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见杏花

2022-08-21 00:58别角晚水
花火彩版A 2022年4期
关键词:公子

“睡吧,这一次,我来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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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以为只有离开裴阙舒,才会叫人这样难过,可原来,站在他身边,瞧着他同别的女子言笑晏晏,也能。

【1】

这客栈破旧得很。外墙砌得又粗糙又矮,木门裂了一扇又歪了一扇,关都关不紧,更别提去抵挡这赤蟠镇三天两头的暴雨。

穿堂风呼呼作响,屋顶漏雨,地上生青苔。老板娘掂了一下手上鼓鼓囊囊的钱袋,拢了拢外衫,避开脚下的湿滑,疾步向大堂里仅有的客人走去。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金贵的脑袋,值得这么多银子。

精致到令人不敢靠近的一张脸,一袭青衣,端坐在缺了一角的桌边喝水,公子身上仿佛有仙气飘飘,映得灰暗的室内粲然。老板娘定睛细细看了他几眼,脸色微变——木杖被搁在墙边,眼上蒙了白布,可惜了,俊俏成这般,却是个瞎子。

天边响起一道闷雷,水珠从门缝里蹦进来,显然外头的雨势更大了。老板娘往那青衣公子面前一站,挡去雨水,递上一碗黄褐色的东西:“公子先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客栈里一开始就充斥着一股浓烈的异味,像是把桂皮、花椒、八角、孜然一并煮了再倒进各个角落里,再被眼下这汤药里散出的老姜味一冲,越发难闻得令人作呕。

那公子却微微颔首,毫不推托地饮下一大口:“多谢姑娘。”

老板娘闻言一怔。她自知自己的声音呕哑,极为难听,比老妪尚不如。眼前人目不视物,却称她为姑娘……对待素昧平生之人都尊重至此,这般良善,偏偏天地不仁,容他不得。

她鼻尖微酸,压低声音,颇为小心地问:“公子此番是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从京城来,往栖梧去。”说这话间,他又端起那碗姜汤,品茗般抿了抿。

这回轮到老板娘不作声了。栖梧郡人杰地灵,赤蟠镇却是穷乡僻壤,若执意途经赤蟠镇去往栖梧郡,这间客栈确实是必经之地,可事实上,从京城前往栖梧有无数康庄大道,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其他路径,断不会舍近求远,往这穷乡僻壤里走。这也是现下他成了此间客栈唯一的旅人的原因。

她不动声色地解下钱袋,正要往他搁在桌上的行李里塞,却听到一声脆响,他忽地俯下身去。他手里还捏着一只巴掌大的荷包,上头歪歪斜斜地绣着两只水鸭子,荷包半敞着,大抵是方才他也恰好要掏钱结账,因眼睛不便,钱没取出来,反倒掉了什么物件。意识到他白玉般的手即将染上尘垢,老板娘连忙蹲下去,嘴里喃喃着“我来捡”,却见他突然僵直了脊背,一动也不动了。

她头皮发麻,脑袋里嗡地炸了一声,视线下移,见他的手臂已经伸到桌底下,无比准确地碰到了什么——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两具尸体,就在不久之前,他们也曾坐在他如今坐的位置上喝茶,谈笑风生。

那公子捻了捻染血的手指,又放到自己的鼻下去闻。她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制止,她知道,再多的桂皮、八角也掩盖不了这血腥味了。

“这是家黑店。”他淡淡道。

“是。”老板娘瞟了他一眼,干巴巴地笑,“穷山恶水出刁民嘛。”

“他们是你杀的。”

“不错。”

“先前我喝的水里,有迷药。”

老板娘吸了口气,莫名有些烦躁:“问完了没有?问完了就先起来,地上这么脏,你也待得住?”言罢,她一把将他搀起,稳稳地放回凳上。

“我的命,值几何?”

他语声无波无澜,老板娘却好像被戳到了什么极重、极深的痛处,粗暴地将装了一半的钱袋塞进他的行李里,再将行李往他的怀里一扔,也不管他此刻根本看不见,指着门外吼道:“等雨停了,你马上走。”

他抬起头,明明瞎了眼,老板娘却只觉得他正目光如炬地凝视着自己。

“为何?”

