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薛时雨《藤香馆词》的“浙西风味”*

2022-08-16 07:03李庆霞
关键词:词作词人

李庆霞

(合肥学院 语言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合肥 230061)

一、薛时雨与浙西词派的渊源

薛时雨于咸丰三年(1853)中进士,次年任嘉兴知县,因敢于为民请命而美名传遍浙江,浙人谈及清官时首推“薛嘉兴”。后历任嘉善知县、嘉兴知府、杭州知府,因才干优长受到浙闽总督、浙江巡抚曾国藩的赏识。太平军进攻浙江期间,以知府身份代署浙江督粮道、布政使、按察使三职,他“一身绾四印”,“躬不知劳,时叹为异禀”[5]617。同治五年(1866),他以多病为由上书辞官,辞官后主讲杭州崇文书院,后至江宁主讲尊经书院、惜阴书院,以讲学终老。《藤香馆词》由《西湖橹唱》和《江舟欸乃》二词集组成。在《西湖橹唱序》中,薛时雨介绍了该词集的收录情况:“余以甲寅抵浙,需次暇日,辄以长短句自遣,积久成册,题曰《西湖橹唱》。”[4]1478“甲寅”为咸丰四年(1854),正是他题补嘉兴县令之初。此后他“奔走南北,间有所作”,也收入该集之中。然辛酉(1861)、壬戌(1862)年间的太平军之乱,他四处奔散,该词集散佚大半,“初稿十存四五”。战乱之后他忙于政务,“事事草创,日不暇给”,一直到同治五年辞官之后“始得重亲翰墨”,并修订诗稿,兼及词作。由此可见,《西湖橹唱》是他初入官场到辞官这十二年间(1854—1866年)的作品,“十年游迹,强半寄此”[4]1478。辞官以后,薛时雨“出吴门、陟金焦,渡扬子江返里,复西上至皖江,过彭蠡湖,达章江”,次年(1867)自江西返回,“再经里门,泛秦淮,涉黄浦,重入钱塘”,其间“往返七千余里。舟中一意倚声,积成一册”[4]1475。这“一册”便是《江舟欸乃》,是他辞官后两年时间里,在游历长江中下游沿岸途中创作而成。主讲书院以后,他不复为词。由此可见,薛时雨的词主要作于其37岁至49岁(1854—1866年)时,是他“中年时期的特定阶段的产物”[3]110,嘉兴、杭州等地是他政治功业和词作成就的福地。

薛时雨的家乡全椒文风昌盛。自清代以来,前辈同乡吴敬梓、吴烺父子与金兆燕、吴鼒等名贤都有词集传世,尤其是吴烺和金兆燕“皆以词名东南”[6]3858,是乾隆时期扬州词坛有名的“浙派”词人。王昶《琴画楼词钞》选入吴烺的《杉亭词》,集成一卷,还将吴烺作为“浙派”中期的代表作家。受故乡文风的熏染,薛时雨对浙西词自然产生一份亲切之感。任官嘉兴之后,浙西浓郁的文风士气使薛时雨如沐春风,很快就融入当地文人的酬唱宴集。他在闲暇时所作的《西湖橹唱》词集,被“秀水孙次公外史刊入《同人词选》”[4]1478,说明他融入浙西词坛的程度。《西湖橹唱》现存词81首,只为战乱前的“十存四五”,由此可知,咸丰四年至咸丰十年(1860),薛时雨的创作较为丰富。在嘉兴为官时期,薛时雨还接触到了汇集“浙派”发源地——秀水梅里词人词作选《梅里词辑》,并为之作序,称赞浙西词人“各能幽微窈眇之思、空灵婉约之旨,沿浙西词派流嗣响”[7],表现出对这种词风的倾慕之情。嘉兴之后,薛时雨至杭州为官,进一步受到以厉鹗为代表的“浙派”中期词人文采风流的影响。杭州是厉鹗的家乡,他在杭州清游,抚迹山川草木,留下大量词作。薛时雨在闲暇之余,多次寻访厉鹗曾经游览并歌咏过的地方,如杭州西溪、桐庐严子陵钓鱼台等,发今古之幽思,其《齐天乐·行舟将发,同人极道西溪茭芦庵之胜,遂棹小舟往游,夜载月而归》下阕云:“名流一觞一咏,碧纱笼好句,游迹曾寄。学士词章,佛龛灯火,都付与颓垣荆杞。我来暮矣。趁酒熟莼香,一舟孤系。冷月黄昏,荡吟情欲起。”[8]28怀想先贤遗风,崇拜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二、《藤香馆词》情感内涵体现出的“浙西风味”

