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嫡
乾隆年间,西南山区有个张家村,村里有几百户人家,人丁兴旺。村里一大半人都姓张,是个大家族,族长具有极高的威望。因为这里地处山区,官府离得远,因此很多事都是由族长以族规处理。族长和一部分关系亲近的本家,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势在村里作威作福。因此,那些外姓人在村里基本都处于弱势。哪怕是过得不错的富户,也都不敢轻易招惹张家人。
村里有个人,名叫关飞,早年是在外地做毛皮生意的,来张家村收货时生了重病,住在李老实家开的小客栈里。李老实虽是外姓人,但在张家村待了大半辈子,妻子早亡,和女儿相依为命。在李老实父女俩的精心照顾下,关飞渐渐痊愈,捡了条命,一来出于感恩,二来跟李老实的女儿也确实产生了感情,加上他父母早亡,无牵无挂,干脆就留下来和李老实的女儿成了亲。
关飞之前生意做得不错,手头有些积蓄,他又善于经营,不但把李老实的客栈开得红红火火,还依靠着张家村在山里的优势,又做了很多山货生意。几年后,李老实家在张家村成了仅次于族长的富户。
另一方面,关飞与李老实的女儿夫妻恩爱,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关小山,这年刚满六岁,聪明伶俐。关飞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后跟他一样,只是个商人,于是就花大价钱从山外请了教书先生来教儿子读书,希望儿子将来能考取功名,改换门庭,光宗耀祖。
村里原本只有张家的私塾,对外姓人收费很高,那些外姓人就带着礼物来求关飞,希望能让自家孩子跟着关小山一起学习。关飞很大方,不但将礼物悉数转送给教书先生,还表示愿意多出些钱,请先生帮忙多教几个孩子。先生也是有德之人,就同意了。
随着关飞的家业越做越大,那些外姓人见关飞同为外姓人,却如此成功,就都把他当成了主心骨,但凡跟张家有什么矛盾,就请关飞出面调解。再加上这私塾的成立,关飞在外姓人中的威望就更高了,甚至很多姓张的穷苦人家,也靠给关飞干活挣钱,关飞俨然成了张家村除了族长外最有威望的人。
对此,族长越来越不高兴。他既不满关飞的威望日渐提升,对自己构成了威胁,又眼红关飞的家产越来越大,看来超过自己指日可待。尤其是当关飞出面调解矛盾时,不但外姓人都听他的,连那些给他干活的张姓人都给他面子,这让族长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正在愁闷时,族长的侄子来了。这侄子打小就一肚子的坏水,他偷偷给族长出了个主意:“叔,你家的小红今年十四岁了吧,该是定亲的时候了。何不嫁给关飞的儿子?谅那关飞也不敢不答应!”
族长一愣,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不但长相不佳,身材粗壮,还跟自己的老婆一样泼辣,动不动就摔盘子,连自己都管不了。别人家的女孩子一过十二岁就有人提前上门提亲,自己的女儿都十四岁了还无人问津,他也正为这事发愁呢。
族长犹豫了一下,说:“那关飞平日虽还算听话,但他儿子关小山才六岁,小红比他大八岁呢,再说小红那样子,关飞能答應吗?”
侄子冷笑道:“大户人家大媳妇小女婿本就是平常事。女孩大才好,过去就当家。小红性子强悍,又有咱们当她后台,还怕不能把关飞的家产抢到手?就算退一步,咱们不下手硬抢,这般强强联合,关家成了咱自己人,也就永远翻不了天了。他关飞再厉害,终究是外来人,在本地没有根基,那家产早晚还不是咱们的?”