“什么为何?这票我不想干了行不行?十四岁中进士,十七岁入六部,弱冠刚过就拜相……暻朝最年轻、最传奇的相爷裴阙舒,心系子民,泽被天下,不该死在这儿!”

她说得急了,捂住嘴,猛咳几声,本就如破锣般的嗓子不堪重负,发出风箱似的声音。

裴阙舒袖中的手指慢慢攥紧:“敢问姑娘贵姓?”

老板娘一滞,挤出一句回答:“免贵……姓裴。”

“原是本家。”他温和地拱了拱手,“多谢姑娘不杀之恩。只是我此行有因,不可就此离去。”

“为何不走?”

“我要带一人,同归栖梧。”

老板娘面色一凝,顿了片刻,愣愣地道:“何人?”

“挚爱之人。”

【2】

命值几何,裴阙舒并非第一次这样问。

多年前,他初掌户部,因天生矜傲,手腕铁血,得罪了不少宵小。阿缘替他挡下一波暗杀,笑著调侃这群刺客的本事连他们栖梧郡玩杂耍的老头都不如的时候,他皱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自袖口缓缓流出的鲜血,不知为何便这般问了。

那时阿缘陡然恼了,回过身恶狠狠地盯着他,操着那口绵软的栖梧乡音骂:“公子,你的性命无价!若再胡说八道,我便将你用绳子捆了,装入麻袋,运回栖梧,省得你在京城,官大心也大,忘了老爷夫人临终时的嘱托,成天里说些混账话!”

她生得极美,声音又如黄鹂出谷,自以为是叱骂,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裴阙舒忍住笑意,挑眉道:“我当然记得,爹娘要我无论何时都先要珍重自身。”

他握住她的双手,垂眸为她包扎,声音又低又有磁性,重复道:“阿缘,无论何时,先珍重自身。”

在成为他的护卫之前,阿缘是尝过被明码标价的苦的。

当时天下甫定,武帝初登大宝,前朝大祯残部依旧蛰伏于暗处蠢蠢欲动,暻朝治下并不十分太平。光朔三年,西南大旱,饥荒频发,连以富庶闻名的栖梧郡都遭受波及,百姓越发过不上人过的日子,卖儿卖女的现象随处可见,已算不得骇人听闻。阿缘便是这种商品之一,挂着价牌跪在坊间熙攘处,高声喊着“老爷太太行行好,即便不愿买下我,也请赏我口饭吃”。如此喊上一天,她再伸出干瘦的小手,向卖家讨一个馒头吃。

她太小了,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孤女还是被父母卖给这个现在要转卖她的人的,她只觉得疑惑,明明她都已经如此乖巧,为何那些遍身罗绮的达官贵人总爱斜着眼瞧她,说她小鸡仔似的身板干不了粗活,连做使唤丫头都嫌她身世不够清白。难道是她价牌上标的一袋粟米太过昂贵,抑或是她在坊间摸爬滚打久了,落得个人嫌狗厌?

可生存的压力令她无暇自怨自艾,她连活下去都艰难,哪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风尘肮脏的世间保持洁净、清白?于是这一天,她一如既往,不管不顾地与野狗抢食,嘚嘚的马蹄声来了,她不躲不避,甚至还往前扑了扑——那块好不容易从狗嘴里夺来的面饼滚到了马车底下,那面饼能暂时止住她蚕食肺腑的饥饿。她知道那不算什么好东西,可除此之外,她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了。

她听到车夫厉声骂她不要命了,她歪了歪脑袋,仍然是不懂的。她就是为了要命才去捡它的呀,她不要尊严,不要怜惜,只不过想要保命而已……而后,车轮骤然停了,她被车夫攥着衣领拎起,车笭掀开,玉雕般的小公子面无表情地望向她,目光从她脖子挂着的行文如春蚓秋蛇的价牌上一掠而过,落到她的脸上。脏兮兮的一张脸,门牙缺了一块,飞溅的砂石在她两颊拉出细小的口子,血珠冒了出来,她却只顾朝他痴痴地笑。

