾一尘举办作品联展。1983年10月2日，罗晓帆病逝于家，享年90岁。生前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福建分会常务理事。

罗晓帆的中国画以花鸟、走兽见长，兼及山水、人物。他的花鸟画，多取法明清小写意画家画一路，尤其对恽南田、华新罗、任伯年等用功尤深，于现代岭南画派诸家及王雪涛等亦多有借鉴。他强调作画以自然为师及形似对传神的重要作用。他有闲章云“画法南田不在工”，强调了自己学恽南田等人的画，不仅仅是学其工致，更重要的是要传神写意。另一方面，罗晓帆熔西画的表现手法及中国画的笔墨、造型、诗界于一炉，以朴素明快的语言表现富有生活情趣的主题，既体现出民族绘画的精神风骨，又富有时代气息。所作造型生动逼真，用笔稳健蕴藉，敷色清丽秀润。清代笪重光曾在《画筌》中说“真境逼而神境生”，以此语移论罗晓帆的花鸟画亦颇为契合。罗晓帆精通画法画理，他善于通过笔下的客观事物营构一个有利于传情达意的真实画面，激发观者想象，使其如临其境。其作品的“真”不是简单复制生活，而是通过提炼概括，在传统与自然之间寻找安放自我的“神境”。

罗晓帆年长丘沺6岁、宋省予16岁，在写意花鸟画领域较二位更早成熟，又受过科班教育，丘沺、宋省予受其影响应在情理之中，这一点从二人早期画作中可窥见端倪。丘沺1932年(32岁)作《天竹腊嘴图》，构图独特，造境清奇，他通过色与墨的浓淡干湿体现虚实、明晦、远近的空间变化，这一点显然深受罗晓帆的启发和影响。款落“晓帆吾师诲正”，亦可证师承关系。宋省予虽未受过现代美术教育，但他花鸟画注重对生活的观察与写生，善于以精练的笔墨准确概适表现物象的风神与动态，这方面的精深造诣，与其家学及罗晓帆对其影响分不开。毋庸讳言，现代闽西写意花鸟画画风的形成，罗晓帆是先行者。

因罗晓帆、丘沺与宋省予三人的出身、教育背影与秉性的不同，他们三人最终选择了不同的艺术道路。丘、宋二人后来都走向了画家画与文人画融合之路，成为闽西继上官周、华喦、黄慎之后的一代文人化职业画家。而罗晓帆终身不渝的坚持画家画的道路。丘沺、宋省予诗文、书法兼善，有“三绝”之誉，而罗晓帆油画、水彩、素描、山水、人物、花卉、翎毛、草虫兼善，于笔墨、色彩、造型无不运用自如，可谓全能。罗晓帆毕生倾心收藏名家画作，曾辟“读画轩”，细心琢磨鉴赏，从中汲取各派之长。20世纪，很多国画家也在不同程度地进行中西结合的探索，但像罗晓帆这样在国画、西画两个领域都具有很强的创作实力的着实不多，这也是罗晓帆艺术出新的底蕴所在。

罗晓帆1938年(44岁)所作《郑谷诗意图》，宽34厘米，高135厘米。右上题诗云：“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戊寅秋天，晓帆作于读画轩。”诗为唐代郑谷所作七律《鹧鸪》的前四句。郑谷此诗写出了鹧鸪的神韵，故有“郑鹧鸪”之誉。罗晓帆以此诗意作画，亦为传神之作，堪称双璧。画中荒草怒生，绵延不绝，其间著鹧鸪五只，或隐或显，或聚或散，或动或静，随意自然而不失章法。画面上方一只从远处飞回，下方右侧一只与之相呼，画家未拟其声，但可想见游子涉足凄迷荒僻之地、聆听鹧鸪的声声哀鸣而黯然神伤。1938年6月底，日寇南侵汕头，据资料记载，任教于汕头私立聿怀中学的罗晓帆被迫返乡，在这样的背景下作此图，他是否借此寄托山河破裂之痛，不得而知。但画家如果没有深刻的生活体验，是不可能创作如此感人的画面的。画家以写实手法作鹧鸪，描绘细腻深入，彩墨意趣与鹧鸪形象叠合无间，浑然天成。画荒草则注重笔意及整体效果，烘托意境。同时巧妙地应用浓淡、疏密、长短的变化来体现空间的深远感。在构图上，既有平远之深，又有高远之势，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罗晓帆1957年（63岁）3月作《双鸭图》是其患眼疾前的代表作之一。是作画黑白芦鸭各一。黑鸭静立低首，若有所思；白鸭双翅开张，仰首长天。造型逼真而无拘态，水墨清润，笔意洒脱。前方杂草与后边芦苇风意鲜然。全幅构图平实而生动，虚实相生，动静相宜，节奏明快自然。其乡前辈华喦以状物传神的写生天才著称，罗晓帆在这一点上与之颇为契合。右下钤“恨古人不见我”，别有寄托。

