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田
(华南师范大学 广州 510006)
庞弘燊
(深圳大学 广东深圳 518060)
图书馆学教育是图书馆学研究中一个历久弥新的主题,而民国图书馆学教育则是图书馆学教育中值得学者关注的领域。在国内图书馆学界,有关民国图书馆学教育的论文数量众多,但著作方面的成果相对较少,2015年北京大学图书馆学博士郑丽芬的博士论文《民国时期的图书馆学教育》首次对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进行了深入而系统的研究[1],可惜该论文到目前为止仍未公开出版,国内绝大多数学者因而无法获知该论文的具体内容。在美国图书馆学教育方面,2017年周亚博士的《美国图书馆学教育思想研究》(1887—1995)问世,为学术界了解美国图书馆学教育史提供了必要而有益的借鉴和参考[2]。2018年任家乐博士的《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获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并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中国西部和南部的两位图书馆学重量级人物姚乐野教授和程焕文教授锦上添花,热情洋溢地为该著撰写了序言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成为我国图书馆学术界第一本公开出版的民国图书馆学教育史著作。
在CNKI中检索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的相关研究论文,通过检索式“主题=民国 AND 图书馆学教育”检索到论文共计93篇(检索日期2022年1月3日)。发文趋势如图1所示。从图1可以看出,2010—2011年间,该领域的研究出现过一个小高峰,然后在2014—2018年间迎来了研究热潮,2018年该领域发文量达到巅峰,数量为17篇。此外,通过将93篇论文数据导入CiteSpace软件中进行分析,获得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领域相关研究者及关键词聚类图,如图2所示。
图1 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历年发文情况图
图2 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领域相关研究学者及关键词聚类图
从图2可以看出,国内进行民国图书馆学教育研究的主要作者有苏全有、韦庆媛、任家乐、姚乐野和李彭元等,他们主要为高校教师和图书馆馆员。
任家乐博士具有一定的图书馆工作实践经验和丰富的图书馆学研究经验,他的《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在写作上具有显著的特点:从职业化的角度研究图书馆学教育的历史,重视金陵大学图书馆学教育史的研究,正视“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下简称“满铁”)图书馆学教育的历史问题,关注女性在图书馆职业化和图书馆学教育中的地位和趋势。这些特点既有助于加深读者了解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的历史,也有助于读者较为全面地管窥民国图书馆事业的全貌。
图书馆职业化与图书馆学教育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以说,图书馆学教育是图书馆职业化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以美国图书馆史为例,早期的馆员之间的交流以实地到访和书信来往为主,图书馆教育也以口授和手把手的传授为主,这种零散的、非正式的交流和教育方式并不利于维护馆员的利益,也不利于图书馆职业形象的提高。1851年,以普尔(William F. Poole)为代表的一些人试图建立一个永久性的图书馆行业组织,然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以失败告终[3],直到1876年,以温沙(Justin Winsor)和杜威(Melvil Dewey)等人为首的杰出领袖才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图书馆行业组织——美国图书馆协会以及第一本图书馆专业刊物——《美国图书馆杂志》(第二年改为《图书馆杂志》)[4]。美国图书馆协会的成立将图书馆馆员凝聚为一个维护共同利益的整体,而《图书馆杂志》又为图书馆馆员提供了一个正式交流的平台,有利于图书馆技术的传播和图书馆建设的标准化。