族长想了想,觉得这计策着实是妙计,不但解决了自己嫁女儿的心病,还解决了对关飞的忌惮和嫉妒,可谓是一箭双雕。于是他立刻让人把关飞请到家里来,商讨此事。
关飞听了族长的提议后,当场就愣住了。他素来知道族长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哪里肯如此委屈自己的儿子?何况对族长的其他心思,他也心知肚明。
关飞口气谦卑,但态度坚决:“犬子才六岁,年纪太小,暂时不考虑婚嫁之事。何况两个孩子年岁实在差得有点多,好意心领,愧不敢当。”
族长赶紧说:“大户人家媳妇大些是常事,将来若是喜欢小的,纳妾便是,这也不算什么,你看我不也有好几个小妾吗?”侄子也在一旁帮腔,阐述两家强强联合的重大意义,并表示可以先定亲,等关小山长大后再完婚。
关飞如何不知道,这婚约一定,以族长的权威,就是官府来了也没法解除,因此咬紧牙关,就是不同意。
族长见关飞主意已定,脸色一沉,正要发作,他侄子却找了个借口将他叫出屋外,窃窃私语道:“关飞毕竟是有些威望的,若是当场翻脸,麻烦不少,不如这样……”
族长回到屋里,面带遗憾地说:“外姓人中,关兄是极少数能让我敬佩的!可惜无法成为亲家,但不要担心,我们还是朋友,我已经让人准备了饭菜,一定要留下吃饭。”
关飞拒绝了族长,心里十分忐忑,生怕族长翻脸,自己也很难应付,见族长就此作罢,也松了口气,再三推辞。族长却坚持留他,侄子也拉拉扯扯的不让他走,关飞也不敢强硬拒绝,只得留下吃饭。
席间,族长和侄子频频向关飞敬酒,关飞暗自留着心眼,不敢多饮,只是小饮几杯。想不到,那酒里却是放了药的,很快关飞就醉倒在地,人事不省。
不知过了多久,关飞忽然被人摇醒,族长带着张家几个近亲,怒不可遏地指着他骂。关飞正一头雾水,再一看,身边有个赤裸女子,竟然已经断气了!张家近亲皆骂关飞酒后无德,奸杀了族长的小妾春燕!
族长的妻子号啕大哭:“春燕啊,我平时把你当自己亲妹妹一样啊,只因见关先生醉酒,听了我一句话,过来送茶水,想不到就遭此大祸,你死得好惨啊!”
关飞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马上就知道自己被陷害了。他百口莫辩,被族长喝令拿下后,挨了一顿毒打,然后族长召集全村人,声称要对关飞实施惩罚——浸猪笼!
李老实闻讯赶到,他见女婿不但被冤枉,还要被处死,岂能容忍,挺身而出道:“你是张家的族长,并非全村人的族长!你可以用族规处理张家之事,却不可用族规审问外姓人!这事在这里说不清楚,得告官!”
村中得过关飞好处的外姓人,也纷纷站出来说话。他们不敢说族长诬陷,只说此事定有蹊跷,应该送官详查,不能冤枉了好人。甚至还有一些和关飞关系不错的张姓村民,也赞同送官。一时间双方争执不下。
族长见反对的人很多,多少有点慌了手脚。就在这时,侄子偷偷在族长耳边耳语几句,族长点点头,转头对着众人道:“大家说得有道理,那就告官吧。”
族长吩咐侄子带着几个心腹,押着关飞,带着尸体,赶往县衙。有人想跟着去,族长坚决不许。众人原本就怕他,此时主心骨关飞又被抓了,也没人敢反对。只有李老实不放心,一定要跟着去,侄子给族长使了个眼色,族长也就同意了。
从村里到县城有几十里的山路,行至半路,走到一处陡峭山崖上,侄子使个眼色,几个心腹用力一推,将关飞推下山去。李老实大惊,知道这帮人要杀人灭口,转身就跑。但那几人早有准备,很快就追上了他,将他从同一个地方扔了下去。
族长和侄子看两人都已气绝身亡,这才带人抬着尸体,匆匆跑到县衙告官,声称关飞杀害族长小妾,押送路上又畏罪逃跑,失足跌落山崖而死,李老实为了救女婿也摔死了。