“笑什么?”裴阙舒忍不住问,她的笑容太过滑稽,滑稽得让人胸口发酸。

她没念过书,自然答不出什么漂亮话,咬着手指想了许久,才道:“公子甚美,我想对公子笑。”诚如春日要有花,冬日要落雪,遇到裴阙舒要笑,都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她并不知道,彼时裴阙舒刚从一场连日不退的高热里苏醒。他年幼丧母,父亲又忙于仕途,只得孤身于高门院墙中,无父母之爱,无昆季之谊,更受尽宅院倾轧,小小年纪落下一身病痛。父亲发现为时已晚,纵使驱逐了那些害人的宵小,又找来名医问诊数月,裴氏三代单传的小公子依然根骨孱弱,此生都注定与习武无缘。他见惯了形形色色、各怀心机的面容,却鲜少见到谁向他展露一个纯粹的笑。

他原只想略施援手,给她自由,可如今,他惊觉,他想要更多。

他用一斛珍珠将这丫头带到自己身边,他唤她“阿缘”,自此寒来暑往,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他不愿再予她自由,他想予她别的什么,他的心被融化了,里面那些即将涌出来的东西,迫切地需要一个归处。

【3】

裴阙舒虽瘦弱,不通武艺,却惊才绝艳,少负盛名,栖梧郡人口口相传,都称他为“凤凰子”。

光朔十二年,凤凰飞入朝堂,搅弄风云,从始至终,阿缘都陪伴在侧。她无比庆幸,自己对读书、习字兴趣寥寥,却骨骼清奇,是天生的练武材料。于是,她通宵达旦,刻苦训练,终于得以成为他最好的护卫,随时随地听他召唤,如甲,如盾,如一柄所向披靡的剑。

两人相依为命久了,阿缘极少思索裴阙舒以外的人和事,尽管随着年岁增长,身边各色过客来了又去,总有一些意外降临生命后,不牵扯出一些波澜便不肯离去。秦桉就是其中之一。

身为当朝太尉之子,秦桉与她原本身份有别,宛若云泥。可她偏偏处处得裴阙舒抬举,跟随他结识了不少权贵骄子,早早练就一副不卑不亢的性子,并未觉得这是多大的荣幸。她被裴阙舒养得心性单纯,却并非无心之人,每每同游,最不缺的便是往来男女的倾慕目光。她总能与裴阙舒平分秋色,自然知道自己生得如何光艳动人,令见者心折。

然而,死缠烂打如秦桉这般也是难得,他隔三岔五往相府钻,变着法子地送阿缘一些女孩家喜欢的玩意儿。

阿缘按捺着被握得硬邦邦的拳头,暗想这纨绔到底是太尉之子,裴阙舒少年拜相,本就招人嫉恨,她能忍则忍,省得给自家公子添麻烦。

不料,率先黑了脸的却是裴阙舒。三杯茶下肚,他见秦桉仍不走,便冷声下了逐客令,回头看向阿缘时,周身的寒气都来不及收。

对上他微微眯起的双眸,阿缘微妙地感受到一丝心乱,空气里仿佛倾倒了一壶并未酿够日子的酒,微微泛着酸。

秦桉倒也识趣,这便不再上门讨嫌,转而专门挑了个裴阙舒议事的日子,趴在墙头可怜巴巴地问阿缘,是否瞧不起他。

想他父亲秦勉曾是大祯旧臣,大祯气数将尽时果断携部下弃暗投明,才得到武帝垂怜,又为安定人心赐了太尉之衔,却并无实权,堪堪一副空架子,朝中不敬也罢,就连市井小儿也跟着说书先生一唱一和,讽刺秦家背弃旧主,毫无气节。

“阿缘,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一家都是软骨头,根本看不上我?”

秦桉声情并茂地卖惨,哭得阿缘一阵头疼。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深感匪夷所思:“我不过一介仆从,有什么资格取笑堂堂太尉府家的少爷?”

