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翊宁 海南大学亚利桑那联合国际旅游学院
浙江大学平衡建筑研究中心
在中国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中,有较大一部分是在乡村中发展演变的。乡村虽然是以农耕为主的一个个小型社会,却承载了丰富多彩的中国传统文化。而当下的中国乡村,在现代化、全球化的历史潮流的冲击之下,一些传统的文化正在濒临消亡。同时,在城镇化的背景下,年轻人口纷纷离开乡村,传统的乡村文化无以为继,原先以道德礼治为主的乡土秩序逐渐丧失,而新的道德观在乡村尚未完整地建立,农民正处于文化的失序状态中[1]。新时代发展愈发迅猛,互联网、人工智能等新技术、新概念飞速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而这些新的科技和文化却鲜有在乡村中得到普及,乡村仿佛成了新鲜和进步的绝缘地带。
基于这一现象,许多政府机构或民间组织通过各种方式,在乡村中建设各具特色的乡村文化公共空间,例如2007 年推行的“农家书屋”工程以及浙江省在2013 年发起的“文化礼堂”建设等等。其中,农家书屋主要为村民提供书籍报刊的阅读空间,而文化礼堂更趋向于一个乡村的文化综合体,包含阅览、教学、会议等多种功能。上述的乡村文化公共空间,在乡村的文化发展中起到了显著的作用,对于提高村民文化水平、增进乡村文化氛围都有极大的帮助。然而,作为非村民自发倡导的公益性项目,在乡村中不免出现村民认同度低、参与热情低等现象,同时,其多于行政机构相衔接,其建设与更新多受制于政策的变化,常出现一些“不接地气”的举措[2,3],笔者在衢州、台州等地的某些乡村文化礼堂调研中发现,许多文化礼堂长期处于大门紧锁的状态,一些村民也多表示几乎没有进去过。
针对这一系列问题,可以向历史中的中国乡村学习,传统的乡村公共空间——乡村书院就曾经在历史中发挥文化、教育等作用,并且能够不断地更新、演化,直至今日,仍有一些传统的乡村书院保护并传承下来,转变为现代的学校或文化机构,与时代同步发展,展现出较强的可持续性。所以,通过对传统乡村书院的研究可以对当前的现代乡村文化公共空间的营造,具有一定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书院(Academy)是东亚古代教育制度有别于官学的另一种独立的教育系统,多是由地方的文人学者或是大家族等出资建设。已有一些学者做过关于乡村书院的发展演变的研究,其发展历史可大致概括如下:
中国传统乡村书院的营建始于唐末五代时期,清代袁枚的《随园随笔》中有相关论述:“书院之名,起唐玄宗时丽正书院、集贤书院,皆建于朝省,为修书之地,非士子肄业之所也。”[4]乡村书院在宋代快速发展,其主要基于中国乡村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由家族中的家塾、家族书院等演化而来,多是由隐居乡村或告老还乡的士人、学者或大家族发起建设,较之私塾、家塾具有更广泛的社会性。比较著名的如江西庐山的白鹿洞书院,始建于南唐,而后在理学大家朱熹的推动之下,在时代的更迭中一直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不断更新,现已成为集文物管理、教学、学术研究、旅游等多功能合一的地方文化坐标,始终在当地发挥文化载体和发生器的作用。乡村书院多建于山林之中,与村庄稍有距离,以附属学田的租赁或耕种产出为主要经济来源。乡村书院的发起人多为乡村中有学识、有号召力且具有一定财力的民间知识分子。到宋代末年,官府也开始参与建设,一部分乡村书院成为地方政府支持的公有机构。至元代,许多读书人不愿为朝廷效力而隐居乡野,研习学问、教化子弟,也造就了乡村书院的进一步发展。到了明初,由于政府官方学校的设立,乡村书院在一段时间内有所弱化,一些书院的主要功能不再是教育教学,而演化为一种设立在乡村僻静之处的研究机构,而至明代中后期,从弘治之后,官府开始重视书院建设,书院的建设又开始复兴,以至清代一直呈现总体增长的趋势。根据邓洪波所著的《中国书院史》,可绘制从北宋至清代的各朝代年均建设书院数目,从中可以看出这一趋势(图1)[5]。许多书院从城镇向乡村转移,有较多村联办的乡村书院出现,乡村书院在所有的书院中占据极大的比例,成为整个中国初等教育的主阵地[5,6]。到民国时期,社会发生剧变,许多书院仍然沿用“书院”二字,而其内在早已产生变化,由原先的以乡村家族为根基的乡土组织,转变为以地方财团、基金会等资助的形式,成为维系士绅产业的运营机构,但在某种程度上对书院这一文化遗产的传承作出了贡献[7]。