小妾是被掐死的,脖子上确实有关飞的手印。关飞又摔死了,这下死无对证。关飞家中只剩孤儿寡母,什么也说不清。族长花了很多钱上下打点,知县虽觉得有些蹊跷,但收了族长不少钱,觉得事已至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把事都推到死人身上最方便。最后,知县判了关飞杀人畏罪潜逃,与岳父失足摔死。杀人者已死,其罪已抵,不再追究。
同时知县也警告族长,这种人命案子,下不为例,再出事,自己就不能这么简单了事了。族长大功告成,自然满口答应,直夸知县英明。
关飞一死,族长就先以赔偿小妾之死为名,敲诈了关家一大笔钱。然后他又用各种手段,不断威逼孤儿寡母将产业交出来。同村人畏惧族长势力庞大,自是不敢说什么。张姓中虽有一些得过关飞好处的,奈何关飞已死,也都不敢再为关家顶撞族长。
倒是关家请来的教书先生,为人十分正直。他据理力争,帮着孤儿寡母守住家业,也对跟着自己求学的外姓学生的父母说:“关家以前待你们如何?如今关飞死了,人人都知道他是冤枉的。我们没有本事替他伸冤,难道连他的家人都不能照顾?关小山马上就七岁了,再过几年,也就成年了,到时自然就好了。”
那些外姓人受到教书先生的鼓励,虽然不敢正面和族长对抗,但确实都尽力维护关家。族长毕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地抢夺,因此心里十分郁闷。
恰在此时,教书先生收到一封家书,说是儿子得病,让他回家看看。教书先生赶紧收拾了点东西回家,谁知就在半路上,碰上了拦路劫匪,一番搏斗后竟死于刀下。
发生这等人命案,族长自然得报官,知县到现场查看一番后,心中颇为狐疑。这教书先生身上带的银两虽然被抢了,看似是强人所为,但这附近山上并无强盗山寨,怎么就这么巧呢?但若说是怀疑谁,此处已经远离村子,又确实没有证据。
知县只能按强盗杀人案上报,但与此同时他也火了,怒气冲冲地对族长说:“短短一年时间,你张家村附近接连出现命案,本官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下次再有这种事,不管是谁干的,我第一个先收拾你!”
族长连连答应,又奉上一张银票,赔着笑脸说:“给大人添麻烦了,小人以后一定不让村民单独行路,断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教书先生死了,关家唯一的依靠也没了。其他人心知肚明,那封家书一定是族长伪造的,而带人冒充强盗杀人的,想来也肯定是族长那心狠手辣的侄子,哪里还有人敢再说什么?
打那之后,族长越发肆无忌惮地欺压关家,谋夺财产。关小山虽然年幼,但毕竟是个男孩,他只要活着,关家就不算倒下,族长就不能明抢,只能暗夺,也是十分费劲。
侄子给他出主意,说派人偷偷干掉关小山。族长摇摇头说,之前杀死关飞和李老实,是在荒郊野外,死无对证;杀死教书先生,同样是在荒郊野外;现在关小山和母亲就住在村里,从不出村,动手难免会被人发现。之前知县见人都死了,证据难找,不愿深究。若是公然杀死关小山,万一被暗中不服的人拿到证据,告到官府,知县不可能坐视不理。反正关小山年幼,慢慢想办法谋夺就是。
可侄子却担心,关小山再过几年就十几岁了,可是大人了,到时再谋夺谈何容易?叔侄俩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重提亲事!
