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刘春喜
一百年前的1922年,国学大师罗振玉曾预言年仅20岁的商承祚:“将来成就,未可限量。”果然,次年商承祚先生便以《殷虚文字类编》一书震惊学界。此后作为屈指可数的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金石篆刻家、教育家和书法家,商承祚先生以其巨大的学术成就和高尚道德风范屹立于20世纪的中国学林,一直为人们所敬仰。
王贵忱,号可居,自学成才的著名学者、收藏家、书法家。名家信札是王老的收藏强项,由于书札往往更真实,可补史、正史,王老通过研究整理所藏名家书翰,打破了史学界对曾国藩、张荫桓、罗振玉等历史人物的传统定论。
王先生与当代学林名宿的交往亦为其传奇生涯的重要一章。如潘景郑在《可居丛稿》序中所述:“历游南北通都,问业名儒硕彦,如:周叔弢、容希白、于思泊、商锡永诸老等,请益无间,锡永尊人藻亭先生尤见器重。以是名行日以修,著述日以富。”其中,与商家的交往,更是王先生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20世纪50年代,因同为铁岭人,在汕头工作的王先生写信请教商衍鎏先生铁岭史志问题,商承祚先生代笔复函,从此开启了持续几十年的翰墨缘。但在特殊时期,恐累及友人,大部分书信被付诸丙丁,此次发表的可谓劫后遗珍。这批资料有信札33通,题记3篇,笔记1篇,时间从20世纪60-80年代,内容涉及钱币、端砚、印玺、古文字、书画鉴赏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细节,从中可看到两位学者的研究领域、治学态度以及师友之道,是极为难得的学术人文史料。
在《我的大半生》中,商老对自己的治学有过精当总结:一、耳勤:听取别人的言论。二、口勤:不懂的事就问。三、眼勤:多阅读、长知识。四、手勤:不了解其词句意义的查资料。书信中出现最多的字眼就是“请查、再核、再改”:
贵忱兄:
今午寄上改本,灯下又看了下,又将不要的动了笔,今附上,请在那稿照改再寄去晚报,至要。至要。(图1)
图1
贵忱兄:
介绍《端溪名砚》文已在去年十月二十八日《广州日报》找到了。今将“随后在”改为“后在十月二十八日……”以书出事隔近四个月,删去随字为好也……(图2)
图2
信中所言系商老就《端溪名砚》一书中的材料及《广州日报》的评论提出意见,并在《羊城晚报》撰文发表,不足2000 字的短文,纠正了汉代出现砖砚说法,论及唐砚常制,考证刘伯温所用砚之真伪,指出诸遂良砚铭文断句错误等,并强调:“撰写和出版这样一本涉及历史文物考古方面知识较深较广的书,是需要审慎从事的。”体现了商老严谨的学术态度。
中年以后商老为自己定下原则:不识之字不妄释,不明之义不妄言,不引二手材料,必查对原文,以免失实及断章取义。商老和王老对天福五年砚的考证,令我们深切感受此严谨细致的治学态度。
贵忱弟:
您上次给我天福五年叁拾千文的资料,引五代会要卷廿七“仓”,谓三千文合谷百二十斤强。我查了无此记载。翻了全书皆无此言,不知您从何抄来。此札记您必有存底,希再查告。(图3)
图3
天福五年砚是商老的藏品,此砚砚底刻有“天福伍年伍月一日,买此砚端州彦(砚)瓦,计价钱伍拾阡文,卖三拾阡文。释□□□□”。(图4)经王先生查证,后晋高祖天福八年的官家法定比价,每石粮食合二百文,以此推知三十千文的端砚值150 石粮价,但政令无常,无文献可征,不能由此得知天福五年的物价。故王先生在《天福五年砚铭小识》一文中审慎注明:“砚值三十千钱买得多少粮食则不得而知。”
图4 天福五年砚
老一辈古文字学者都具有墨拓、精摹基本功,商老因年老视弱,摹写由助手做,但传拓之事仍必躬亲。20 世纪70 年代一封信提到:
那匣五十二个空首布,和那天取回重拓两个小空首布,在边学习,边写东西边拓片情况下,昨天已全部峻事。乃以近日“一打三反”高潮,前几天校革委公告,为使全体人员更好地投身这次运动中,加强纪律性,凡因事外出,必须向本单位革命小组请假。以是在最近期间我不拟外出,你的东西,在几天之内,当托要人带上面交,望毋念。您也不必进来,因我们的会较多,有时家中一人皆无,空跑一趟,有事可通信……(图5)
