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20年,被误解的波兰艺术家

2022-08-18 02:05姚远
南风窗 2022年16期
关键词:叙事曲斯基夜曲

姚远

若想知道音乐在电影里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可以试着在影院戴上耳机。

一次,看惊悚片《寂静之地》时,我实在难以忍受那样的胆战心惊,于是塞上降噪耳机,挑选了一首欢快的流行歌,覆盖住影片原本的声音。

干预效果,立竿见影。女主躲在浴缸里分娩,杀人怪物正步步逼近,定音鼓的速率越来越快,低音铜管的不协和音程层层推进,影院里的空气凝固成一堵高墙,所有观众不敢呼吸。只有我得以喘息。

我的世界里,怪物丑陋的爪牙伸向女人,伴随的是周杰伦的《阳光宅男》—惊悚威力削减了不止一半,还有些喜感。我差点笑出声来。

戴上耳机,隔离配乐,一部电影的效果立即被改变—人们经常用“电影配乐”这个说法,似乎默认影像是主角,音乐只是点缀一盘大餐的配菜,现在看来不然。

真正优秀的作品里,音乐是电影不可剥离的一份子,和剧本、表演、摄影一样,是电影叙事的一门语言。

要想理解这点,不妨让我们抛开老套的分析视角,单纯通过音乐来进入一部电影。

波兰斯基导演的《钢琴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这部经典电影,今年刚好播出20年。它改编自波兰钢琴家斯皮尔曼二战时期的真实经历,以犹太大屠杀为题材,讲述了一个逃亡者与奥斯维辛擦肩而过的故事。与《辛德勒的名单》相比,《钢琴家》更加克制,就像导演波兰斯基自己说的,几乎“看不见导演痕迹”。因此,一些评论者认为《钢琴家》是世界上最精准、客观的战争电影之一。

也许是为了配合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和角色的职业属性,影片选用了不少古典音乐,其中绝大多数是肖邦的钢琴曲。

众星璀璨的古典音乐名家中,《钢琴家》为什么不选贝多芬、李斯特,偏偏选肖邦?

抱着对此的探究之心,再看电影《钢琴家》,就会发现影片克制的表象之下,有一片由音符组成的,更加广阔、汹涌的海洋。

夜 曲

《钢琴家》对音乐的调用是审慎的,它只会随着人物的演奏响起。

很长一段时间里,《钢琴家》是没有配乐的。斯皮尔曼失去作为钢琴演奏家的工作后,音乐就从影片中消失了,只剩下枪声、呵斥和呻吟。这也是为什么人们觉得这部影片有着刺骨的纪实感—当音乐被剥去,世界只剩下聒噪,再无梦幻可言。

这种阶段性的无声,更说明音乐之于电影表达的意义。战火纷飞的世界里,一位犹太钢琴家每一次演奏的机会都极其难得,呈现在电影的文本里,怎么弹、弹什么,都有深意。

整部影片出现的第一首乐曲,是钢琴家主角斯皮尔曼在波兰电台弹奏的肖邦《升C小调夜曲》。

突然,炮火落下,炸碎了录音室的玻璃,打断了琴音。影片开篇短短一分半,声音就从静谧优美的夜曲,骤然过渡至刺耳的警报、尖叫和枪炮声。

严格地讲,肖邦不是狭义上的古典主义作曲家,他是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古典主义崇尚理性,讲求格律,形式规整,而浪漫主义在曲式上更自由,旋律更富歌唱性。

更直观的分辨方法是,古典主义音乐听起来更冷静典雅,讲求克制,浪漫主义音乐听起来情感充沛,更“多愁善感”。

在浪漫主义中,肖邦又“多愁善感”得尤为突出,以至于乐界一度鄙夷这种“浪漫”,觉得个别演奏者对肖邦作品毫无节制、过分夸张的演绎,是一种庸俗化的趋势。特别是在肖邦刚去世的一段时间里,他被当作阴柔的沙龙诗人和肤浅的病室作曲家,不被严肃看待。

之所以肖邦一度被如此誤解,原因在他的乐谱里。

五线谱上,不仅有表示音高和节奏的音符,还有各种符号,用以提示演奏的情绪、强弱和速度。可以这么理解,长得像小蝌蚪一样的音符组成的是基本旋律,其余符号则是对演奏风格的规范。

