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培德
1
西戈壁农场连队职工来自五湖四海,可这孙广民的身份有些特殊,和连队其他职工不太一样。那时西戈壁的组成人员是复员军人、支边青年和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牧民,再就是自流来疆人员,而他却是被位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北边劳教农场释放的“劳教犯”。连队职工对“劳改”“劳教”没有概念的区分,所以当他和几个新生人员到连队报到,人们得知他以前被关进过靠近沙漠的“围墙”,就称他为“劳改犯”。对这个称谓,孙广民开始非常抵制、恼火,并专门找指导员报告说,他现在属于劳教后的释放人员,有公民的合法权利,何况他并没有被判刑,称他为“劳改犯”是对他人格的侮辱,等等。指导员见孙广民说话的口气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便笑着对他解释说:“连队职工都喜欢开玩笑,没人会计较谁的称谓。咱们连长是1949年9月25日起义的老兵,连队职工还常喊他国民党呢,连长都不生气,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现在你最重要的是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争取早日成为一名西戈壁农场合格的职工。”
指导员这话既是对孙广民的鼓励,也是对他的期望。孙广民听后释然了许多,连忙点头,并表示他一定用汗水重塑灵魂,和自己的“过去”彻底告别。
那么孙广民的“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话还要从他到西戈壁农场的三年前说起。
孙广民老家在江苏徐州。他是正儿八经的中专毕业,学工程机械的,那年代有这等学历的人少而又少,一个中专毕业生比现在的研究生都吃香。中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徐州矿务局的一个机务段做技术员,而且不久后在矿务局医院谈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朋友。两人常常一起爬上矿务局后面的一座大山上畅饮爱情的甜蜜,满山的银杏树见证了他们的浪漫时光。
孙广民那年刚满25岁,是一个心灵手巧、热心助人的小伙子,在机务段很受大家的喜爱。如果说孙广民有什么缺点吧,那就是爱喝酒。孙广民爱喝酒是具有先天条件的,原因是他的姥爷家是开烧酒坊的,这样,孙广民可以说在娘肚子里还未生下来就埋下了酒曲子。从他能张口说话起,姥爷就用筷子蘸上酒,让他品尝。中专毕业参加工作后,酒成了孙广民生活中离不开的伙伴,不说嗜酒如命,称其为瘾君子可一点也不过分。但也正因为他贪这杯中之物,才招惹祸端,把自己送进了劳教农场,从江苏来到新疆。
因为孙广民学的是工程机械,对机械的基本原理非常熟悉,再加上他又爱学习、肯钻研,所以机务段每次设计新鲜玩意,只要给他图纸,他保证加工得分寸不差。有一天,他的一位酒桌上的朋友突然找到他说,自己的一个亲戚钥匙丢了,开不了门了,想让孙广民帮忙配把钥匙。孙广民说:“那我们先到你亲戚家看看,是什么样的锁,然后才能配钥匙。”那个人摇着头,为难地说:“亲戚家在乡下,有好几十里路呢。再说,你们段里劳动制度很严格,上班不准脱离工作岗位,被抓住了,不仅要扣工资,还要受处分,不划算。”孙广民点头说:“那倒也是,可是没看见锁,我如何能配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那人说:“我亲戚给画了个图纸,你看看图纸就明白了。矿务段精密的仪器你都可以做出来,这配钥匙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朋友这几句恭维之语,让孙广民心里很舒服,也很得意。他接过朋友递过来的图纸,发现也就是一种普通的铁锁,只是这种型号的铁锁比较大,一般人家不会使用。他随口问:“给这锁配钥匙也不是难事,只是小户人家用这么大的锁干吗?”那人支吾了一阵说:“我也不太清楚,你就按图纸给他配就好了。”为了表示对孙广民的感谢之情,当晚,朋友不仅将孙广民好酒好菜地招待了一番,临别时又送了两瓶当地最好的徐州佳酿给他,算是对他的犒劳。
孙广民平时最大的嗜好就是喝酒,见了酒,自然两眼放光,连客气话都没有。接过酒,他对朋友说:“你明天过来取钥匙吧。”
当天晚上,孙广民按朋友提供的图纸,用一个钥匙模具开始倒腾起来。对学机械的他来说,配钥匙这种事真不算什么,用他自己的话,不吹牛地说,除了保险柜上的密码锁,其他的锁,他用一根细钢丝都可以打开。或许是朋友酒后听到他有如此绝技,才找上门来让他演示一下。果然,孙广民没费多长时间就把钥匙给做好了。第二天,他交给朋友时说:“如果打不开,可再来找我。”说完这句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相信我的技术,只要图纸型号不错,在我手里就没有打不开的锁。”朋友接过钥匙,连声感谢。
钥匙配好后过了几天,孙广民就把这事儿忘了。当他独自把两瓶徐州佳酿喝得快见瓶底时,几个穿警服的人突然来到工段,将他“请”进了公安局的审讯室。
原来,矿务局下属的一个厂财务科被盗,经市公安局和矿务保卫处全力侦查,很快锁定了犯罪嫌疑人。抓获后一审讯,嫌疑人就把用孙广民给财务科配制钥匙进行盗窃的事供了出来,并提到为了能配钥匙,还特地给孙广民送了两瓶徐州佳酿作为回报。因此案盗窃金额巨大,孙广民被判处劳动教养两年,送往新疆西戈壁劳教农场进行改造。得知自己被劳教并要被送往遥远的新疆,孙广民连声喊冤叫屈:“我只不过帮人配了把钥匙,又不知道他们是要去盗窃,怎么就成了同案犯?”法官对他说:“正因为有你配的钥匙,他们才能盗窃。在这起案件中你还接受了酬劳,那两瓶徐州佳酿你收下了,不错吧?你们不是共犯那是什么?”听完法官的话,孙广民无言以对。虽然法官说得确实有理,但孙广民觉得自己还是非常委屈,想想自己也真是糊涂,不动动脑子,小家小院会用那么大的铁锁吗?怪只怪自己还是贪图那两瓶酒了,此时说什么都太迟了。
孙广民很快被送到了西戈壁劳教农场。当然,那个在矿务局医院常在嘴里哼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的小护士,这辈子也不愿再见到他了。
孙广民在西戈壁劳教农场待了两年,期满后,正逢西戈壁农场大开发缺人手,他们这批新生人员也就成了农场职工。
2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孙广民不久成了我家的邻居。这是因为我们家房子西头是连队的两间办公室,而孙广民被连队指导员安排住了进去。这一安排让连队许多职工一下子摸不着头脑,疑惑这个新生人员有什么来头,刚来连队就能住进最好的房子。要知道,那时候连队东干大渠的西边还有不少地窝子,连队单身职工都住在那里,而且和孙广民一同释放的新生人员全部被安置在了那里。