图5
王先生是当代首屈一指的钱币文献学家,从20 世纪50年代起开始搜集、整理与研究钱币文献,受商老、容老的教益颇多。20 世纪60 年代,商老从容老的刀币拓本《古泉墨景》中选摹了一部分,王先生甚为喜爱,商老便慨然相赠。1969年商老把所藏的“大泉五十”给王先生研究,因此成就了王先生被打为“右派”后的第一篇钱币论文《吴泉说》。1983年王先生与商老、谭棣华先生合编了《先秦货币文编》,首次以字典形式总结了百余年来货币文字的研究成果。此书史料丰富,刊布了一般外人难以问津的公私拓片材料,给研究者带来极大的方便,推进了先秦货币的研究。人们不曾了解的是,这部迄今为止第一部、也是唯一的先秦货币文字专集,是在学术研究几乎停顿的政治运动夹隙中编辑完成的。
商老比王先生年长20 多岁,是当之无愧的老师,但现实生活中两人亦师亦友,商老认为:“天下没有绝对的师生,我懂您不懂,您来问我,我是你的老师。您懂我不懂,我来问您,您是我的老师。”作为学富五车的长者,依然保持 “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谦谦君子风:
贵忱博士:
赐示捧读,不胜惶恐,命题“庤乃钱镈”,不知内蕴,请查,以开茅塞。顿首!顿首!!(图6)
图6
钱、镈,古之田器,是初民交易时的重器,循序进化而成为交易媒介物之货币。庤乃钱镈原意为丰收后把农具收藏起来,王先生的钱币著作取名《庤乃钱镈》,乃引申为把钱币收藏起来研究的意思。1973年王先生就该书请教容庚先生,容老称赞有加并提议请商老题字,于是便有了容商二老合力促成《庤乃钱镈》的美谈。而沉淀在王先生心中甚少对人提及的秘密则是,两位前辈的鼓励,犹如黑暗中的明灯,让他在绝望中摒弃轻生念头,找到决意前行的方向,最终不负恩师厚望,成为实至名归的钱币研究大家。1983 年3 月23 日商老在中国钱币学会广东分会成立大会上讲话提出人才培养的重要性时强调:“王贵忱……研究钱币几十年,应多带徒弟,培养新秀,使人才辈出,壮大研究钱币队伍,繁荣钱币研究园地。”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分享为学者间的雅事。商老和王先生均有极高的书画造诣。商老捐献给广东省博物馆的著名画家蓝英的山水轴、杨文聪的幽兰竹石图轴、徐渭的梅竹图轴等被定为一级文物。商老还编辑《中国历代书画篆刻家字号索引》,收集了自秦至民国年间书画家的字号16000 余人,为书画研究者提供了极大方便。而王先生与李可染、赖少其等大师往来密切,曾撰写过黄宾虹、李可染、张大千、赖少其、徐悲鸿等30 多篇书画评论题记。两人就书画欣赏、藏品互赠留下了许多雅闻逸事。
1964 年商老花重金购买张大千《雁荡大龙湫》图,此为张大千中年得意之作,因王先生极为喜爱,商老慨然相赠,王先生则以所藏空首布相报,商老为此特作题记:
大千写雁荡。青绿纷华,笔势奔放横溢,堪称佳构。其纪游诸人,皆为余相知。一九六四年夏,以重金得于首都,籍是故也。贵忱王同志见而爱之,几不忍释手,其好过我,遂慨然以之相赠。数日后,携其所藏空首布四十七枚相报,殆诗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者邪,不可以无纪,一九六五年秋九商△△ 为补记如是。(图7)
图7
1978 年,王先生请当年与张大千同游雁荡的谢稚柳先生续题,令此画更添墨彩。王先生还多次撰文延续这画坛佳话。
商老治印始于少时,中年好蓄古玺印,以精鉴著称。于1936 年 “怀旧好古之情,风雨鸡鸣之思,十载心力之寄”,收印961 方成《契斋古印存》。商老又别集历代名人姓名印章数十方,就中以明遗民吕留良一方象牙印最为稀见。在可居室藏品中,有一纸商老用蝇头小楷写的吕留良印题识,堪为绝品。原件纵17.9cm,横12.7cm,旧罗纹纸本。题识为:吕留良象牙印,一九五五年得于北京。牙作浅黄兼微赭色,光泽玉润,如非晚村生平常用,其色无由臻此也。明人印章好以犀角、象牙为之,取其质坚耐用。至文字则直线深刻而底平,为其时治印特征之一。予向喜搜集历代名人用章以及名手刻石,凡数十钮,而以此钮最为珍爱,不仅重其物,更敬重其人也。兹检钤贵忱同志共赏。商承祚识。一九六二年十月十六日。(图8)
