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楚阿房
楔子
漓国帝都外的暮雪山上有一个法司门。相传法司门由一群得道高人组建,门中之人平素随缘行善,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然而,君主更迭、朝堂动荡之时,律法的制定、修改与完善却必须要法司门参与其中。
因它群而不党、不理纷争,只知为民请命。
一
许浮还在等新帝登基,然后有条不紊地重修律法,他拿起一块梅花酥轻咬了一口,细细咀嚼,那一刻,他还不知帝都城内变故陡生。
两日前,漓国君主驾崩,我跟着许浮从法司门来到帝都,只等魏王登基之后便着手律法的修订,可是今日——
“魏王死了。”我站在许浮身后,淡淡开口,身旁站着外形似麋鹿却全身毛发雪白的妖兽糜竹。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身形一滞,刚咬在嘴里的梅花酥差点掉出来,他用手虚接一把,囫囵吞咽了才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当真?”
“没错,是我杀的。”我盯着他的俊眸,平静地道。
许浮大约觉得此刻的我十分陌生,惊疑地望了我许久。而我,跟在他身邊整整三载,装天真扮柔弱,韬光养晦了那么久,这一刻才真正露出原形。
有风拂过掀起他的道袍衣角,他眯起眼睛恍然道:“你是太子的人。”
他语气笃定,眸中浮上一层雾气,我知他已在须臾间明白了什么,而我与他再也不是最亲密的人了。
我忽略掉心底升起的酸涩之意,朗声喊道:“来人!”一队持剑的兵士应声入内,将他包围起来,我继续吩咐,“看好他,太子登基前别让他跑了。”
我转身欲走,许浮突然急切地唤我:“无衣!”他的声音发颤,“你可知你今日之举会毁了法司门?”
法司门向来不理俗务纷争,只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才着手参与,而我作为法司门的人,却驱使着妖兽去屠戮了凡人。
没错,这三年来,我利用了法司门,这一刻还要利用他。
他身在皇城,便是对局面的认可,太子在面对朝臣之时的说辞便多了一分底气。
我背对着他,微弯唇角轻描淡写地嘲讽道:“法司门?与我何干?”
我抬步离开,前去与太子会合,大事未成,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却无端想起了三年前那个风雪之夜,许浮在回法司门的途中救下我,悉心照料我数日,为了让无家可归的我得入法司门,又跪求了大法司两日,才得了首肯。
他当时不过是单纯地执着于不忍伤害,那份赤诚那般干净。
正因赤诚简单,才那般容易被我利用。
思及此,我的心骤然疼了一下。
二
我遇见许浮是在三年前。
太子李崇元因钻律法的空子收敛私财被魏王揭发,从而获罪于天,被囚禁在京郊别院,而我是太子的贴身侍女,他最信任之人。他是在代父微服途中救下身为孤儿因饥饿而奄奄一息的我,后将我收入东宫,教我识字认书,见我根骨不错,又着人授我武功,并让我做了他的随侍。
魏王一党四处缉拿我,意图让我指证太子,而我不知何去何从,最后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混入法司门。
法司门虽然不理俗务,但怜悯苍生,兼之其地位,即便猜到我混入其中,魏王也不敢前去拿人。
太子对我恩重如山,更何况他本就是遭人诬陷,我自然不会弃他于不顾。
我知道,因“太子钻了律法的空子”引发朝堂动荡,法司门定会派人前来修补律法的空子,我在法司门回程的途中等了三天三夜,等到了许浮的马车。
我从一旁的土丘上滚下去,果然听到了勒马之声。
天寒地冻,我早已被冻僵了,许浮托起我,我勉力睁开眼睛惊恐地看向他:“我的脚……”脚被捕兽夹所伤,是我使的苦肉计。
许浮检查了一番便将我抱上马车,带回一间山腰小屋养伤,窗外是皑皑白雪,一身月白道袍的许浮长身而立,站在窗前熬药。
他将药倒入碗中转过身来,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容颜,面庞俊秀,眉眼温和,最重要的是眼神清澈。
后来我才知晓,许浮自幼长在法司门,专修律法,这次朝堂动荡,他是第一次离开山门初试牛刀。
头脑慧极,心地纯良,是我初初遇到的许浮。
得知我是个孤儿,大约是出于怜悯,许浮悉心照料我十日,而我顺势赖上了他。
十日后,他拿出一袋银子放在案上,同我告别:“无衣,我该回去了,这些你拿着,寻亲去吧。”
我惊恐地拦住他的去路:“我的亲人已经不在了,我要跟着公子,做什么都可以。”
他微微蹙眉,大约在想如何同我解释。
“无衣,我是法司门的人,法司门。”他强调道,“你可曾听闻,法司门随缘行善,就如雁过无痕,救你是你我的缘分,如今你既好了,便是该散的时候。”
“什么雁过无痕,你救了我就是我的恩人,我做什么都是要报恩的。”
“……”
许浮在同我诸番解释无效后,起程回了法司门。
他的马车在前面走,我就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他进了法司门,头也不回地关了山门,我就待在山门外,等了三天。
三天后,他蹲在蔫了吧唧的我面前,道:“无衣,你若只是想跟着我,便是在这里再待上三年,我也不会同意。”
看着他的眼睛,我似懵懂又似清明:“那我入法司门呢?”