嘉兴、杭州本是浙西词派的发源地,清初朱彝尊、沈皞日等词人就经常在一起聚会切磋词艺,留有大量词作。清代中期,厉鹗、杭世骏、赵煜、陈章等好友经常在杭州西湖以及赵氏小山堂、吴氏瓶花斋等私家园林里雅集。朱彝尊《紫云词序》云:“词则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9]在康乾盛世的安定时代里,抒写同道友朋之间的清游、酬唱、吟咏之乐,就成了浙西词的基本主题。如厉鹗的词作就曾多次描写与朋友在杭州、扬州等地欢游的情景:“最情忺,同问青旗,同谱《乌盐》”(《高阳台·湖上感旧》)[10]691;“樵歌共谱,琴趣闲编。沙河春拊马,灯市夜飞蝉”(《意难忘·丁未冬杪客芜城将归次饮谷送别韵》)[10]691;“旧知己,觞送花迎,画歌舞、屏间未头白。谁道琵琶才掐,胜康家陈迹。豪气被、萧萧草树,甚曳裾,有此狂客”(《琵琶仙·康山在扬州,辇土为之,以康对山寓此得名,今属吴氏。乙巳二月四日祓江招饮其上,四顾旷然,俯仰今昔,同集者尺凫、授衣各赋一解》)[10]681。在文字狱盛行、仕途普遍壅塞的时代,这些雅集对文人来说往往是全方位的精神盛宴,众人在觞送花迎、谱歌编曲的潇洒意态中展现自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11],不啻魏晋风流的再现。

嘉、道以后,常州词派兴起,浙西词派虽然相对衰落,但是仍然有相当的势力。杭州词人吴锡麒,嘉兴词人冯煦、杜文澜等,均为“浙派”后期的重要人物,文人雅集之风在浙西仍然很盛。薛时雨初到浙西,被浓重的文人吟咏酬唱之风所感,正式开始词的创作。《西湖橹唱》的第一、二首词作,就是写他初到浙西与朋友的酬唱歌咏之乐。如第一首《水调歌头·吴蓉圃太史同年凤藻招宴吴山道院即席有作》云:

积雨放晴霁,风景倍清妍。拓开游览眼界,须上最高巅。多少红楼白塔,一派湖光山色,都落绮筵前。极目远天尽,匹练截江边。 聊今雨,呼旧雨,共流连。良辰胜境难值、况又主宾贤。峰是吴山第一,人是蓬莱第一。此会续群仙座皆癸丑同年,蓉圃为癸丑榜首。起舞倚残醉,自谓我非颠。[8]1

这首词当作于薛时雨中进士后在杭州等候补缺期间。他与同年考中的文人学士齐聚杭州吴山道院,登高赏景,诗酒流连,这实在是人生难得的盛会。在与朋友酬唱的过程中,他开阔了胸襟,拓展了视野,体会到无穷的乐趣。文学艺术创作需要群体之间的相互切磋与激发,在浓郁的酬唱之风的感召下,初到浙西的薛时雨的创作灵感便如泉涌般喷薄而出,加之这时社会环境相对平静,他也有闲暇的时间,便“以长短句自遣,积久成册”[4]1478,创作成果可谓斐然。在十余年的仕宦生涯中,虽然公务繁忙,局势动乱,但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参加这样的盛会。如《东风第一枝·乙卯新正三日,孝侯同年招作长夜之饮,赋此》描写文人聚会的潇洒欢愉:“难得是,抟沙再聚。何况是、岁朝佳序。拨来内翰铜琶,和出杜娘金缕。豪情绮习,争忍令、芳时辜负。笑夜阑、扶醉归来,借尔玉堂莲炬。”[8]11词中文人潇洒的情态,与厉鹗等人在作品中抒写的文人相聚之乐可谓异曲同工。