图8
吕留良(1629-1683),明末清初杰出的学者、思想家、诗人和时文评论家。吕留良著述多毁,生前用印章所知仅此一方。吕留良印是商老的心爱之物,题识寥寥数语,考据精当,行楷秀颖醇雅,被王先生视为至宝,每次出示,都极为小心翼翼,赞叹不已:“这是商老写得最好、最小的字。”谈起题识的来由,王老说:“先生知我搜集清代禁书资料,尝手钤一纸投赐,并为题识宠之。”在商老去世的10 周年,王先生撰文《吕留良的一方名章》以作纪念。
尤需提及的是,1958 年王先生被划为“右派”,至1978 年才平反。长达20 年的“右派”身份,从来没有成为两人交往的障碍。商老“每周日都想走谈”,节日还提着稀缺的烟酒走访,赠画、钤印题识之举更超出了书画同好的意蕴。1957 年,王先生喜得宋洪遵《泉志》的明刻本,《泉志》是我国传世最早的钱币学著作,王先生一识、再识,又加附记,可见珍爱之深。翌年却遭无妄之灾,被打为“右派”。商老不畏人言,探访如常,并在《泉志》上题识:“洪遵《泉志》书成并无刻本,于时泉学尚未昌明。几经传抄图版多有伪误,明万历三十一年徐象梅为之校刊,其书方显于世。清代各家皆据之复刻,则徐本可称为《泉志》刻本之鼻祖矣。三百余年徐刻不多见,贵忱得此,已有七页补抄于此,亦得其消息也。一九五九年秋商承祚借读书后。”(图9)
图9
精神的默契和友情是悲苦中的甘露,每忆及此情此谊,王先生惟有一言:“商老对我恩重如山!”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学术泰斗都是不拘言笑的老学究,但生活中的商老却诙谐机智。称呼小其20多岁的王先生,时而是“忱兄、贵忱老弟、贵忱同志”,时而是“贵忱博士、快手三、忱馆长老师阁下”,有时还开些友善的玩笑:故意把王夫人史女士写成“使”,引来抗议才赶紧表白:“你们贤夫妻的名姓,我早已载入花名册……”(图10)王先生以才思敏捷被商衍鎏老太爷封了“快手三”的雅号,急性子的商老有时也会抱怨“快手三”变慢了。(图11)
图10
图11
生活中商老的细致入微令人惊讶。如指路“在怡乐村下车,前走不远即到校西侧门,门与拖拉机厂(前省柴)正相对,入门填写会客单,直走,遇十字路口往右手转弯,即看到三栋三层的楼房”,(图12)有时还附上图。请王先生复印会叮嘱:“右边请多留余纸,以便装订。”(图13)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常用隐语:如“造访不遇,您可能开‘会’去了”,“会”指某种情形,彼此都意会。
图12
图13
此外,信中出现的“万寿无疆”“一打三反”“校革委”等字眼,折射出强烈的时代气息。商老的信纸,多为原稿纸、单行纸、双行纸、有的是半截稿纸,甚至用过的信封背面。写着寥寥数语的小纸片被王先生收藏起来,即成为前辈学者在艰难时世下孜孜求索的生动写照,其敏锐的收藏意识令人折服。王先生不但为商老搜集资料,代拟稿件、还帮商老“弄单车票”“朝鲜歌舞团演出票”等,这些家常琐事映照两人非同一般的交情。(图14)
图14
两位老人的通信,其情切切,其教谆谆,深情厚谊及文人风骨跃然纸上,令后学仰止。今年是商老诞辰120 周年,94 岁高龄的王先生计划在今年自印线装本《商承祚先生书简》,期待这本书早日出版。
注释:
①商志香覃编《商承祚文集》556页《我的大半生》,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
②商志香覃《商承祚文集》473页《评端溪名砚》,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
③王贵忱著《可居丛稿》375页《天福五年砚铭小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④商志香覃编《商承祚文集》556页《我的大半生》,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 年版
⑤王贵忱著《可居丛稿》367 页《吕留良的一方名章》,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