这天,族长亲自上门,向关小山母亲提亲,要把自己女儿嫁给关小山。关飞的妻子继承了父亲的老实软弱,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刚过七岁的关小山走出来,冲族长深施一礼:“族长抬爱,小儿惭愧。若不嫌棄,小儿愿意答应这门婚事。只是母亲体弱多病,小姐到家后,恐怕不能照顾。小儿也年幼无知,可先订婚约,过几年再行婚礼。”
族长大喜,赶紧定下文书,又赶回家告诉了女儿,让她再等上几年,反正关小山的母亲体弱多病,也没几年活头。那小红正愁没人肯娶,见关小山虽然年幼,但知书达理,模样端正,知道几年后就是个俊俏丈夫,又知道关家的家产丰厚,心中美得很。
送走族长,关小山的母亲默默垂泪,心中悲痛。外姓人都愤愤不平,也觉得关小山太没骨气,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总该知道自己父亲是被谁害死的吧,怎么就这么软弱呢?
不过既然婚约已定,族长也就不那么心急火燎地抢夺财产了。反正只要一成亲,他自然有办法将家产都夺过来。
两年后,关小山的母亲郁郁而终,关小山痛哭不已。族长自然以亲家的身份协助,把葬礼办得很风光。葬礼后,族长又提起成婚之事,他本以为关小山会以母亲刚去世为由推脱,想不到关小山却答应得很痛快,还主动提出入赘!
关小山痛哭流涕道:“小儿如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不但愿意入赘,还望能改姓为张,入张家族谱。”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族长不禁大喜,但又心有疑惑,问他为何要改姓。关小山倒也直白,说在这张家村里,只要不是姓张的,就肯定受欺负,而且还让人看不起,所以自己也想姓张,如果族长不答应,那就是不肯接纳他,他不放心。
族长明白了,看来自己这女婿不傻,他死去的娘想来当年也对他说过些什么,他是对自己这个岳父不放心啊,担心自己将来会害他。虽说成亲后,会多一份安全保障,但终究没有入赘甚至入族来得安全。
说起来,族规是很严的,一旦关小山入了张家族谱,那他就是张家人,只要不犯错,谁也不能伤害他。何况这也是关小山的态度,表明自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族长,绝无二心。不管过去发生过啥,他身为族人,肯定不能找族长任何麻烦。
族长大喜过望,这样一来,双方倒是目标一致,不谋而合。一旦成了亲,入了族,那么关家的家产自然都归自己了。而且自己女儿那副德行,根本没人敢要,若是关小山真成了自己的女婿,自己还害他干什么呢?
然而,他那侄子比他更谨慎奸猾,他偷偷提醒族长:“这小子人小鬼大,万一是怕咱们干掉他,故意以此自保,以后再报仇呢?他可是个书生,万一将来长大中了功名,当了官,反过来报复我们怎么办?还不如偷偷杀了,一了百了。”
族长哈哈大笑,胸有成竹道:“你呀,还是想得简单了。实话实说,若是他只娶了小红,以后长大了,我倒未必完全放心。但只要他入了族,那这辈子都不要想报仇了。”
见侄子不解,族长解释道:“我朝律法,凡在宗族者,即使考中,当官前也要族里出考评,他能不能当官,都在我的笔下。”
族长这样说是有原因的,当时做官要考虑品行,而族里出具的评语至关重要。族里若是说这人不行,朝廷也是要详细审查的,多半就没戏了。
侄子还是不放心:“若是他装得好,哄骗着族里出了好评,等当上官之后再翻脸报仇呢?”侄子这担心自然是有道理的,虽然杀死人家父亲、姥爷时,关小山才六岁,但毕竟也懂点事了,万一处心积虑要报仇,防不胜防。
族长得意地一笑说:“你对族规研究得不够透彻啊。不管他是不是想报仇,我在他入族时,会要求他在族谱中写下亲笔毒誓,不管族中人之前与他有何仇怨,入族后一笔勾销,绝不复仇!他若是不写,我就不让他入族;他若是写了,嘿嘿,朝廷对官员考评最重名誉,就算他真当了官,亲笔写下的誓言,若是说了不算,想翻旧账报复,不等他把案子查清,名誉就扫地了,官也当不成了。到时我们族规在手,想收拾他还不容易吗?”
