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树浩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
袁洪权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这封书信涉及民国时期国立中央大学(以下简称“中大”)艺术科教授徐悲鸿被排挤一事,时任哲学系教授的宗白华致信校长罗家伦,为徐氏抱不平。笔者从三个方面对信札进行研究:第一,结合年谱、报刊等材料,考证信札大致的书写时间,以及徐悲鸿的行迹;第二,将信札与《艺坛败类徐悲鸿之反动行为》一文相联系,钩沉背后所涉“驱逐徐悲鸿运动”(以下简称“驱徐运动”)的历史史实;第三,1936 年前后,国内抗战局势紧张,致使徐悲鸿在政治观念与艺术创作方向等方面发生相应的转变,笔者结合这一时段徐悲鸿的创作情况与周边史料进行爬梳与整理。
信札内容较长,笔者根据手稿影印件整理并重新释读如下:
志希我兄赐鉴:
近日,弟接到假借中大艺术科学生名义散发之传单,对于本校艺术科各教授大肆侮辱攻击。弟自己非艺术科教授,对此事本无发言之资格。然弟在本校为艺术科学生讲授美学、艺术学者,已有十一年,艺术科全体学生亦皆弟之学生,同情之心与爱护之意,自较深一层。况是非自有公论,弟亦愿在公论之立场,将弟对此事件之是非之心,陈述于吾兄之前。
宗白华致罗家伦信札
徐悲鸿兄中西绘画之造诣,究极如何,惟有后世人始能下最后之判断,然弟个人以浅薄之欣赏能力,觉在现代衰落之中国画坛,悲鸿西画功力之深,中画魄力之大,创新之能,确为中国现代最有希望之画家。环顾全国,尚未见有能代替之者。至于悲鸿人格性情之肫挚天真,具有艺术家应具之热情,爱国之心,亦常表白于画中题句。然而频年以来常遭忌嫉者之污蔑攻击,稍知悲鸿者,皆为不平。今来此数年,一贯之阴谋诡计,既逼走悲鸿之后,乃欲一网打尽,复致力于吴、吕、陈、张诸教授之清除,俾彼等可以集团地登台。夫以如此阴谋险狠,破坏大学学风之人物,岂能为人师表(无论艺术如何高明)?岂非本校艺术科前途之大不幸乎?岂非中国整个艺术之羞辱乎?
以弟观之,吴、吕二教授油画之造诣,悲鸿以下,实已难得其匹。陈先生学问人品,人所共仰。张先生之画,亦表现创造能力。本校艺术科,实不在国内任何艺术学校艺术科之下。今横遭校外阴谋之匿名侮辱,即是侮辱中大全体。弟以中大一份子及对中国艺术一向关心之资格,实不敢学怕事人之袖手旁观,故敢请吾兄注视此等破坏本校名誉之阴谋,而主持正义。对于本校教授横受外来不负责任之侮辱,加以公正之保障,实中国艺术、学术之幸也。恕其冒昧,静候
公安
弟 宗白华启
信札末尾只落了宗白华的名款,未落年月日等具体时间(《品墨》一书于文后注释此信写于1936 年)。一般而言,写信人不写时间,很可能是因为收信人与写信人共处一地,写毕直接或间接转呈收信人,无需经过邮局投递。笔者就此大胆推想,宗白华写这封信时,很可能与罗家伦同在南京的中大校内。在某种程度上,这为考证写信时间提供了一种思路,可通过信札中透露的历史细节,推断出大致的书写时间。
先看1936 年的推断。信札中的“假借中大艺术科学生名义散发之传单”与“逼走悲鸿之后”两处,是信札写作时间考证的“关键”。《徐悲鸿年谱长编》记录了1936 年8 月中旬中大校园内散发传单的事情:
信札中所提“散发之传单”,实际上就是《请看艺术界败类徐悲鸿之反动行为》一文。可见,为了逼走徐悲鸿,中大的反对派组织过驱逐徐悲鸿的团体,并以张贴标语、散发传单等方式,逼迫徐悲鸿离开。从信札中“逼走悲鸿之后”的文字可知,此时徐悲鸿已不在校内。查阅《徐悲鸿年谱长编》可推断,其实早在1936 年4 月徐悲鸿就有辞职的举动:
4 月13 日(三月二十二日),向中大提出辞职。