之所以肖邦一度被如此误解,原因在他的乐谱里。

在对音乐的规范上,肖邦是有些随性的。他经常在某些段落标注“Rubato”,这个单词意味着,演奏者不必遵循规定节拍,可以弹性改变音符的时值,灵活变速。

“Rubato”是肖邦赠与演奏者的发挥空间,同样是抛给他们的课题。

显然,某些时期,人们没能很好地解答它:随心所欲地时而延长、时而加速,把本就极富情感的旋律弹得愈发滥于煽情,就像“往蜂蜜里使劲儿加糖”。这样的演奏,让肖邦音乐,特别是他的夜曲,与“艳丽”“媚俗”挂上了钩,人们被缱绻旖旎的旋律迷住眼,忽略了肖邦在和声、曲类、钢琴声响上的灵光,忽视了肖邦音乐更为深刻的动人之处。

说回电影里出现的这首《升C小调夜曲》,它是1835年肖邦即将离开波兰时所作。19世纪初,俄国吞并了波兰9/10的领土,沙皇成了“波兰王国”的国王,在文化上推行“俄罗斯化”。1830年波兰民族解放运动兴起之后,肖邦被迫羁旅他乡,临行前,他将自己的忧思与迷茫写进这首柔和的夜曲。

低音区的伴奏音型规律、沉稳,烘托着平静的氛围底色,而高音区的主旋律乐句,隐隐之中富有张力。

将其用于一部战争片的开篇,再合适不过了。无论是音乐自身,还是其创作背景,《升C小调夜曲》正预示着一种平静之下蕴有危机的生活。

然后“轰隆”一声,夜曲被炮火打断—《钢琴家》一开篇,纳粹德国闪电战攻下波兰,战争来了。

叙事曲

某种意义上,电影《钢琴家》的主角斯皮尔曼,就像是二战时的肖邦。

他们都是波兰人,擅于钢琴艺术,并且经历祖国的战火。

战争时期,音乐家是无用的。19世纪初的肖邦体会过这种深深的无力,他恨自己“赤手空拳无所作为,连一个敌人都不能打死,只能在钢琴上奏出呻吟、痛苦和绝望”。

一百年后,斯皮尔曼有着同样的痛楚。

在纳粹对犹太人的分类体系之下,一位享有盛誉的钢琴家不如铁匠和木工有价值。斯皮尔曼那双本来用于敲击黑白键盘的手,被安排去称铁器,只因他常年坐在琴凳上,实在瘦弱,干不来和别人一样的重活儿。

他会弹琴,但有什么用?斯皮尔曼保护不了家人,救不下同伴,没有勇气和能力参加反抗军。他只有躲起来,活下去,熬到战争结束的一天,其余什么也做不了。

一位艺术家的生不逢时,组成了肖邦音乐的情绪底色。

一些人把肖邦的哀伤误解成“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不然。这种哀伤来自他对祖国的牵挂,他深爱着波兰,身侧时时带着一捧波兰的土壤。可他自己身患结核病,苍白、病弱,在庞大的暴行面前,什么也做不了。

这位作曲家只有把钢琴当作战鼓,把自己对时局的忧虑和一颗磅礴的抗争之心,写进乐谱里。

与他同时期的作曲家舒曼,听懂了其中的怒意,说:“如果强大的独裁统治者知道在肖邦的创作里,那些马祖卡舞曲质朴的旋律里包含着对他多么大的威胁的话,他一定会禁止这些音乐的。”

“肖邦的作品是隐藏在花丛中的火炮。”他比喻。

后来,肖邦用音符组装起的火炮,真的成为了一门武器。

影片里,斯皮尔曼在犹太区废墟里撞见一名德国军官。军官知道他是钢琴家后,请他在一架破旧的钢琴上弹奏一曲,随后放过了他,还为他提供食物、冬衣和隐蔽的场所。这次超越战争立场的拯救,成为全片的华彩。

至关重要的一刻,斯皮尔曼弹起的,是肖邦《G小调第一叙事曲》。

人们会在这铮铮的琴音中听见,肖邦不仅是一个病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艺术家,还是一个爱国者,一位英雄主义者。

这是一首战曲,是肖邦所有作品里最粗犷、激烈的一首。

《G小调第一叙事曲》取材于一首叙事诗,记叙的是14世纪立陶宛人反抗日耳曼武士团的斗争。创作此曲时,肖邦听闻华沙起义失败的消息,悲痛不已。于是,他以一组由低音区上行直达三个八度的琶音齐奏作为引子,调用听觉效果上更具紧张性的附加音和弦以及和弦外音,快速密集的小音符像暴风雨一样在琴键上挥洒而下。