图1 各朝代年均建设书院数目柱状图(图片来源:笔者根据参考文献[5]所载数据整理绘制)
近年来,随着中国社会对国学的重新重视,一些地方企业与政府合作打造一些公益性的书院,如福建厦门的筼筜书院,是典型的“政府支持、企业投资、公益性经营”的现代书院案例[8]。此外,还有杭州灵隐寺创办的云林书院,旨在面向社会开展禅宗文化的传播,举办读书会、琴棋诗会等文化活动,在当地民众中收获了很大程度的认同度和参与度。可见,书院这一文化空间,在中国历史上不同的时代背景之下,不断呈现增长趋势,且始终都保持着丰沛的生命力和持续性,对书院的研究和借鉴可以对当前乡村文化公共空间的营造有所启示,有所裨益。
从乡村书院的发展过程中可以看出,其最初的雏形是从家族私塾、私学发展而来,其管理和运营在唐末宋初时期主要是以民间资本为基础,管理者有的是乡村中归隐的士人、学者,也有乡村中具有影响力的大家族,随着时代的发展,官府开始参与建设和经营管理。自唐代始,乡村书院的基础功能为读书和讲学,主要面向的对象多为周边一定范围内村庄中的读书人。乡村书院的主要经济来源基于宋代设立的学田制,学田即在书院成立之初规定的作为书院维持基础的田产,其或来源于官府的赐予或来源于当地大家族富人的捐助,“刻梓以授诸生,给田以增廪,而教养之事备焉”[9],关于学田收入也有较为明确的划分,专款专用,包括作为助学金来源的膏火田、作为书院管理者收入来源的院长食米田、作为维修费用来源的岁修田和作为祭祀费用来源的祭田:学田制是民间书院区别于官学的重要特征,其收入较为稳定,且能够与乡村有着更紧密的联系。而书院维持和发展的内在因素主要为乡贤,从历史中著名的书院的发展史中可以看出在其中起到文化引领作用的主要还是那些归乡的士人,“肄业之士惟归书院”,士人为乡村的文化发展、礼仪教化提供促进的影响,如复兴白鹿洞书院的朱熹,始建龙岗书院的王阳明,都可谓是中国古代对乡村文化发展起到重要作用的乡贤,这对当下乡村文化空间营造的可持续性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随着时代发展,乡村书院的功能在单纯的教育功能的基础上不断扩展,逐渐成为功能多元综合的乡村文化的公共空间,形成了书院与乡村相互依赖,互惠互利,同时又相对独立的一种民间机构。乡村书院作为乡村中的文化综合体,“读书人在其中藏书读书,校勘典籍,问学讲书,游宴会友,吟诗作文,交流学术,教学授受,讨论政治,关心时局,探究经史,研究著述等,承担起改造、更新、传递华夏文明的重担”[5]。曾任集贤书院副知院事的张九龄曾做如下记述:“是以集贤之廷,更为论思之室矣。中书令燕国公,外弼庶绩以奉沃心之谋,内讲六经,以成润色之业。”[10]可见书院是文化探索和传播的重要场所。发展至成熟的乡村书院在乡村中往往以藏书、讲学、祭祀、学田这四大功能为主,有些书院还包含职业培训等功能。乡村书院随着时间不断演化,社会地位愈发重要,在明清时期已经成为乡村中重要的文化公共空间。
总结而言,乡村书院主要在乡贤的引领之下(有时借助官府的支持),当地村民以家族为单位参与建设,形成以教育为基础,综合文史研究、祭祀、学田管理、技能培训等多种功能的文化综合体,在乡村社会中发挥文化传播、礼仪教化等作用,是乡村文化发展的重要空间载体。
如前文所言,乡村书院的雏形是乡村家族私塾、私学,所以早期的乡村书院也多是基于家族宅院、宗祠等建筑改建、扩建而成,如江西吉安渼陂古村中的敬德书院,就是在家族宗祠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图2),其功能组成较为紧凑,以讲堂、宿舍、祭坛、藏书为主[11],与前文所说的乡村书院的主要功能相吻合,其位于村中,从平面图可以看出,主要由两个三开间的单元以天井相连接而成,与传统的乡村宗祠的平面类似。随着书院功能的发展,加之文人审美情趣的影响,形成了一些建在村庄组团之外,以建筑群形态存在的书院,其选址多符合传统的文人乐山好水的情结,也包含对自然风水的契合,从唐宋诗词中也可看出书院的空间氛围特点,如唐代顾非熊的《夏日会修行段将军宅》中所写的:“爱君书院静,莎覆藓阶浓。连穗古藤暗,领雏幽鸟重。”以及宋代饶鲁所写的《稠山茅屋(节选)》中对书院环境的描写:“乱山堆翠如削玉,中有幽人结茅屋。