感叹仕宦生涯的羁绊是《藤香馆词》的又一主题。薛时雨出生于平民之家,“生性机敏,九岁时为诗,辄惊其长老。于书无所不读”[5]613。薛时雨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26岁时中举,次年参加进士考试落第,后因母亲多病,在家乡侍疾十年后才再次参加会试,进而中进士、任官。一个平民子弟能在十年内不参加科举考试,这绝非热衷功名的人所能做到,由此可以看出他淡泊名利的品性。到浙江为官以后,他虽身在官场,却向往自由自在的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经常和好友同道一起酬唱歌咏。如《解珮令·歌筵解嘲》云:

香山歌席,坡仙吟舫,是杭州。宦迹都佳丽。落拓粗官,敢谬托风流高致。只难删、少年幽思。 春江花月,西陵鬃马,问欢场,消魂能几个?陶令闲情,也只是、遣愁而已。好春光,半归流水。[8]12

他羡慕曾任职杭州的白居易、苏东坡,希望能像他们一样歌酒吟咏,潇洒风流;也羡慕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他看到嘉兴鸳鸯湖上的鸥鹭飞来飞去,感叹“此地足幽栖,应容我、他日棹歌来去。心盟白水。抽身便做烟波侣”[8]14。他敬仰拒绝出仕、归隐富春江钓台的汉代严子陵,赞颂他“人自清高风自峻”[8]21。其“我是江干倦羽。证禅心、早成泥絮。飘萧宦况,浮沉身世,凄凉愁绪。青鸟传言,紫云度曲,几番辜负。向鸥边问讯,沿溪香草,是钟情处”[8]12的感叹,就是怀着这样的情怀与执念。他在自感“功业粗成”之后,义无反顾地离开官场,追求向往已久的悠闲生活。因此,淡泊名利的个性是薛时雨辞官的主要原因。

清代中期,以厉鹗为代表的“浙派”中期词人,虽然多为地位低下的清寒之士,却能远离世俗,安贫乐道,操守自持。表达超脱尘俗的人生志趣是这一时期“浙派”词的重要内容,厉鹗的很多名作都抒发这种情志。如《高阳台·题华秋岳横琴小像》:

厉鹗曾为好友赵昱的私家园林小山堂中的“三十六鸥亭”作过一篇碑记,其文曰:

夫鸥之为物也,翛然而清,眇然而远,褶翳之所不得掩,矰缴之所不得加,笼槛之所不得絷,豢饲之所不得驯。嬉游于隈渚,灭没于烟波,举物之无机者,莫鸥若也。[10]774-775

他以鸥自喻,表达不愿为世俗牵绊、不愿被仕宦牢笼的人生志向。薛时雨与厉鹗的社会地位不同,所处的具体情势不同,但他们对心灵自由的追求大体相同,所以能写出情调相似的作品。

三、薛时雨离乱词在抒情方式上表现出的“浙西风味”

薛时雨生活在一个国门被打开、王朝大厦行将倾颓的年代。亲眼看到太平天国运动之后大好河山被炮火蹂躏,百姓饱受流离之苦,内心自有无尽的痛苦,因而他写下大量离乱词。在清军与太平军的拉锯战中,金陵、杭州、嘉兴等地的街衢、官衙、民宅、园林、书院等受到严重破坏,这些都是薛时雨熟悉的地方,《藤香馆词》多有对这些地方充满感伤的词。如《多丽》云:

