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青
民间体育组织的发展大多数呈现自生性质。改革开放后,我国民间龙舟组织的发展有了复兴之态,1984年首届全国龙舟“屈原杯”举办以来,民间龙舟组织面临着由民间的向竞技的、业余的向职业的转型问题。依托于不同的理论视角,民间体育组织的生存策略问题引起了人类学、社会学、体育学等学科的关注。有学者指出,依附是草根体育组织与枢纽型社会组织的关系之一,主要体现在组织关系、资源、制度和管理人员依附等方面。草根体育组织对枢纽型社会组织的依附,最终将走向合作。[1]学界关于民间体育组织的基础理论和现状调查都取得了较多成果,但对于民间体育组织如何面对民间体育与职业体育、群众体育与竞技体育、本土化与竞技化的多重选择困境,也即是关于其生存策略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福建龙舟看福州,福州龙舟看浦下”,浦下龙舟队是福建省福州市仓山区盖山镇的一支民间村落龙舟队,何以能登上全国甚至国际舞台?中华龙舟大赛等全国性竞技龙舟大赛的格局表现为顶尖队伍垄断三甲,多极趋势渐渐呈现[2],但在全国范围内的龙舟组织中,能坚持38年而不更名的队伍如凤毛麟角,“福州浦下龙舟队”是其中的标志性存在。尤其是随着龙舟竞技化赛事的不断推演,龙舟组织往往依靠不断变更的赞助商冠名而谋求发展。认真审视浦下龙舟队的生存策略,“以时间换空间”的长远布局是其初心不改的关键密码。
从1984年作为农民体育组织组建以来,浦下龙舟队因为在全国首届“屈原杯”龙舟赛获得亚军和“精神文明奖”,队伍一直士气高昂。1989年,还受邀参加在日本长崎举办的龙舟友谊赛并获得亚军。村民朴素的禳吉避凶的心态和积极向上的精神成为这一阶段的主旋律。然而由于一直在技术上难以有实质性的提升,1995年,浦下龙舟队在市级比赛中难以维持他们所期待的荣光。1996年,浦下龙舟队停赛一年,“草根创业期”亟待打破。
1997年,浦下龙舟队开始向外聘请主教练。HHL的加盟引入了新的训练方式,浦下龙舟队的赛绩也不断被刷新。在草根创业期,所有队员均是浦下村民,外出比赛和日常训练仅仅补贴少许的误餐费,经济因素只是兴趣爱好的附属。广东籍教练HHL受聘之后的发展转型期,最重要的就是打破了村民一统的局面,队员逐渐出现半职业化特征,备赛训练转化为常规训练。在一定意义上,对本土籍贯外的教练的聘请,也标志着浦下龙舟队从民间体育组织向竞技体育组织的转变。
从1984年浦下龙舟队正式组建以来,其经济基础便具有着显著的自生性质。但由于浦下村以农业耕作为主,龙舟队的经济来源也只能依靠向村民募集。2007年,随着福州市仓山区的城市建设发展,浦下村的1207亩耕地被划归为城市建设用地。村集体决议预留30%,以备集体公共支出,其中便包括了对浦下龙舟队的支持。目前,账目资产总金额超过1.6亿元的浦下村股份经济合作联合社,仍然是浦下龙舟队主要的经济来源,这对于浦下龙舟队的发展探索至为关键。
2014年,浦下龙舟队负责人凭借在中国龙舟协会任职的便利,提前得知首届国际龙舟联合会世界杯赛事的消息,积极建议福州市政府申请承办事宜,并最终于当年6月在福州举行。国家龙舟队代表队主教练率领福州浦下男子龙舟队和常州武进女子龙舟队混编而成的国家队捧得首届龙舟世界杯。这对于福州浦下龙舟队是标志性事件。从2014年承办“龙舟世界杯”,到2015年以来一直承办中华龙舟大赛端午节赛点,浦下龙舟队分享了中国龙舟事业发展的光辉岁月。这其中的一个重大契机是社会赞助的实质性介入,浦下龙舟队的经济来源得以有效扩充。
表1 福州浦下龙舟队生存分期的比较分析