一般而言，传统书画家随着年龄的增长，艺术功力与作品境界会随之提升。近年来，我看过不少罗晓帆的画作，总的来说，觉得罗晓帆晚年的艺术境界反而不如从前。以其1975年创作的《百花齐放》为例。是作以精湛娴熟的笔墨技巧与写生功力，以及对西画的光影、色彩、空间感、质感等表现元素的巧妙运用，将分别置于花瓶、花篮的百花塑造得惟妙惟肖，传神逼真。但是今天看来，这并不是一件杰作，在格调上缺乏高度，在境界上没有深度，过多的强调了物象本身的自然美，而相对忽略了中国画的诗性、哲学性及线条的书法意味及韵律感。

罗晓帆 花鸟 纸本设色款识：浴水霜毛光皎皎，冲风丝顶细茸茸。三十六年冬月，晓帆写。钤印：罗炅印（白） 晓帆氏（朱） 聊以自娱（白）

罗晓帆 鹅戏春波 135×34cm 纸本设色 1938年款识：戏爱春波阔，眠因晚浪轻。戊寅秋月，晓帆写于读画轩。钤印：罗炅之印（白） 花草精神（朱）

罗晓帆 黄陵啼声 135×34cm 纸本设色 1938年款识：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戊寅秋月，晓帆作于读画轩。钤印：罗炅之印（白） 有声有色（朱）

罗晓帆后期艺术境界的滑坡，究其原因，我认为有以下几点：

其一，以造型能力见长，注重技巧而相对忽略诗、书、印等素养的画家，往往在壮年时期艺术已然成熟，但随着体力、精力、眼力的下降，作品反不如前。20世纪50年代末，罗晓帆患白内障，眼力日衰，幸于1961年、1975年两次手术，始得缓解。此后作品用色用墨更为浓重，不若先前之清润洒脱。此与其眼疾及年迈体衰不无关系。陈子奋1962年参观罗晓帆、顾一尘、宋省予合画展，曾赋诗：“涵泳东风浴太阳，故人双眼放重光。倘非雨露恩情重，那得群花绕腕香。”

其二，艺术成长需要氛围，罗、丘、宋三人身处闽西一隅而卓然成家，与他们之间的相互砥砺与交流切磋是分不开的。然而，这一状况随着20世纪50年代初宋赞周、丘沺的相继谢世，宋省予的工作调动而改变。而罗晓帆在这座小城一直生活到80年代初。这20多年，缺少实力相当或更高水平的艺术师友之间的交流与批评，想必罗晓帆备感孤寂，其艺术创作也少了压力与勇猛精进的动力。

其三，罗晓帆晚年长期生活在上杭，交游不广，艺术视野不够宽阔，思想境界难于提升。为艺者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罗晓帆青年时代求学上海美专，除得到上述名家指点，其间同学亦多为画坛才俊。据了解，与罗同时就读该校就有倪贻德、许幸之、张书旂等，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习真可谓如鱼得水。毕业后，罗晓帆奔走于闽西、粤东两地，虽然艰辛，然眼界为之一宽。自1938年6月日寇南侵汕头后，罗晓帆从汕头被迫返乡，自此后，其一直生活于故乡上杭，直至去世。

1959年，福建师范学院艺术系曾发调令拟聘罗晓帆与宋省予为绘画专业教师。65岁的罗晓帆以年高老迈谢绝赴任。而宋省予受聘，调任福建师范学院艺术系任教。六七年间，与包树棠、傅柏翠、黄寿祺、黄兰波、陈祥耀等知名学者、诗人及陈子奋、李耕等艺苑名家广为交游。将其在福州任教以后画作与早期画作相比较：线条由细致灵秀一变而为风骨遒健，由注重状物传神转为注重书法金石意味与草书精神的融合及诗意之流露，由取法海派与岭南小写意一路，转向对历代文人大写意画家的广泛涉猎。这时期，宋省予已逐步走出海派及岭南画派的藩篱，并融合画家画与文人画之长，颇具大家气象。据罗晓帆弟子所述，其晚年回首艺术人生，感叹“中国画要有灵性！”这灵性或由天赋，更需要传统人文艺术精神及诗书等姊妹艺术的滋养。

罗晓帆 瑞雪兆和平 纸本设色 1962年款识：瑞雪兆和平。一九六二年十月，罗晓帆写。钤印：罗炅之印（白） 晓帆（朱） 五岳起方寸（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