4 月14 日(三月二十三日),《中央日报》刊出《徐悲鸿拟辞中大教授》一文:“中大艺术教授徐悲鸿,担任该校教授以来,悉心擘划,至为努力,最近以感于环境不适,决意辞去该校教授职务,该校艺术科同学闻讯,以徐教授对于艺术教学极为认真,此次突萌辞意,实为该校同学之一大损失,爰特发起挽留徐教授,务使徐教授担任课务。”
1936 年5 月底,徐悲鸿不顾蒋碧薇的反对,坚决从南京赶赴南宁。他将自己的作品和大批书画藏品分装在几十个木箱里,由上海乘海轮到香港,又转乘火车到广州,后在其学生徐飞、刘醴汝协助下,于6 月2 日经由水路辗转到南宁。在南宁,徐悲鸿受到了广西地方政府的欢迎和优待,先后被聘为广西省政府顾问和广西美术会名誉会长。徐悲鸿深感在广西大有可为,可通过在广西开展美术事业为抗战贡献自己的力量。之后的几个月里,徐悲鸿大刀阔斧地在广西开始了现代美术运动。
由此可推断,从1936 年6 月至9 月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徐悲鸿的主要行迹在广西境内或周边省市,他通过兴办美术展览、推动美术教育、创作抗战主题的美术作品、发表抗日言论等方式,开展了如火如荼的现代美术运动。中大方面并没有发布准予其辞职的文件,徐悲鸿亦未回学校任教,其课程和艺术系事务转由吕斯百代理。1937 年7 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中大从南京迁往重庆沙坪坝,徐悲鸿于11 月从广西转移到重庆,继续回学校授课。
需要指出的是,“驱徐运动”的传单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为《请看艺术界败类徐悲鸿之反动行为》,时间在1936 年8 月中旬左右,此版本已佚失;第二个版本为《艺坛败类徐悲鸿之反动行为》,1937 年5 月25 日由国立中央大学寄到上海《美术杂志》编辑处,随后在该杂志上刊发。这是反对派在徐悲鸿发表政治性言论、展览政治类作品之后发布的。
《美术杂志》(上海)1937年第5期所刊《艺坛败类徐悲鸿之反动行为》图片引自《民国时期期刊全文数据库(1911——1949)》
《画坛辑佚》在《徐悲鸿与蒋碧微在渝婚变》一文中虽然摘录了《艺坛败类徐悲鸿之反动行为》的部分内容,但所录期号与内容并不准确。综合来看,反对派指控徐悲鸿有五大罪名,现结合书信、年谱等材料做详细论述:
第二项罪名,“吹牛拍马卖友求荣”。1934 年,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举办展会,展会“门禁森严,外人不得自由出入”。传单称徐悲鸿想趁蒋介石参观展会时溜须拍马来抬高自己的身价,结果蒋介石未光临现场,这使得徐悲鸿感觉受辱而转向,发表言论抨击蒋介石。反对派指出,徐悲鸿到广西后,通过艺术行为“大作反动宣传”,高唱“广西主义”,为李宗仁、白崇禧造像(李宗仁画像于1937 年登载在《世界画报》上),在政治上与南京国民政府唱反调。
第三项罪名,筹办“此次(1937 年)全国美展”。通过比较副标题和对比各“罪名”发生的时间可以看出,这项罪名明显是在1936 年传单的基础上增加的。再次刊发《艺坛败类徐悲鸿之反动行为》一文的导火索,是大型油画《广西三杰》在此次美展上展出,因作品尺幅较大、所处位置显眼,极容易使媒体与民众产生错位认知,以至于默认李宗仁、白崇禧二人为国民政府之政治领袖。这引起了中大反对派的强烈不满,他们在原传单的基础上,增加了“此次全国美展”的“罪名”重新刊发。
第五项罪名,“任用私人排除异己”。反对派指出,中大艺术科自创办以来,吕凤子、李毅士、汪采白、潘玉良等老教授纷纷离开,他们指责这是徐悲鸿“以卑鄙之手段”将老教授们排挤出学校,之后重用“不学无术”“人格卑劣”“有特殊关系”的顾了然、吴作人、吕斯百、张书旂等人。另外,传单称徐悲鸿怀疑张安治并致其被解聘,任用高剑文时又监视其行为。宗白华难以容忍中大反对派所做的侮辱好友践踏同事尊严之行为,在信札开头即称,这是对本校艺术科教授的大肆攻击。需要指出的是,徐悲鸿将张安治解聘,很可能是在做戏,为的是让张安治跟随自己去广西开展抗战美术事业。