万磷青,压波烟雾冥冥。好湖山、鞠为茂草,晚钟咽断南屏。梵王宫、枯杉啼夬鸟。精忠院、断甃栖萤。柳悴堤荒,梅薪鹤瘗,六桥枫月恁凋零。更惨绝、千堆白骨,滞魄永难醒近日收买枯骨建万人塚十座于湖上。空携得,一樽浊酒,浇上孤亭。 忆当年,诗坛酒社,名流麋集西泠。七香车、艳招蛱蝶。百花舫、红引蜻蜓。劫过云飞,人来梦换。万家野苦不堪听。剩几个湖乡旧侣,霜鬓各星星。沧桑感,一行泪雨,洒过前汀。[8]25-26

该词首句用万点鬼火闪烁来写西湖遭受劫难后的恐怖气氛,继而又用白描手法写出西湖周围诸多风景名胜的荒凉破败,更用“千堆白骨”的特写镜头来表达战争带给人的恐怖心理,都是在描绘历史的真实图景,不愧是“词史”。

薛时雨的离乱词历来受到重视。道、咸时期,反映时事离乱的词作很多,严迪昌《清词史》却只推崇蒋春霖和薛时雨两家。他认为诸多“太平天国战争的离乱哀唱”中,像“蒋春霖《水云楼词》那样既有大背景,又切近实际感受的作品不容易多得。差强人意的则还有薛时雨的《藤香馆词》”[1]530。为什么《清词史》认为在蒋春霖之外只有薛时雨的作品“差强人意”呢?是因为其他词作“大都或内容有严重缺陷,或粗率不能卒读”,表现的角度不出三种:一是“咒骂洪杨的同时愤怒于‘衮衮诸公’的误国”,这类词作以赵起的《唱晚词》为代表,言词过于直白,缺少艺术性;二是重弹清初词人吊念明亡的旧调,与当代时事类比,有些不伦不类,代表性作品是许宗衡的《金缕曲·书余澹心〈板桥杂记〉后》;三是“表现心灰意懒,纸上一片幻灭感”,这类词以江顺诒的《愿为明镜室词稿》为代表。相比这些多为“地位较低的文士”的词作者,薛时雨作为“一个颇具吏治之才也还正直的官员”,他对时事现实的感慨,“至少从战后现实的惨苦和宦海浮沉的无味这两个角度,揭示了所谓‘中兴’气象背后的破败景观和落寞心绪,可作理解末期王朝的衰亡已无可挽回的参照”[1]530-532。

严氏紧扣薛时雨朝廷官员的身份,从词作反映时事人心的角度评价《藤香馆词》,视角独特,立论高远。《藤香馆词》中的“词史”性作品,从一个封建社会士大夫的视角展示了这场大动乱对传统士人的强大心灵冲击。在这场大动乱之前,国家相对安定,官员士大夫阶层在公务繁忙之余酬唱吟咏,虽然深感宦海羁绊,但毕竟有同道相伴,生活相对惬意。社会的大动乱使他们诗酒风流的惬意生活一去不复返,自身境遇的改变,使他们对国势的江河日下更多了一份真切之感。因此,薛时雨在描绘金陵或杭州离乱景象的同时,都会回忆往昔这些地方文人吟咏雅集的惬意,今昔对比更增悲慨。如《台城路》的上阕描写金陵战后的破败,下阕回忆金陵昔日繁华:“依稀一星幽火,石头城路下,寻梦如昨。白社狂名,红楼绮习,画舫秦淮宵泊。”[8]44“白社”是文人聚会唱和歌咏之地,“狂名”暗喻文人聚会时的潇洒意态。又如《多丽》对杭州昔日繁华的回忆是“诗坛酒社,名流麋集西泠。七香车、艳招蛱蝶。百花舫、红引蜻蜓”[8]26,同样带有他这个社会阶层人物的生活特征。然而大乱过后,繁华不再,金陵城内只听见“一声声巷柝”[8]44的凄凉之音,杭州城“万家野苦不堪听。剩几个湖乡旧侣,霜鬓各星星”[8]26,往日的风流兴致再难显现。