柴扉寂寂掩苍苔,书院萧萧倚修竹。閒云满堑白日长,咿唔朝暮声琅琅。芸窗纸破漏月影,石砚水满涵天光。风尘频动遍丘壑,此处怡然有真乐。”除此之外还有众多诗歌描写书院环境,从这些文学作品中可以看出文人士人群体对书院空间的主要感知对象不外乎山、水、植物、鸟兽以及自然的日月天空,所形成的氛围主要是风雨声、读书声、鸟鸣、水声等交织而成的心灵意义上的“静”。与中国古典园林的选址原则极为类似,通过观察传统乡村书院的空间营造可以联想到计成在《园冶》中所论述的在村庄中营造园林的意象和手法:“楼薹入画。围墙编棘,窦留山犬迎人;曲径绕篱,苔破家童扫叶。秋老蜂房未割;西成鹤凛先支。安闲莫管稻梁谋,酤酒不辞风雪陆;归林得志,老囿有余。”[12]因此,一般在乡野中的书院多选择在依山傍水的场地进行营建,其整体建筑格局也与园林类似,较多呈现前庭后院的布局,例如浙江永嘉的中山书院(图3)[13],也有一些是融入到自然山水之中,以借景的方式将周围山水纳入到自己的空间体系当中,如安徽休宁的天泉书院(图4)。
图2 江西吉安敬德书院平面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1])
图3 浙江永嘉中山书院(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5])
图4 安徽休宁的天泉书院(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3])
乡村书院的主要营造元素也与中国古典园林类似,即建筑、庭院、山石、花木、院墙、道路桥梁等。主要建筑包括讲堂、藏书阁、文昌阁(祭祀空间)以及附属的一些住宿、厨房等空间,与中国传统建筑一致,平面布局多沿着一条中轴展开。乡村书院由于其区位原因,多数是由文人和当地村民共同营造,乡村中的匠人施工建造,其建筑构造、形态风格与地域结合紧密,就地取材,因地制宜,与周围场地、建筑、环境等紧密融合。作为文化公共空间,乡村书院的建筑风格也多呈现朴素、淡雅的审美取向,整体空间氛围幽静、深远,如图5 所示的湖南溆浦龙潭镇的崇实书院。
图5 湖南溆浦县龙潭镇崇实书院图片(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4])
总结而言,乡村书院的选址和营造主要分为原有村内建筑改扩建和村外择地新建两大类,第一类功能紧凑,在原有宅院或宗祠的基础之上进行功能的置换和重组,所以在建筑形制上与村庄中的其他建筑并无二致,仅仅是在门前或有相对较大的开阔场地作为其公共空间的意象特征。第二类的选址与营造与中国古典园林在某种程度上较为契合,多选择山林或滨水地带的幽静之处,强调丛林掩映的深邃与静谧之感,多呈中轴对称式布局,建筑风格和构造技艺上与所在地域契合,风格以朴素为主。
传统的乡村书院较为关键的一点就在于其自发性、自组织性,村民直接参与到书院的投资、建设、管理、使用、修缮的全生命周期并起到关键作用,而并非是被动接受的一方。中国乡村在历史上一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人居聚落单位,村庄的各种空间形态的产生都源于村庄中的人与自然、社会相互协调的博弈过程。当今时代,村庄对文化的需求显而易见,因此乡村中的文化公共空间的营造有其必要性。由于乡村信息相对封闭、交通相对不便,处在文化和信息滞后的状态,因而其文化现状的保护和改善较之城市显得尤为紧迫和必要。但是,单纯地建造一组房子,摆上书刊报纸或布置讲台教室,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在乡村中营建文化公共空间,需要“入乡随俗”,根据中国乡村几千年来的发展规律,调动村民的参与度,提高村民的主体认知为重要的切入点,才能真正发挥乡村文化公共空间所应起到的作用。
