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昱廷 张继刚
(1.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甘肃兰州 730070)
1945 年3 月,夏鼐在甘肃省临洮县城东岳麓山考察时有明代雍焯墓的相关记录:“下山后为明御史雍焯墓,有石碑,皆已仆地。”[1]墓碑(图六)今已不存,墓志在20 世纪80 年代出土于临洮县城东一里龙泉寺旁,全称“明贵州道监察御史雍公墓志铭”,志石由志盖和志铭两部分组成(图二、图九、图十四),志身长、宽均为58 厘米,志铭左上缺一角,四周阴线刻如意云纹为边框,志铭凡39 行,满行41 字,均为楷书,共计1592 字,每字1 厘米见方。 该墓志刊刻于明万历六年(1578 年),志文主要介绍了志主雍焯的家世谱系与仕宦经历。迄今为止,除地方文物爱好者偶有关注外,学界对该墓志未有全面深入地考释研究。本文拟征引相关文献,对《雍焯墓志》的文本及临洮文士与明代政局的关系等历史问题进行比较全面地研究,祈请方家批评指正。
现据墓志拓本(图十一)重新录文、标点,并就其中有重要史料价值之处做出考证①录文时泐损难辨之字以“□”代替,依据残存字形和上下文意推断的字以“()”标示,所参考的文献资料在注释中注明。。
明贵州道监察御史雍公墓志铭
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临洮府知府、前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鹿泉曹时聘撰
承直郎临洮府通判济南杨勋书,文林郎临洮府推官襄陵贾河□
余尝读宋史,见雍元直二十岁登科,官翰林学士,仁庙眷遇,为赐飞白,扁其斋□,与(鲜于)①王象之《舆地纪要》卷一百八十五云:“阆苑盛事三学士,谓雍元直,蒲传正,鲜于端夫也。 ”端夫蒲宗孟齐名,里人有阆苑三学之谚,心尝识之。洎来守洮阳,得拜御史雍公,贻余世谱,□阅之知雍公乃其华裔。公居乡,艳声誉,厥有渊流,余甚敬重公。无何,公溘然,其子不敏等持信,轩刘大夫所撰行状,丐余为铭,余何能辞哉,按状。
公讳焯,字暗中,后字如晦,别号麓原。上世讳昌扆者,居蜀之王井镇。传十世,讳(鼒)②明万历三十三年刻增修本《临洮府志》卷十八:“雍勋,鼒之子也,大德间任临洮府儒学教授,学行著闻于时。 ”者,以儒术擅名,因礼聘来洮,遂家焉。(鼒)子勋,郡学教授,勋子:长德新,郡学阴阳正术;仲德纯,狄庠教谕。德纯子邦琪,广昌主簿。邦琪子澄古为乡耆上宾。澄古子长讷、仲谞,恩赐寿官,博通今古,兼善篆书,自题竹园清隐。谞子大武,号紫虚,抱负不群,文冠时髦,一训闻喜,再教授肃州,归老故里。寻以公贵,赠如其官,配张氏,赠孺人;紫虚赠君有二子,长曰爟,公其仲子也。
公幼颖敏,有大志。七岁从其兄至县前看出示告谕,辄朗诵若素所熟悉。赠君诘问之,一字不错,喜曰:“大吾宗者,此儿也!”甫弱龄,随赠君之闻喜,值内黄张都宪问行公时为闻喜令,赠君遗执业门下,得授(壁)经,即笃好,讲习不辍,博学强记,必得乃已。为文章,奇气逸发,评论古今是非,确不可(夺),事巨细,动欲方驾古人,善为说词,人多以法师称之。嘉靖己丑,谒督学,试而奇之,首选郡学弟子。□巡按傅公翰臣张公鹏,试列高等,批云:“雍生才子,行将大鸣关西矣。”