见侄子仍有犹豫,族长干脆告诉侄子,若是实在担心,不让他去考不就行了吗?他一个白衣书生,连秀才都不是,拿什么报复?再说,你真要把关小山杀了,知县这次肯定会严查,搞不好把之前的事都会抖出来。就算侥幸过关,自己女儿怎么办,真当一辈子老姑娘?
侄子再三盘算,都觉得族长的说法没错,可谓万无一失,也就不再阻拦了。
族长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召集全村人,宣布两件大事:第一是关小山入族,改名为张小山;第二是张小山入赘,正式成为自己的女婿。当然,关小山入族时该写的毒誓,一个字都不能少。说完,族长死死盯着关小山,看他的反应。
村里外姓人一听,纷纷暗骂这小子丢了他爹关飞的脸,认贼作父。只有少数人想到,他会不会委曲求全,另有隐情。
此时,关小山毫不犹豫,欣然提笔,在族谱上写下:“从今日起,张小山为张家一员,此前有任何恩怨,均一笔勾销,绝不报复。若有违誓言,人神共弃,天打雷劈!”
人们看见他写下这番誓言,知道他从此再也报不了仇了,不管是告官,还是自己当官,都永远不可能了。那些原本以为他另有想法的人,也纷纷摇头,彻底死心了。
从此,关小山就成了张小山,他毕竟是读书人,识文断字,为人机灵,没过两年就成了族长的得力助手。张小山长到十四岁时,已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对族长也十分忠心,深得族长信赖。
媳妇小红更是对张小山极为满意,恨不得天天绑在他身上不离开。不过,这小红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男人的喜好,主动跟张小山说:“你若是嫌我不漂亮,我给你找个漂亮的小妾,大户人家的男人纳个妾,不算什么。”
张小山笑道:“你比岳母的气量大多了,岳父的这些姨娘,来来去去,最后都让岳母给打跑了。”
小红撇撇嘴说:“跑得了算是运气好,当年我妈一使性子,还打死一个呢,若不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说话了。
张小山微微一笑,也不深究。
张小山对族长一家死心塌地,對别人可就没那么好了。他似乎并没有继承母亲的老实和父亲的豪爽,心胸竟然十分狭窄,睚眦必报。不管是外姓人,还是张家人,只要有得罪过他的,就没个好下场。
当年他入族改姓之后,不但外姓人,张姓人中也有不齿他行为的。虽然觉得他只是个孩子,可毕竟是个男丁,保不住家产,不能给父母报仇也就罢了,哪怕偷偷逃走,流落他乡也算个男人,这般认贼作父当真是软骨头!
张小山一天天长大后,对别人对他的看法,自然是一清二楚。他既已认贼作父,竟然还不想让别人议论!凡是嘲讽他或是暗中骂他的人,只要被他知道了,若是外姓人,他就带人上门寻事,辱骂人家;若是张家人,他立刻到族长那里告状,找个理由,要求族长将人家踢出族谱,清理门户。
族长对张小山的要求百依百顺,其实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因为他知道,凡是骂张小山的人,一定是过去同情关家、反对自己的。这种人留在族里,还不如赶出去。就这样,族里最后剩下的都是自己的铁杆心腹了。之前他找不到踢人出族的理由,现在张小山是读书人,什么理由都能找出来,省了自己很多事。
何况张小山虽然成了自己女婿,也入了张家族谱,但关家的家产毕竟还在张小山名下,要转到自己手里,少不了张小山的配合,他当然要十分宠爱张小山才行。这种一举两得的事,他何乐而不为呢?
