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金枫
(南通大学文学院 江苏 南通 226019)
“女性向”是指女性在逃离了男性目光的独立空间里,以满足女性的欲望和意志为目的,以女性自身话语进行创作的一种趋向。在“女性向”小说中,作者从自身出发,关注家庭和职业生活,以情感为核心,讲述女性的内心世界,它体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苏醒、情感诉求的表达以及对个体生命解放的追求。
由于“女性向”小说体现的是女性独有的创作倾向,表达的是女性私人化的情感需求和生命体验,不可避免地构建起了独自的“二次元”圈子,形成了坚固的壁垒,与“三次元”的现实世界、普遍人性的思考相隔绝,并产生了同质化、套路化的问题。但必须承认,“女性向”小说已经经历了从内心世界的自我满足转向重建女性价值的发展变化,再由此转向更宏大的叙事模式与更严肃的命题书写也不无可能,且已经有作者进行了尝试。如北京大学邵燕君老师所说,《默读》一类作品的出现标志着“女性向”小说的重大进步——经过了一个阶段的自我满足和自我疗救,终于突破“圈地自萌”,在广阔的地平线上,以新的姿态站了起来。
本文将从《默读》所属的耽美小说、侦探小说类型,所借鉴的经典传统文学,所体现的现实主义倾向、对严肃命题的探讨等方面来论述《默读》对“女性向”小说的壁垒突破。
《默读》就其小说类型而言,属于耽美小说。20世纪末,耽美文化从日本传入中国,从开始就是在网络空间流行并传播的。耽美小说基本是由女性作者,面向女性读者书写的男性之间在人生和事业上的相互支持、高度认同,并产生的美好情感的叙事作品,可以说,“耽美”是“女性向”小说中特有的叙事方式。
“女性向”小说的发展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成是女性意识不断觉醒的过程:一开始,它延续了传统言情小说的固定模式,在“甜宠文”“总裁文”等类型小说中有一个完美的“玛丽苏”女主,但这只是女性对完美人生、完美爱情的不合实际的幻想,本质依旧是对男权社会的被动服从;其后发展出一些女性与男性“相爱相杀”的小说类型,女主冷静而强大,不必再依附于男主;后来小说中女性地位再次提高,出现了“女尊文”的类型小说,作者创造了新的社会秩序,对男权进行了挑战甚至颠覆,虽然有些矫枉过正,但同时也体现了女性对拥有与男性同等权力的追求。这些“女性向”小说从依附男权到颠覆男权的变化,讨论的都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及地位变化,都停留在男女二元对立的性别结构中。
但耽美小说则完全破坏了这一结构,当女性作者及读者在幻想男性之间的恋爱时,就在无形中从被凝视和想象的客体转变为主体,男性反而沦为了被女性凝视与想象的客体。同时,这种颠倒的模式也促使女性读者以“窥视者”与“观察者”的双重身份,在幻想中体验到男性气质所带来的权力和地位,从而获得身份置换的愉悦,实现长久以来被男权制社会所压制的女性欲望的表达,使女性获得审美的主体性身份。
从耽美小说内容变化的趋势上来看,一开始的耽美小说依旧是早期“女性向”小说中“男强女弱”的固定模式的变体,其后,发展出了“美强”“强强”等模式,《默读》中主角骆闻舟和费渡,一个是体力智力优秀的刑警,一个是智商情商皆高的应用心理研究生,二者建立的就是“强强”关系。打破了人们对于传统“男性”与“女性”的界定,以及性别背后所对应的刻板审美文化的固有认知。换言之,耽美小说中的这些设定体现了去性别本质主义:男女在本质上并无不同,男性和女性都可以有不同性格和特质。这体现了对以往“女性向”小说中性别秩序的突破。
《默读》借用经典文学素材,每个章节中的主人公分别与五部不同经典作品(《红与黑》《洛丽塔》《麦克白》《群魔》《基督山伯爵》)中的主人公有相似之处。而贯穿文章“朗读者”组织则与德国小说《朗读者》相对应。同时,作者网状叙事结构的架构、逆时序的叙事方式都体现了对传统叙事文学的借鉴。
“女性向”小说受传统言情小说及女性作者自身固有的写作倾向的影响,往往会选择上古神话、历史题材、都市生活、校园生活等方面作为叙事素材进行写作,素材类型的匮乏和作者思维的局限,难以避免地造成了文本的同质化、套路化。而在《默读》中,作者则创新性地把经典文学当成素材库来使用。