丁酉,中陕西乡试,戊戌会试后,以亲老就禄,授山西武乡教谕,考课讲训外,教人以德行为先。每朔望,令举诸生一言一行之善者书诸册。季考终,第其优劣以奖劝之。赒济寒生。邑人□化服,诸生多登科目,如魏国谟③光绪刻本《山西通志》卷十八:“魏国谟,武乡人。 行唐知县。 ”辈相继盛云。武乡近虏,公督筑城垣,足备保障,当道旌其才敏,能任大事。督学胡公嵩岁考诸生,有下等者公为推援,恳请胡公多允。河南聘考官,胡公试公诗,嘉其有唐韵,遂以公应聘。本房中式数多,总裁称其得人。是年。擢交城令,未任,闻赠君讣,奔丧守制,修茔梵宕允长礼,悉尊古制。服阕。乙巳复除河津令,一廉自持,百废俱兴,催科不扰。崇养老,行乡饮社法,以化薄俗。邑多重财,男女有至三十不匹配者,公出示劝谕,偷风顷革。改修邑学,聿启人文,建大禹庙、葺卜子夏祠,皆公捐俸,民敬之:“高如山,明如镜,清如水,平如秤”。当路屡抗疏荐之。
庚戌入京,拜贵州道监察御史。巡视中城,痛惩不法,条陈马政,制曰可俾刊行。壬子奉命清军河南,刮弊剔蠹,清影射者,百千有奇,祥符知县段顾(言)④万历刻本《开封府志》卷七:“祥符知县段顾言,遵化人。 ”被藩王事击狱,众莫能辨,□□力白其冤,具奏得还职。复命谕劾严世蕃妻父信阳知州熊沐不法,右方(伯)高世彦罢官,其不桡如此。
甲寅巡按山东,振肃纪纲,风裁凛烈,以先任莱州知府段坚祀入名臣,河□节□不下百万。梅提学以李尚书门生(仗)势虐人,公弹□不避,忠鲠自负,不与时浮沉,至获罪奸权,遂引疾归。
在告二十年余,于□箴后建楼五楹,尊敕命旁置书厨数拾余座,珍藏古今典籍殆千万余帙,所著有《中州使余集》《(麓原)⑤乾隆刻本《甘肃通志》卷三十四:“(雍焯)所著有《中州使余集》《麓原文集》《内台奏稿》,刊《周礼》《尔雅》《孝经》书。 ”文集》《内一台奏稿》、《雍氏世谱》《孝子传》《洮阳八景诗》及所刊《周礼》《尔雅》《孝经》等书,并藏诸楼。周以□□□植嘉□□萧然有,以自怡也。尝捐金修城,作义塚,置学田,及缮祠寺庙观,种种善行,难以殚述。
□□生正德戊辰九月十二日,卒于万历戊寅十月初六日,享年七十有一。配田氏,赠孺人。洮山逸叟乐之。又继配张氏,千户镗之女。许氏,彰德处士桐之女,封孺人。周氏,陇西省□齐之女。男三,曰不敏,郡廪生,田□人出,娶魏氏;曰不佞,郡庠生,娶郝杨氏;曰之言,娶梁氏,俱许孺人。出孙男女十,男曰讲朂,曰□朂,曰诵朂,曰读朂,曰记朂,皆英颖雅器。云卜以次年二月二十一日葬公于东野新茔。
呜呼!古先哲人谓士君子游宦于是乡,必赖乡之长厚,时诹闻而切□之,庶可无过,得以便宜乎□,此孔子谓事贤人夫子,多取淡台之意也。若麓原公,非余所诹开,而功□者哉,乃今已矣,是用于邑而铭于左,铭曰:
雍之先,周雍佰之□。沿显于宋,望于西川,惟洮阳之肇。宗实梦鼎,氏之昌延。代不乏人,冈地下天。世泽蝉联,麓原钟焉。性资刚正,幼而颖妍。文幸德行,盖曰兼举。为名御史,紏劾连篇。螭显凛凛,海内称传。于时不偶,归老林泉。云阁贮书,琼枝旃檀。雍容自得,平地之仙。凡子若孙,众多且贤。古(稀)溘然,亦既永年。卓矣玄宫,东里新阡。(刻)兹真石,高厚同坚。
(二月二十)一日不孝男不敏不佞之言泣血上石。
雍焯,字暗中,后字如晦,别号麓原。生于明武宗正德三年(1508 年)九月,卒于明神宗万历六年(1578年)十月,享年七十一岁。墓志详细记载了雍焯求学、仕历及发展地方文化教育等事迹。 现综合《雍焯墓志》以及《明史》《狄道州志》等史籍方志的相关记载,对雍焯的家族谱系、生平仕历等问题略作考释,以补史缺。
志文言雍焯先祖为宋代雍元直:“余尝读宋史,见雍元直二十岁登科……心尝识之。洎来守洮阳,得拜御史雍公,贻余世谱,□阅之知雍公乃其(后)裔。”据刘喜梅《金石苑》卷二收录《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碑》中宋人题刻:“雍子方,字元直,新井人,皇佑中进士。 ”[2]可知雍子方,字元直。 又《寰宇通志》卷六十四有载:“雍元直,蒲宗孟俱南部人,宋皇佑五年郑獬榜进士。”[3]万历刻本《四川总志》卷十一载:“蒲之道、蒲竑、陈公锡、雍子方、毋丘会、蒲宗闵俱皇佑进士。”[4]22可知雍子方是北宋仁宗朝进士。