“法司门有法司门的门规,入了法司门便不可再沾染凡尘俗务,必须放眼天下苍生,潜心行善,亦不可产生私情,有了私情便有了欲望,欲望一生便失了公正,大法司还会亲下符咒,若有一日生出歹念做了错事,就要遭受反噬,你且想清楚吧。”
道门之中讲究缘法,不谙男女之情的许浮将我的这份执着看成了我与法司门的缘分。
我点了点头,终于入得法司门。
后来我才知晓,我能入法司门,是许浮在大法司门外跪了两日求来的,他当日信誓旦旦地替我作保,却未曾料到,他反而先爱上了我。
三
魏王之死的消息被封锁了。当日,我骑着糜竹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的寝殿,拿到了陛下传位于他的诏书,拿到了令牌和兵符,在他睁眼的瞬间解决了他。
没错,太子是要李代桃僵,在登基大典上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手掌兵权的母舅成条颐大将军已从南地赶来支援,太子旧部亦悉数联络好,这场偷天换日注定要成功,而我却病倒了。
吃了几日的药仍不见起色,我陡然想起许浮来。
他被人带来时,神色平静,只是失去了往日的温和,看到我病恹恹的样子,他亦不觉得惊讶,我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我勉力坐起身,静静地注视他片刻,道:“我知你怪我,但你可知,太子当初是被陷害的,先帝虎毒不食子,可魏王登基后必会除他而后快。”我眼含期待地望着他,希求得到他的谅解。
许浮目光清透,一如三年前为我普及法司门门规时,他一眼便看透了我的心思。
他说:“无衣,你可知什么叫不择手段?”
“有所为有所不为是君子,不择手段,”他顿了一下,“就是无所不为。”
无论以何理由,牵连无辜、肆意利用便是不择手段,不择手段的从来都非好人。
他不再看我:“你的病是当初你入法司门时大法司所下符咒的反噬。”
我无力地咳了几声,虚弱地道:“苗疆有蛊,可中可解,符咒既然可种,难道就没有化解之法吗?”我凭着自己的直觉亲口问他,不知他会不会因着我的欺骗而刻意隐瞒。
许浮淡淡地道:“并无。”他最是天性纯良,连对恶人也能慈悲为怀,我不知该不该怀疑他所言的真假。
我骤然失落起来,他却转口道:“其实可以化解。”他取过一个茶杯,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进去,“引你入法司门之人的血可以化解。”他倒入些茶水,轻轻递到我唇边,一如在法司门中我偶尔赖床,他唤我时将他最爱的梅花酥抵在我唇边的模样。
我心间的酸涩霎时浓郁了几分,望着他清亮的目光,就着他的手轻啜了一口。不过片刻,我便觉神思清爽。
许浮见状,放下茶杯便想走,走了两步又停下,背对着我道:“无衣,我可以帮你化解一次,却不能护佑你一生,等太子登基之后,我便会离开帝都,望你今后潜心行善,这符便也不会再反噬了。”
我未及言语,房门突然被人踹开,李崇元冷面踏入,摆手示意,便有一队人马鱼贯而入,押住了许浮。
“既如此,便请许法司永远留下吧,因为无衣还有许多大事要做。”
许浮愣怔片刻,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那一瞬似有一柄无形的利剑在我与他之间凌空劈下,将那三载时光劈得粉碎。
四
初入法司门时,我百无聊赖,既看不懂阵法玄机,也悟不透道理奥妙,唯有在看到专司收服妖兽的司兽门人带回那些长相奇特的妖兽时,才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那些门人衣袂飘飘,仙风道骨,和许浮这样的文职门人截然不同。
那日,我兴致盎然地问许浮:“我可以转司吗?”