说来孙广民住进办公室也全靠他的看家本事,可谓知识改变命运。那时他刚来没几天,连队召开职工大会,在门前的桌子上摆了个扩音器,可那话筒里却传不出声音,以至于连长在人们的嚷嚷声中布置完了工作任务。散会后,孙广民没有马上离开连部,而是指着扩音器对连长和指导员说:“这东西我能让它响。”指导员说:“真的?”他说:“能行。”指导员说:“这东西我送去场部修了好几次,场部搞维修的人说里头什么管子烧坏了,接不好线路,有时能响,有时又不响,关键时候老掉链子。”孙广民说:“交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掉链子。”孙广民当场就把那扩音器给拆了下来,把几根细铜丝缠缠绕绕。不到一个小时,他对连长和指导员说:“现在你们试试,保证响声能传遍整个连队。”连长似乎不信,对着话筒喊了句:“全体集合。”那扩音器连着外面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这一声“全体集合”把屋里屋外的人吓了一跳,响声之大出乎人的意料,连队几个领导方才觉得这孙广民不是吹牛之辈。修好喇叭没几天,场部广播站在各连队开通广播,这就需要固定专人负责线路检查和定时开放喇叭。连长和指导员从孙广民修扩音器一事中知道孙广民肚子里有东西,再到农场劳资科一打听,原来这孙广民是一个学机械出身的,怪不得懂扩音器呢,便决定将这开放、关停广播喇叭的好差事交给他干。但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这么重要的岗位安排一个新生人员,出了事谁负责?必须提高警惕,对他有所防范,因为虽然他现在新生了,但思想深处,改造是否触及灵魂谁也不知道,必须长期接受连队职工的监督改造。
连队指导员政治觉悟高,他说:“我们这是用人所长。国民党那么多俘虏我们都可以改造过来,何况他一个劳教犯呢?既然孙广民现在是我们连队的正式职工,我们就应该用其所长。再说,连队有谁这方面比孙广民强,本事比孙广民大?”
连长接着说:“这事就不要左研究右讨论的了,就按指导员说的让孙广民先干着,干得好就继续干,干不好随时可以撤换嘛。为了不耽误每天早、中、晚放三次喇叭,就让孙广民住在连部吧,晚上为连队值班。”就这样,孙广民从刚搬入没几天的地窝子卷起铺盖搬进了连部。这让在大田地干了好多年的一些职工非常眼红、妒忌,可又无可奈何,只有叹自己手里没有“金刚钻”。
不过,没多长时间,连队的人就对孙广民好感骤增,这是因为孙广民手非常巧,用职工的话,他可是个能人。不要说扩音器、广播喇叭,就是谁家的收音机坏了,马车、牛车的轮轴坏了,自行车的链条断了,车胎漏气了,只要招呼一声,他都会很热情地给你收拾好。而且,他还有一个当时大家都离不开的手艺——给人理发。那年月连队职工家庭很少有理发推子,职工一般几个月才能到场部的理发店剪头。如果忙不过来,就随便让家里人用剪子给铰一下,至于是否好看,没有人顾及,因为大家都剪得长短不一,凹凸不平,所以也就不存在谁笑话谁了。从我小时候记事起,家里人的头发都是母亲用剪刀给我们剪的。姐姐妹妹们的还好收拾,扎上辫子剪不剪也没什么,可我和父亲就不能留那么长了,每隔两个月我们的头发都会被母亲用剪刀剪去一些,然后飞快地跑到连队水井边用洗衣粉在头上搓洗一遍,当时感觉也挺精神。孙广民的到来,使整个连队的理发问题彻底得到了解决,无论男女老少他都认真对待,不仅分文不取,样式比场部理发店戴着眼镜的专业师傅弄得还养眼耐看。有一次连长去场部开会,刚好新理了发。场长一看说:“这头发剪得好,咱农场理发店的师傅换人了?”连长哈哈一笑说:“这可不是场部理发店的手艺,是我们连队一个职工的杰作。”场长说:“不错不错。”散会后,场长特意赶到我们四连,让孙广民在他的脑袋上认认真真展示了一下手艺。事后场长照了下镜子,嘴角微笑,看来很是满意。场长进一步对孙广民有印象、有好感是因为一台康拜因收割机。那是西戈壁农场购买的第一台收割机,在麦地里割了半天后就趴窝了,康拜因机手是刚培训回来的,是个半吊子的家伙,对趴窝的康拜因束手无策,师里机务处的人又不能马上来,这可急坏了场长。正巧,那天康拜因是在我们连队割麦子,让孙广民又一次展示了他的技能。他拿着说明书看了一阵,最后还真被他爬上爬下地给捣鼓好了。望着又在麦地里突突穿行的康拜因,临走,场长不仅向孙广民伸出了大拇指,还特别与他握了手。场长和职工握手,在西戈壁能享有这份待遇的人不多。即便有,也是每年年底评选出的先进上台领奖时才有,但上台领奖的又不是你一个人,颁奖的也有好几个场领导,是否能遇到场长颁奖时握手,那也凭运气。可孙广民仅凭修好康拜因这招便很容易地让场长握了他的手。
3
孙广民和我们家做邻居也是很有缘分的,因为我父母和他的老家都是江苏徐州,是真正的老乡,他们说话的语言神态、口音都极为相似,特别是有一天孙广民吃了我母亲在铁鏊子上摊的韭菜煎饼,那真是让他边吃边流口水。他说,来新疆好几年了,梦里都想这煎饼的香味呢。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正用一个竹片刮面糊糊的母亲说:“这有一大盆糊糊呢,敞开肚皮可劲吃,不着急,你慢慢嚼,别噎着了。”
那时候,我们家来到这个连队也就五六个年头,这是父母第二次来疆,也可以说心情正处于低谷时期,因为他们在家乡实在是混不下去了,才不得已又跑了出来。当然,他们的身份比孙广民好一点,常自嘲是自流来疆人员,俗称“盲流”。父亲那时正是落魄之际,虽然肚子里有不少墨水,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在连队当农工,不愿与人多说一句话,不似母亲天生是个大嗓门,属于自来熟那种人,家里大事小事也多半是母亲出来扛。小时候,觉得母亲做事泼辣,甚至有点霸道不讲理,感觉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不像个一家之主。长大了,才明白母亲那时的苦心,那是母亲心疼父亲,怕父亲委屈。母亲知道,读了十多年私塾的父亲属于文化人,脸皮薄,如今沦落到在西戈壁太阳下,在大田地里挥汗如雨,他心理上还是不能适应,难免会觉得憋屈,因此,在连队抛头露面的事情基本都是由母亲来做。话说回来,当时在西戈壁生活,是不需要父亲那些唐朝、宋朝的故事和传说的,很多时候需要力气和拳头说话。
孙广民和父亲可以说是一见如故,两人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像是遇到了知音,相见恨晚。特别是两个人在喝了几杯“黄汤”(母亲对酒的称谓)后,更是有着说不完的话题。说到伤疤处,两个大男人竟然还会冒出几滴眼泪。母亲看不惯男人掉眼泪,她说男人流泪是懦弱的表现。特别是当孙广民痛哭流涕地说,自己的黄金时代就要埋没在这沙漠戈壁,感到没有前途时,母亲用锅铲子敲着锅沿说:“来西戈壁的人这么多,别人都能活,你怎么就不能活了?把你的黄金时代留在这儿有什么不好?”