现实的人类空间总是生物空间、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的三位一体。人类社会空间实践内含着双重否定因素,一方面是社会空间内部相互冲突的运动,另一方面则是来自文化空间的对抗。[3]时间与空间并非简单化的二元对立模式,也并非如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所言:“后现代主义是关于空间的,现代主义是关于时间的。”[4]福州浦下龙舟队对时间和空间的转化场景的生动呈现,恰恰成为其生存策略的具体表达。
3.1.1 筹建龙舟训练基地,激活造血功能浦下龙舟队1984年成立,同年就参加了首届龙舟“屈原杯”比赛,斩获亚军并且捧得唯一一个精神文明奖。这极大地鼓舞了居民的热情,也给予一支村落龙舟队极大的肯定。上文讲到在前2个发展阶段,浦下龙舟队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村民赞助。2007年,浦下村迎来了发展机遇,浦下村集体土地被划归为城市建设用地。一方面,村民集体决定从拆迁补偿款中划出专款补贴龙舟队,从而维系浦下龙舟队的日常运行;另一方面,村两委积极向市、区政府申请划拨土地建设“浦下龙舟队训练基地”,并获得批准。今年1月,某干细胞研究所已正在商谈以每年300余万的价格整体租赁“福州浦下龙舟基地”,可以预见,福州浦下龙舟队的经济困境将获得极大改观。这笔租赁款项不仅可以根本性改善龙舟队员的训练条件,也将更大程度上增强浦下村村民对龙舟发展事业的支持热忱。
3.1.2 承办中华龙舟大赛,扩大社会影响力2014年,中国龙舟世界杯的主教练建议政府承办世界杯赛事。次年,原定中华龙舟大赛端午节赛点由温州承办,由于温州与电视台的关系,温州放弃承办赛点。这为中华龙舟大赛端午节赛点落户福州创造了绝佳历史契机,浦下龙舟队再一次抓住历史发展机遇,由于浦下河的天然条件,现成的比赛场地,于是申请承办中华龙舟大赛公开赛的端午站。中华龙舟大赛福州站(端午节)签下合同5年变6年。中华龙舟大赛是国内赛事级别最高、竞技水平最高、奖金总额最高的顶级龙舟赛事。该赛事由国家体育总局社会体育指导中心、中国龙舟协会、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共同主办,每年常设有八站比赛,分别为海南万宁站、长沙芙蓉站、江苏盐城站、福建福州站、成都简阳站、南京六合站、重庆合川站、海南陵水站。在八站中,福州站已经连续7年在端午节举行,中央电视台双频直播,因此,福州堪称中华龙舟大赛的翘楚。
3.1.3 回归福州龙舟“在地化”,适应群众体育发展2017年全国运动会中将龙舟项目列入群众体育比赛是群众体育回归“本土”的一个转折点。此外,2020年9月举行的福州市第二十五届运动会也按照全运会、省运会的标准新增了群众组龙舟项目。由于全运会、省运会和市运会都要求所有参赛队员必须是本土选手。在此之前,浦下龙舟队就有意优先在本土吸收龙舟主力队员和爱好者,这可以算是该队组建的初衷。主教练坦言,“打比方,参加市里的比赛,我们仓山的队伍天天在我们这里训练,就熟悉了,有的在比赛后留下来我们队。他们在我们这里训练之后,技术水平提高了,等回去之后,也可以提升他们自己队伍的水平。”对于这种情况,主教练描述成“以点带面”,也就是以浦下训练基地为点,为发展周边地区的龙舟群众体育做了贡献。福建龙舟队在第十三届全运会群众比赛龙舟决赛中获得3银2铜。
3.2.1 冠名权未常态化作为地名的“福州浦下”已经成为一个品牌,这个品牌又反过来消解了企业的商业化冠名动力,难以与浦下龙舟队达成长期冠名的协议。因此,福州仓山区或盖山镇企业多是以年度的方式赞助,至今并未产生长期赞助的企业或永久性冠名的企业。如2018年世纪金源酒店集团有意冠名浦下龙舟队,希望在端午节的中华龙舟大赛(福州站)上取得优异成绩,以期在中央电视台等官方报道中宣传其影响力。对于这种冠名的经济处理,浦下龙舟队一方面保留了“福州浦下”的招牌,继续由原队员参赛;另一方面则面向全国召集优秀队员,重新组建“世纪金源浦下龙舟队”。这种冠名经济收益本身便是实现自身发展的“时间”,所要达到的最终目的是保留“福州浦下”这一块金字招牌。