张小山见族长纵容他,更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没事就蹿到别人家,问别人对他入张家族谱的看法。不等对方回答,只要他看出对方神态中有鄙夷之色,就会质问人家是不是看不起他。本来就对他不齿的人,哪里经得起这种刺激,往往就露馅了,对着他嘲讽几句,这就中了他的圈套,结果自然也是被赶出族去。
这些张姓人被赶出族谱后,在村子里自然也很难待下去了,也就纷纷搬走了。而那些外姓人受不了张小山的欺辱和寻衅,也都只能搬走了。这些人的土地房屋,自然都只能便宜卖给族长,又让族长大赚了一笔。
几年过去后,就在张小山十六岁那年,张家村终于成了族长一言九鼎的天下,对于当年关家的事,再也没人敢提了。
虽然族长对女婿张小山十分满意,张小山对族长也十分忠心,但在侄子的不断提醒下,族长仍然留着一手,就是始终不肯让张小山去参加科举考试。书可以读,但不能考试,这样张小山就不可能当官,任何变数都不会有。
可张小山的媳妇,也就是族长女儿小红不乐意了。她从小就娇生惯养,什么都不缺,成天听张小山跟她说诰命夫人多么威风,十分心动,于是哭闹着要求父亲让张小山去考试。
族长被女儿闹得没办法,想了想,即使张小山考中了,当了官,还有族谱里的毒誓起作用呢。更何况,张小山得先考秀才,再考举人,之后才能考进士当官。不如先让他去考秀才,考不上,那女儿和他都没话说;即便考上了,若是自己看苗头不对,不让他去考举人不就完了?族长想来想去,仍是万无一失,于是就同意张小山去参加考试。
侄子有些不放心,反复在族长耳边唠叨,最多让张小山考个秀才,堵堵小红的嘴,不能让他继续考下去。万一真的连连高中,当了大官,有变数怎么办?
族长满不在乎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呀,鼠目寸光!族谱毒誓皆在我手,他这些年的表现你也看见了,哪里像是个有血性的人?无非读书人都想做官罢了。他若考中秀才,再看他的表现,让不让他继续考,全在于我。若是他真听话,能当上官,对我们张家也是好事,总守着这么个村子当土皇帝,我也有些烦了。他若当了知县,我就是知县的爹了,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见了知县低声下气吗?”
侄子想了半天,确实也想不到张小山有什么可以报仇的法子,况且就算张小山真当了官,当年的事他毫无证据,也不可能翻案,更何况还有那毒誓族谱在手!
就这样,张小山顺利地去县城考了试。回来后,他偷偷去给爹娘上了坟,然后回到家中,自斟自饮,哈哈大笑。小红不解地问:“是不是考得好,一定能中,所以这么高兴?”
张小山笑而不语,转身去拜见岳父,请他召开一个全村大会,他要给大家说点事,外出的人也都要叫回来。族长问他什么事,他神秘地笑笑说:“咱们家族中有人暗中反对岳父,我已经调查出来了,明天开会时彻底肃清,以后张家村就完全是岳父的天下了。”
族长一听,自然喜滋滋的,当即一声令下。村里人出去办事的不多,族长一招呼,没人敢不回来。
第二天,全村人都集合在村里,族长自然坐在主位。张小山带着酒气,站在众人面前,大声说:“咱们村有几百户人家,上千人口,可有不服我岳父大人的吗?我知道众人之中有反对我岳父的,你们可知是谁?”
众人都惊恐地看着他,生怕他又趁机报复谁。先前他已清洗好几轮了,哪还有敢反对的呢?张小山哈哈大笑,突然指着自己說:“就是我!我反对族长!”此话一出,石破天惊,所有人都愣住了。
族长不高兴地说:“山儿,你喝醉了吧?”
张小山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族长说:“我六岁那年,你夫人打死小妾,你藏尸府中,因我父亲不肯结亲,便以尸体诬陷我父亲。后又在路上杀死我父亲和姥爷。我七岁那年,你又用假书信骗走我师父,假扮劫匪杀了他。你敢说不是?”