因为手巧,孙广民在我们连队生活得很滋润,大伙有求于他的地方多,自然落得个好人缘。特别是夏收、秋收季节,割麦子、割水稻、割牧草、割玉米秆、割高粱秆,干这些农活老钝镰刀,连队有些家里没有磨石或对磨镰刀不在行的人,因为镰刀钝,不仅影响速度,而且还把他们累个半死。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孙广民因为负责放广播喇叭,平时也就有了空闲时间,他把连队的一条长磨石搬到办公室门前的白杨树下,职工们晚上收工回来,只要把镰刀往办公室门前一放,第二天早晨上地去取,保证那把镰刀锋利无比。凡使用过孙广民磨过的镰刀的职工都不由自主地伸出大拇指,这使他在连队赢得了不少好名声。
又过了几年,随着连队小孩子逐渐增多,农场中心小学已无法满足全农场适龄孩子的上学要求,农场决定在各连队开办小学。开办小学对职工来说是件好事情,大家都很高兴,纷纷称赞农场党委为职工办了一件大好事、大实事,孩子不用再跑远路了,在家门口就能读书,家长也不再担心路途上的安全,这算是彻底解决了职工的后顾之忧。
农场虽然决定在连队开办小学,但一下子却无法提供那么多的师资力量。算算全场几十个连队,每个连队小学最少需要5名教师,那全场就是200多名,可是来西戈壁种地的人中能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人却没有多少。对于这次选拔老师,我父亲也曾满怀希望地努力过,但因为他只念过私塾,不懂拼音、代数的先天不足直接就把他挡在了门外。母亲看着父亲布满愁云的脸说:“教不成书就教不成吧,在大田里干活也死不了人。”
父亲一心渴望教书的愿望没能实现,而这对孙广民来说却是轻松得没费一点力气。开始,连队上报推荐的教师名单中也没有孙广民,而是有一位和连队干部沾亲带故的老乡,那人没上过几天学,履历上填的是高小毕业。名单报到场部,场教育部门逐个进行审查,并在农场办公会上进行专项汇报。曾让孙广民理过发的场长听到我们连队推荐的这个高小毕业名单时,扬了一下眉,说:“让一个小学毕业的人来教小学这怎么可以?他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还不够他自己用的,这是教育下一代的问题,可不能马虎了。种庄稼这季不行还有下一季,但培养孩子可是百年大计,不能给耽误了。如果四连没有合适的人选,教育科可以从别的连队抽调。”教育科科长说:“场长,您也知道咱们农场的现状,选种地的人手那没问题,成百上千的都有,可这能在黑板上写字的真不好找,现在的名单都是矮子里头拔将军,好不容易找出来的,别个连队也没有可调剂的。”场长看了看教育科长,随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一摸让他猛然想起了孙广民这个人来。他说:“四连不是有个有大文化的人,那个叫孙广民的不是中专毕业吗,让他当小学老师还不是绰绰有余。”教育科长说:“孙广民我早就考虑过了,但他是个解除劳教人员,当教师怕是不合适。”场长说:“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过去打仗,国民党部队的投降人员还为我所用,现在让个新生人员当个小学教师有什么问题?”场长一锤定音,孙广民就从一个连队打杂的即将成为“以公代干”的教师。连队有人愤愤不平,这个劳教犯运气太好了。
人们常说福祸相随。孙广民自来到我们四连,可以说好事不断,挡也挡不住,不仅没有下大田劳动一天,而且还这么容易就当上了“以公代干”的人民教师,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这孙广民可真是走了狗屎运了。但孙广民的祸也随之而来了。
当时和孙广民一起解除劳教到四连落户的有四个新生人员,这四个人在西戈壁劳教农场时就相识了,到了四连,孙广民被安排到连队放喇叭,这三个人被分配在大田地里劳动。不过,孙广民有空闲时也会到那三人住的地窝子里去聊聊天。因为都是单身汉,节假日无处可去时,几个人还会相约喝上几杯酒,每逢回想起各自的遭遇,觉得酒最能安慰自己。现在四人中只有孙广民混得最好,虽在连部打杂,但挣的工分一点都不比他们少,所以每次喝酒的钱大部分也都是孙广民掏腰包。得知这次孙广民又当了教师,几个人决定给孙广民庆祝一下。他们从一个连队职工家里买了只鸡,煮了一锅,晚饭之后几个人围着锅里的鸡就喝了起来,这一喝就喝到了大半夜。半醒之际,有个叫姚斌的拿出一个小收音机对孙广民说:“我这个小匣子坏了好几天,你帮我瞧瞧,为什么不出声音了。”孙广民接过那个小收音机,摆弄了几下,说:“没有坏呀,可能是你调的频率不到位,所以听得不是很清晰。”孙广民说着话就开始扭动收音机的旋钮。这一扭突然扭出一个和大家平时收听的广播不同的声音——“亲爱的中国同胞,你们好!”几个人面面相觑,这声音还从来没有听过呢。再往下听几句,发现是专说中国现如今什么什么不好的话。孙广民脑子反应快,赶紧把旋钮拧开,一同围着吃肉的几个人虽然都喝了酒,但刹那间仿佛都酒醒了。这就是连队干部经常敲打的,不许收听的“敌台”,而他们几个人今天却实实在在听了“敌台”。几个人顿时吓出一身汗,孙广民说:“这事儿千万不能透露出去,否则我们几个都要进局子。”几个人连连点头。酒是喝不下去了,一锅美味的鸡汤也没心情喝了,孙广民便匆匆返回了连部的宿舍。躺在床上,孙广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心里暗暗祈祷,这事可千万别让人知道呀,收听“敌台”那是大罪呀,不仅仅是劳动教养改造,那是反革命罪,要判重刑的呀。
一夜未眠,孙广民最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第二天还没吃早饭,场部就来了几个人,他们把孙广民“请”进了农场保卫科。在保卫科,那个像瘦猴一样的保卫科长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不慌不忙地卷着莫合烟。当他抽完了第三根莫合烟后,还是一声不吭。这时孙广民心里发毛了,莫不是昨天晚上的事他知晓了?农场人都知道谁被“请”进了保卫科,那准是摊上事了,谁没事会和保卫科打交道啊。好在孙广民在劳教农场待过几年,没有惊慌失措,他试探地问:“领导,你们把我喊过来有什么事吗?”保卫科长对他这号人见惯了,十分了解这些人的心理状况,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翻看桌上的文件。见保卫科长对他的问话没有理睬,孙广民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做什么了,只好呆呆地站着。保卫科房内的另外两个干事和他们的科长一样也闷头抽烟,一言不发,房内安静得连蚊子叫都听得见。