3.2.2 人才流动常态化由于经济因素,有着37年办队经历的浦下龙舟队在实践中探索出了一套“划表遴选机制”。在20世纪80年代,村民之间选取参赛代表就是靠“划表”,也就是秒表计时。那时候的计时是朴素的规则,对赛道距离等因素都没有考虑。现行的“划表遴选机制”是单人划船280米距离的时间与体重的叠加。体重以70公斤为基准线,体重每增加1公斤,在划表计时结果的基础上减2秒,但体重原则上不超过90公斤。划表计时结果以2分30秒为及格线,超时的选手将被直接淘汰,能达到2分15秒的选手将被直接认定为一类主力队员。这套机制“划表遴选机制”原则上在每次重大赛事前启动,作为遴选参赛队员的标准,也将成为下一个阶段的工资核定标准。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划表遴选机制”既是人才选拔机制,也是工资核定机制。这种机制在全国是少有,是浦下龙舟队在基层长期摸索出来的。浦下一贯秉持宽松的人才流动机制,为全国龙舟俱乐部输送了大量的优秀龙舟运动员,被视为全国龙舟人才的“培育基地”。
3.3.1 “浦下龙舟队”造就金字招牌就浦下龙舟本身而言,浦下村集体经济补贴长期是浦下龙舟队的经济来源,在一定时期甚至是唯一来源。2007年前,村民自愿拿出农耕或务工钱赞助村民划龙舟,自浦下村集体土地被划归为城市建设用地后,村民集体决定从拆迁补偿款中划出专款补贴龙舟队。尽管在2014年至今的策略调整期经济来源有了一些社会资本的介入,但村集体经济的支持还是占了一半以上。当然,对于村集体财产的使用,浦下财务制度有着严格的规范,村民也有着使用底线,村民代表大会组成专门委员会对龙舟队的开支进行预算和核算。因此,从经济意义上说,浦下村集体是浦下龙舟队的“冠名单位”,只不过这个冠名单位不仅提供了经济支撑,也造就了“浦下龙舟队”这一块金字招牌。
3.3.2 龙舟博物馆塑造新IP按照2007年的方案设计,训练基地内设计布局龙舟文化博物馆,这将成为全国唯一的龙舟主题展览馆,对提升浦下龙舟队的社会知名度和我国龙舟文化的传播度具有重要意义。浦下龙舟队的仓库里至今完整保存着解放前使用的第一代桑树木制龙舟,80年代使用的第二代龙舟,近些年退役的部分第三代龙舟,还有各式各样的龙舟龙头,以及退役下来的龙舟锣、龙舟鼓、龙船神位牌等。他们还计划将福州境内的其他样式的龙舟龙头搜集,比如西湖的马头样式龙头,象头样式龙头,鸡头样式龙头等。福州浦下龙舟队要依托龙舟训练基地,发挥龙舟文化博物馆的潜在价值,建成集龙舟竞技运动、龙舟赛事观赏、龙舟休闲娱乐、龙舟传统体验、龙舟文化教育、龙舟精神传承等于一体的城市体育文化产业综合体,着力塑造福州体育文化产业新IP。
龙舟组织从民间体育向职业体育、从群众体育向竞技体育的转型问题是一个冷暖空气交锋,只不过这个锋面因“现代体育”概念和文化形塑而迫使民间体育生存空间的萎缩。面对生存空间萎缩的民间体育组织既有现实的妥协,也有自我生存的智慧,这些都值得我们深切关注,从而为民间体育文化的发展提供以学理指引和现实关切。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的本质区别只在于,现代社会的利益关系是单一的,而传统社会的利益关系是繁杂的。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是专业化分工,生产力繁荣的整个机制依赖于专业化角色之间的分工。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市场经济”一定是一个“市场社会”。从这个层面而言,浦下龙舟队的“本土化”策略的回归是对纯粹市场经济意义、单纯竞技意义的消解。
