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 宁(旅美)
音乐因爱情而诞生,音乐也创造爱情。在音乐的世界里,有欢乐,没有冷漠,有和平,没有斗争,有爱情,没有仇恨。懂得爱情的人,听得懂音乐。听得懂音乐的人,懂得爱情。
德国音乐家罗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n),生于1810年6月8日,比他的妻子克拉拉(Clara Schumann)大九岁,比他的学生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年长二十三岁。而这三位世界著名的音乐大师,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演出一场高贵而感人的爱情故事,传颂至今。
作为音乐家,舒曼并不是杰出的钢琴演奏家,但他是万世称颂的伟大作曲家,而且更因其无以伦比的音乐评论,站在十九世纪欧洲音乐界的顶峰。在所有世界级的大音乐家里,能写漂亮文章的人并不少,比如李斯特和柏辽兹,但没有人能像舒曼这样文采出众,落笔行云流水,还创办影响一个时代的杂志《新音乐时报》,并通过音乐评论而推出众多音乐大师,实属凤毛麟角。
这一切成就,皆因舒曼从小培养的文学修养,丰富而深厚。
舒曼的父亲是德国莱比锡的一位出版商,具有很高的文学修养,自己写作小说,还翻译英国诗人拜伦的作品。生于这样一个文化家庭,耳濡目染,舒曼自然产生对文学的强烈爱好。虽然舒曼七岁开始跟随他学校的老师学习音乐,并很快显露音乐天赋,能够不理会作曲规则,自发独创,写出颇受称赞的小乐曲,但当时他对文学的兴趣,仍旧压倒对音乐的热爱。舒曼十二岁的时候,组织了一个小乐队,同时也组织了一个文学社。他十四岁写出一篇音乐美学的论文,发表在其父编辑的杂志《名人肖像》上。在中学读书期间,舒曼更是广泛阅读席勒和歌德的作品,拜伦的诗歌,古希腊戏剧。舒曼青年时期写出两部小说《六月的夜晚》和《塞勒涅》,其中可见德国文学家让·保罗(Jean Paul)的巨大影响,这种影响贯穿了舒曼一生。舒曼年幼时参加一次音乐会,因而对音乐发生兴趣。他的父亲发现了,便积极地鼓励他在音乐上发展,并且热心地介绍贝多芬、舒伯特、孟德尔松的作品,让小舒曼欣赏和学习。然而不幸,舒曼十六岁的时候,关心和爱他的父亲去世了。他的母亲认为从事音乐和文学,很难像法律职业那样有助于建立稳定和优裕的生活,所以为了儿子的前途,母亲不再鼓励舒曼学习音乐和文学,而要求他学习法律。舒曼十八岁在庆祝高中毕业的旅行中,曾在慕尼黑遇见大诗人海涅,非常欣喜,但他不能继续文学方面的深造。依照母亲的要求,舒曼进入莱比锡大学和海德堡大学,学习法律。但他在大学里,虽然上课读着法律,课余却更热心于作曲,写歌,创作小说。
二十岁那年,舒曼在一次复活节的活动中,听到古今最伟大的意大利小提琴家帕格尼尼演出,被完全征服。他写信给母亲说:我的一生,始终在诗歌和散文中挣扎,或者说在音乐和法律之间徘徊。现在他意识到,他要做一个音乐家。他恳切地说服了母亲,退出法律课程,转而专心学习音乐。为此,舒曼拜会当时莱比锡乃至全德国最著名的钢琴教师弗雷德里克·维克(Friedrick Wieck)先生,做了维克先生的学生,学习钢琴演奏。慧眼识珠,维克先生觉察到少年舒曼的音乐天分,相信他有潜力成为伟大的钢琴演奏家,决定倾心教授,协助舒曼事业成功。为了能够更好地培养这个学生,维克先生甚至邀请舒曼住进自己的家,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爱护和教导。