原来,昨天晚上孙广民刚离开地窝子,姚斌几个人就商议,孙广民收听“敌台”的事如何办?他们几个在劳教农场待了几年,深知劳教不是劳改,但就是那种滋味也是非常难受,好不容易熬出头了,现在成了农场的正式职工,身份有了变化,正是努力要求进步的关键时期,如果对这个事情不报告,那肯定有同流合污之嫌,搞不好有人说他们是有组织的活动,被打成一个什么“反动组织”,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况且,这事是孙广民个人所为,我们不能替他背锅。”姚斌说,“这种事瞒是瞒不过去的。我们现在去农场报告,说明我们有觉悟,敢于和孙广民这样的坏人做斗争,警惕性高。如果不报告,哪天被别人举报了,那我们就是孙广民的同犯了。”几个人为了撇清自己,天还没亮就一起赶了五公里多路,向农场保卫科报告了事情的经过。保卫科长一听,感到这可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赶紧安排手下把孙广民立即带到保卫科。
此时天气已立秋,但孙广民头上和脸上还是不由得冒出了许多汗珠,站立的腿也不由得打战。他想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下汗,但随手摸了下口袋,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用衬衣的袖子擦了擦额头。
保卫科长在部队集体转业开发西戈壁农场前是团侦察连的连长,虽然脱下了军装,但搞侦查那行可是一点都没生,手段也极为老辣,一般案子不用费什么劲儿,这些年在西戈壁农场也破获了好几起重大的凶杀案,抓获了潜藏的国民党特务、土匪等。农场的场长,也就是他在部队时的团长曾表扬说,他这个保卫科长算是实至名归。对于面前的孙广民,他清楚这种人,只要把他晾在那儿几个小时,你什么也不问,他都会乖乖地张口。
事情显然如保卫科长所愿,在保卫科站了两个多小时后,孙广民就结结巴巴地将昨晚上几个人如何喝酒,姚斌的收音机坏了,他如何修理,如何在拧波段时,不小心听到了“敌台”,一五一十地都做了交代。听完孙广民的话,保卫科长依旧面无表情,挥挥手让人把孙广民先押到隔壁房间去等候处理。
孙广民被押出去后,保卫科长快步来到了场长办公室。场长正和手下生产科的几个人谈事,见他走了进来,知道准没好事,便先散了会。保卫科长跟随场长多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也知道孙广民的情况(所有劳教农场的新生人员在保卫科都有案卷),知道孙广民给场长理过发,修好了康拜因,场长十分看重这个人。现在孙广民出了这么个事,他必须听取场长意见后,才能决定如何处置。
场长听完汇报,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嘴里骂道:“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不是找死吗?要是上纲上线,不会轻判的。这人肚子里确实有东西,有点可惜了。”
听场长这么一叹气,保卫科长眼珠子一转,他说:“这事说起来可大可小。大呢,就是想投敌叛国,小呢,这偷听‘敌台’谁也没听见,就他们几个新生人员当时喝了酒,没听清楚是什么台,怕是有什么误会才来报告的,这事不就完结了。还有,我们农场现在是全兵团模范农场,要是出了这么个事,对农场也无光啊。”
场长的眉头在保卫科长的说话声中逐渐舒展开来。他说:“你这家伙脑子就是灵光。对,为了我们农场的荣誉,不要说这事没有发生,就是真有,也要想办法处置好,不能给我们农场抹黑。这样吧,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只是出了这样的事,孙广民这个教师是当不成了,让他好好接受教训悔改吧。”
我母亲得知孙广民要去学校当老师,心里为这个老乡高兴,她对父亲说:“哪天孙广民来家,我给你们准备几个菜,好好为他庆贺一下,以后咱孩子上学,也好让他给照应一下。对了,春天出窝的那些小鸡娃也可以吃了,给你们炒一只好下酒。”可是,没几天,母亲又听说孙广民没去学校当教师了,而且他在连部打杂的事也被撤了,改为下放去炊事班劳动,铺盖卷也从连部搬到了渠西边的地窝子。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母亲目瞪口呆。这煮熟的鸭子也能飞?父亲慢腾腾地抽着烟说:“天有不测风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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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广民被分配到炊事班工作后来我家的次数少了很多。这是因为炊事班干活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过去在连队也算是“红人”,受此打击自然心情不好,一下子也拉不下脸来。母亲对父亲说:“这个广民也真是的,不让当老师就不当呗,怎么也不来家里坐坐呢。他也不想吃我烙的煎饼了?”至于是什么原因没让孙广民当成教师,孙广民自己缄口,连队领导也没说其中原因(至于汇报孙广民偷听“敌台”的那几个人,早被保卫科长几句话吓得封了嘴)。保卫科长对那几个人说:“偷听‘敌台’时你们都在一起吧?这事严禁往外说,你们只是在喝酒、吃肉,什么都没听见,明白吗?真要闹出事情,就不是孙广民一个人的事,你们都是共犯。”几个人明白保卫科长的弦外之音,吓得只顾点头称是,哪敢再节外生枝,自找麻烦惹火烧身。不过事后那几个人心里暗自嘀咕:这孙广民不是有什么背景,就是和西戈壁农场的领导有关系,否则出了这样重大的政治事件,还有人为他摆平,看来孙广民这个人水深得很啊。自此之后,谁也不再提起这事,全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孙广民觉得这次没把自己送进监狱,而是下放到炊事班做饭,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他不知道谁为他说了好话,使他逃离了厄运。孙广民非常清楚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他已经做好了被判刑入狱的准备,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躲过了这次劫难,西戈壁对他孙广民可真是有福之地啊。与没有当成小学教师相比,现在就是天天让他去打土块、挖大渠,他也心甘情愿。