故事章节名称是以五个不同经典作品中的主人公命名,且人物对应了凶手的某一特征或犯罪动机,构成了一种类似于“底”与“谜面”的暗示关系。比如:农村出身努力往上爬,后借大小姐张婷终于跻身上流社会的凤凰男赵浩昌,和《红与黑》中的在名利场中挣扎的于连相对应;恋童癖许文超与《洛丽塔》中主人公亨伯特·亨伯特相对应,许文超因为自己难以启齿的癖好成为因童年不幸而走向罪恶的变态少女苏落盏的帮凶;用不正当手段成为跨国集团副总裁的郑凯风因为不断膨胀的权力欲望而同室操戈,最后自己也被炸死,这与《麦克白》中主人公麦克白相对应;利用父亲地位在贵族学校组织校园暴力的魏文川对应了《群魔》中对阴谋与权力有着病态渴望的韦尔霍文斯基,而鼓励冯斌(被害者)逃离学校,挑唆魏文川犯罪的暗中推动案件的灵魂人物,则取名为“向沙托夫问好”;精心策划十几年、成立“朗读者”组织,最后终于为顾钊复仇的范思远则对应《基督山伯爵》中的埃德蒙·唐泰斯;打着正义名义伤害无辜的“朗读者”组织由无处申冤的受害者家属组成,与小说《朗读者》无知地成为了纳粹帮凶的女主角汉娜相对应。
《默读》中题记或文中人物的对话都取自不同的经典文学,用它们来概括章节内容、推动情节发展、揭示人物性格。比如:在序章中引用了《红与黑》中“真实,这残酷的真实”用以概括全文情节是“残酷的真实”;第一案中由于“朗读者”的一句“‘那么,我和谁同桌吃饭’——这个问题,是人物的惊魂所在”使陷入死局的案件有了突破口,推动了情节发展,同时这句话也暗示了赵浩昌和于连相吻合的自卑性格;未成年少女性侵案中,引用《洛丽塔》“我爱你,我是个怪物,但我爱你”;第二案中引用麦克白一出场的句子“我从未见过这样阴郁又光明的日子”,体现了郑凯风从跟随大哥的忠诚小弟到不择手段的总裁,一步步欲望膨胀、丧失人性;校园暴力案件中,写其他家长和学校老师事不关己,受害者不敢发声时,引用《群魔》“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再也看不到在笑声掩盖下为世人看不到的任何眼泪了”;范思远复仇一案引用了《基督山伯爵》“只有血才洗得掉名誉上的污点”。除了上述作品,还有《老人与海》《湘行散记》等,都体现了作者不俗的文学储备和灵活化用的能力,对其他“女性向”小说的叙事素材使用有借鉴意义。
《默读》以网状叙事在文中讲述了五桩罪案及其背后陈年旧案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涉及四方势力:警方、凶手、“朗读者”、张氏兄弟,几方势力不断博弈,使剧情惊险刺激;多条线索并进,在警方追查每个看似独立的案件时,背后各方势力也在悄悄行动,或阻碍或推进案件侦查,最后所有线索汇集到“朗读者”和张氏兄弟身上,由最新的案件的进展窥见原始案件的真相,完成闭环。在第一案中,除了明面上赵浩昌的杀人抛尸线,还有一个转移尸体、防止贩毒交易地点暴露的警方贩毒线,校园暴力背后的买凶杀人案,都与十几年前的顾钊案有关,总体算来,文章明处暗处的十几个案子都相互交织,数十章之前的伏笔被一一引发,情节环环相扣,剧情发展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直到最后读者才恍然大悟,发现作者早已架构了一个庞大的网状叙事结构。
除了网状叙事结构,《默读》采取了逆时序的叙事方式:前四案都是从最近的案件出发,在侦察过程中发现的蛛丝马迹与十几年前的“画册计划”悄然对应,在每一案的最后都给读者留足了想象空间,一个又一个谜团盘旋在读者脑海中,这种悬念和神秘感吸引读者不断阅读。直到最后,重启顾钊案,十几年前被尘封的真相才被彻底揭开,读者产生极大震撼感的同时,也叹服于作者构建庞大叙事结构的能力。
《默读》对“女性向”小说与经典文学相结合的应用尝试,极大丰富了作品的叙事素材和叙事方式,为“女性向”小说的写作提供了新思路:可以利用经典文学资源以丰富自身内涵,也可以从自身叙事模式上进行改进,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女性向”小说同质化、套路化趋向,以便进行“女性向”小说与其他文学的壁垒突破。
《默读》在晋江文学网的内容标签是“悬疑推理”,侦探类型小说在传统“女性向”小说中处于边缘地位,相比于“青春校园”“娱乐圈”“历史架空”等题材,很少有女性作者会选择“悬疑推理”作为写作方向,《默读》的侦探题材本身就体现了对“女性向”小说多元题材的尝试和突破。
“女性向”小说很少触及家国天下、人类命运等宏大主题,就算在历史叙事或“女尊文”中也主要围绕着女主的个人情感,这受传统历史习惯和思维的影响很深。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男性可以入庙堂之高,以天下为己任,也可以处江湖之远,追求恣意人生,而传统女性只能遵从“三从四德”,关注家宅内部的情感维系。正因如此,即使在20世纪初,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就已经传入了中国,但它更多的是作为启蒙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的附属品,并未撼动中国根深蒂固的男女等级、分工等传统思维。同时,“女性向”小说也存在着网络文学共有的过分娱乐化的问题。