许浮抬起头来,隔着一摞案卷不耐烦地看着我:“转司不行,选修倒是可以,但要法司过关才可以选修,否则连这一司都学不好,还怎么兼修?”
我同他理论:“法司门这样的规定委实不妥,难道不该扬长避短?譬如要一個文弱书生去舞剑,这不是难为人吗?”
许浮总能一眼将我看穿,他边抬笔蘸墨边道:“对,法司门就是如此,所有人都要熟读法司之法,以此为据再分往各司。”
我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问:“何为熟读?”
许浮指着一旁堆积如小山一样的案卷,云淡风轻地道:“将这些都背下来。”
我震惊了,恰有风起吹落他头顶一树梨花,落了他满头满肩,我起身绕过去帮他轻轻掸下来接在掌心,柔声讨好他:“我可否边背边选修?”
我的眼眸定然是灼灼发亮的,许浮垂首看到我掌心的梨花,又抬眸对上我含笑的目光,耳根竟然红了起来。
那时我尚且不知,自幼长在法司门的许浮第一次与一个女子如此亲近,凡心初动,也许连他也不自知。
他只是将我的话悉数记在心里。
几日后,他便带我前去司兽门拜谒,司兽门的人个个修炼术法道功,终年游历险山大川,碰上戾气深重为祸一方的妖兽,便将其制服带回法司门洗涤戾气。
许浮与兽掌事闲聊片刻,说明来意后,兽掌事将我一番打量,为难地摇了摇头。
“司兽师一是修炼术法制服妖兽,二是弹琴吹箫控制妖兽,无论哪一个都需十数载的勤修苦练,司兽师大多自幼修习,半路出家只怕……”
我自然明白他的婉拒之意,其实我混入法司门本就为保住一条性命,做太子与成将军联络的纽带,只待时机成熟便东山再起,若能同时习得一些秘法为我所用,自是两全其美。
如今看来,是不能如愿了。
那几日,我郁郁寡欢,不想许浮为了逗我开心,竟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兽掌事,将刚出生在法司门的小妖兽糜竹交给我抚养。
我看着通体雪白的糜竹,惊喜地问他:“你是如何说服兽掌事的?”
许浮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揉进了霞光:“出生在法司门的妖兽戾气很小,不会随意伤人,兽掌事这才同意的。”
那是第一次,我望着许浮,心间仿佛被什么搅弄了一下。
我自幼见惯宫廷的云谲波诡和人心的险恶,从未有人如许浮这般在意我的喜乐,我的神思有瞬间的恍惚,心志有须臾的动摇,可我始终明白,我的未来注定不是在这里和许浮修仙。
我将那妖兽养了三载,同它亲密无间,它视我为主人,而许浮对我总是有求必应,先帝驾崩的消息本是对外封锁的,只因法司门的特殊性,魏王才派人前来据实相告。
我得到消息便第一时间传书给了成将军。
许浮奉大法司之令前往帝都待命,我撒着娇让他带我去见识帝都的繁华,等到了帝都,我便骑着糜竹夜闯魏王府邸,行凶杀人;踏平京郊别院,救出太子,以一己之力将帝都搞了个天翻地覆,将他置于不知何地。
五
李崇元顺利当上了皇帝,却不是一个好皇帝。曾经的太子贤良仁德,被冤枉囚禁三年都未得到平反,如今成为帝王的他性格扭曲,阴狠得让人害怕。
成条颐成了他明面上的势力,我则成了他的影卫。
他变得刚愎自用,疯狂地排除异己,对于那些不肯臣服于他的朝臣,他不问青红皂白,皆让我用对付魏王的手法悄无声息地一一除掉他们。
一个个凡人,如何能逃得过妖兽的法息。
我每杀一人,许浮的血都会被准时送来,我从未遭受过反噬之苦。
可是许浮病了,他如此有用,本是好生将养着的,不该如此脆弱。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终是忍不住去见了他。许浮面朝里而卧,我只看到一个瘦削的背影,脑海中恍然浮现出他阳光健硕的样子,我的心无端疼了一下。
“无衣,是你吗?”许浮突然出声,起身转过脸来。
猝不及防间四目相对,他清瘦了许多的面庞透着病态,就那般对我弯唇一笑。
我更觉心酸。
他愈是不怪我,我便愈加难过。
我愣怔了许久,方才问道:“符咒的反噬,引我入门之人的血并不能化解,只能代受对吗?”