那天出了场部保卫科的门,孙广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此时他感觉西戈壁的天是那样的蓝,西戈壁的太阳是那样的温暖,西戈壁的人是那样的善良,他觉得命运把自己安排到西戈壁是老天爷给予的恩惠。所以,当连长通知孙广民到炊事班劳动时,他没一丝不高兴,心情反而变得十分轻松了,他向连长深深鞠了一躬,愉快地卷起铺盖到炊事班报到去了。
孙广民虽然不在连部人模狗样地显摆了,但不能不说他这人的命实在太好了,没了连队放喇叭的差事,却撞上了桃花运。
对于孙广民的婚姻,我母亲是特别在意的,因为母亲认为只有娶了老婆,有了孩子,才算人生。对于孙广民初到西戈壁时的长吁短叹,母亲曾对孙广民不客气地说:“你不要以为来到西戈壁就是老天爷对你不公。我们没人动员,也没人给我们戴大红花,不是也跑了几千公里自愿来到这西戈壁吗?西戈壁能收留我们,让我们有饭吃、有钱挣,作为‘盲流’应该感恩西戈壁收留了我们。”母亲的几句话,让喝了几杯酒的孙广民有点目瞪口呆,他的舌头好像一下子转不过来了,结结巴巴地说:“嫂子,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觉悟,看来你是爱上西戈壁了。”母亲说:“我可不是说大话,主要是想让你现实点儿,西戈壁也是人生活的地方,只要舍得下力气,在哪儿都可以活人。还有你年龄也不小了,不要嘴里老提你那个‘黄金时代’了,梦再好也是梦,你就面对现实,在这儿成家立业吧。”孙广民嘿嘿两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杯酒敬嫂子,嫂子看有合适的,就拉个媒,兄弟这里先谢了。”母亲这人干什么事都雷厉风行又特别认真,见孙广民点了头,立马就给他张罗起来,不仅在本连队寻摸,还托人到其他连队打听。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半年时间孙广民也曾相约和两三个人见了面,但双方都未对上眼。有的嫌孙广民是个“劳教犯”,身份不好,有的是孙广民没瞧上人家,还有一个不仅年龄比孙广民大好几岁,而且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对和带有孩子的女人见面,孙广民有点埋怨母亲,“我孙广民是一不小心失足了,而且这失足还是别人连带的,怎么说我也是个童男子,如今混得相亲找寡妇,以后怎么回老家见父母?再有一结婚就给别人当爹,说来令人耻笑。”但孙广民对母亲的这番热心,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他又有些婉转地对母亲说:“嫂子,姻缘这种事是要随缘的,缘分不到着急也没用。”母亲对自己这几次拉郎配没有成功也觉得操之过急。她回过神来想,这孙广民说的也有道理,虽然他被劳教过,但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呀,连队里有他这样学识的没有第二个人。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然现在看这孙广民是土鳖一个,哪天他咸鱼翻身,说不定能做大事呢。也罢,这缘分慢慢寻吧。
母亲这边对孙广民的姻缘之事不再作为大事来抓管,可没想到孙广民自己却陷入了温柔的陷阱。那是孙广民来到炊事班第三年的深秋,西戈壁土地上一片褐黄,沙枣树、胡杨树上的叶子在几场秋风吹荡下几乎成了光杆杆,残留的几片黄叶也在树枝上瑟瑟发抖,预示着西戈壁的冬天很快就要来到。此时,地里的庄稼已全部拉运到场上,连队的人们忙着在房前屋后晾晒大白菜、土豆、青萝卜等,准备放冬窖储藏。到了这个季节,炊事班的活也就轻松了许多,因为连队有家室的职工开始自己开灶,炊事班做的饭菜主要供应给单身职工。这样,忙碌了大半年的炊事班职工可以调休了。而每到这个季节,也是连队每家每户职工拉运柴火,准备冬季取暖之需的时候。西戈壁的冬天很漫长,每年从10月初到第二年的4月家家户户都要烧火墙,以应对严寒。孙广民这天被连队一个叫桃的女人请去,帮她家去连队西沙包拉琵琶柴。
桃和丈夫刘敬业是1956年春一起从四川老家来西戈壁支边的。刘敬业在家乡时就有一手木工好手艺,到了西戈壁,自然就派上了用场,被安排进了连队木工组。可两年前刘敬业在农场场部修建礼堂时出了事,从正搭建的房顶摔下,又恰巧被塌落的房梁砸中脑袋,当场殒命。可怜的桃那时刚生下孩子未满三个月,整天哭得个泪人儿。虽然刘敬业是因公殉职,由农场每月发给一定的生活费,抚养孩子直到18岁成人,但对桃来说,失去丈夫无异于整个家庭塌了天。每当瞅瞅怀中正吃奶的孩子,她就流泪不止,但又不能随丈夫而去。刘敬业走了,说什么她也得把孩子养大,这可是刘家的独苗啊。连队领导见桃带着个吃奶的孩子,在大田地干活有诸多不便,也是出于对桃的怜悯,便将桃调整到连队托儿所当保育员,这样一来她不仅照顾孩子更方便了,而且也脱离了大田地那些需出体力的活儿。桃对连队领导的照顾心存感激,在托儿所当保育员也尽心尽力,赢得了很好的口碑。过去打入冬的柴火,都是丈夫刘敬业操心找人帮工,桃只要准备好打柴火人的饭菜就是了。可如今丈夫不在了,请人的事只有桃自己出面。好在连队的职工相互都很热心,对桃的遭遇也非常同情,只要桃张口,一般都会应承下来。至于为什么会请孙广民,桃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连队单身汉中,孙广民学问最深,人长得也最帅吧。其实,桃和孙广民的接触是因为孙广民帮她修好了自行车。那次桃的自行车车胎被扎了个洞,孙广民仅用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帮桃补好了车胎,还顺便把自行车上该紧的地方都打理好,链条上了油,不响的铃铛捣鼓得有了响声。桃骑上去,顿时感到比平时轻松了许多。她不知如何感谢他,给钱又不收,后来桃悄悄送给了他几瓶子自己腌的泡菜,吃得孙广民胃口大开,连声称好。就这样两个人慢慢相熟起来,在连队碰面时双方有意无意都会多看对方一眼。那天给桃去西沙包拉柴火的有五个人,马车是连队派的,除赶马车的外,其余四人都是桃请的帮工。孙广民他们打柴火的地点选得不错,那些琵琶柴都是露出地面的毛秧秧头,一镢头下去,就可拉出又粗又长的根块。