在跟随维克先生学习钢琴演奏的过程里,发生了两件大事,影响到舒曼终生,一喜一忧。
第一件,大忧,舒曼的手受伤了,再也不能像演奏家一样弹琴。维克先生说,舒曼因为使用一种手指训练的机械不当,伤害了他右手的一个手指。但维克先生的女儿认为,舒曼的手不是由于使用机械伤了手指,实际上他的整个手都伤了。现代科学判断,舒曼的手是患了一种肌肉萎缩症。总而言之,舒曼做钢琴演奏家的梦想彻底结束,他只能走音乐创作和音乐评论的道路,他因此得以施展自幼根深的文学造诣,声震欧洲,名垂青史。
第二件影响舒曼终生的事,大喜,他爱上了老师维克先生的女儿克拉拉。
舒曼接受老师的邀请,搬进维克先生家,第一眼见到克拉拉,便爱上了她。这一年,舒曼二十岁,克拉拉十一岁。自此之后,两个少年人,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他们都学习钢琴,经常并肩而坐,四手联弹。舒曼每写出一个新的钢琴小品,就请克拉拉试奏。他们一起做音乐游戏,一起读书,一起郊游。舒曼给克拉拉讲各种离奇的故事,逗得小姑娘心花怒放。年龄渐渐增长,克拉拉越来越美丽,舒曼对她的爱情也越来越强烈。克拉拉十五岁,情窦初开,感觉到了舒曼对自己的爱。一次在舒曼出生地茨维考演出时,克拉拉向舒曼表示愿意接受他的爱,于是两个青年月下私定终身。有趣的是,克拉拉在此之前两年,也曾来茨维考演出过一次,并演奏舒曼的作品。舒曼的母亲在音乐会上,对克拉拉说:总有一天,你会嫁给我的儿子。那一年克拉拉只有十三岁,母亲的眼力,何等厉害。
但维克先生发觉自己女儿有了私情之后,却勃然大怒,千方百计阻止这对青年恋爱。克拉拉的母亲是一位成功的歌唱家,每周有演出,名气大,社交广。而维克先生比较古板,脾气也不是很好。所以克拉拉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之后维克先生独自一人,含辛茹苦,把女儿带大。他曾满怀诗意地描述:克拉拉出生那天,天空在飘雪,一片雪花出乎意外地落入我的怀中,我接住了。那片雪花,就是克拉拉。他把女儿当成掌上明珠,庄严宣布克拉拉这个名字,就是钢琴家的名字。而克拉拉也不负父望,九岁在德累斯顿登台,举行首场演出,十一岁巡回欧洲,在巴黎和维也纳都取得很大的成功。父亲极为宠爱自己的神童女儿,一心一意期望克拉拉获取更大成功,得到最幸福的人生。
但对于克拉拉而言,她的幸福就是舒曼对自己的爱。舒曼对克拉拉说:我常常会想到你,克拉拉,不是一个人在想着他的朋友,而是朝圣者想着远方的圣坛。父亲说,克拉拉是晶莹的雪花。舒曼说,克拉拉是远方的圣坛。两个人像是在进行作文比赛,看看谁能选出最美的语言,献给克拉拉。
作为克拉拉的父亲,维克先生自然具有更大的权威。为了保护女儿,他把舒曼赶出家门,并带着克拉拉离开了莱比锡。他禁止女儿与舒曼会面或通信,也不准克拉拉弹奏舒曼写的乐曲。年轻的舒曼,被热烈的爱情驱使,哪里会顾忌维克先生的警告。他追随着克拉拉的巡回演出,奔波辗转,不辞劳苦。每到一地,他就坐在音乐厅外面的咖啡店里,等候数小时,为了能在音乐会后见克拉拉几分钟。有一次克拉拉在德累斯顿演出,舒曼与克拉拉私会,被维克先生发觉,大发雷霆,警告舒曼:如果他再敢与克拉拉会面,就要用手枪,把他干掉。