秦桉止住半真半假的哽咽,突然正色道:“再讲一遍。”

阿缘微怔,摸不清他此言为何,可为了摆脱他的纠缠,依旧重复了一遍。

“一介仆从……”秦桉垂目笑了笑,却好像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不知在裴相面前,阿缘是否一如此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太阳穴瞬间跳得更猛,可阿缘不再按了。秦桉的话劈空如鹤唳,在她胸口炸开一声响,揭开了什么被她刻意尘封多年,以为只要不去想就不复存在的东西。她怎么就能忘了呢?纵然裴阙舒待她千般万般好,但主就是主,仆就是仆,是她不知尊卑、言行无状,怀揣着那些恐怕早已昭然若揭的非分之想,以为只要不去拆穿,她便能永远待在裴阙舒身边,以侍女、护卫、死士的身份,什么都好。

她不想再听秦桉说话了,扭头欲走,他却仍不肯放过她,自顾自地接下去:“听说了吗,谢平玉从边关回来了。咱们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将军戍边前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自己绑发的红丝绳交给裴相了。红者,殷殷之心也;丝者,切切思慕也。左右总归要娶亲,相爷人中龙凤,当配谢小将军这般的女中豪杰。阿緣,我说的话可对?”

【4】

秦桉的这番形容,搁在旁人身上是溢美之词,用来称赞谢平玉却是恰如其分。

谢平玉其人,世家出身,飒爽英姿,骑射双绝,刚以女子身份真刀实枪夺得武状元之位,便向当时的文状元裴阙舒表明心迹。那日风和日丽,阿缘躲在楼上嗑葵花籽,明明亲眼见到裴阙舒拒绝得毫不拖泥带水,周身似有结界,连衣袖都不曾让谢平玉够着,但她仍旧胸闷气短了大半天。

再后来,谢平玉自请戍边,为当朝天子镇守国门。自被拒以来,她从未再于男女之事上对裴阙舒穷追不舍,就连相赠发绳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惧流言,坦坦荡荡。

阿缘当然知道谢平玉是万中无一的好姑娘,可如若要她亲口对秦桉说出“你说得对”,短短四字,于她却不啻为一场凌迟。

她不敢问任何人谢平玉几时还朝,只求诸天神佛宽限,至少,等到七日之后。

七日后,是裴阙舒的生辰,她私心作祟,妄想同往年一样,独自占有——就当是最后一次。

裴阙舒今岁的生辰礼,阿缘自三月前便开始准备。可当百八十种吃喝玩乐的法子在脑中都过了一遍,她懊恼地发现,自己长到如今,所有之物都是拜他所赐,她全身上下,竟无一物是彻底属于自己的,除了……

忽听得屋檐下风簌簌作响,她福至心灵,往腰间探去,握住了随风轻荡的青色穗子。那是她自记事起便戴在身上的白玉环,用青穗系着,从未有一时一刻离身,以至于她竟快忘了,此白玉环应是她素未谋面的父母留下的信物,也是她的唯一私有。

她不染尘灰的手在干净的腰间擦了两把,这才小心翼翼地解下玉环,用自己熬了几个大夜绣好的荷包细细装了,妥帖地藏于胸口。

阿缘捧着胸口穿梭于相府廊间,大红灯笼垂着彩色丝绦,时不时地晃过她的眼。裴阙舒喜静好洁,然而此次生辰乃武帝御旨亲示,生辰宴一切用度排场制同亲王,以表圣恩。

人多也好,公子是九天之凤,哪能成日拘泥于方寸之地,与你这小丫头虚耗时光呢。阿缘告诫自己不得任性,脚步越发快了,她定要在宾客盈门前将礼物送到裴阙舒手上,然后安静地待在暗处护持,一如往常。

又一波贺礼如流水般涌入,连内院的门都差点儿被堵上,阿缘只顾注意着脚下,侧身闪避间撞上了谁。她是习武之人,力气甚大,与她相撞之人又身着冷硬的护甲,如此一来,二人硬碰硬,竟齐齐跌坐在地。

阿缘是在上台阶的,当下便沿着台阶滚下,摔得要更狠些。她刚咬着后槽牙想把自己从地上拾掇起来,忽听一声脆响,荷包掉了出来。光凭声音,她便知晓,那玉环定然碎了。

刹那间,胸口一痛,竟难以忍耐,她绷紧全身,听对方似乎在喊她的名字,抬头便是一瞪,目光凶狠,那人久经沙场都立时怔住。

那人是谢平玉。

“阿缘?许久不见,做什么急成这样,还好吗?”