用赶车师傅的话,是寻到了好地方。当天在太阳未擦黑之前,他们就将满满一车柴火拉到了桃的家门前。卸完柴火后,几个人就被桃请进家门,美美地吃了一顿。桃那年刚三十出头,在连队女人中长得算是拔尖的,虽然常年在西戈壁被毒毒的太阳晒着,被粗粝的风吹着,但好像并没有让她的脸有多少改变,依然显得秀气。四川女人的厨艺是拿手的,尽管都是几样普通的菜,但在桃的精心调配下,不仅养眸,更令人垂涎。只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不到10点,几个人便都起身告辞。孙广民那天没有喝尽兴,见大家出了门,也不好意思多贪几杯,自然也跟着往外走,但是走到门口时,他的手被桃有意无意地轻捏了一下。孙广民虽然喝了酒,但自然明白桃有话要对他说,便放缓了脚步,待那几个人消失在黑夜中,他又飞快地转身跑回到桃门前。他问桃:“有事啊?”桃有点撒娇地说:“你们说走就都走了,这一大堆柴火,我可怎么弄?总不能就这样散乱地在门口放着吧?”孙广民想想,也是,这一大堆柴火要码放整齐,可不是桃这样一个女人能干的事,便说:“那我帮你码整齐了。”说完话,便拿起铁叉码起来。桃要上前帮忙,孙广民对她说:“不用,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弄好,省得弄得你一身灰土。”桃说:“也好,我回屋再弄两个菜。知道你没喝好,回头再端两杯。”把桃门前那一大堆柴火码好,孙广民用了大概两个多小时。此时,夜已深,连队家家户户的灯火都熄了。桃几进几出房门,看见柴火垛码得整整齐齐,嘴角不由抿出了笑。完工后,桃打好一盆热水,让孙广民好好洗洗,又拿出一条新毛巾让孙广民用。几碟小菜是重做的,酒也是刚打开瓶盖的,孙广民在桃频频举杯碰撞下,很快有些似醉非醉了。桃在他眼前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是桃,时而又成了他那个初恋——徐州矿务局医院的长辫子姑娘。最后,他究竟喝了多少酒,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和自己怀里的桃都赤身裸体时,才大吃一惊,心想昨夜的几杯酒就把自己交待给这个女人了。苏醒过来的桃反而没有他那样吃惊,她嘻嘻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童子鸡呢,什么都不懂,还要人教,说来是我占便宜了。”
孙广民没有想到自己会和桃走到一起,因为桃曾经给连队的人说过,她现在没心情考虑再嫁人的事,就是再嫁人也不嫁西戈壁的人。看来说过这话的桃食言了。孙广民当天晚上把他和桃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挺好的,桃那女人不错,心灵手巧,长相也好,在西戈壁能挑到桃那样的女人也算是可遇不可求呢。”
5
孙广民在爱情里沉醉没多久,他又一次出事了。
那是又一年夏天,麦收的季节。连队每到这个时候,也是炊事班最忙的时候,连队职工几乎没有自己在家做饭的,大人小孩都到连队食堂打饭吃,连队食堂也就想方设法改善伙食,有时候会杀牛、杀猪、宰羊、宰鸡,炖上几大锅,隔几天还会炖上点鱼。但那一年由于上游的西戈壁水库春天雪水漫灌,为保护水库安全,水库开闸泄洪,把连队东边的邓家沟海子几天之间扩大了好几倍。邓家沟原来是条自然沟,各种鱼类丰富,也可以说是农场的一个天然渔场,过去无论撒网、垂钓都颇有收获,泄洪之后,由于水面扩大了好几倍,水深也增加了好几米,原先在沟里游来荡去的鱼一下子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连队那个很有捕鱼经验的老刘头,连着在邓家沟边撒了三天网,竟然都没捕上几条鱼。他叹着气说,这水面太大了,今年想吃鱼难了。
孙广民听了老刘头的话,心里琢磨开来:这邓家沟的鱼肯定还在这水里,只不过用过去的捕捞方式难以打捞上来。他想起在老家骆马湖曾有人用炸药炸过鱼,而且那些鱼大多是被炸药震晕的,捕捞上来放入水中过不了多久又会活过来。因此,孙广民问炊事班一个叫小赵的小伙子:“连队可有雷管,咱们可以去邓家沟炸鱼。”小赵说:“管民兵排训练的副连长那儿应该有,每年冬季连队民兵都要搞爆破这一项,他那也许有剩下的。”孙广民听了很兴奋。中午吃饭时碰到副连长来打饭,他就问了副连长雷管的事。副连长说:“你问这干吗?”孙广民就把想到邓家沟炸鱼给连队食堂调剂伙食的事给他说了。副连长觉得这事很新奇,因为还从没有人到邓家沟炸过鱼,便问:“这能行吗?”孙广民说:“准行,我们老家骆马湖一眼望不到边,在那儿都使用炸药炸鱼多少年了,更何况这小小的邓家沟海子。”副连长说:“雷管倒是还有十几个,但炸药都用完了,没炸药,光有雷管也没用啊。”孙广民笑着说:“咱们又不是干别的,就是炸个鱼嘛,又不需要什么烈性炸药,自己就可以造炸药。”小赵见孙广民说得轻巧,就问:“我们真的可以造炸药?”孙广民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小赵立马瞪起了眼睛,“这还不算难事啊!哎,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都懂呀。”孙广民解释说:“这挺简单的,去木工班弄点锯末,找点硫磺、木炭,没有硝石可以用尿素代替,只要配比合适,搅拌在一起就是炸药。”“乖乖”,小赵赞叹说,“你可不是一般人,真是有大学问,这世上还有没有你搞不懂的东西?”在小赵的配合下,没几天孙广民就成功地“造”出了几公斤炸药。他把炸药都装入炊事班盛油用的空铁皮桶里,又把从副连长那儿要来的雷管小心翼翼地置入其中,接上长长一节导火索,这几个铁皮炸药包就算弄好了。小赵这几天跟着孙广民忙前忙后,也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他见大功即将告成,中午特地从商店买了两瓶酒算是犒劳自己。他和孙广民两人也不用酒杯,就用炊事班的白瓷缸子,一人一瓶正好倒完。两人吃着食堂连皮也未削的黄瓜,不到一个小时就各自将一斤酒倒进了肚子里。
喝完酒,两人赶着炊事班拉水的毛驴车,很快来到邓家沟边。夏季是邓家沟最美的季节,在海子的岸边和水面长满了密匝匝的芦苇和红柳,此时芦苇正在抽穗,在风的吹拂下如少女的秀发,轻柔明丽。而一丛丛的红柳开着粉色的花朵,如片片云锦,几只小鸟时不时会停落在红柳的枝条上发出哨鸣,稍一惊动又飞向远处。由于水面的扩大,过去被困在狭长的邓家沟海子里的鱼儿有了自由活动的空间,在深蓝色的海子里,不时地上蹿下跳,拍出哗哗的响声。
