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王玥(香港岭南大学视觉研究系)
在欧洲,自中世纪晚期到19世纪早期,雅卡尔织布机被发明并普遍应用之前,挂毯一直是非常昂贵的奢侈品,为上层统治者所喜好。挂毯上所描绘的主题,往往是远古的英雄、著名的传奇故事、古今重要事件、宗教人物、宫廷习俗、寓言和讽刺故事、家族徽章等。
但在17世纪后期,由于“中国风”在欧洲诸国的流行,一类新的主题挂毯——“中国风”挂毯开始出现,并很快在法国、英国、弗林德斯、德国等多个国家和地区流行与织造。这些“中国风”挂毯,往往以“一套多件”的形式出现,一套出现之后,也往往因受到市场的极大欢迎而在其后较长时间(有的长达50余年)里被反复织造。
十七八世纪欧洲织造的“中国风”挂毯,主要有九套,与其织造的年代所流行的风格相对应,可分为巴洛克“中国风”(Baroque chinoiserie)与洛可可“中国风”(Rococo chinoiserie)两类。
这类挂毯主要有四套。
第一套,名为《中国皇帝的故事》,由法国博韦皇家工厂在1685 年左右织造出来,共有九件,都以中国皇帝康熙为主人公,分别是:《觐见皇帝》《皇帝出征》《皇帝出海》《皇后出海》《皇后饮茶》《天文学家》《打猎归来》《收获菠萝》《简餐》。这套挂毯最为知名,以至于澳门永利度假村都藏有其中的三件《觐见皇帝》、《皇帝出征》和《收获菠萝》;广州博物馆也藏有一件《天文学家》。从其中的《觐见皇帝》(图1)来看,中国元素非常容易辨认出来,如手持筷子的皇帝接受着众大臣向其行叩头礼、数件青花瓷点缀在画面最左边、背景中隐约可见的中国塔等;但更加明显的是,横跨整个构图的哥特风格的双拱门回廊和皇帝脚下近东风格的地毯,而且,整个画面被笼罩在对称、稳重、奢华的巴洛克风格的氛围下,堪称巴洛克“中国风”挂毯的代表。
图1 : 《觐见皇帝》法国 1685-1730 年 417.5cm × 540cm 羊毛、丝绸法国卢浮宫博物馆馆藏 馆藏编号:OAR 109
第二套,名为《怪诞》,由博韦工厂在1686-1688 年织造出来,共六件,都有着黄褐色背景。因当时的名称没有被记录下来,当代艺术史学家根据每幅挂毯上出现的主要图案将其命名为《驯兽师》《骆驼》《大象》《献给酒神巴克斯》《献给潘神》《乐师》。这套挂毯,与第一套有着非常明显的差别。以《骆驼》(图2)为例,在黄褐色的背景中,穿着异域服饰的人物、自然主义的植物、中国的青花瓷盆、东方沙洲里的骆驼在富有想象力的建筑和装饰元素中混置于一个怪诞的空间里;画面的最右边,一个包裹着头巾、留着白胡子的东方君主,手握权杖,穿着蓝色上衣和红色紧身裤,坐在狮身人面像的上方,也是怪诞的组合。不过,挂毯的边框设计,与第一套中的《觐见皇帝》如出一辙,都出现了穿着中东服饰的东方人物,可见,它们之间还是有着一定的关联。
图2 : 《骆驼》法国 1690-1711 年 299.7cm × 529.6cm 羊毛、丝绸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藏 馆藏编号:1977.437.1
第三套,名为《“印度”风格》,是1689-1690年英国伦敦苏豪区的挂毯作坊织造出来的。这套挂毯是迷恋中国物品的英国女王玛丽二世订制的。1691 年,英国男爵约翰·布朗罗也订购了其中的现被命名为《打阳伞的女士》和《四臂神》这两件,现藏于英国林肯郡的贝尔顿大宅。这套挂毯跟前两套,在主题与构图上都完全不同。从《打阳伞的女士》(图3)中可以看到,几组东方人物被分别安置在一片片漂浮的“小岛”上,所做活动,各不相同,或散步、或纳凉、或祭祀、或捕鱼等,彼此之间也毫无关联。后来,苏豪区的多家挂毯作坊都采用了这种“小岛”构图,但在背景的颜色上稍做了改变,织造出一批深色背景的挂毯。