在追忆往昔风流、感慨今日悲凉的创作特点方面,薛时雨与浙西词人暗中相合。雅集对文人来说是精神的盛宴,沈德潜《韩江雅集序》云:“林园往复,迭为宾主,寄兴吟咏,……兴高而集,兴尽而止。”[12]壮怀逸兴自然是美妙无穷,然世事无常,聚会总是短暂的,离别才是人生常态。厉鹗曾经在《九日行庵文燕图》中怀念昔日友朋:“或土断,或客游,聚散不常。异日者,岁月迁流,抚节物以有怀。”[10]781因此,抒写今日情境之清冷寂寞,追想往昔聚会之繁华热闹,就成为“浙派”作家词作基本的抒情模式。如厉鹗好友扬州词人张四科《如此江山·冬日过禅智寺》云:

亭西万竹烟消后,重云黯开莲宇。飘落杨花,销沉金雁,换得啼鸦朝暮。长廊过午。正泉气侵衣,雪声敲户。小唤茶杯,唱残长帽老仙句。 遥岑分翠慰眼,记松风相和,吟商前度。官树充薪,宫栏甃径,犹有伤心无数。非关吊古。照佛面花黄,暂留凝伫。冻月催人,过桥看渐吐明月桥在寺南[13]。

禅智寺为扬州的名胜古迹,为隋炀帝行宫,文化底蕴丰厚。词的上片写今日禅智寺的冷落和凄清;下片回忆朋友们在禅智寺作词,“松风相和”,风流潇洒,但眼前破败的“宫栏甃径”又引发词人无限伤感。厉鹗曾说自己的词是“闲居羁旅,怡愉忧悴”[10]1之作,“怡愉”为友朋欢聚之乐,“忧悴”为伤逝悼往之悲,二者相互交融,构成“浙派”词的基本特色。薛时雨的创作受浙西词风的影响,对“怡愉”心领神会,但“忧悴”的内涵由个体的伤悼转向家国民生之悲。虽然薛时雨的离乱词突破了个人的体验,内涵比浙西词丰富,但二者的抒情模式一脉相承。

四、《藤香馆词》创作风格与观念上的“浙西风味”

《藤香馆词》有数量众多的咏物、题画、闺情词,情思较淡,但意境清幽闲雅,既描摹雕刻,又空灵隽永,颇有浙西词的韵味。如《百宜娇·茉莉球》云:“琢玉为花,剪冰成颗,妆罢彩丝穿就。式仿晶圆,偷影月小,笔端清芬参透。”[8]7全词咏物,并无多少内涵,但摹写细腻,从质、形、色、影、香等角度状物象之美,穷形尽相,基本上是“浙派”咏物的路数。有些词作即便是感怀现实,也是以描绘境界为主,将情感融于凄清冷寂的景物当中,含蓄空灵,幽微窈眇,大有“浙派”词“空中传恨”之风。如《南乡子·六月十八日夜呈甫仲修邀至湖上纳凉》云:

水阁映残霞。萧鼓迎神笑语哗。破碎湖山重点缀,繁华。灯火宵明卖酒家。 薄醉话周遮。清露无声湿臂纱。堤柳暗笼残月影,横斜。自棹轻舟宿藕花。[8]51-52

词的上阕写“破碎湖山”(西湖)在战后重现生机;下阕描绘清露无声、堤柳笼残月的西湖景物,境界凄清幽冷。在此之际,词人与学生谭献(字仲修)正在“薄醉话周遮”,可以猜想他们应该是在痛感家国离乱、悲慨国家江河日下。清幽阴冷的景物曲折地暗示了人物的凄怆心境,也渲染了感伤绝望的时代氛围,体现了词人对浙西词派艺术境界的追求。