但是,图书馆行业组织的建立和图书馆专业刊物的创办并不是图书馆学学科创立的标志,只有图书馆学专业学校的创建才标志着图书馆学在学术之林的诞生。程焕文教授在《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序言中认为,近现代一切学科的产生非在高等教育中有一席之地均不足以成学,这是十分浅显的事实和道理[5]序言。1887年杜威创建的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经营学院(Columbia College School of Library Economy)以及其后的纽约州立图书馆学校(New York State Library School),不仅为美国图书馆界输送了一批又一批专业人才,也提高了美国图书馆的行业地位和社会影响力,进而促进了美国图书馆职业准入的门槛和职业化程度的提升。任家乐博士认为,近代图书馆职业化的发展催生了图书馆学教育的需求,使图书馆学教育的存在具有必然性,而图书馆学教育的发展又进一步推动了图书馆职业化的发展[5]12。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任家乐博士选择了从职业化的角度去分析和研究图书馆学教育的历史,具有返璞归真的意义和功效。
《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阐述了民国时期图书馆学高等教育(包括金陵大学图书馆学系、武昌私立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上海国民大学图书馆学系、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图书博物馆学系以及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图书馆学中等职业教育、图书馆学短期教育(讲习会、暑期班等)的历史,介绍了西方图书馆学教育的课程移植与教学改造,图书馆学教育的招生就业与深造、民间组织和政府对图书馆学教育的影响等。任家乐博士得出结论,在图书馆职业化的发展进程中,包括在中华图书馆协会的创建和发展当中,图书馆学人发挥了日益显著的作用,并且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这一现象的背后就是图书馆学教育对图书馆职业化的影响[5]33。民国图书馆学教育在民国图书馆职业化进程中,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武昌私立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以下简称文华图专)在中国图书馆学教育的历史地位和社会影响,犹如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经营学院在美国图书馆学教育中的地位和作用,这是毋庸置疑的。关于文华图专的影响,学术界展开了多方面、多视角的探索,论著成果层出不穷。在专著方面,比较有影响力的有2013年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周宏宇教授的《不朽的文华——从文华公书林到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6],以及2015年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彭敏惠博士的《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的创立与发展》[7]。他们都以大量的事实和数据,证实了文华图专在中国近现代图书馆史上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
相对而言,金陵大学在民国图书馆学教育的影响要比文华图专逊色许多,学术界对金陵大学的研究多局限于对克乃文本人以及与金陵大学有关联的洪有丰、李小缘和刘国钧等人的个案研究。程焕文教授甚至直言克乃文的所为并非图书馆学专业教育,对民国图书馆学教育亦没有直接的作用和影响[5]序言,可谓一语中的。任家乐博士在《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一书中另辟蹊径,重金陵而轻文华,试图给人一种标新立异、逆向而动的感觉。在书中的第二章“民国初期及20世纪20年代的图书馆学教育”和第三章“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的图书馆学高等教育与短期教育”中,他都把金陵大学的图书馆学教育放在优先陈述的地位,并用了大量的不逊于文华图专的篇幅阐述金陵大学的图书馆学教育与短期培训,字里行间充分展现了其对金陵大学在民国图书馆学教育中的地位和作用的重视与偏爱。
然而,过分地强调金陵大学图书馆学教育在民国图书馆学教育中的影响,将金陵大学图书馆学教育置于文华图专之前,将克乃文的历史贡献置于韦棣华之上,并非明智之举[5]序言。无论是从教学的规模,还是从毕业的学生人数,抑或是从学校的社会地位和学术影响来说,金陵大学的图书馆学教育都不能与文华图专同日而语。任家乐博士为了避免落入俗套而采取重金陵而轻文华的做法,虽然是一种大胆的尝试,值得图书馆学者的学习与效仿,但毫无疑问也是一种冒进的方式,此种做法有待学者们进一步商榷与探讨。
由于历史的原因,甚至可以说是因为民族情感的因素,日本在东北实行殖民统治时设立了“满铁”,在其管治下的历史,包括图书馆的历史,国内图书馆学者都甚少研究,即使偶尔有所涉及,也是从受害者的角度来解读这段历史,没有公正地给予陈述与解读。任家乐博士专辟第七章“日本在华图书馆学教育”详细阐述“满铁”图书馆学教育的历史与事实,这可能是目前国内图书馆学著作中对日本在华图书馆学教育最详尽的描述。