图3 : 《打阳伞的女士》英国 1691-1692 年 337cm×421cm 羊毛、丝绸英国国民信托收藏 收藏编号:NT 436999.1
第四套,名为《柏林“中国风”挂毯一》,是由德国巴拉班德家族的挂毯作坊织造的。该家族来自法国奥布松地区,熟悉法国挂毯织造技术,在18 世纪初织造出了一批第一套挂毯的模仿物。其最早销售记录是1713 年的一套六件:《觐见皇帝》、《觐见皇后》、《皇帝与鹰、蛇》、《皇帝与学者》、《赏瓷》与《音乐会》。其中最宽的一件与第一套中的《觐见帝王》几乎一样,而其他几件则在相同的设计方案下将图案做了一些改动,但六件里几乎都出现了《觐见皇帝》里哥特风格的双拱门回廊和近东风格的地毯。如《赏瓷》(图4),可以明显见到第一套挂毯里的回廊和地毯被如法炮制在了画面中。但与第一套相比,这套挂毯上的中国皇帝和皇后穿着较为朴素,少了些许奢华庄重感,多了几份朴素轻松感。总体而言,德国的这套“中国风”挂毯,基本复制自法国,仅在细节处理上略显粗糙。
图4 :《赏瓷》德国 1713 年 311cm ×314.5cm 羊毛、丝绸由伦敦佳士得拍卖行售出(2006 年12 月14 日;拍品号:52),现为私人收藏
这类挂毯主要有五套。
第一套,名为《布鲁塞尔“中国风”挂毯》,是18 世纪初佛兰德斯朱多克·德·沃斯任总监的挂毯作坊织造出来的。2000 年5 月,伦敦佳士得挂出了这一套中的四件,以及19件从同款设计的其他挂毯上裁剪下来的小残片。这四件挂毯,织造于1717 年,被分别命名为《三佛坛》、《王子的旅行》、《王子登基》和《觐见王子》,现藏于美国西雅图艺术博物馆。它们与英国《“印度”风格》尤其是后期深色背景的挂毯在构图上非常相似,主题上同样也表现为对东方人生活的想象性诠释。如《王子登基》(图5),挂毯上的人物都身着飘逸长袍和锥形头饰,中国式的建筑根基不稳地悬浮在空中,奇异的植物朝着各个方向生长,人们也各自沉浸在一些非常“有趣”的活动中,有人向睡在吊床上的人身上浇水,有人手持烟熏独自起舞,还有人骑着飞马拖着一叶在水中行驶的舟……完全不限于“王子登基”这个母题。很明显,在英国《“印度”风格》挂毯的基础上,布鲁塞尔的“中国风”挂毯被增添了些许洛可可风格的梦幻感和超现实主义气质。
图5 :《王子登基》比利时 1717 年 270.5cm × 228.6cm 羊毛、丝绸、金属线美国西雅图艺术博物馆馆藏 馆藏编号:2002.38.3
第二套,名为《“中国风”风景挂毯》,1725-1730 年,法国奥布松和费勒坦地区的许多挂毯作坊都在织造这种挂毯,其中最有名的是雅克·多里亚克的作坊。其特点在于以绿色为基调,以动植物和建筑为母题,在非欧洲本地植物之间穿插一两个中式建筑和东方飞禽,打造出一个幽美又宁静的异域秘密花园。以一件产于奥布松的《极好的风景》为例(图6),挂毯的最前方是红绿相间的植物拱门,硕大的红色花骨朵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娇艳。拱门下是一只鸣叫的东方鸟禽(图7),穿过拱门向河对岸望去,是中式的假山、阶梯、木桥和凉亭。整个画面由近及远,在不同的层次感中传达着若隐若现的中国情调。其中也有一些“中国风”风景挂毯没有运用红与绿的对比效果,反而倒有几分“青绿山水”的色调感。这套挂毯,在所有“中国风”挂毯中,是唯一没有描绘人物而单单描绘“中国风”自然风光的挂毯。
图6 :《极好的风景》法国 1725 年 264.2cm ×228.6cm 羊毛、丝绸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藏 馆藏编号:11.175.17
图7 :《极好的风景》 局部 —— 东方禽鸟
