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画画画盏眠
三月某个周末,我因赶稿晚起,混混沌沌地吃了早午饭后准备继续睡,妈妈打电话进来。
她问:“你要回来吗?”
我心跳停了一拍:“曾祖祖病危?”
她说:“已经走了。”
那时候是下午两点,天却黑沉沉的,我挂了电话,行李都没来得及带,跌跌撞撞地冲上了最近一班的的高铁。
冷风冷雨无序地砸着车窗,车厢内小孩又哭又闹,旁边坐了个看女团视频的喇嘛,我和他搭了两句腔。
世界和往常一样在转,好像除了特别亲近的人,没有人知道一个人的离开。
在我刚记事的时候,曾祖祖便离休了,住在我家。他常年戴着副老花眼镜,喜欢吃粉蒸肉、油酥花生,打长牌和喝茶。
我小学时,他工资高,但会把一张餐巾纸撕成两半用,把家里的报纸、纸盒摞在一起卖,也会在周六早上带我去吃过桥米线,背着我妈给我零花钱,教我藏起来。
他偶尔会讲自己以前的故事,雪山草地,南征北战,对我而言陌生又壮阔。
那时我十岁,动过给他做传的念头,奈何孩童无定性,明日复明日,最后只留下一个五千字不到的开头,手稿还尚未留存。这样想,那大概是我写故事的渊源,纯属偶然好像又在冥冥之中。
中学时,我们搬到了离市区稍远的地方,他会坐公交车去单位转,去广场散步,去超市蹭空调,他会在别人问他“七十还是八十”的时候,拄着拐杖笑眯眼睛比个九,问话的人瞠目结舌表示怎么身体这么硬朗,他便满脸傲娇地回说——九十一了。
那时,他每年都会去单位团年,有时候是我陪同,有时候是爸爸,每次去之前他都会换相对较新、只穿了十年的衣服,去之后和他的“小伙伴”怼来怼去,一边说自己如何病多,一边用吃多少、作息多规律炫耀着健康。
过了几年,他的小伙伴走得差不多了,大抵觉得一人成席不好,加之他也走不动了,便不再去。
每逢年节,家里晚辈的必备项目是让他认人——这是谁,这是谁。他从前毫无压力,奈何小孩长太快,慢慢地,他学会了笑着摇头。
他以前会坐着“夕阳红”专列出去,东方明珠、长江三峡,会乐于见慰问他的各方好友,会每天早起拿报纸,七点半看完《新闻联播》后准时睡觉,会在周五傍晚到小区门口接我,也会坐在软椅上闭目养神。他精瘦、节俭、心善、矍铄,能把“別墅”错念成“别野”,但也能数出时代变迁的每个细节。
后来,我去重庆上高中,去成都上大学,一个月甚至一学期才回去一次。他会为我打乱作息,从我要回去那天的早上开始等我,把旁人送的新鲜吃玩留给我,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怎么忽然长这么大了”。
再后来,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再后来,他耳朵听不见了,不能认人也不会说话,旁人在他面前很大声地吼“这是谁,我是谁”,他笑得缓慢又茫然。
最后那段时间,他常住医院,我去看他时,他握着我食指,握不紧,但舍不得松,我告诉他我下次来看他,他看着我笑,一直笑。
好像所有的下次都没有下次,我分明在等五一长假回家,等来的却是妈妈的电话。
我到殡仪馆的时候,差不多晚上八点。
我戴孝,点香,然后伴着哀乐声磕头跪拜。
以前周遭有人走了或者怎样,我会害怕,怕一些是是非非。
他走了,我不怕。
都说生老病死,很多人不会一一经历,有些人连老都到不了。
他经历得无比完整而恪守秩序,年轻时陪一个国家兴起,走之后,灵乐长作,儿孙满堂。
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残酷又绮丽的概念,或长或短几十年期限,可以站在街上淋花香泛滥的雨,也可以去找一座模糊的灯塔,可以去照一面命题不明的镜子,也可以撑着伞逃离,我们都是从湮没走向湮没。
我们经历别人的生老病死,然后成为别人眼中的生老病死。
门开四十五度,开一半,关一半。
人近中年,生一半,死一半。
当然我没近中年,但由于身体原因,亦有过无数担忧和恐惧。
大三、大四两年,我走了很多地方也经历了很多,我以为自己会忘记很多与他相处的时刻,硬要想也没办法想起,遗忘和贪生怕死一样是本能。
昨晚写完文十二点,不想修不想动,打了一把游戏。
玩完后,听钟声,好像听到某一个下午,他一个人坐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上等我,见我进小区,他拄着拐杖慢慢下来,我过去牵他,他把手里拎着的那袋绿豆糕递给我,笑眯眯地说:“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