关于雍氏的籍贯,各处记载存在出入。 雍正年间所编《四川通志》卷三十三载:“蒲竑、陈公锡、蒲宗孟、雍子方、毋丘会、蒲宗闵上俱南部人,皇佑进士。 ”[5]54同于《寰宇通志》所载。 但志文载雍氏先祖“上世讳昌扆者,居蜀之王井镇”,《金石苑》又载雍元直是新井人。
《四川总志》载:“梁置南部县,以县居巴西郡南故名……唐宋俱属阆州,元省新井新政西水三县入焉。 ”[4]2“阆中县东七十五里,唐置新井县,以县多盐井故名,元并入南部。 ”[4]16据以上两则可知,在宋代新井和南部各自独立置县,均属阆州管辖。元代行政区划发生变化,新井并入南部,由南部管辖。 除雍子方外,阆州的雍氏还有雍孝闻,其籍贯记载同样有南部和新井两处,《四川总志》载:“雍孝闻,新井人。”[4]30而《四川通志》载:“雍孝闻,南部人。 ”[5]47究其原因,虽元时新井已并入南部,只是明代相隔不久,包括官修通志在内,很多关于新井与南部的记载还是将两处区分出来。 到了清代,关于新井县的概念已经模糊,因而将新井南部两处人士均并入南部。如前文引万历、雍正两代总(通)志中所录同批进士,万历刻本只说以上俱皇佑进士,但雍正刻本则附加“以上俱南部人”一句,其中缘由与之前同理。由此可见,雍焯之籍贯应为阆州新井(今四川南部县)。
蜀地雍氏见于史籍者,最早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的什邡候雍齿,据《蜀典》载:“按蜀之雍氏,始于雍齿,封什邡候齿于荒候钜鹿。”[6]两汉至三国时期,雍氏乃蜀地之豪族,《隶释》卷十二记载位于梓潼有汉灵帝时期所立《赵相雍劝阙碑》,此碑主要记录了雍氏的居官情况。 又《三国志》所载雍闿,初投刘备,刘备死后遥尊东吴政权,继而结连孟获造反。三国以后至唐代,蜀地雍氏开始式微,虽晋时仍有雍约任朱提太守,之后却鲜有所闻。
唐以后至北宋,蜀地雍氏入仕者逐渐增多。有宋一朝蜀地阆中郡除雍元直外,雍明远、雍明章和雍公说等人也均为进士,墓志记载:“雍元直二十岁登科,官翰林学士。 ”史载雍子方为皇佑五年(1053 年)进士,可知其大致出生于仁宗天圣年间(1023 年-1032年十一月)。 关于雍子方生平,宋郑獬所著《勋溪集》中收录一篇仁宗给雍子方的制诰,称他为太常博士秘阁校理。《宋史·艺文志》又载有雍子方与沈括编有集贤院诗二卷,应是两人同在昭文馆时所编。从太常博士到昭文馆编校,多是以撰拟文字、应和文章、编校书籍为主,这也说明其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与文学才华。宋代熙宁四年之后,史籍再无有关雍元直的记载,可见雍元直主要生活于北宋仁宗、徽宗时期(1023 年-1126 年)。
关于雍氏徙居狄道的原因,墓志有载:“上世讳昌扆者,居蜀之王井镇。传十世,讳鼒者,以儒术擅名,因礼聘来洮,遂家焉。 ”雍昌扆乃雍焯之先祖,其生平难以详考。 其十世后裔雍鼒,因擅于儒术,被礼聘至临洮,遂举家迁居狄道。 其生平,《临洮府志》有载:“雍鼒,阆中人,绍兴中徙居狄道,博通经史,擅诗画,不干仕进。”[7]其中也提到了他举家迁往狄道的具体时间,即南宋高宗绍兴年间(1131 年-1162 年)。
志文又载:“(鼒)子勋,郡学教授。勋子:长德新,郡学阴阳正术;仲德纯,狄庠教谕。德纯子邦琪,广昌主簿。 ”以上雍氏三代均担任地方基层行政官僚,生平虽不见于正史,但除德新外,其余几人方志均有记载。 《狄道州志》载:“雍勋,字复先,大德间任本府教授,学行著闻,辟别墅于郡南,聚书千卷。 子德纯,字秉直。 至大间以诸生授本县教谕,诏修《成宗实录》,归赐甚厚。 ”[8]16据此可知雍勋及其子德纯、德新主要活动在元代大德、至大年间(1297 年-1311 年)。