她战甲未卸,出言诚挚,如慰旧友,问得阿缘一阵自惭形秽。

该如何回答?

我没事,多谢挂念,抱歉冲撞了你……都不对。

她差点儿脱口而出——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那我又该到哪里去?

见阿缘迟迟不语,攥着荷包出神,谢平玉上前一步,想去拉她起来,却见她慌张地往后退,藏也藏不住的敌意显露在脸上。她护着荷包,道:“别碰!”

她护得紧,荷包上那两只水鸭子被拧作一团,瞧着更丑了。谢平玉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伸出去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回,倒是身后传来裴阙舒的一声呼唤,适时驱散了些许尴尬。

他唤的不是谢平玉,衣袖翻飞,步履着急,直直地注视着阿缘:“阿缘,谢将军是客,你岂能失态至此?”

阿缘从地上爬起来,灵巧地躲开他的触碰,她低着头,见他与谢平玉连鞋尖都在同一条线上,想必人也定是并肩而立的。

裴阙舒已有并肩之人。

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歹先把玉环递过去,可余光窥见他指尖垂下一截红发绳,千言万语便堵在嗓子眼里,只溢出一声喟叹。

裴阙舒只当她是在闹脾气,投的目光仿佛冬日寒霜:“行事不宜,当致歉意。”

“不用……”謝平玉大大咧咧地摆手,语声含笑。

裴阙舒看也不看她,微微加重了语气:“阿缘。”

阿缘的手在无人看清的位置抓紧衣带,每呼出一口气,胸口便抽筋一般作痛。她原以为只有离开裴阙舒才会叫人这样难过,可原来,站在他身边,瞧着他同别的女子言笑晏晏,也能。

“抱歉。”她收敛神情,向谢平玉深深行了一礼,转身跑了出去。

【5】

心头看不见伤口的钝痛委实磨人,阿缘连饮两壶烈酒都无法消解,喉头火辣辣的,反而加剧了不适。她想说,说不出,想哭又嫌矫情。

秦桉瞥见人影从酒肆楼上下来时,直面的就是一个小兔子似的阿缘,红着眼睛和两颊,口中念念有词,醉得东倒西歪。

他一拍大腿,笑嘻嘻地凑上前,听她喃喃自语,反反复复地念叨:“公子,光朔十二年,你说过不喜欢她的,为何还要带着她的红发绳……”

秦桉摸摸鼻子:“阿缘,如今都已是光朔十六年啦,世事无常,人心易变。你成天公子公子的,看我今日喝杯酒都能遇见你,你我的缘分少在哪儿了,你也瞧我一瞧嘛。”

也不知是被哪个词击中,阿缘蓦地抬头,醉眼迷离地盯着秦桉,忽然夺过他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

醉里不知轻重,秦桉的伤处很快溢出血珠,却任由她继续胡闹,直到她撇了撇嘴角,无比委屈地唤了声“公子”。

他眉眼骤冷,克制许久,仍是轻叹口气,揽住她的肩拍了拍:“我在。”

阿缘闻声抬头,蹙眉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是在辨认,又架不住脑中一团糨糊,重重地甩了甩头,献宝似的捧出荷包打开:“碎成两半了,是我无用,公子,生辰吉乐。”

秦桉晃了晃神,往那摔坏的白玉环上看了又看,绞丝纹饰,外侧贴有兰花,精致绝伦。他想起了一些事,刚要开口,腕上却是一沉。他几乎是被拎孩子似的强行带离阿缘身边。他恼怒地当即回头,只见裴阙舒面色冷凝,语气不善:“有劳。”