这件事在当时的欧洲,成了一桩大丑闻。经历过启蒙运动之后的欧洲,干涉年轻人恋爱被普遍认为不道德,而且音乐世界里,也绝不能容忍这种粗暴的言行。欧洲音乐界群起反对维克先生,公开支持舒曼和克拉拉相爱。维克先生带克拉拉到巴黎演出,居住在法国的萧邦直言对维克先生的不满,维克先生的好友李斯特竟然为此而宣布与维克先生绝交,在莱比锡的孟德尔松也向舒曼表示同情。
父亲和情人,彼此毫不让步,一场爱情争夺战进行着,轰轰烈烈,惊心动魄。
万不得已,舒曼和克拉拉向地方法院递交起诉,请求法庭允许两人成婚。克拉拉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得明确而彻底:我对舒曼的爱,是真实的爱情。我爱他,并不只是热情,或感伤的兴奋,而是由于我相信,他是一个最善良的男人。别的男人,绝对不能像他那样用纯洁诚恳的态度爱我,而且对我有那么深的了解。从我的立场来说,只有他完全属于我,我因此全心地爱他。而且我深信,我比任何女人都更了解他。
最后法庭判决,允许舒曼和克拉拉结婚,而且维克先生必须支付巨额赔款。
虽然克拉拉和自己的父亲打了一场闻名欧洲的官司,并且战胜了父亲,但她能够理解父亲,懂得父亲之所作所为,全出于对自己的爱和关怀。克拉拉表示,自己到了晚年,还能够持续地热爱钢琴演奏,都要感谢父亲对自己从小的教导。维克先生将自己的女儿以神童之名送上音乐舞台,多么希望女儿能够功成名就,得到全欧洲的赞赏。这个时候,舒曼出现,干扰了克拉拉的事业进程,当然会引起父亲坚决的排斥。何况舒曼性格内向,爱幻想,神经衰弱,缺乏实际谋生技能,很难给克拉拉带来幸福。
经过种种坎坷,在克拉拉二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1840年9月12日,舒曼和克拉拉结婚了,那年舒曼三十岁。维克先生仍旧很愤怒,甚至不让女儿把自己从小练习的钢琴从家里搬走。最后还是法庭下达强制令,维克先生才屈服了。
三年后,舒曼和克拉拉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同时舒曼音乐家的声誉高涨起来,获得欧洲音乐界的广泛承认。维克先生终于向舒曼表示出和解的意向,他写信给舒曼说:为了克拉拉和这个世界,我们不能再相互保持距离。现在你是一个家庭男人了,就不需要我更多的解释了吧?对于父亲的和解姿态,克拉拉非常高兴。舒曼虽然不像妻子那么兴奋,但他仍旧表示接受。而且从1844年之后,维克先生在自己的音乐评论中,经常把舒曼同萧邦和孟德尔松并列为当代世界的艺术典范,使舒曼非常满意。
与克拉拉婚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舒曼的音乐创作达到高峰。他一生几乎所有重要的作品,都是在这一两年中完成的。这个期间,舒曼写出了一百三十八首歌曲,包括最重要的抒情套曲《诗人之恋》和《桃金娘》,那是献给他和克拉拉的结婚礼物。在《桃金娘》的歌曲集上,舒曼特别选了诗人吕克特(Friedrich Rückert)的诗句,献给克拉拉: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心;你是大地,我在那里生活;你是天空,我在那里飞翔……