孙广民和小赵选择了一处长满芦苇的凹型水面。这里是以往人们爱垂钓的地方,也是海子的天然弯道,有点类似于在水面横拦了一道坝,即便有风,波纹也不大,钓鱼的浮漂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两人往海子里撒下了鱼食,决定从这里下手。
随着炸药包掷入海子里,不久便听见轰的一声巨响,那掀起的水浪足有二三十米高。小赵兴奋地拉着孙广民的手说:“成功了,成功了,你可真厉害呀。”孙广民说:“厉害不厉害,能炸着鱼才算数呀。”孙广民和小赵坐在岸边抽了一会儿烟,待水面完全平静下来,两人的眼睛不停在水面搜索,发现炸的大鱼不多,倒是那些鲫鱼、白条翻着肚皮,白花花地漂在水面一片。
小赵要划胡杨木的筏子去捞鱼。孙广民说:“稍等等,咱们再放一炮,我就不相信没有大鱼。”小赵兴奋地说:“很不错了,你没看水面白花花的,已经是大丰收了。”孙广民说:“我刚才想了一下没有炸出大鱼的原因,是因为这炸药的导火索太长了。你没注意到吗?咱这炸药包扔到水里有一分多钟才起爆。就这一分多钟,水中扔了个那么重的东西,鱼又不傻,听到这声音不等炸药响都逃了。如果这导火索再短些,炸药包沉落水里就爆炸,那些大鱼想跑也来不及呀。”
两人又找了一片水面。刚才是小赵点的导火索,孙广民扔的炸药包。这次为了控制好扔炸药包的时间,孙广民让小赵退到10多米之外,他决定自己点火自己扔炸药包。当孙广民将导火索点燃后,他把那个铁皮桶高高举起,虽然导火索吱吱地冒着火花,但他的脑海中好像始终停留在那个最好控制的时间段内,直到炸药包在他手中炸响,他“嗷”的一声惨叫后倒地。小赵被爆炸掀起的泥土所覆盖,也幸亏他按照孙广民的要求趴在一条土沟里,否则的话,炸药包的铁皮桶飞出的铁片也不会饶过他。小赵从烟雾和灰尘里听到孙广民的惨叫声,明白出大事了,从沟里一跃而起,几步就来到孙广民面前。此时,孙广民的旁边已被炸出一个坑,他浑身是土和血,满脸血肉模糊,已分不清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了,开始还有哀号声,后来就昏死过去了。小赵发现他举炸药包的那条胳膊已经被炸飞了,鲜血从断臂处直往外冒,好在小赵在民兵训练时学过战地伤员的救护,赶紧将自己的衬衣撕了,把孙广民的断臂处紧紧捆扎起来。待小赵把因炸药包的响声惊得四处乱跑的毛驴车赶过来时,连队正午睡的人听到响声,从住宅的地方朝邓家沟海子边跑来。大家伙见此情景也顾不得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慌忙将孙广民抬上了毛驴车。这边也有人已报告了连队领导。此时,正好连队麦场上有场部派来运粮食的拖拉机,连长说:“救人要紧,粮食先不要拉了。”于是半死不活,已说不出一句话的孙广民被送进了场部医院。场部医院的院长看了伤情,觉得没办法处理,又赶紧把他送到师部医院抢救。
6
在师部医院住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孙广民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可是他的右胳膊没了,一只耳朵也被炸药包飞起的铁皮给削去半截。因为这属于重大安全事故,农场保卫科长在孙广民苏醒后半个月又和他见面了。此前保卫科在连队进行了调查,原来这次是因为孙广民想给连队食堂改善生活,才酿成了悲剧。所以当见到孙广民脑袋裹满纱布,只露出两个转动的眼睛时,他动了恻隐之心,没有给他上纲上线。说实话,若不是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孙广民那副惨相,就凭个“私造炸药”的罪名就可以让他进监狱。
孙广民在医院治疗期间,给他提供了雷管的副连长倒了霉。副连长因私藏武器(雷管)而被撤销了职务,下放到连队当农工,场武装部的部长也受到记过处分。和孙广民一起去炸鱼的小赵则被扣发了三个月的工资。对孙广民的处分,不能因为他躺在医院就不处理,鉴于他对自己所犯错误的深刻认识,为吸取教训,挽救本人,农场决定给予孙广民留场察看一年的处分。
孙广民对农场给予自己的处分,觉得又一次出乎预料。虽然炸伤的是自己,但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就是把他从农场职工队伍中开除他也无话可说。特别是副连长因为这事被撤销了职务,由干部变成了职工,这简直是毁了一个人的前程,他感到万分难过,可他又无办法扭转。伤好后,每次见到副连长,他都是绕着走,觉得此时说什么话都是多余。
伤好出院后,孙广民依旧在炊事班上班。因为一只胳膊没了,他的任务就是每天赶着驴车到自流井给食堂拉水。当然,经历此番事情之后,他的话少了许多。
虽然孙广民失去了一条胳膊,但桃对他的感情却没有变。连队有好心人劝桃,“这人一条胳膊都没有了,你还图他个什么?”桃说:“图什么,什么也不图,现在他一条胳膊都没有了,看着就让人可怜,我不陪伴他还有谁愿意陪伴他。”还有几个过去对桃表露过心意的单身男人觉得现在有了机会,老是在桃面前晃来晃去,桃权当没有看见。孙广民在医院躺着时,她就利用休息日抱着孩子往师部医院跑。待回到连队时,孙广民一天三顿饭和家务活也都由桃承包了,桃的做法让连队的单身职工很是羡慕。也不知这孙广民前世从哪儿修来的好福气,让这么个漂亮女人心甘情愿地伺候他。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孙广民和桃商量着准备当年“十一”办婚事。其实,在西戈壁连队办婚事很简单,过去是两个单身职工把铺盖合在一起就是新家,现在是桃有房子,孙广民只要把行李搬到桃现在的家中就行了。和孙广民结婚,桃只提出一条,那就是孙广民这辈子都必须对妞妞(桃和刘敬业的孩子)好。孙广民连连点头,说:“我会把妞妞当作自己亲生的,决不会让她受丁点委屈。”
正当两人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时,不幸又降临在了桃的身上。那天下午,桃带着托儿所大班的二十几个孩子在麦地里采拾麦穗。虽然这些孩子只有五六岁,但培养孩子自幼爱劳动是托儿所一项重要的内容。目的不在于孩子的麦穗拾了多少,而是让孩子明白每粒粮食来之不易,以及父母干活的辛苦。那天桃带着孩子在麦地里拣拾了两个多小时,见孩子的小脸上都流着汗,每人的小筐里都有了麦穗,便招呼孩子去路旁的林带里休息。有七八个大点的孩子一听说休息,呼啦啦就往路边林带里跑,还有的跑到了路的中央。这时远处有人大声喊:“马惊了,快闪开!”桃抬眼一看,只见四匹马拉着满满一车麦捆在马路上狂奔,而马路中间三四个孩子见马车朝这里跑来,不仅不躲开,反而傻傻地站着。桃嘴里说声不好,便箭一般地飞奔过去,把几个孩子推向路边,而她自己却被马车从身上碾了过去,当场停止了呼吸。原来,那受惊的马匹是被路边沙枣林里的一群马蜂蜇得狂奔,赶马车的师傅早已被甩出车外,谁也无法控制,直到马车跑进一条排水沟,车轱辘陷进泥水拉不动了才停下来。