都道裴相是病秧子,也不知是从哪儿生出的力气,掐得他腕上生疼。

秦桉自然不服,想要反击,可裴阙舒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径自接过阿缘,圈入怀中。

他被激得醋海翻波,终于拂袖而去。

醒酒汤怎样都喂不进去,裴阙舒索性扣住她的肩膀,一记深吻堵住她的唇齿,将汤药一口口渡了过去。她蒙了似的猛眨着眼,也不知醒没醒,出声依旧闷闷的:“公子,莫要生我的气。”

他拭去她唇边的汤水:“我没生气。”

“你有!你气我对谢将军无礼……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发了疯一样地嫉妒她!她与你一武一文,攘外安内,堪为良配,而我不过是一袋粟米就能换来的贱命,如何能与她相提并论……”

“阿缘!”裴阙舒扬声将她打断,短促地吸了口气,“当年我之所以给一斛珠,就是为了不让你自轻自贱!你可知我为何替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不等她回答,也不管她此刻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他将她的手认真地握在掌心,道:“缘,是缘分的缘。意思是,阿缘于我而言的意义,与其他任何人皆不相同。”

他眼中有光,那光烧得她心里噼啪一声,顿时清醒了大半。

“边境异动频发,疑是大祯残兵作祟,谢平玉此次回京是为向陛下禀报军情,不日便会回营。”他怀抱温暖,如蕴含着一片柔和沉静的海,“你不必与旁人相较。”

阿缘从他怀里探出头,呆呆地望着他,满脑子都是秦桉说的那句“他总归要娶亲”。

“公子,你能不能不娶亲呀?”

裴阙舒失笑,温柔在眼中荡漾开来:“怎么,阿缘不愿嫁我?”

【6】

阿缘踌躇半晌,还是跟秦桉进了太尉府。

这段时间,边境形势暗流涌动,裴阙舒忙于公务,已通宵达旦多日,好不容易歇下,她怎舍得打扰。

倒是秦桉,仿佛得了什么特赦,比以往更闲,上蹿下跳了许久,臂上被她咬出的伤口尚未结痂,晃得她一阵愧疚。

秦桉难得严肃地说有要事相商,阿缘正纳闷自己一个无依无傍的小丫头能帮上什么忙,懵懵懂懂地迈进太尉府,却听朱门深锁,暻朝的一切繁华被隔绝在后。她迷茫地望着跪了一地的秦府上下,求救似的去寻秦桉的身影,可他也跪下了,与正中央的太尉秦勉并排跪着,拱手唤她“少主”。

她相信传奇的故事,幼年时靠在裴阙舒膝头也听过不少话本,可她从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所谓的传奇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秦太尉老泪纵横,说她是前朝太子遗孤,她身上那枚白玉环便是信物。太子妃小字若兰,太子便以兰花绞丝环相赠,取其缠绵之意。大祯国破,太子府被屠,太子妃将刚出生不久的女婴托付给秦勉,玉环为凭,秦勉假意投诚,暗中将女婴送出,却不料途中辗转,这孩子失去下落,他苦寻多年依旧不得。

“如今我大祯忠义之士已集结边关,只待时机大展宏图,无奈裴相與谢将军在,难免束手束脚。幸而天可怜见,您不仅性命无虞,还深得裴相信任,得您相助,老臣便再不必担心裴相出其不意了。大祯历代君主中不乏女帝,待光复旧土,这天下都是您的。”老太尉眸中射出精光,阿缘却只想逃离。谁要什么天下,谁要做什么太子遗孤,她只想做裴家阿缘,只想和裴阙舒在一起……等等,裴阙舒……是了,裴阙舒还在等她。

她手脚冰凉,浑身不自主地打着寒战,秦桉见状,递来一盏热茶。她哆嗦着饮下,因动作太猛,唇边烫出水泡,也浑然不觉:“大祯末年,民不聊生,百姓好不容易才得以休养生息。我生在暻朝,便是暻朝人,公子正为边境异动殚精竭虑,我绝不会背叛他。”