更重要的是,薛时雨对“浙派”词风有着明确自觉的接受意识。除在《梅里词辑序》中表达对“幽微窈眇”“空灵婉约”等浙西词风的倾慕外,他还直接表达了对词的“曲”之特性的向往。在《江舟欸乃序》中,他评价自己的为人、个性与作词的关系:“余年四十有九矣,生平之非在直,居官涉世获戾不少,思有以变化之。计文字中最曲者,莫若如词。”[4]1475他希望以文学之“曲”来调和自己个性的“直”。在他看来,词是具有“曲”之特征的文体,而浙西词正是以“空灵婉曲”为主要特点。清人都盛赞厉鹗词静谧清幽、旷远深窈,如陈廷焯说樊榭词“窈曲幽深,自是高境”[6]3847,吴锡麒《心安隐室词集序》有“幽深窈眇之思,洁净精微之旨,灵响独结,虚籁自生”[14]之评。从薛时雨对厉鹗的崇敬来说,这种风格很可能是他心中的理想词境。

但必须看到,在艺术风格上,《藤香馆词》“幽深窈眇”的“浙西风味”并不是很明显,其中大部分作品都是以白描手法描写疏朗意象,直笔抒情,韵味稍显不足。关于这一点,薛时雨似乎对自己很不满意。他在《西湖橹唱序》中说:“噫!余俗吏,非词人也。顾十年游迹,强半寄此。姑编存之,以志春梦。若云搓酥滴粉,咀宫含商,于律法不差铢黍,则词人之能事,俗吏谢不敏也。”[4]1478他认为自己是俗人,所作之词没有达到“搓酥滴粉,咀宫含商”的境界;他编词成集,是“姑编存之,以志春梦”,仅把它作为十多年来生活与心灵的记录。在《江舟欸乃序》中,他自评词作:“无柔肠冶态以荡其思,无远韵深情以媚其格,病根仍是犯一‘直’字。噫,言者心之声,几者动之微,词翰小道,无足比数,顾能直不能曲,倘所谓习与性成耶?”[4]1475他认为自己的词作“律疏而语率”,没有“柔肠冶态”和“远韵深情”的美感,虽然有“思”有“格”,却无法做到荡漾妩媚。究其原因,“病根仍是犯一‘直’字”。对自己“能直不能曲”的“毛病”,他也感到无可奈何,只能归结为自己的习惯与本性。由此可见,“婉约蕴藉”是薛时雨的词学理想,浙西词派恰好符合这种理想,这是他追摹学习“浙西风味”的根本原因。但自觉追摹而不能尽得其中三昧,这大概是他后来不复为词的重要原因。

五、结 语

虽然薛时雨对自己的创作并不满意,但耿直的个性、动乱的时代、辞官后游历壮丽江山的经历,使他在艺术上创造了另一种类型的美,即豪迈奔放的“稼轩风”。时代的动乱使薛时雨在面对大好河山时忍不住仰天长啸,慷慨悲歌,《金缕曲·采石矶》《满江红·虫枭矶怀古》《满江红·感事用鄂王韵》等均是此类词作。同时代词人蒋敦复对薛时雨词“天骨开张,具见风力”“豪放似稼轩、于湖,令人慨然有封狼居胥意”[15]等评价,就是针对此类词而言的;今人以“豪放”主论《藤香馆词》,也是由这类词而起。

文学创作是非常复杂的精神活动过程,会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薛时雨独特的创作经历,使他在人生追求、审美趣味、思维方式上受到浙西词派的深刻影响,成就了他词作中的“浙西风味”。但急剧变化的时代激发了薛时雨强烈的伤世忧生情怀,耿直的个性使他倾向于用白描手法直接抒情,这也成就了他词作慷慨激昂的一面。“浙西风味”和“稼轩风”两种看似矛盾对立的风格,就这样交融共存于《藤香馆词》中,二者都应受到研究者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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