传单内容以学生的口吻,指控徐悲鸿所犯下的“罪行”,对此宗白华认为,他到中大教书已经11 年,虽不是艺术科教师,但是每年都给学生授课,已经将艺术科的学生当作自己的学生看待,不允许个别势力假借艺术科学生的名义驱逐自己的老师,这是有违人伦的闹事。研究者王震亦认为,此次驱逐徐悲鸿事件的参与者,正是中大反动分子及其纠集的部分反动学生。宗白华指出,这是“假借中大艺术科学生名义散发之传单”,是“校外阴谋之匿名侮辱”。究竟是何人策划了这起事件,现在已无从查证,但可以推断,宗白华的说法应该更为可信。宗白华相信,驱逐徐悲鸿的传单并非中大艺术科学生所为,碍于罗家伦的校长身份和不愿引起内部斗争,他没有在书信中直接对事件的主谋指名道姓。从徐悲鸿多次提出辞职而罗家伦未批准,可见罗家伦可能在平衡多层关系,保全徐悲鸿在学校的教师身份。
其次,肯定吴作人、吕斯百、陈之佛、张书旂四位教授的艺品与人品。传单中所谓徐悲鸿“任用私人排除异己”的“罪名”,实际上是想将吕凤子、李毅士、汪采白、潘玉良等老教师离开中大之事嫁祸给徐悲鸿,否定徐悲鸿在学校的行政管理贡献,打击与徐悲鸿交好的吴作人、吕斯百、陈之佛、张书旂等人。为了反对这种侮辱同事的行为,宗白华在信札中着重推崇四人的画品与人品,“以弟观之,吴、吕二教授油画之造诣,悲鸿以下,实已难得其匹。陈先生学问人品,人所共仰。张先生之画,亦表现创造能力”。宗白华认为,徐悲鸿识才、爱才,这四人皆是徐悲鸿为了推动艺术系发展而重用的有才之人,有这几位教授坐镇,足可保证中大艺术专业排在国内艺术科前列。
再次,阐明近年来反对派利用各种手段排挤徐悲鸿的事情原委。信札中指出,徐悲鸿经常遭到嫉妒者的污蔑攻击,这是反对派一贯之阴谋诡计,其目的就是赶走徐悲鸿,并将以徐悲鸿为首的艺术科教师群体一网打尽。当时“驱徐”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就轮到对吴作人、吕斯百、陈之佛、张书旂进行清除,“夫以如此阴谋险狠,破坏大学学风之人物,岂能为人师表(无论艺术如何高明)?”从宗白华颇为隐匿的感叹之语可推断出,这些阴谋险狠、破坏大学学风的人物中很可能有中大艺术科内部的教师,宗白华认为无论艺术水平如何高超,其德行不彰又怎能为人师表,这是中大艺术科前途之大不幸,更是中国艺术界的耻辱。
最后,主张从学校层面关注“驱徐运动”,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宗白华虽然不是艺术科教授,但是不愿学怕事之人而袖手旁观。他揭露此次散发传单之事是校外势力介入参与的活动,并指出这不仅是对艺术科教授的侮辱,也是对中大全体人员的侮辱。他希望校长罗家伦能够将此事上升到学校层面,关注艺术科教师的人员流动,关心艺术科的稳定发展,保障艺术科教授的学术声誉,这也是对中国艺术与学术的保护之举。
《桂侨旬刊》1946年第2期所刊《广西三杰》图片引自《民国时期期刊全文数据库(1911——1949)》
这一时期,徐悲鸿创作并刊登的抗战类和体现劳苦大众形象的作品逐渐增多,他以笔代枪,努力将中国军队的抗日激情和中国人民的英雄风貌展现在世界面前。我们将他在这一时期的作品分为直抒胸臆与隐喻表达两大类:
此外,还有反映抗战时期底层劳动人民生活状态的作品,如中国画《船夫》《巴人汲水》《巴之贫妇》等。《船夫》作于1936 年,为徐悲鸿在广西期间所画,画面描绘的是三名赤身裸体的船夫逆水撑船的艰难场景,题曰:“丙子重阳节近,放乎漓江,见一舟子壮健,为平生罕遇,真Helacles 也!兹先成初试未定之幅,必将集精力写之。悲鸿。”《巴人汲水》上,徐悲鸿这样写道:“忍看巴人惯担挑,汲登百丈路迢迢;盘中粒粒皆辛苦,辛苦还添血汗熬。”该画创作于1937 年冬,描绘其随国立中央大学迁入重庆沙坪坝时之所见。《巴之贫妇》作于1937 年除夕,徐悲鸿在嘉陵江边见背着篓筐捡破烂的老妇人,内心充满怜悯与同情,遂将此情此景付诸笔墨。