雍焯曾祖雍澄古,史籍方志失载。 《雍焯墓志》载:“邦琪子澄古为乡耆上宾。 澄古子长讷、仲谞,恩赐寿官,博通今古,兼善篆书,自题竹园清隐。 ”其次子雍谞,即雍焯之祖父,字士杰,号直齐。墓志称其“恩赐寿官,博通今古,兼善篆书,自题竹园清隐”。“寿官”是明代赐予八十岁以上者头衔与冠带的一项制度,被赐予者必须德行著闻,为乡里所敬服。 据统计,从天顺二年到万历三十四年一百余年中,这一尊号一共才敕赠了十九次[9]。 能得到“寿官”的尊称,与雍谞才学品行有关,州志称他:“以古经立家,熟训皆伟。萧然世外,品节甚高。”[8]25关于雍谞的生卒年份,州志提及以寿八十五卒,雍谞本人在自己所修的府志志序中提到写作时间:“正德三年(1508 年),岁在戊辰,嘉平月吉旦,竹园散人七十七书。 ”[8]14古人计算年龄多算虚龄,依此推算,雍谞当生于明宣宗宣德六年(1431 年),卒于明武宗正德十年(1515 年)。
雍谞有两子,长子大武,字政和,号紫虚,正德间贡生。历任闻喜县训导,肃州卫教授,卒于任上。其生年不详。死后被追赠为文林郎山西河津知县。大武有两子,长子爟,次子即墓主焯。焯父大武虽生年不详,不过通过墓志可以推出其去世年份。 志文载:“河南聘考官,胡公试公诗,嘉其有唐韵,遂以公应聘。 ”此处虽未明言应聘时间,但是明代乡试开考时间三年一次,固定在子、午、卯、酉年,据碑文已知雍焯为嘉靖十六年(1537 年)丁酉科举人,此次担任乡试考官的时间应是嘉靖十九年(1540 年)。同年雍焯又擢升为交城县令,只是尚未赴任,其父大武便卒于肃州教授任上,遂回乡守制丁父忧。可知焯父大武应卒于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 年)。
值得注意的是, 关于雍鼒迁入狄道的时间,《临洮府志》所载“南宋绍兴中徙居”的记载不足采信,因为府志中又提到雍鼒子雍勋在元大德年间任临洮府教谕,此时距“南宋绍兴”一百三十余年,两处记载有明显矛盾。 雍勋子德纯奉旨参与了《成宗实录》的编修,实录编修名单也载有其名,可以确定雍德纯的生平时间大致是在元武宗前后。 之后雍邦琪和雍澄古无详细记载,但澄古子雍谞生于明宣德六年(1431年),与元至大年相差约百年。邦琪、澄古两代生活在元明之际,时间上大致也相符合。因此府志中关于雍勋生平的记载更为可信,而雍鼒应在元初世祖期间徙居狄道(1260 年-1294 年),其直系始祖最远可追至雍鼒十世祖,即雍昌扆。
据墓志记载,雍焯年三十中举,以亲老就禄,授山西武乡教谕,后遭丁忧,服阙调授河津县令。 嘉靖二十九年(1550 年)擢升为贵州道监察御史。此时正值庚戌之变,碑文所说的“条陈马政”,正是蒙古迫使明廷同意通贡互市的政策,其中包括开放马市。墓志虽未明言雍焯对于马政的态度,但翻检嘉靖三十年前后的相关文献,可以推测雍焯主要持反对意见,且主要目的是以此事为由弹劾仇鸾。
明代庚戌之变中,仇鸾身为大同总兵,因怯战暗通俺答,以恢复马市为由与蒙古人约定勿犯大同,继而导致京师被围。仇鸾与蒙古的密约当时虽未暴露,但他的所作所为使当时人心汹汹,流言日闻,受到言官弹劾也在情理之中;另一方面,仇鸾作为勋臣之后,在大礼议中因支持世宗而得宠。只是此人贪戾跋扈,颇受非议。嘉靖二十七年(1548 年),仇鸾伙同严嵩,以结交近侍为由构陷夏言、曾铣,致使两人被杀,天下冤之。仇鸾在庚戌之变前的行径,使时人对其积怨已久。雍焯作为监察御史,职责便是“纠劾百司,辨明冤枉”[10]1768,借“条陈马政”参劾仇鸾,完全在情理之中。