他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我的猜测。
我瞬时红了眼眶,低声问道:“为何?”明知我利用他,他还心甘情愿地配合?
许浮勉力起身,问道:“无衣,如今这副局面是你想要的吗?”他着一身雪白的里衣,面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而他的眸子却清明如初,未曾沾染一丝尘埃。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我,锁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为他筹谋数载,为荣华,为富贵,哪怕是为了成为他的皇后贵妃,我都可以接受,可你呢?就为了变成一把残害忠良的利剑吗?”他的身体孱弱如斯,灵魂却伟岸夺目。
“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我眼神闪烁,不敢直视他。一个曾整日熏陶在至善理念中的人,如今却干着杀人越货的事,我自然是有些心虚的。
许浮自嘲一笑:“我现在的身份不还是许法司吗?难道李崇元会对外宣称法司门的人留在帝都是为了做解药?就如,他难道会让满朝文武知晓他有一个替他清除异己的影卫吗?”
是啊,沽名钓誉的新帝自是拟了许多粉饰太平的说辞,将这一切掩饰得极好。
有凉风蹿入,我打了个寒战,第一次觉得李崇元如此陌生,与我记忆中温润如玉的太子判若两人。
“无衣,”许浮唤道,“我若死了,他会救你吗?你若无用了,他会留你吗?”
他目光幽深地望着我,又是一眼便将我看穿。是啊,我为李崇元做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他的一颗帝王之心怎能容得下我?
不知不觉间我泪流满面,却仍自欺欺人,不肯承认他的话,缓缓地摇头道:“不,你不要挑拨离间,太子对我有恩,他救过我……”
许浮别过眼去不再看我,似是在酝酿什么,良久,他轻声道:“你说他救过你,那我呢?他对你悉心教导,我又何尝不曾用心……”
太子的一个无心之举被我铭记不忘,而他的拳拳真心从一开始就被我利用践踏,从未入得我心。
那些过往一晃而过,我终于凭着良心说了一句:“是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许浮是一个善人,若未曾遇到我,他仍是法司门的高徒,将会秉着天下为公的善念一生行善,终至流传千古,而非在这里成为残害忠良之人的帮凶。
我底气不足地道:“我会设法送你回法司门。”
“法司门?”许浮闻言,自嘲一笑,“你觉得,我还回得去吗?”
我不觉噤了声,是啊,自我操纵糜竹杀了魏王起,我就是法司门的叛徒;而许浮,自他将我带回法司门起,就已成了法司门的罪人。
他神情寂寥地行至窗边,看着皎皎月光倾泻而入,幽幽慨叹:“还有糜竹,它本没有妖兽该有的戾气,如今沾满血腥,只怕会被唤醒本性。”
他仰望着夜空中的满月:“十五月圆之夜,带着它沐浴月光,杀杀那萌芽的戾气吧。”
六
李崇元自登基以来暗害忠良,人心尽失,素有贤名的澈王得朝臣暗中拥立,蛰伏以待,如今天下兵马,除了成条颐和帝都一脉,已悉数归附了澈王,他们持着打倒暴君的旗号集结在伍阳,不日便要抵达帝都。
李崇元给我下了一道密旨---暗杀澈王。
澈王一死,那些人便群龙无首,自然就成了乌合之众。
十五之夜,我将糜竹牵出沐浴月光,脑海中却浮现出许浮瘦弱的模样。
其实,我并不想一世都做个见不得光的杀手,也不希望糜竹变成一只杀人的妖兽,更不想让许浮为我血尽而亡,我甚至不想再效忠李崇元了。
犹记得那日在法司门,我看着许浮丰神俊逸的模样,啧啧叹道:“若你不曾入法司门,拥有这般才华,又到了这般年纪,中个状元,谋个官职,配上这般相貌,得俘获多少闺阁少女的芳心啊!”