然而,不能忽略的是,浦下龙舟队面对冠名权问题,便表现出民间特有的智慧。“福州浦下龙舟队”因继承血统而成为本土化的文化象征,“世纪金源浦下龙舟队”则得益于经济丰裕而彰显了竞技化的“水平”。本土化的“福州浦下龙舟队”为竞技化的“世纪金源浦下龙舟队”提供了文化滋养,同时,后者的竞技化也为前者的本土化提供了经济效益,这本身也不失为一种多元互动与共生模式。因为究其实质而言,民间龙舟活动的本土化与竞技化是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问题,我们应该思考的是该如何消解从关系型社会到规则型社会的转型与挑战。
诚然,面对任何一项文化载体,我们不是挽留历史的守旧派,同样,我们也不是模拟未来的激进派。以龙舟竞渡为代表的民俗体育在现实生活世界中仍然具备存在发展的社会心理基础;但是,社会认同和现实参与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正相关。在竞技化与本土化的当下交锋中,民间龙舟活动既有因无奈而退出历史舞台的遗憾背影,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民间特有的智慧和生存策略。
第一,要最大化地激活内生动力和利用外部资源,坚持“因地制宜”“因时而动”“因人而异”。民间体育组织的生存与发展具有显著的资源依赖性。旨在实现对自身资源的“帕累托最优”原则,也即是对组织自身所拥有、可调配、能利用的资源的最大化实现。民间体育组织的生存策略选择是对现代性转型问题的应激反应,福州浦下龙舟队充分运用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自然禀赋等资源,其生存策略的调整与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的发展、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发展群众体育的政策等宏观背景息息相关,是我国现代化进程在民间体育事业上的一个缩影。
第二,要秉持“守正创新”的生存和发展理念,妥善处理市场化和竞技化的冲击。体育赛事或者体育组织的冠名问题是市场经济的必然结果。但作为民间体育组织的福州浦下龙舟队在面对市场化和竞技化的冲击所采取的“分身术”,既让“福州浦下”保留了浦下龙舟的血统,也通过效益置换为其后期发展提供了客观的经济收益,这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民间特有的智慧和生存策略,也是福州浦下龙舟队对民间体育组织生存策略选择的重要经验启示。
第三,民间体育组织要依托“本土”居民的日常生活世界。浦下龙舟队之所以历久不衰,重要原因就在于对“本土”精神空间和现实世界的不断适应,根植于其赖以生存的浦下的社会结构(社会环境)和意义系统(文化语境)之中[5]。“划表遴选人才”机制,既是人才选拔机制,也是工资核定机制,这种机制在全国是少有施行的,是浦下龙舟队在基层长期摸索出来的选才方法,科学地应对了人才流动。然而,困难重重的浦下龙舟队仍采用较为宽松的人才流动机制,正在于对“本土”居民的日常生活世界的依托。在这个意义上,对民间龙舟组织生存策略选择的探讨,并不意味着民间体育的生存空间的不再,反而要“把日常还给日常”[6],着力在发展群众体育的战略高度上加以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