在这一点上,乡村书院为当今的乡村公共空间建设作出了成功的示范。首先,其缘起都是乡村中的人一贯的对于文化的需求,村民基于这一需求,筹资谋划,参与建造并为自己所用。时代发展更加快速的今天,文化的需求更甚于过去,而如何带动村民自主地参与到乡村文化空间的营造上来,我们从传统乡村书院的经验中可借鉴如下两点:首先,发挥当今时代“新乡贤”的带动作用。乡贤是有远见卓识、有影响力、有能力为当地做出推动作用的人,同时乡贤与当地有着紧密的联系,与当地居民互相熟悉,能够有效沟通协商并能够起到榜样带动的作用,因此在本地“新乡贤”的引领之下,能够激发当地村民的参与的积极性,给村民一种“自家人、自家事”的感觉,从而在过程中能够共同协商、积极参与,相关意见和建议也能够及时反馈;其次,基于地域传统的文化记忆营造具有当地特色的文化空间,不同的村庄有着不同的当地文化,应当基于村庄中的历史文脉衍生出具有文化归属感的文化空间。例如在笔者曾参与调研的浙江天台县张思村,于2017 年开始在企业与村委的公共发起下,基于村中历史上的著名画家陈宗渊,建设“宗渊书院”,因村中村民有较多陈氏后裔,故而在调研中发现,村民对这一书院的建设都表示出很高的关注和认知。
乡村文化公共空间应学习乡村书院的发展历程,在时代中不断更新功能构成,在乡村中形成文化的综合体,而非单纯的模板式的几种功能的复制。应基于村落中的历史和传统,营造与乡村传统一脉相承的文化空间,同时也要融入时代发展的最新产物,如互联网、电子商务等,满足当前村民的知识技能学习、信息获取等文化需求,同时也作为乡村文化继承与传播的平台。如前文所言,传统的乡村书院包含读书、讲学、祭祀、学田四大功能:读书是其基础的教育功能,讲学是文化传播和信息获取的功能,祭祀实则是礼仪教化功能,学田承担的是书院的经济职能,由此可见,当今的乡村文化公共空间的功能也应在包含基础文化功能的同时,兼顾一定的产业功能,能够在物质经济上形成一种自我维持的可持续性循环,而不是仅仅依靠单方面的资助。乡村文化公共空间的功能策略可总结为:立足村庄特色传统,融入时代发展,服务村民的文化需求,同时能够作为村庄与外界文化交流的媒介,且能够具有一定的产业功能以维持自身的发展需求。
乡土性,是费孝通对中国乡村社会乃至整个中国传统社会的总结和概括,“乡”是与“土”相融合,我们现在所呼吁要留住的“乡愁”必然也无法与孕育它的这一片土地相分离。由于中国地域广阔,民族众多,乡村与乡村之间的文化也千差万别,各个村庄各有独具特色的乡土意象。全球化的时代,更要重视乡村中传统的建筑和文化文脉,从意象和意境上营造符合乡村本质的建筑空间,才能留住传统村落中能够引发人们情感与认同的“乡愁”。当下的乡村文化公共空间的营造,也可以从乡村书院的营造中有所借鉴(图6)。
图6 碧山理农馆(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6])
建造方式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决定利用原有建筑改扩建或是择址新建。传统建筑的改扩建并重新利用,是一种对传统建筑的保护方式,能够在不改变原有村庄格局的前提下注入新的功能,使村庄建筑空间实现有机的更新。比较典型的例子如欧宁所发起的碧山计划中利用原有村庄宗祠改造而成的理农馆,在原有建筑外形仅作适当修复的情况下,置换以新的功能,如艺术展馆,同时也使改造后的理农馆成为村中的文化公共空间,承担节庆、婚丧等乡村仪式,并重新激活了沉寂多年的一系列传统乡村庆典。择址新建的公共空间也应学习传统风水格局、园林手法等,建筑与园林材料尽可能就地取材,尽可能召集当地的村民、匠人参与施工,延续乡村中原有的整体意象,保持乡土地域的特色,并能够符合当前时代的空间需求。乡村文化公共空间宜强调其开放性、公共性,形成功能复合的文化综合体,同时兼具园林景观的服务功能,形成融入到乡村有机形态之中的风景。在功能布局上,在传统乡村书院的静谧氛围的营造之外,也应营造面向村民交流活动的交往型空间,譬如活动广场等,两类空间宜动静分离,满足人们不同的需求,这是基于当前乡村社会现状而提出的对传统乡村书院的扩展。总结而言,现代的乡村文化公共空间在建筑与景观的营造上,要如传统书院一般,融入乡土意象,营造园林意境。
通过对传统乡村书院的相关文献研究和亲身调研,可以发现其在发展与演变、制度与功能、选址与营造等方面对现代的乡村文化公共空间的营造皆有可提供启示的地方。站在历史研究的角度可帮助我们重新审视当下,诚然传统的乡村书院作为封建社会的产物,有弊病存在,但是我们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其村民参与等制度、不断更新和调整的功能构成、充满园林诗意的营造手法等,共同构成了其在历史中不竭的魅力和生命力,而在乡村振兴战略全面推行的今天,乡村书院的营造智慧应当仍有其参考的价值。通过乡村书院的研究作为对乡村公共空间营造的参考,有一定的借鉴和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