虽然雍焯弹劾仇鸾属于监察御史的职责范围,但主要原因还是仇鸾与都察院的矛盾。 庚戌之变中仇鸾勤王有功,世宗感其忠诚,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 年)设戎政府,命鸾为大将军主持京城防务。同时也听从右都御史王邦瑞的建议,在戎政府分别设置兵部主事两员,给事中、御史各一员,防止仇鸾专权。此时恃宠恣意的仇鸾只觉王邦瑞之举多忤其意,先是以“语侵鸾”为由将戎政府兵部主事申旞密疏赶走,后又上疏世宗称御史和给事中不便于戎政府统一指挥,请求将这几人一同罢免。同年,仇鸾再次上疏要求裁撤蓟州、大同总兵,由自己举荐之人替代,王邦瑞力执不可,认为“国家典制,关系非轻,所以慎重,防杜其渐”[11],但世宗偏袒仇鸾,下诏责备王邦瑞。 嘉靖三十年(1551 年)十月,仇鸾又欲节制边将,罢筑蓟镇边垣,王邦瑞上疏弹劾仇鸾跋扈不道。但因世宗对仇鸾过于宠信,最终下诏罢免王邦瑞。当时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商大节独为一军,经略京城内外,不受仇鸾节制。嘉靖三十年四月,仇鸾以京师四郊委大节,试图夺其兵权。商大节虽以九卿不当以授节制为由抗拒,但世宗宠信仇鸾,认为商大节怀奸避难,将其罢免入狱。
由于仇鸾构陷,一年之内,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邦瑞免官,副都御史商大节入狱,御史和给事中也有多人遭到罢黜。作为都察院御史,雍焯借“条陈马政”来反对仇鸾,其目的显而易见。 根据史籍记载,与雍焯同时上疏的人还有御史宋仪望(弹劾仇鸾挟寇自重)、兵科都给事中何光裕和御史龚恺(弹劾受仇鸾指派参与马政事宜的兵部尚书史道)。仇鸾打压都察院及言官群体,其本意是满足其专权独断的需求,结果导致他与都察院及言官群体之间的矛盾不断加深,使得后者在仇鸾掌权的一年间不断上疏弹劾,为仇鸾的失势埋下伏笔。
尽管开设马市遭到言官的反对,但在仇鸾的力争之下,嘉靖三十年(1551 年)三月,明廷于宣府、大同开设马市,只是开设时间不到一年,次年二月便又诏罢马市。实际上,明代嘉靖年间朝廷内部对于马市的复设多持反对意见。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曾上《谏开马市疏》(图十),奏言开设马市有“五谬”“十不可”。关于仇鸾主张设立马市的原因,《明史·杨继盛传》有明确记载:“(仇)鸾中情怯,畏寇甚。方请开互市市马,冀与俺答媾。”[10]5536可见,仇鸾主张开设马市意在避免与蒙古部落发生冲突,从而遮掩此前与俺答私下议和之事,并未对历代马市遗留积弊给予有效对应之策,因此注定不能长久维持。 待马市废止之后,世宗下诏明令“各边开市悉令禁止,敢有效尤建言者斩”[12]。 罢废马市标志着仇鸾的失势,此时他私通蒙古、专权营私的丑行已被世宗发觉。嘉靖三十一年(1552 年)六月,仇鸾在忧惧之中病死,明世宗也大发其罪状,下令追戮其尸,传示边境九镇。
关于仇鸾失势遭到清算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首先是仇鸾本身的原因,权势的扩大使得仇鸾骄横难制,不仅与徐阶、陆炳等人结怨,而且导致与严嵩的关系破裂,《明史·奸臣传》载:“大将军仇鸾,始为曾铣所劾,倚嵩倾铣,遂约为父子,已而鸾挟寇得帝重,嵩犹儿子蓄之,浸相恶。”[10]7917与众人的交恶导致仇鸾与蒙古的密约之事泄露后众叛亲离,死后被迅速清算。其次是世宗为维护皇权的权宜性策略,秦博在《勋臣与晚明政局》中提到世宗给仇鸾极高的权力和地位,是利用他对文官集团进行压制,以保证君主政治的平衡[13]。 失去皇帝的庇护后,仇鸾无法与文臣抗衡,死后难免遭到清算。通过对《雍焯墓志》以及相关文献的梳理可以发现,都察院的言官群体与仇鸾的交恶也是他失势的重要原因。 在仇鸾倒台前后的参劾和清算中,都察院的御史持续发表对朝廷决策有影响的意见。