次年春天,舒曼创作出第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交响乐《降B大调春天交响曲》。这部纯粹的抒情作品,道出舒曼对婚后新生活的憧憬。春天般美好的旋律,是他和克拉拉共同拥有的体验,慢板中的铜管和木管的跳跃对答,是两人呼应的心声,抒发着万物复苏的青春律动和荡漾心底的幸福感受。舒曼把迷人的第二乐章命名为“夜晚”,小提琴,法国号和双簧管,柔情似水,如歌如诉,温情脉脉,略带忧郁,如习习的夜风,如轻轻的耳语,那是献给克拉拉的情歌。克拉拉听后,激动地说:我完全被欢乐征服了。
宝贝女儿出生,舒曼欣喜异常,写出另一部重要作品《a小调钢琴与乐队的幻想曲》。那是舒曼创作的唯一一首钢琴协奏曲,献给他和克拉拉的孩子。有人说在这部协奏曲中,似乎可以隐隐听出一些痛苦的声音。舒曼和克拉拉的恋爱之路曾经荆棘丛生,令他终生心存余悸,不难理解。音乐家都极度敏感,经受过爱情的种种磨砺,舒曼的神经开始出现紊乱迹象。但在这首钢琴协奏曲里,不安和骚动潜伏在欢乐的下面,痛苦的回忆仅仅是暂短瞬间。第二乐章大提琴衬托的钢琴独奏,格外优美,如乳燕出谷的婉转,如嫩鱼沐雨的细腻,精致巧妙,荡气回肠,使人仿佛看到克拉拉美妙的身影,触摸到女儿新生命的可爱,感受到舒曼跳跃而明澈的心灵。
是的,舒曼一生之中,最动人的乐章都在这段时间产生,也在这段时间完成。舒曼一生最美好的生活,在这个时候开始,也在这个时候结束。
好日子来得不容易,来得又是那样短暂。潜伏的神经错乱,开始断续破坏舒曼的生活和创作。他的耳朵里,总是听到一个单音A作响,日日夜夜,无休无止,使他烦恼。情况好的时候,舒曼是个正常人,可以作曲,可以著文,似乎不大受疾病影响。但是一旦精神病发作,他就会完全失去控制。舒曼了解自己的疾病状况,几次主动去精神病院,要求治疗,他生怕自己的失控行为,会伤害到妻子和孩子。
正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期,1853年9月30日,年轻而腼腆的勃拉姆斯敲响了舒曼的家门,表示诚恳就教的心愿。那年舒曼四十三岁,站在欧洲音乐界的顶峰,克拉拉三十四岁,是名震欧洲的钢琴大师,而勃拉姆斯只有二十岁,默默无闻,囊中羞涩。
碰巧那几天舒曼没有发病,身心基本正常。他无法拒绝门外的不速之客,便请勃拉姆斯进屋,在钢琴上演奏一曲听听。勃拉姆斯坐下来,弹奏自己刚刚创作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舒曼听了开头几个乐句,敏锐地感觉出不凡。他请勃拉姆斯稍停片刻,兴奋地叫来妻子,要她一起听青年勃拉姆斯的演奏。
克拉拉走进屋来,她美丽的眼睛立刻映入勃拉姆斯的心,让这个年轻人终生不忘。刹那间,勃拉姆斯知道自己爱上了克拉拉,但这个美丽的女人,是导师的妻子,年轻人只能把自己的爱,深埋进心底,丝毫不能表露。
舒曼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勃拉姆斯兴奋不已,称赞勃拉姆斯是上帝派来人间的音乐家,决心把这个前途无限的年轻人从汉堡的市井中解放出来,让全德国和全欧洲认识。舒曼到处写信,推荐勃拉姆斯的作品,他带着勃拉姆斯一起巡回演出,并在中断多年后,重新操笔,为勃拉姆斯写下热情洋溢的评论文章《新的道路》,发表在《新音乐时报》上,震动欧洲。遗憾的是,推荐勃拉姆斯这篇文章,是舒曼发表的最后一篇音乐评论。追溯起来,舒曼写的第一篇音乐评论,是热情地推荐萧邦。