族长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看着台下上千人,竟无一个敢说话声援的,忍不住笑了:“原来你都知道啊。那又如何?你装了这么多年傻,何不继续装下去呢?我已经把你当儿子看了,你今生报仇无望,何不好好活着呢?你看看这全村人,哪有一个敢说什么的?”
张小山摇摇头说:“当然没有,凡是敢帮我父亲说话的,敢帮关家说话的,都早已让我赶走了。是你帮我赶走的,不记得了吗?”
族长愣了,这些他当然知道。以前他认为张小山心胸狭隘,听不得别人背后议论他,所以才有此举,自己也趁机清除异己,一箭双雕。既然张小山心怀仇恨,那些同情关家的人他应该暗中拉拢才对,为什么还把人都赶走了呢?他虽然不解,却也不慌,他已经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过了,最后只有一个结论:张小山没有任何办法能复仇!
族长看着张小山发酒疯,给侄子使了个眼色,侄子立刻带着几个心腹从人群中走出来,抓住张小山的胳膊说:“妹夫啊,你喝醉了,跟我们回去醒醒酒吧。”
族长此时反而有些为难了,张小山酒后狂言,若是用族规处置,怕难以给女儿一个交代;可明知道他这么记仇,又不能装什么都没发生,该怎么办呢?
正犹豫呢,族长忽见远处山路上火把通明,像火龙一样飞扑过来,速度极快。一盏茶的工夫,几千官兵将村子围得水泄不通。领路的正是县令,他擦着脸上的汗,生怕来晚了,人跑了。
领兵的并不是县城的守备,而是府城调过来的绿营将领,带的几千人都是精兵。那为首的将领按着腰刀,冷冷地看着众人问:“你们谁是族长?”
族长心中狂跳,赶紧走出来说:“大人,不知何事?”将领抽出腰刀喊道:“张小山可在此处?”族长心说不好,赶紧大呼:“大人,张小山是不是去县衙告状了?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此时县令已经看到了张小山,用手一指:“就是他!”那将领一挥手:“全都抓起来,一个都不准漏掉,有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士兵们一拥而上,族长拼命挣扎:“县令大人,我是冤枉的,张小山父亲的案子,不是您判的吗?他毫无证据,您为什么要相信他啊?”
县令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族长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他父亲的案子?张小山在考场上,满篇大逆不道之言,痛骂朝廷,要反清复明!你们张家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族长只觉脑子“嗡”的一下:“造反?冤枉啊,我们没有要造反啊!”他深知乾隆皇帝对造反有多敏感,别说是扬言造反了,就是书写文字中有一些隐晦的象征都会被诛九族。他忽然一激灵,啥都明白了,张小山为什么要入族,为什么要把那些同情关家的张家人踢出族谱,为什么要把那些同情关家的外姓人赶出村子。
族长疯了似的狂喊:“张小山和我张家一族有仇啊!他这是要报仇啊!大人,将军,我张家冤枉啊!我,我杀了他父亲和他姥爷,还有他师父,他是要报仇,我们真的没有要造反啊!”
张小山一脸委屈地看着他说:“岳父,我也是张家族人,族谱上明明白白写着呢,我怎么会害自己族人呢?你胡说什么呀,你何曾杀过我家人,你是喝酒喝醉了吧?”
此时,知縣和将领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忙着互相恭喜。
“恭喜知县大人,考官刚发现这大逆不道的卷子,您就第一时间上报府城,功劳不小啊!”
“哪里哪里,还是将军功劳大,这次一举剿灭上千反贼,必定官升一级啊!哈哈哈哈……”
很快,全村人都被抓了起来,族长的侄子企图逃跑,被人乱箭射成了刺猬。族长夫人和小红也被抓了起来,正在号啕大哭。
族长看向张小山,刚好张小山也正在看他,眼神中充满了嘲弄和仇恨,看着族长那副垂死挣扎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痛哭起来,犹如狼嚎……
(发稿编辑:朱虹)
(题图、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