但是,已有研究对于仇鸾倒台过程中都察院及言官群体所起的作用关注不够。《雍焯墓志》关于仇鸾及其马政之事的记载丰富了“庚戌之变”的历史信息,也为考察都察院及言官群体与仇鸾的斗争提供了新的历史线索。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墓志表明雍焯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 年)入京,但并没有提及“条陈马政”的具体时间。前文提到杨继盛曾上《谏开马市疏》,据其《自书年谱》可知上疏时间为嘉靖三十年(1551 年)二月。 杨继盛上疏后即被捕下狱,同年贬狄道典史。 此时内阁诸臣皆欲苟安现状,以为马市必可开。所以世宗见到上疏后颇有犹豫,最终还是将杨继盛加以惩处。但是墓志记载雍焯“条陈马政”之后,世宗的反应却是“制曰可俾刊行”,与之前的态度截然相反。碑文随后提到雍焯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 年)作为监察御史奉命出巡河南,史载明朝自仁宗始,都察院御史出巡时间固定为每年十月,可知雍焯出巡时间应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 年)十月,本年二月诏罢马市,六月仇鸾身死。 雍焯在仇鸾死后继续担任御史并出巡河南,这也从侧面说明其奏疏中对开设马市持反对意见。总之,通过比较杨继盛与雍焯关于马政上疏后世宗态度的变化,可知雍焯上疏时间应该是仇鸾失势期间,“条陈马政”应发生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二月至十月之间。
杨继盛与雍焯两人的交往虽不见于史籍记载,但通过稽考相关史料,可以发现杨继盛被贬狄道典史期间,雍焯与他实有交往。
嘉靖二十九年(1550 年)“庚戌之变”中,杨继盛因上《谏开马市疏》得罪仇鸾,被贬为狄道典史。狄道地处西北,汉番混杂,“民性蚩而近古,生理瘠而讼稀”[8]11,喜习番经而不重儒术。杨继盛有感于此,将门生的贽礼与俸资所余买城东东山超然台,盖书院数间(封面图),与县府生员从学者五十人日相讲论。《狄道州志》卷四中载有抄录自杨继盛兑换黎氏地卷的生员名单(图一),其中一人为雍焯长子雍不敏。杨继盛对这五十名生员也颇为看重,训授期间,两次辞推赴巩昌讲学的邀约,称“念职之及门受业五十余人,日相切劘,情谊相孚,此时不忍遽离”[14]23,可见其对生员的关切之情。
不仅如此,杨继盛在讲学之余也携众生员一同游历,其诗文集中有《同门生五十人游卧龙寺》一诗:“出门已觉精神爽,况复阳回宇宙清。野树含烟迷寺迥,晴山披雪倚云明。”[14]3后来杨继盛被下诏狱,身陷囹圄之际又写下《狱中与超然书院诸生书》,表达对诸学子的系念之情:“书院诸友文会下,昔承雅爱,随具谢言,想已达矣。 年来学业如何?幸勿蹉跎也。 有怀不尽外,狱中作数十首附览。 然予之志,亦见于此矣。 ”[14]27之后在《送张兑溪之任庐州题扇诗》一诗中再次提及书院诸生:“若遇超然同志问,为言终不负平生! ”[14]14凡此种种,足见杨继盛对书院生员的牵念与厚望。
按常理推断,杨继盛身为狄道典史,又授业于雍不敏,当与墓主雍焯相识。前文已证雍焯“条陈马政”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 年)二月至十月之间,又据杨继盛《自书年谱》(图四),可知他在狄道的具体时间是嘉靖三十年六月十八日至次年五月十一日。 雍焯上疏“条陈马政”的时间正是杨继盛谪居狄道之时。这封奏疏除议论马政之外,显然也有为杨继盛开脱罪责之意。 两人的交往当在此时,即嘉靖三十年(1551 年)杨继盛被贬狄道期间。