徐悲鸿隐喻表达类作品的创作量较大,多以走兽、禽鸟等为题材,通过隐喻或托物言志的方式抒发爱国之情。宗白华在信札中总结道:“至于悲鸿人格性情之肫挚天真,具有艺术家应具之热情,爱国之心,亦常表白于画中题句。”走兽类题材以骏马、雄狮为主。1936 年,徐悲鸿创作多幅以骏马为主题的国画,这些作品往往以各种姿态的马来隐喻时事,在题款处直抒胸臆。《独立》一画为立轴设色纸本,画款为“名存危亡之际,悲鸿写”。是时,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已有五年,蒋介石坚持推行“不抵抗政策”,日军贪婪之心锐涨,北方广袤的国土陷入敌人之手。徐悲鸿将满腔的愤恨倾注笔端,借助墨马表达对国家独立、民族解放的期许。《秋风立马图》题识:“秋风万里频回首,认识当年旧战场。廿五夏日,与晓明弟同来广西,晓明且躬与抗日之役,多咏歌八桂健儿,热烈情绪之作,写此贻之聊助他年回忆也。悲鸿。”从题款可以看出,徐悲鸿作此画是为了赞扬弟子徐晓明勇于抗日之举。“秋风万里频回首,认识当年旧战场”一句经常被题于画中,用以寄托其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狮》创作于1934 年底,1936 年发表于《新中华》杂志第12 期,画上自题:“飞将军从天而下。甲戌岁阑,危亡益亟,愤气塞胸,写此自遣。悲鸿。”《雄狮侧目》作于1938 年,画面中长蛇暗中窥伺,雄狮怒目圆睁,侧目相视,左上角题曰:“侧目。卓庵先生方家惠教,廿七年七月抗日之际。悲鸿。”徐悲鸿创作此画时,适值中华民族与日寇鏖战之际,他以雄狮自比,以长蛇暗指日本,笔触浑厚老辣,表达了中华民族不畏强暴、勇于抗争的浩然正气。
促使徐悲鸿创作转向的因素主要有三:其一,1936 年前后,抗战局势日趋紧张,国内外的有识之士意识到抗日救国迫在眉睫,纷纷通过自己的方式参与到抵抗日本侵略的斗争中;其二,徐悲鸿个人怀有强烈的爱国情感,作为艺坛的领军人物,他有责任通过开展美术运动激发出民众的抗日激情;其三,脱离了南京方面文化政策的钳制,依托广西宽松的创作环境,徐悲鸿能够更加直接地借助艺术创作表现悲天悯人、抗日救国的主题。
宗白华致罗家伦的这封书信是时代的一面镜子,反映出徐悲鸿在1936 年8 月前后的抗战局势下在家庭、事业、艺术等方面的抉择与变化,具有重要的文史价值。首先,该信对研究徐悲鸿的生平、交游与创作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为增补徐悲鸿年谱提供了新的研究材料,建立了可靠的文献保障体系;其次,徐悲鸿离开国立中央大学后,学校内部发生了“驱徐运动”及教员清理运动,从而引起师资队伍的诸多变化,这对于回顾中大艺术系的历史是一则不可缺少的史料;最后,通过史实梳理可以看出,在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引导下,徐悲鸿创作了大量富有历史性、斗争性与思想性的美术作品,精心策划大大小小的美术展览,兴办美术专业院校,推动地区美术教育与美术活动,为振兴国家、民族的美术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
另外,写信人宗白华作为著名美学家,其存世的书法极为稀少,这封书信对于研究宗白华的艺术理论与实践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这封信也是一份手稿,涉及中国现代作家手稿学研究范畴,从手稿可以窥见宗白华的书法观念,这对于探讨他与中国传统美学的关系也是一份难得的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