任家乐博士首先以图文并茂的形式,生动而形象地概括了“满铁”图书馆的建立和发展,接着介绍了“满铁”图书馆业务研究会的历史,进而以大量的笔墨叙述了“满铁”图书馆的图书馆学教育,包括“满铁”图书馆的常规教育、“满铁”图书馆业务研究会、历次夏季讲习会以及“满铁”图书馆派遣馆员奔赴日本本土、美国和中国进修的情况,使读者可以清晰地了解“满铁”图书馆事业和“满铁”图书馆学教育的发展与水平,为同时期民国图书馆学教育提供横向的借鉴与参考。
在第七章的最后一节,任家乐博士对20世纪20—30年代中日图书馆学教育进行了简单的比较,读者可以从中了解日本图书馆协会的相关历史,包括会员的人数、协会刊物、设立每年的4月2日为“图书馆纪念日”、每年的11月1日至7日为“图书馆周”,以及文部省图书馆讲习所的招生广告和课程时间表。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作者仅通过简单的比较就得出日本的图书馆学教育比同时期的民国图书馆学教育更胜一筹的结论,这显然违背了历史的事实,因为无论是民国图书馆学家李棣华、许防如1935年对日本图书馆界的考察报告(报告指出日本文部省图书馆讲习所较之武昌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简陋得多),还是日本图书馆学家间宫不二雄1936年访华后对中国图书馆学教育的观感(宫不二雄建议日本每年派两名学生到文华图专肄业,比前往欧美学习更好),以及文华图专的招生规模和社会影响,无不显示民国图书馆学教育优于同时期的日本图书馆学教育。
19世纪中期之前的图书馆界是清一色的男性馆员,女性馆员难得一见。以1851年在纽约大学召开的全美馆员大会为例,在来自北美12州和哥伦比亚特区的82名与会人员中,全部都是男性馆员[8]。这种情况直到19世纪中期之后随着美国女权主义运动的发展而逐渐发生改变,一些妇女开始走上以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各种工作岗位,去争取经济上的平等权以及参政议政的权力。尤其是到了19世纪80年代杜威创办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经营学院之后,杜威认识到图书馆烦锁的工作需要更多的细心和耐性,而女性更适合担任图书馆馆员,因此他从70名报名者中招收了17名女生和3名男生作为图书馆学院的第一届学生[9]。从此以后,妇女渐渐走上美国图书馆事业和图书馆学教育的舞台,并发挥出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关注女性在图书馆职业化和图书馆学教育中的地位和趋势,是《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的又一个特点。据笔者粗略统计,全书大约有12处提及图书馆职业化中的女性主义趋势的问题,主要包括以下内容:第一,1920年夏,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开设图书馆学短训班,来自省立、学校图书馆的69名男性和9名女性职员参加了培训[5]116。第二,民国图书馆学人大多认为女性较男性更适宜图书馆工作,在当时男性在职场中处于绝对地位的情况下,中华图书馆协会年会提出了《图书馆应多用女职员案》的议案[5]29。第三,1926年,华东基督教暑期大学图书科开设图书馆学课程,此班共有学生8人,其中女生2人[5]75。第四,1929年,广州市立职业学校因考虑图书馆事业之适合女子,觉得有特设专科施教之必要,向教育局申请增办图书管理科,但最后没有下文[5]136。1930年,上海图书馆协会主席陈伯逵发布《本会图书馆学函授社告全国图书馆界同志及留心永久专门职业者》,认为好静、好美、柔和的女性最合宜在图书馆事业工作[5]218。1935年成立的成都女子职业学校设有高级图书管理科[5]141。第五,1935年,文华图专的美籍外教费锡恩(Grace D. Phillips)惊叹中国图书馆界男性占大多数,呼吁厌倦了女性环境的美国图书馆馆员来中国工作[5]219。第六,20世纪40年代,图书馆馆员参加某机关单位的岗前培训,由于采用淘汰制,刚开始的时候有16人,三个月后,只剩下12人,其中女学员7位,男学员5位,女学员比男学员在数量上占优势[5]119。第七,文华图专三十二学年度档案管理专科第三届毕业生中,男生2名,女生6名[5]240。
由于女性在性格等方面的先天优势,图书馆职业更加符合她们对工作稳定、薪金待遇、职业发展等方面的期望,图书馆学专业和图书馆职业逐渐成为女性占主导地位的学科和职业。然而从总体来说,中西方在图书馆职业女性化进程中的速度是不一样的。我们从前述的文字中可以看出,1887年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经营学院的第一届学生中,女性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图书馆学教育领域居于主导地位。而民国图书馆学教育界在这一方面是一个缓慢的渐进式发展的过程,1920年9月入学、1922年6月毕业的文华图专第一届毕业生,也就是自诩为“快乐六君子”的裘开明、桂质柏、陈宗登、查修、黄伟楞和许达聪,全部都是男性,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之后,女性才在图书馆学和档案学中慢慢赶上并超越男性。可以说,图书馆职业的女性主义趋势是值得图书馆学人深入研究的主题,而任家乐博士的《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为对这一主题研究感兴趣的图书馆学者打开了一扇无限可能的大门。