嘉靖三十一年(1552 年)十月,雍焯奉命出巡河南,同年仇鸾身死,杨继盛也被世宗再次起用。 杨继盛这次的升迁主要与严嵩有关,严嵩与仇鸾的反目使得其对当时同样反对仇鸾的杨继盛刻意拉拢,欲为己用。但在杨继盛看来,自己对严嵩的厌恶更甚于仇鸾,他被破格提拔是朝廷之恩,自己当忠君报国,于是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 年)正月十八日上疏奏劾严嵩。 此时严嵩仍受世宗重用,严嵩发现疏中提及裕、景二王,便利用世宗父子间的矛盾构陷杨继盛,世宗于是大怒:“这厮因谪官怀怨,摭拾浮言。恣肆渎奏。 本内引二王为词,是何主意?”[14]24诏令将杨继盛逮捕入狱,命刑部治罪。
此时雍焯正出巡河南,亦上疏奏劾严世蕃妻父信阳知州熊木不法之事。 据《信阳州志》:“熊木字应奎,江西南昌人,监生,嘉靖二十八年(1549 年)任。”[15]其接任者邹查于三十二年接任,可知墓志所提参劾之事发生于嘉靖三十二年(1553 年),与杨继盛劾奏严嵩在同一年。因雍焯与杨继盛在狄道有交际,此时恰逢杨继盛入狱,因此这次对严世蕃妻父的参劾,不仅与工作职责有关,而且也有替杨继盛伸冤之意。最终使河南右布政使高方彦罢官。
嘉靖三十三年(1554 年),雍焯还京后再次奉命巡按山东。此时距杨继盛入狱将近两年。嘉靖三十二年(1553 年)正月二十八日,杨继盛因诈传亲王令旨的罪名被判处绞刑,斩监候。九月朝审,以吏部侍郎王用宾为首的众审官畏惧严嵩权势,宣判“比律情真”,判以绞刑并奏请世宗复核。 但世宗并不想背负擅杀谏臣的骂名,众审官奏请裁处的题本没有批准,谕旨依旧为监候处决。 世宗的态度也让朝臣看到了营救杨继盛的可能,于是王遴、王世贞、张万纪等人奔走上疏,巡按山东的雍焯同样没有放弃。墓志称:“梅提学以李尚书门生(仗)势虐人,公弹□不避,忠鲠自负,不与时浮沉。 ”梅提学在方志文献中虽无相关记载,但提到他是李尚书门生。翻检嘉靖三十二年至嘉靖三十四年间(1553 年-1555 年)的两京十二部尚书,只有北京的吏部尚书李默一人为李姓。史载此人“性偏浅,用爱憎为轩轾,颇私乡旧”[10]5339,与墓志所载比较符合,因此墓志所说“李尚书”应当就是李默。雍焯之所以弹劾李默门生梅提学, 这是因为在他巡按山东的前一个月,即嘉靖三十三年(1554 年)九月,杨继盛迎来了入狱后的第二次朝审,此次朝审的主持者正是李默。 关于这次朝审,杨继盛在《自书年谱》中说:“九月朝审,乃福建李默为首也。 默原贼嵩门下心腹人,以形貌与嵩相似,故嵩认为干儿子。 乃判情审(真)奏请。 ”[16]雍焯这次弹劾表面上是针对梅提学的不法之事,但也有对李默制造舆论压力的意图。
嘉靖三十四年(1555 年)九月,李默第二次朝审时依旧维持之前的判决,世宗的态度仍不明朗,于是严嵩决定先发制人。 当时南直隶总督张经因倭寇失事,世宗已经禀告太庙必杀之,严嵩乘机在裁处张经的奏本结尾加上了杨继盛的名字,世宗一见张经之名便下旨处决, 并没有留意后边的杨继盛。 此年十月,入狱三年的杨继盛最终被弃西市。 杨继盛死后,之前曾帮助他的同僚也遭到严嵩的清算,如杨继盛死后帮助料理其丧事的王世贞,其父王忬被严嵩以战事失利为由杀害。 虽然李默在杨继盛死后仅一月便被严嵩弹劾入狱,次年(1556 年)二月病死狱中,但弹劾李默门生的雍焯还是被迫引疾辞归,“获罪奸权,遂引疾归”。这也表明雍焯弹劾梅提学只是手段,主要目的是替杨继盛伸冤,因此获罪于严党,被迫辞官。