第三套,名为《维尔茨堡中国风挂毯》,是1736-1738 年由德国巴伐利亚州美因河畔的古城维尔茨堡挂毯厂织造出来的。这个挂毯厂,由大主教-亲王约翰·菲利普·弗朗茨·冯·舍恩博恩于1721 年成立,自1728 年起担任该厂总监的安德烈亚斯·皮罗负责了这套中国主题挂毯的织造。学术界对这套“中国风”挂毯的研究较少,目前只找到其中的一件《中国婚礼》(图8)。这件挂毯的色彩非常鲜艳明快,有着洛可可式的奶油色基调,如象牙白、奶油黄、浅金色、肉粉色、淡橘色、水蓝色等。在这样的色调里,虽然构图饱满,人物众多,但却没有压抑感,反而给人一种轻盈、细腻和柔美的精致感。整体构图由近及远,身着宽松袍服的东方人忙碌着各种婚礼的准备仪式;最前方熊熊燃起的篝火将整个婚礼的气氛推向高潮;最远处隐约可见联排的中式建筑,而远近之间的空间则被郁郁葱葱的花卉、水果、植物填满;一只孔雀出现在画面的左下方,增添了一丝异域风情。
图8 : 《中国婚礼》德国 1736-1738 年 320cm×395cm 丝绸、羊毛图片取自: Bertrand, Chevalier, and Chevalier, “German Chinoiserie Tapestries,”
第四套,名为博韦《第二套“中国风”挂毯》,1743 年由法国博韦工厂织造,因第一套即《中国皇帝的故事》挂毯织造图样严重磨损而无法再用,以至于不得不重新设计图样而得以诞生。这套挂毯,共六件,分别为:《中国餐宴》《中国集市》《中国舞蹈》《中国垂钓》《中国猎鸟》《中国园林》。其设计,出自法国皇家首席画师弗朗索瓦·布歇,以中国人的日常娱乐活动为母题,与50 多年前设计的皇帝系列有着很大的不同。如《中国园林》(图9),一位中国闺阁中的小姐在丫鬟们的环绕下悠闲地在花园中歇息,细柄阳伞、绣花蒲扇、青花瓷瓶、中式木箱作为道具点缀在小姐四周,人物的衣着不仅与彼时中国汉人的传统服饰十分相近,连灵动柔美的线条感也刻画得入木三分。更关键的是色调,几乎所有的颜色都加入了白粉调和出粉嫩的优雅感,连小姐头顶上的树也变成了粉红色。这套挂毯,可以视为中国元素与洛可可风格高度统一的极致表现。1754 年左右,法国奥布松的挂毯作坊,模仿它而织造出了许多相似的挂毯,如在让-弗朗索瓦·皮孔的作坊里就织造了一批与之极为相似的挂毯。
图9 : 《中国园林》法国 1758-1760 年 360cm × 345cm 羊毛、丝绸法国巴黎阿尔芒·德罗扬画廊(Galerie Deroyan Gallery, Paris)收藏
第五套,名为《柏林“中国风”挂毯二》,1740-1750 年由从法国移居柏林的查尔斯·维涅的挂毯作坊织造出来。查尔斯·维涅是巴拉班德家族的合作伙伴。这套挂毯是继1713 年巴拉班德家族在柏林织造的《柏林“中国风”挂毯一》之后,在柏林出现的又一套“中国风”挂毯,但与前一套极不相同。其中被现代学者称为《拜访官员》的一件(图10),竟然非常注重空间的“留白”,非常像传统中国画的构图。挂毯中的人物呈水平一字排开,左边的几位在聊天,右边是两位访客在敬拜一位官员。而人物活动仿佛并不是其抢镜之处,因为这几位中国人在画面中的比例都非常小,而更大的空间则留给了后景中的天空和前景处的空地,几棵异域情调的歪脖子树倒是亮点,尤其是左后方的一棵呈90 度弯曲的枯叶树,让人联想到中国古画中常常出现的“枯藤老树昏鸦”之意境。中国官员所站的这座用青花瓷片装饰的古亭,与远处依稀可见的一座双塔建筑遥相呼应。同样的设计理念,存在于同套的其他几件挂毯上。柏林夏洛滕堡宫藏有四件。
图10 : 《拜访官员》德国 1740-1750 年 295cm× 420cm 丝绸、羊毛图片取自: Bertrand, Chevalier, and Chevalier, “German Chinoiserie Tapestries,”