除了在上述文字中提及的诸如重金陵而轻文华、过度谬赞日本图书馆学教育所取得的成绩而对民国图书馆学教育成就妄自菲薄之外,《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并没有其他鲜明的缺点。但笔者认为该书还存在对一些历史事实的不当陈述、一些遣词造句的错误书写以及缺乏对前人已有研究成果的考证和引用等几个方面的不足。然而这些不足无伤大雅,丝毫不影响图书馆学者对《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的选择与喜爱。
在民国图书馆界和图书馆学界,刘国钧和杜定友是两个重量级的人物。刘国钧曾经担任北平图书馆编纂部主任、中华图书馆协会第一次年会执行委员、金陵大学图书馆馆长和文学院教授及院长、国立西北图书馆筹委会主任和首任馆长、兰州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主任等职务,并出版了《中国图书分类法》《图书馆学要旨》等重要的著述。杜定友曾经担任过复旦大学图书馆、上海交通大学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和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馆长,创办广东省图书馆管理员养成所,创办上海国民大学图书馆学系,并出版了《图书馆学概论》《世界图书分类法》等著作。刘国钧和杜定友身处一北一南,无论是在图书馆学研究、图书馆学教育还是在图书馆事业的发展中,都作出了杰出的不可替代的历史贡献,在民国图书馆学界具有崇高的地位和影响力,所以在民间有“北刘南杜”的称号。任家乐博士没有经过认真的考察而单纯把这两位人物称为“南刘北杜”[5]57,当然这极有可能是笔误,然而这种笔误经知名的图书馆学专业出版社出版,无论对于图书馆学后来者还是对非图书馆学专业的普通民众来说,都会起到一种不轻的误导作用。
毫无疑问,任家乐博士是一位勤奋好学的学者,科研能力强,科研成果丰富,受到众多图书馆学重量级前辈的提携和器重,他的《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亦是一本极具分量的民国图书馆教育史专著。然而,也许是因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结题时间仓促,这本书在遣词造句方面出现了数量不少的错误,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读者的阅读体验和阅读兴趣。例如第75页直接把李小椽的名字写得残缺不全(当然这极有可能是排版方面的原因),第95页把“锐意进取”写成“锐益进取”,第100页把“时任”写成“时代”,第102页把“中华图书馆协会”写成“中国图书馆协会”,第108页把“注音字母”写成“注音子母”,第199页把“classification”写成“classifition”,第225页把“华西协和大学”写成“华西协合大学”等等,不一而足,因篇幅关系,不再赘述。当然这些文字上的错误无伤大雅,但是如果作者能对内容进行更加仔细校对的话,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专著会显得更加通顺和完美。
学术论著要取得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前人的研究成果,图书馆学研究亦不例外。《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在第158页中转述“有不少学者认为,梁启超在中华图书馆协会成立大会上提出建立中国图书馆学的口号,是第一次明确提出‘中国的图书馆学’的记载”[5]158。这种说法极有可能是遗漏了某些有必要参考的著述。关于是谁先提出“中国的图书馆学”这一概念的命题,李彭元博士在其《中华图书馆协会史稿》一书中有过清楚的表述和详尽的分析。李彭元博士根据《晨报》副刊1925年5月28日刊登的高仁山《对于鲍士伟先生来京之感想》一文提出的反对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建设美式现代公共图书馆而应注重学术图书馆之建设、建设中国的图书馆学之观点,推测梁启超1925年6月2日在中华图书馆协会成立仪式上发表的演讲受到了高仁山的影响,只是由于梁启超当时在文化界崇高的地位,才使得反对举办美式公共图书馆而主张建设中国的图书馆学的思想几乎成为民国图书馆界的共识[10]。如果任家乐博士曾经参阅过相关主题的文献,应该会对这个命题有更加肯定的表述和更加深入的认识。
《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是近年来涌现的优秀的图书馆学断代史著作。它从职业化的角度去研究图书馆学教育的历史,重视对金陵大学图书馆学教育史的研究,正视“满铁”图书馆学教育的历史问题,关注女性在图书馆职业化和图书馆学教育中的地位和趋势,是国内图书馆学界第一本公开出版的、不可多得的民国图书馆学教育史专著。任家乐博士以丰富的史料和流畅的笔墨,向我们完美展现了民国图书馆学教育的突出成就和历史功绩,使得图书馆学后来者在前辈筚路蓝缕精神的激励下,在图书馆学教育和图书馆事业的道路上披荆斩棘,勇攀胜利的巅峰。《民国时期图书馆学教育研究》的出版,必将在中国图书馆学教育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