任何对肖邦音乐的偏见,都会被这首《G小调第一叙事曲》冲刷干净。

人们会在这铮铮的琴音中听见,肖邦不仅是一个病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艺术家,还是一个爱国者,一位英雄主义者。

和肖邦一样,斯皮尔曼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放在了音乐里。

一些批评者不喜欢斯皮尔曼,认为他作为一部反战题材影视作品的主角,自始至终只是个懦弱的逃亡者,缺乏抗争精神,实在过于平庸了。还有一些人,将斯皮尔曼为德国军官演奏的片段理解为:在战争中,艺术是超越敌我之分的沟通桥梁。

这都是误解,因为不懂音乐产生的误解。

斯皮尔曼演奏的,是一首民族情怀再强烈不过的曲子。此刻,他选择了自己擅长的方式战斗,以宛如生命最后一曲的气魄,用琴音去表达身为波兰人和犹太人的愤怒。

表 达

不过,在现实中,《钢琴家》剧本的历史原型钢琴家在撞上德国军官时,演奏的并不是《G小调第一叙事曲》,而是肖邦《升C小调夜曲》—那首华沙沦陷当天他在波兰电台表演的曲子。

真正的斯皮尔曼在自传里写,当时,自己已有两年半没弹钢琴了。手指发僵,上面有一层厚厚的脏泥,指甲很久没有剪过。那架钢琴呢,在破碎的大楼里风吹日晒,琴键按起来特别费力。《升C小调夜曲》,简洁、平缓,技巧难度不是很高,是这位极度饥饿和紧张的钢琴家所能驾驭的水平。

他的选择,或许可以解读为一种对创伤经历的心理修复。

经历数年的颠沛流离、苟且求生后,或许,真正的斯皮尔曼在潜意识里,是想把当年被打断的曲子延续下去。多希望这些年的苦难才是一场梦呀,如果当年的夜曲没有被迫中断,平静的日子是不是也能回来?

而电影将《升C小调夜曲》换成《G小调第一叙事曲》,是影片导演波兰斯基的决定。

这有些不同寻常。

要知道,导演波兰斯基曾说,他希望通过《钢琴家》还原真实客观的历史,电影中他几乎处处克制,却在如此重要的事实上,向影片中介入了个人的艺术选择。

导演波兰斯基自己就是一位大屠杀幸存者。五岁那一年,父亲用钳子剪断了铁丝网,让他从犹太区逃出去,逃过被运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命运—就像钢琴家斯皮尔曼一样。

八度半音阶反向齐奏,破旧的钢琴发出山呼海啸的声音。

1993年,斯皮尔伯格曾想把《辛德勒的名单》让给他拍,但波兰斯基拒绝了。他觉得《辛德勒的名单》过于戏剧化了,在他亲身经历过的纳粹迫害里,并不存在像辛德勒一样的拯救者。自己之所以侥幸存活,只是命運的随机。

拒绝执导《辛德勒的名单》的九年后,波兰斯基创作了《钢琴家》。

这位导演似乎不想在大屠杀题材里渲染仇恨,或是传递某种英雄主义,他拍得极度克制,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有人说,就算没有被曝出性侵幼女的丑闻,《钢琴家》也足以证明波兰斯基是个疯子、怪物。一个纳粹迫害的亲历者,竟如此冷静地讲述这段历史,“近乎冷酷”。

事实上,波兰斯基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站在道德高地上,去拍一部谴责纳粹罪行的电影。

他的母亲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室,父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这场灾难让他自小家破人亡。

难道他真的如电影叙事和镜头语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没有任何强烈的自我表达吗?

或许,波兰斯基只是把想说的话,藏在了那首被更换的钢琴曲里。

《G小调第一叙事曲》。

20年过去,时至今日,提起《钢琴家》,人们首先想起来的、印象最深刻的片段,仍然是这5分钟。衣衫褴褛的斯皮尔曼在清冷的月光下弹琴,穿着军装的德国人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没有台词,没有表演,镜头几乎定格住。

这5分钟里,《G小调第一叙事曲》是绝对的主角,音乐就是唯一的语言。

“艳俗”的作曲家肖邦,“懦弱”的影视人物斯皮尔曼,“冷酷”的导演波兰斯基,三位波兰艺术家将自己向人们解释不清的、更深一层的心意,安放在里面。

八度半音阶反向齐奏,破旧的钢琴发出山呼海啸的声音。

一曲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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