“所以你就背叛你的父母,背叛为反暻复祯呕心沥血的忠臣良将?你可知武帝血洗太子府当夜,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哀号声响彻国都,大火三日不熄,遍地焦骨……你母亲本可逃离,却为拖延时间送你出去,硬是待在房中掩人耳目,直到被活活烧死!”秦勉死死地盯住阿缘,目光如有实质,她怕是早被万箭穿心。

阿缘的脸色早已白得像个死人,双唇也毫无血色,秦桉自背后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道:“即便你不愿,也不背叛裴阙舒,可一旦暴露身份,他与你亲密至此,安能脱得了干系?伴君如伴虎,帝王猜忌可扬灰挫骨,阿缘,你想害死他吗?”

她像被钉死在地上,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裴阙舒在她醉酒当晚问她的话。她想,幸好,当时她明明已经清醒,可出于羞赧,缩在他怀中继续装醉,迟迟没有回答。但愿他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回答。

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阿缘习惯了护卫裴阙舒,自然要护他到最后一刻——不是他命里的最后一刻,而是她的最后一刻。

既然无法阻止任何一方的行动,那么,她只求裴阙舒平安,可以吗?

她开始频繁出入太尉府,唯有这样,她才能洞悉秦家父子的一举一动,确保裴阙舒不受到任何伤害。可作为代价,她又不得不将裴阙舒的相关部署告知对方,以获取更多情报。次数多了,恩多怨多,个中曲直,早就缠作一团,再难分清。

她开始夜夜惊梦,梦见生身父母一次次惨死,无休无止。他们始终面目模糊,被厉鬼们簇拥,痛哭着回头,凄厉地喊她报仇。

她在出卖裴阙舒的痛苦和梦魇的撕扯里生不如死,因此当秦桉告诉她,起兵之日定在三日后,武帝往颐川阅兵途中之时,她竟然感到如释重负。

谋反若成,她便自刎于裴阙舒面前;若败,她便声称自己是安插于相府的细作。不管怎样,三日后,她总能求得一个尽头。

【7】

银丝炭添了两轮后,裴阙舒终于等到阿缘回来。他搁下笔,眼睛对着她几不可察地一弯,抬手唤她过来。

“轮到你的生辰了,长寿面,趁热吃。”

细细长长的面,恨不得将碗撑破,金黄的荷包蛋藏在底下,碧绿的葱花浮在汤中。与你相遇之时,于我便是新生。岁岁年年,每逢此时,裴阙舒都会亲手为她煮面,待她一口气吃完,再揉揉她的头顶,与她道一句“阿缘,长命百岁”。

可这一回,阿缘并未给他这个机会,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也不知是呛的,还是撑的,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狼狈地掉泪。

裴阙舒手足无措地举着湿帕子想要为她揾去泪水。她一摆手,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动不动地看他,像是极力想要挽留什么:“公子,这辈子荣华已极,咱们能不能一起回栖梧去?”

他低垂着眼帘不作声,良久,竟顾左右而言他:“除此之外,阿缘还有什么事想同我说吗?”

死寂一般的沉默。

适才来不及合上的信笺被镇纸压着,若阿缘肯稍抬贵眼,便能知晓,那是谢平玉的信,上书她与裴阙舒的监察计划频频外泄,恐相府藏有奸细。

可他只对阿缘一人知无不言。

眼前现出重重虚影,天地倒悬,意识陷入混沌前,她见裴阙舒抚上她的额,他的声音如轻烟般散在耳畔:“睡吧,这一次,我来护你。”

颐川之变,于秦氏父子是一场豪赌,于裴阙舒而言却不过是运筹帷幄。他早与谢平玉察觉图谋,里应外合,一击即中。

谢平玉率兵赶至颐川,借地势之险,施以火攻,不过一霎,大祯残兵已在彀中。裴阙舒于战车上不发一言,胜负已定,他却并不觉得痛快。

反击呼啸而至。

当秦桉挟持着阿缘遥遥出现在阵中,裴阙舒脸上的镇定自若瞬时寸寸皲裂。明明他在长寿面里下了足够的安神药,又特地着人看守,她应该安然地睡到他回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本能地跳下战车,谢平玉手疾眼快,一拦:“别过去!事到如今,当舍则舍!”