在介绍勃拉姆斯的文章中,舒曼激动地写道:几年来音乐界人才辈出,增添了许多重要的后起之秀。看来,音乐界的新生力量已经成长起来。近年许多志趣崇高、抱负远大的艺术家都证明了这一点,虽说他们的创作目前知道的人还很少。我极其关怀地注视着这些艺术家所走的道路,我想,在这样良好的开端之后,一定会突然出现一个把时代精神予以理想表现的人物……这个人果然来了。他是一位名叫约翰内斯·勃拉姆斯的青年,在艺术女神的守护下,茁壮地成长着。
舒曼接着写道:他的一切,甚至他的外貌都告诉我们,这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坐在钢琴旁,向我们展示奇妙的意境,不断深入地把我们引进神奇的幻境。他出神入化的天才演技,把钢琴变成一个管弦乐队,各种声部汇合,时而哀怨地呜咽,时而响亮地欢呼,给予我们无限的美妙感受。他创作的奏鸣曲,可以说是隐藏的交响曲,或者无词歌,每一首都有流畅谐和的旋律,无需文字说明,就可以了解其中的诗情画意。他的演奏形式极为新颖,带有魔鬼气质的钢琴小曲,小提琴和钢琴奏鸣曲,以及弦乐四重奏,每个作品都别有风味,好像是从不同的源泉里流淌出来。我觉得,这个音乐家仿佛是湍急的洪流,飞流直下,汇成奔泻的瀑布,喷溅着飞沫,而其上空则闪耀着宁静的虹彩,两岸有蝴蝶翩翩起舞,夜莺婉转地歌唱。
当萧邦、柏辽兹、李斯特刚刚出道的时候,舒曼都曾热情地给予大量的帮助,此刻他介绍年轻的勃拉姆斯,更是情有独钟,不遗余力。经过舒曼的热情推介,勃拉姆斯渐渐为人所知了。如果没有舒曼的发现和举荐,勃拉姆斯可能很多年都只能在汉堡的酒吧里弹琴,荒废他的音乐天才。
但是谁会想到,半年之后,1854年的2月,舒曼的精神病再次发作,彻夜失眠。克拉拉去请医生的时候,舒曼突然离家出走,从桥上跳进莱茵河,他不想活了。幸亏刚巧有渔船经过,好心的渔夫把奄奄一息的舒曼救起来,送进医院。
勃拉姆斯听到不幸的消息,立刻从汉堡赶来。见到克拉拉,他说:只要您愿意,我会用我的音乐来安慰您。勃拉姆斯实在是不善言辞,但他笨拙语言的后面,蕴藏着无限的情意。估计敏感的克拉拉应该能够感觉得到,但她没有任何表示,不给勃拉姆斯诉说情怀的机会。两人之间,只谈论音乐,或者舒曼的病情。
之后两年,舒曼一直住在医院里,勃拉姆斯也一直守护在克拉拉身边。为了避免更多的伤害,医院不准克拉拉探视丈夫,只允许勃拉姆斯进入舒曼的病房,然后把情况转告给克拉拉。1856年7月29日,舒曼去世了,年仅四十六岁。
勃拉姆斯先在舒曼的灵柩前守灵,后又为舒曼抬棺送葬,表达对恩师最高的敬意。不想舒曼下葬之后,勃拉姆斯没有和任何人打一声招呼,便不辞而别了,突然得让克拉拉出乎意料。从此,他们两人,天各一方,再没有见过一次面。
想一想,在舒曼病重的两年中,勃拉姆斯与克拉拉朝夕相处,却从未表白过自己的感情,他把对克拉拉的爱,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底。在舒曼去世后,勃拉姆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克拉拉,直至永远。勃拉姆斯的内心,实在有着太大的忍耐力和克制力。
勃拉姆斯没有再见过克拉拉,他把自己的全部爱情都化作了音乐。他说,自己作品中所有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勃拉姆斯一直和克拉拉通着信,可是信里仍旧只谈音乐,不说感情。就像当年舒曼追求克拉拉时一样,勃拉姆斯每有新作,也总是第一个寄给克拉拉,请她过目或者试奏。勃拉姆斯就这样,通过音乐,和克拉拉继续着一场隽永的恋爱。