可以看到,这九套“中国风”挂毯,有着清晰的传承关系。法国,可以说是“中国风”挂毯的发源地,直接影响到了英国、德国的“中国风”挂毯的织造。英国的“中国风”挂毯,虽然与法国在装饰母题的题材、构图等方面都有着明显的差异,尤其是其独特的“小岛”组合式构图迥异于法国的“中心式”构图,但其织造者——苏豪区挂毯作坊里的织工,大多都来自于法国,他们为英国“中国风”挂毯在17 世纪末的出现提供了人员和技术上的保障;而英国的这种独特的“小岛”组合式构图,又直接为佛兰德斯的布鲁塞尔“中国风”挂毯所模仿。德国的“中国风”挂毯,则跟法国有着更为直接的联系,不仅作坊主移民自法国,第一套“中国风”挂毯本身的设计也来自法国。
从艺术风格上看,这些“中国风”挂毯因受到了欧洲时代艺术风格的影响而表现出了巴洛克与洛可可的差异;实际上,它们自身也因各国文化上的差异而彼此不同。更为重要的是,从17 世纪到18 世纪,随着欧洲与中国的文化交流及对中国艺术的认识不断深入,“中国风”也在不断发展,题材、元素、构图、画面处理方式等各个方面都会有新的变化,上述《柏林“中国风”挂毯二》对中国画中“留白”的采用,就是一例。在这个意义上,欧洲“中国风”挂毯的发展史,即是一部中西文化、艺术交流的发展史。
注释:
① Edith A. Standen, “The Story of the Emperor of China: A Beauvais Tapestry Series,” Metropolitan Museum Journal 11 (1976), 103-117.
② Candace J. Adelson, European Tapestry in the 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s (Minneapolis: 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s Press, 1994), 312.
③Edith A. Standen, “English Tapestries ‘After the Indian Manner’,” Metropolitan Museum Journal 15(1981): 119-142.
④David Franses, Chinoiserie: European Tapestry and Needlework, 1680-1780(New York: Franses Press,2006), 64-65.
⑤ Gordon Campbell, ed.,The Grove Encyclopedia of Decorative Arts, Vol. I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563.
⑥Pascal Bertrand, Dominique Chevalier,and Pierre Chevalier, “Eighteenth-Century German Chinoiserie Tapestries,” Apollo (1986): 311,313.
⑦Koenraad Brosens, European Tapestries in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Chicago: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Press, 2008), 276.
⑧ Adelson, European Tapestry, 334.
⑨Bertrand, Chevalier, and Chevalier, “German Chinoiserie Tapestries,”311,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