“那是阿缘……”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是阿缘啊!我舍不得!”

秦桉笑得癫狂,阿缘却像是被抽了魂魄,张着嘴,一句话都没有说。

“谢平玉,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保阿缘一命!”

他眸光寒冷,语声是透骨的冷。谢平玉忽然想起自己那根被他弃如敝屣的红发绳,她有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赠发绳,他迫于情势收下,却转手将其置于库中数年。生辰宴上,他反将一军,道代为保管多日,理应物归原主。

谢平玉自问一生磊落,却被心上人避如蛇蝎,明明那个阿缘才是他的污点,不是吗?

心头生出一点儿隐秘又畅快的恶意,她报复一般笑道:“好啊,只要相爷你能跪我一跪。”

话音未落,只见双膝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她方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在毕生所爱面前,一文不值。

远处传来秦桉放肆的大笑,火光冲天,他牢牢地摁住阿缘,转身跃入火中。

咚。

谢平玉听到裴阙舒倒地的声音。

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用手捂着眼睛,猩红滚烫的液体徐徐漫过指缝。

是血泪。

他瞎了。

【8】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为暻朝鞠躬尽瘁,辞官后孑然一身,今上却连条活路都不愿施予,公子可悔?”雨势渐收,老板娘的声音沙哑却清晰,似乎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裴阙舒,索性低垂着头,哪怕他已经看不见了。

“不悔,却也悔。”帝王之术,理应如此,无甚可悔。护不住想护之人,他悔得肝肠寸断。

“裴姑娘,”他声音柔和,却令人发颤,“你还有什么事想同我说吗?”

荷包打开,递至她眼前,他看不见不要紧,他知道她看见了,并且连呼吸都在颤抖。

绣面笨拙,针脚横七竖八,水鸭子粗糙不可言,唯有半边兰花绞丝玉环,被养护得晶莹剔透,连断口都打磨得温润。

他缓缓抬手,往她的腰侧一指,另外一半由青绿色的穗子系着,被她系在腰间。他俯身去捡自己那半块时,恰好碰到了她的。其实不必依靠玉环相认,打从她走近他,哪怕不见容颜,变了声音,她的气息、步履,早已融进他的血脉,无法割舍,也无法忘却。

裴家阿缘,我的阿缘,如酒肆间人声喧哗,如那一夜月白风清,那些我久等无果的回应……真的没有什么事想同我说吗?

阿缘五指抓着衣袖,紧紧地攥在一起。

该从何说起?说她其实并非什么前太子遗孤,玉环之说是秦桉附会,夜夜梦魇也是因为秦桉送来的茶中有异。他只是见不得她与裴阙舒情投意合,而秦氏不过需要这么一个“少主”来师出有名。

武帝一行赴颐川途中,秦桉潜入相府,劫走昏睡的她。秦勉却在此时自以为胜券在握,道她不过是一具傀儡,既非真正的大祯血脉,事成之后再伺机除去便是。

秦桉软了心肠,一念之善,寻来与她相貌相似的死士相替,拔去其舌,以防万一。为确保她不提前苏醒,情急心慌,他擅自加重安神药的剂量,以致毁了她的嗓子。

“……我醒来时,相府已人去楼空,你辞官后刻意藏匿行迹,我寻你寻得十分艰辛。若不是遇上这些杀手,我未必能找到你……我原本只想护你平安回鄉,可他们竟在此设伏……”

好在她先行赶到,杀了那两个杀手,可尚未来得及清理客栈,裴阙舒便来了。她为之前的事感到愧疚,本不欲露面,可他最开始饮下的水中掺有迷药,她只得将解药藏于姜汤之中,方便他饮下。

她极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不让哽咽声冲出牙关,可他上前一步将她拥入怀里,怀抱着她的双臂温柔又有力:“阿缘,你可愿随我回乡?”

她红着眼眶攀上他的肩膀,以为过往种种都已是上辈子的事,可那些山呼海啸般浓烈的感情,从未有一日淡下去。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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