由于极度控制着自己对克拉拉的爱,勃拉姆斯的音乐是高度内省的,就像海底珊瑚,静静闪烁,地下煤层,悄悄燃烧。据说勃拉姆斯曾经给克拉拉写过很多情书,字里行间,激情澎湃,像他的音乐一样动人。但这些情书,只是夜深人静时,孤独地宣泄自己的爱情,一封也没有发给克拉拉。内向的勃拉姆斯把一切情感,都克制在自己的心底,只属于他一个人。
不知道勃拉姆斯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和自己作多少搏斗,忍受多少痛苦。那是一种纯粹柏拉图式的爱情,超越物欲和情欲,只有具备古典爱情观的人才做得到。爱情的价值本不在于拥有,牺牲的爱才成为永恒。即使化为尘土,克拉拉,你死去的最爱,依然填满着你我之间一切缝隙,直到死亡再度降临。这样,我怎能拥有你?勃拉姆斯曾经苦苦地呻吟。正如尼采所说,真正的美,必是悲剧的美。
勃拉姆斯一直被看作是个保守笨拙而且枯燥的人,所以他拒绝时代潮流,不与浪漫主义为伍,顽固地拥抱古典主义的夕阳。然而沉默寡言的人,往往具有热烈的内心。但是勃拉姆斯一生没有结婚,始终活在真爱和孤独之中。同时,极度的隐忍却增加了他作品的魅力,透露出勃拉姆斯内心的柔情蜜意,有节制的狂野,又充满忧伤。
见到克拉拉第一眼之后,直到1875年,勃拉姆斯才完成了一部专门献给克拉拉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这个乐曲勃拉姆斯写了整整二十年,从黑发写到白头,把他所有的苦恋都浓缩在四个乐章里。那是情意绵绵,那是犹豫不决,那是自我克制,那是恋恋不舍,那是神经质的惶恐,那是一个坠入爱河之人,在追寻一场永无终结的恋爱。写这首乐曲的时候,勃拉姆斯痛苦得险些自杀,就像少年维特,对生命已无所留恋。
没有人能够确定,克拉拉究竟对勃拉姆斯是怎样的感情。敏感的克拉拉,十五岁便品尝到爱情的甜蜜,她不可能感受不到勃拉姆斯对自己的爱。但不论是在伴同舒曼一起教导勃拉姆斯的时候,还是舒曼住院的期间,或是与勃拉姆斯分离的岁月,克拉拉仿佛跟勃拉姆斯取得默契,始终只谈论音乐,不谈感情。也许,她和勃拉姆斯一样,都在坚强地克制自己,把这份难得的爱情转化为美好的音乐。也许,克拉拉的感情依然保持在舒曼的身上,她和舒曼的爱情曲折艰辛,经历大风大雨,来之不易,难以忘怀。也许,像舒曼所说,两人一起度过十六年诗与花的生活,克拉拉无法遗弃,移情别恋。她只能把对勃拉姆斯的感情升华,始终不能升格。克拉拉七十七岁那年,舒曼已经去世四十年,就是说克拉拉和勃拉姆斯整整四十年没有再见过面。六十余年演奏生涯之后,1896年,克拉拉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在她即将去世的前十三天,已经奄奄一息,但她记得,那天是勃拉姆斯的生日。她用颤抖的手,写下几行祝福的话,寄给遥远的勃拉姆斯……
更让人不禁扼腕长叹的是,克拉拉死后第二年,1897年,勃拉姆斯也跟着去世了,他只有六十三岁。
舒曼、克拉拉、勃拉姆斯三个音乐大师的生与死,千古传唱,展示给一代又一代后人,爱情可以多么热烈,爱情可以多么深沉,爱情可以多么纯洁,爱情可以多么神圣。因为有爱情,有音乐,世界才值得珍惜,人类才值得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