就小说类型而言,《默读》作为侦探类型小说,作者不仅在案件本身的悬疑度、复杂度上下足了功夫,更借案件反映了社会的现实问题,对成长环境、复杂人性、生命意义等严肃命题都有深入的思考和探讨。如邵燕君老师所说,Priest的世界设定比一般“女性向”小说作者要大,处理的女性问题也更深,深到终于捅破了“女性向”的壁垒,抵达了普遍人性。在大都只擅写感情关系和“小世界”的女频作者中,显示出异质性与超越性。
在小说内容方面,《默读》向内挖掘复杂人性,思考关于生命的大问题;向外探讨外部环境对人成长的影响、表达对社会热点问题的看法。不仅体现出强烈的人文关怀,也展示出了作者立足现实问题探讨严肃命题的决心。
作者在作品中穿插了对复杂人性的思考,引导人深刻反思。“大概只有摔在地上没人扶的人,才会后悔自己当初也没有去扶别人”;“世界上一切深沉的负面感情中,对懦弱无能的自己的憎恨,永远是最激烈、最刻骨的,以至于人们常常无法承受,因此总要拐弯抹角地转而去埋怨其他的人与事”;“世人的良心大抵不够厚重,在惨重的自我谴责面前,它往往会在自我麻痹与繁多的借口中败下阵来——我不是故意的”……人性的懦弱、自私、虚伪等弱点可见一斑。
书中贯穿了对生命大问题的思考。面对不公要学会反抗:“真正的你只要还有一息尚存,总会试着发出微弱的声音”;要义无反顾地追求正义,“能送到这儿的案子都是要命的,背后都是一笔一笔的血泪,难道只有你的苦衷值钱,别人的冤屈和痛苦都可以一笔带过?”面对未来感到不知所措时,要“往前走,往前看,哪怕前途一片迷惘,哪怕只是凭着惯性继续往前走,总有一天,会在自己漫长的脚印中找到方向”;人生海海,但还是要寻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不要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虽然“一旦生死相隔,人间的荣与辱,便都鞭长莫及了”,虽然生死、光阴、离合看不见摸不着,也不知有什么用,但是“你我和一堆化学成分的区别,就在于这一点‘意义’”。
除此之外,《默读》中借不同人物展示了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认为“一个人有时候是很难挣脱自己的血统和成长环境的”。小费渡出生在深渊边缘,他的母亲“花了两年的时间,小心地把她想说的话混进那些阅读科目里,试图反复灌输‘自由’的概念……她念完最后一本书,终于亲自展示了什么叫作‘不自由,毋宁死’”,此后,费渡一直记得母亲的话:“‘你不能顺从!不能屈服!’我给你念过什么?‘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小费渡一方面由于虐待狂父亲变态的控制欲,很难与人产生亲密感,但同时因为母亲“自由”观念的灌输,他一直在黑暗中挣扎,向往光明。与费渡相对的是成长在一个非常宽松且开明的环境里的骆闻舟,他“享受过毫无保留的宠爱和关注,才能在他经历了风霜雨雪、见识过人心险恶,甚至出于职业需要,变得精明又敏锐之后,骨子里依然对整个世界敞开着怀抱”。此外,还有凤凰男赵浩昌,模仿母亲犯罪、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的苏落盏,在福利院饱受欺凌导致后来心理扭曲的张春久、苏慧等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大都能在其成长环境中找到答案。
《默读》还对多个社会热点问题表达了看法:认为校园暴力“归根到底是群体内的权力秩序”;就案件思考刑法量刑标准问题:“受害人眼巴巴地等着你伸张正义,你明明知道是谁干的,结果却时常不能尽如人意”;在未成年人性侵案中表示“你可以教孩子防备陌生人,提高警惕,但是不能让她怕穿碎花裙子,不然要我们干什么用的”。作者借主人公之口体现出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虽然《默读》与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仍有较大区别,但作者在文中讨论的这些命题反映了对社会与人的深刻批判、反思和探索,为“女性向”小说叙述内容的拓展提供了借鉴,有利于打破“女性向”小说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