大约是被我调戏得多了,许浮竟未脸红,而是淡定地道:“那是自然,只是不知,若真有那么一日,你心里酸不酸?”
我心里自然是会酸的。
我正神思怅惘地遥想着,糜竹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狂来,它沐着月光灵力激增,甩开我越墙而去。
我骑马追踪,终究是晚了一步,眼看着它被几个闻讯而来的白衣道人收了去。
失去糜竹的我就如失去武功的杀手,一无是处。
我去向李崇元请罪,心里却莫名轻快起来。
他神情莫测地望着我,最终只是挥了挥手:“罢了,你且下去吧。”
我犹豫许久,待到华灯初上,去了别院找许浮,大约因着糜竹出逃,连守卫都松了。
我望着微微愣怔的他,仿佛做了一件大事般道:“许浮,我可能不必再杀人了。”黑暗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许浮眼中似有忧愁一闪而过,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这么说,我不必再放血了?”
我颇不自在地点了点头,这世上大约也只有许浮这样的人,才能轻易原谅那些伤害。
他倒了杯茶品着,随口道:“那你此后有何打算?”
“向陛下求一个恩典,去做一个凡夫,柴米油盐,人间烟火,就像在西市看到的那样。”我偷眼瞄他,犹豫道,“你可否再陪我去看看?”就如我黏着他一同前来帝都那日。
他喝茶的动作顿住,良久后缓缓道:“好。”
西市一如既往的热闹,仿佛全然不知兵临城下的危机。
我不再如上次那般走马观花,而是悄悄拽住许浮的衣角,第一次享受着同他在一起的时刻。买梅花酥,吃糖葫芦,吹糖人,玩套圈,许浮对我有求必应,温和得不像话。
我问他:“许浮,你说,还有什么是寻常百姓喜爱之事呢?”
他状似认真地想了一番,煞有其事地道:“吃饭有酒。”
我深以为然。于是,我们去醉翁楼点了一桌子佳肴,让老板将上好的美酒通通摆上。
没喝过酒的许浮把酒当水,一杯接一杯地给我倒,我来者不拒,从未如此开心,喝着喝着,只觉对面许浮的头越来越多,刚想问一句“你怎么不喝”,便一头栽到了桌上。
意识昏沉之际,仿佛有一双手将我抱起,随后我们同乘一骑绝尘而去……再醒来时,我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床头分量不轻的金银之下压着一封信,上面是许浮的笔迹。
他说,如今澈王谋位,天下动荡,而我们失去了利用价值,也不必再跟着李崇元去蹚浑水。他要我从此如愿做个凡夫,安稳地生活,而他则会重回法司门,那也是个避祸的好去处。
我紧紧捏着那信,失落到了极点。
许浮哪里知道,我并非想做凡夫,而是想和他一起做凡夫。
我在不知不觉间对他生出的情意,终究破土而出。
七
两日后,我重回帝都。
我要见许浮,他就这样回法司门,不要命了吗?
我径直去了曾关押许浮的别院,却被成条颐率人围了起来,他冷冷道:“带走。”
再见许浮,他被关在一处秘牢中,浑身是伤,我踉跄着跑过去唤他:“许浮,你怎么样?”
他听到我的声音,仿佛瞬间有了生机,眸光灼灼地望着我,脸上满是警惕与担忧。
“你怎么回来了?”