考察雍焯与杨继盛的关系,不得不提及同期另一狄道籍进士张万纪。 张万纪字舜卿,号兑溪,陕西临洮卫军籍。与杨继盛同为嘉靖丁未科进士。嘉靖三十四年(1555 年),张万纪因杨继盛禁狱二载,病笃形枯,遂上《救杨忠愍疏》(图七)为其鸣冤。奏疏中提到两人因同年进士而相识,杨继盛无论是条议马政还是弹劾严嵩,都是发其忠忿之气,尽臣子之职。 至于其所引证二王之语,乃世宗极怒之下的过度解读,当时杨继盛尚在狄道,距京城相隔万里,且地位低下,怎么可能与二王结交呢?在奏疏末尾张万纪更是表示:“倘以臣为党护,将臣处死,万不足惜,恐伤陛下之明,而塞忠谏之路也。 ”[8]23
史载张万纪曾因上疏劝谏世宗驱逐方士陶仲文(图十二),被杖四十,臀肉尽落。 杨继盛则因反对马政被贬,被贬之地正是张万纪与雍焯的故里狄道,品行与机缘使得两人关系进一步加深。 虽然张万纪的这次上疏通政使司碍于压力没有上报,但同年张万纪被借故贬谪至庐州。 杨继盛闻讯慨叹说:“豪杰去矣! ”随即赠题扇诗《送张兑溪之任庐州》(图八)一首:“我期玄素回天力,何事赤符此日行。几度为亲焚谏草,百僚忌尔著时名。 莺啼秦树晴烟暮,旌拂庐云曙色明。若遇超然同志问,为言终不负平生。”[8]24不久杨继盛即遭杀害。次年(1556 年)三月,张万纪被罢黜归田。归乡后的张万纪躬耕事亲三十余年,其间登临岳麓山超然书院,怀想故人,百感交集,写下《超然台有怀椒山年兄》(图十三): “登临岌嶪郡之东,叠巘长河簇望同。 抗疏客来龙阁念,传经人去凤台空。 犹怜涧水春残绿,依旧岩花霁后红。 迟伫新祠生百感,孤臣无地学冥鸿。 ”[8]23此诗写景与抒情结合,营造出一种清旷和凄凉的氛围,既抒发了作者的哀思与无奈,也展示了两人深厚的友谊。
值得注意的是,张万纪与雍焯都是狄道籍文士,雍焯生于明正德三年(1508 年),张万纪生于正德十三年(1518 年)。 两人分别于嘉靖十七年(1538 年)、嘉靖二十六年(1547 年)考中举人和进士,嘉靖二十九年至嘉靖三十一年(1550 年-1552 年)均在北京任职,此时在京的狄道籍官员仅雍、张二人,此后两人分别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 年)、三十五年(1556 年)罢官还乡,均未再次起用,分别有《超然台》和《超然书院记》两篇感怀杨继盛的作品(图三、图五)。 张万纪《超然书院记》云:“予于讲堂前建坊一楹。 题曰‘誉髦’,山斗龙腾凤翥。 郡守邢公,同郡人雍侍御建一坊于‘揖见所’,题曰‘高步云衢’。 ”[8]13文中所提“雍侍御”即雍焯,足以证明张万纪与雍焯之间也有往来,且二人籍贯相同、仕历相近,所以不能排除两人有较多的交往,甚至雍焯与杨继盛的往来也可能与张万纪有关。 但因资料有限,难以详考。
综上所述,甘肃临洮出土的明代监察御史雍焯墓志主要记载了墓主的籍贯、先祖和仕宦情况,使狄道雍氏一族八代人的家族谱系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墓志的出土弥补了史志记载的阙略,其中涉及的部分史实也为了解明代中后期言官群体的政治境遇提供了新的线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该墓志还透露出墓主雍焯与明代谏臣杨继盛交往的信息,史载杨继盛因奏议马政被贬狄道近一年时间,而传世文献所载与杨继盛密切往来的临洮籍士人仅有张万纪一人。 《雍焯墓志》的相关载述,为研究以张万纪、雍焯为代表的临洮文士群体与杨继盛以及明代嘉靖后期政局的关系提供了新的线索和珍贵史料。 临洮虽然僻处西北,但临洮文士与明代政局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个人命运与国家兴衰息息相关。杨继盛在狄道兴建书院,不仅促进了临洮本地的文化建设,而且使临洮文士与明代政局有了更为直接的联系,这是不可忽视的历史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