“你要怎么回法司门?就这样回去不是送死吗?”我带着哭腔质问。
许浮扫过成条颐,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怎么样,许法司,还不答应吗?”成条颐胸有成竹地道。
至此,我方才明白,糜竹出逃惊动了法司门,我所做之事早已东窗事发,法司门派人前来帝都拿我回去问罪,许浮为了救我,才将我灌醉送走。
李崇元本想拟一道圣旨,将我作为替罪羔羊送给法司门,以修补关系,可外有澈王虎视眈眈,他顾不得许多,便想威逼许浮,让他从法司门重新带回一只妖兽为他所用,许浮宁死不屈,他们便绑了我来威胁他。
李崇元已然疯魔,一个不折手段之人,践踏我的忠诚与情意,我也终于不再欠他了。
成条颐用我把许浮换了出来,许浮临走之前,坚定地望着我嘱咐道:“无衣,你等我。”
我望着他的背影,眼角泛起泪光,第一次后悔自以为曾不悔的决定。
若我当初对许浮有一丁点在意,只需救回太子一命,报了他的恩情;若我早一点发现自己对许浮的心意,又何至于将他推入如此艰难的境地?
那一刻,我想过死,却又想起许浮的话,他要我等他,我从未珍视过他的话,这一次,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将我对他的情意亲口告诉他。
八
我被带出秘牢那日,澈王兵围皇城,杀戮一触即发。我穿过持戈而立的层层兵士,走到九重宫阙殿前,一眼就看到了许浮。
他驾驭着一只妖兽站在李崇元对面,看到我,他仿佛松了一口气。
李崇元红着双目道:“许法司,这下,你可以兑现承诺了吧?”
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易,李崇元放了我,许浮帮他扫清叛贼。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性命能与万里江山等同,可我不忍天下黎民遭受暴政,更不忍许浮因我而遗臭万年。
“许浮,不要!”我朝他大喊。
他转头望着我,仍是如谪仙般的模样,却神情寂寥。我缓缓摇头,他却视而不见,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驱动妖兽。
下一秒,他骑着妖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跃而出,妖兽的巨大威力掀翻了在场所有人,待到风平云静,我方才看清了倒在那妖兽利爪之下被掏了心的人,是李崇元。
许浮神情麻木地从妖兽背上下来,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跑向他,拽着他的衣角小声道:“许浮?”那一刻,我心里不知为何涌出了不安,总觉得他虚无缥缈,风一吹就会散。
“无衣,”他淡淡地道,“你曾问我该如何回法司门,今日我告诉你,以一己之力免了一场兵戈涂炭,凭着这份功德,我便能回去,而你不过是我利用的借口,若非如此,李崇元怎会乖乖等我回来才迎战?”
我的心顿时凉了下去,眼角有泪涌出来,我哭着问他:“你让我等你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
“不然呢?”许浮冷冷反问,“你将我害成这样还不够吗?无衣,你接近我,利用我,伤害我,这些我都不再计较,如今因我而乱的天下被我亲手肃清,我也因此得以重回法司门,这是最好的结果,也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就当你我从未遇见,从不相识。”这是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我不信,我不信许浮是这样的人,不信他会这般待我,我加快脚步想追上去问清楚,却被攻进来的澈王属下擒住了双肩,挣扎之间我再去看许浮,分明看到他白袍一闪,消失在宫门拐角之处。
九
几日后,新帝澈王召见我。
我从未见过他,他却仿佛对我十分熟悉,开门见山地道:“你可知许浮为你同朕做了一笔交易?”
我心里一动,空洞的眼神瞬时有了焦点。
“他帮朕拿下江山,而朕要从中斡旋,让法司门放过你,以帝王之信护佑你的安全。”他顿了一下,又道,“可是他差点失败,法司门的人太厉害,他拼了性命才弄到一只妖兽,用了禁术才堪堪用他的形魄在半个时辰之内了结了李崇元。所以,他是为你而死。”
我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随即大笑不止,笑着笑着眼角沁出了泪水,最终泪如雨下。
我就知道,许浮不会那般待我,不会弃我于不顾,他只是想讓我安心活着,才说出那样决绝的话。
澈王并不是特意告知我真相的,他初登帝位,有些质疑先帝谋害朝臣的人妄图以此为由行不轨之事,他需要一个人证。
我,无疑是最有力的证据。
他告诉我关于许浮的真相,换我一个心死,而我心甘情愿地赴死,他也不算毁诺。
我将自己为李崇元所做之事尽数写下,而后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耳边风声呼啸,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许浮,我告诉他,我也为天下安稳尽了一份绵薄之力,我要弃恶从善,改过自新。
来生,你可不可以不拒与我相遇。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