得到消息的孙广民立马跑了过来。他抱起在血泊中的桃,使劲喊着桃的名字,可是这个给予了他爱情的女人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埋葬桃后,孙广民住进了桃的家里。他对妞妞说,从此以后他就是妞妞的亲生父亲。抱着妞妞,看看怀里妞妞乖乖的样子,他对自己说,这一生都要兑现对桃的承诺。
桃走了之后,孙广民倒是经常往我家跑,一来就让我母亲给他摊煎饼。如果有空,母亲都会满足他这一要求。因为桃不在了,母亲还想为孙广民寻个老婆,成个家。但孙广民已经没有这份心情了,他说:“嫂子,这事你就别再操心了,现在我有妞妞就是有了家。”过去孙广民一上我家,无论饭桌上有无下酒的菜,他和父亲必然要端上两杯,可自从炸鱼把自己一只胳膊炸没后,他决心戒酒了。他说,这些年自己所遇到的这些倒霉事都和酒有关,当初不是贪那两瓶酒,自己也不会被送到西戈壁;不是和那几个从劳教农场出来的“朋友”一起喝酒,也不会发生偷听“敌台”的事;而这次不是因为炸鱼喝酒,自己也不会丢掉一条胳膊。在医院病床上,他仔细回忆了那天炸鱼的经过,他觉得一定是因为中午喝了点酒,才造成了他对时间把握上的误判。他在导火索点燃后的几秒之内就应该把炸药包扔进海子,可当时,由于酒的原因,他意识中的几秒时间肯定延长了一倍,就这样本应扔进海子的炸药包在他的手中爆炸了。当然,他没有将自己的怀疑讲给保卫科的人听,因为这仅仅是自己的猜想,但自此以后他发誓再也不沾酒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10多年过去了,转眼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也就是这一年,父亲利用冬季搓草绳的时间开始写家乡抗战时期的一些故事。刚开始写时他只是觉得要把自己肚子里的墨水显示出来,这些年来在西戈壁,空担了一个文化人之名。母亲对父亲写作大为支持,她对我们说:“父亲每天搓草绳的任务由我们来完成,让他安下心来编故事。”母亲不懂什么叫小说,她把父亲写的文字一律称之为故事。就这样,整整一个冬天,父亲竟然写出了一部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说起来父亲还是很幸运的,他的那部小说投寄给一家出版社不久,出版社就派编辑来到了西戈壁农场,在我家那个如地道般拐了三道弯的房子里待了两个多月,每天吃着母亲摊的煎饼、腌的咸菜,喝着苞谷粥,直到父亲的书稿改写工作基本完成才放心地离开。半年之后,父亲写的这部名叫《沉浮》的小说正式出版。西戈壁连队一个默默无闻的职工竟然不声不响地出版了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对于农场来说真有点不可思议。那部书的出版,也改变了父亲的命运,他被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授予“自学人才”称号,师组织部特批解决了干部指标。来到西戈壁当了20多年农工后,父亲转变了身份,扔掉了在大田地里干活的铁锹,走进西戈壁农场的机关办公楼,成了农场广播站站长。孙广民很为父亲高兴,他说:“有句话怎么讲,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老哥你这块金子遇到好年头了,想不灿烂都不行啊。”
父亲这部书的出版改变了他人生后半辈子的命运,而孙广民后来的变化是我们西戈壁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西戈壁农场有一个砖厂,所烧制的红砖是为了满足农场基建的需要。在大锅饭年代,由于烧砖不计成本,盈亏都在农场财务的账上挂着。改革开放以后,农场所建的食品厂、酒厂、肥料厂、砖厂、渔场、煤厂、种畜场等也都转换机制,实行承包经营。砖厂由于还是过去的管理模式,穷得连职工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几百名职工集体到场部要生活费,而农场几百名干部竟然没有一个愿意出头到砖厂任职。在此情况下,农场决定公开招聘人才。大喇叭里连续几天播送了招聘启事,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来报名。直到第四天,报名截止的最后期限,甩着一条胳膊的孙广民出现在了农场组干科。他说,他要去承包砖厂。组干科长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看了他一眼说:“就你这一条胳膊,连个砖坯都码不好,别胡闹了。”孙广民不慌不忙地说:“我怎么是胡闹呢?厂里的招聘启事喇叭广播了几天不假吧?谁说一条胳膊的人不能承包呢?你们不能看不起残疾人。实话给你说,我把这些年的积蓄都从银行取出来了。”孙广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我的承包押金。如果砖厂亏损了,就拿这个顶账。”组干科长见孙广民认真的样子,就说:“这事你别着急,我得向场领导汇报,最终怎么定,还得党委会决定。”孙广民说:“那好吧,我回去等消息。”
组干科长不敢怠慢,把孙广民来应聘,想承包砖厂的事情在党委会上做了汇报。西戈壁农场现在任职的场长、政委都是新调来的,对孙广民过去的历史也不甚清楚,他们问组干科长:“除了这个少了条胳膊的孙广民,西戈壁就找不出第二个愿意应聘的人了吗?”组干科长摇着头说:“都知道那是个烂摊子,没人敢揽这个瓷器活。”
农场政委说:“招聘是党委会决定的事,不能说话不算数。既然只有孙广民来应聘,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或许这个少了一条胳膊的人,还真有什么扭转乾坤的本领,能使砖厂起死回生呢。”
孙广民为什么对承包砖厂有兴趣,那是因为他那几年对砖厂的经营情况了解得非常清楚。砖厂亏损的原因主要有两条:一是煤和人工脱坯两项成本太大,占到总成本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二是职工还在吃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没有实行按劳分配。要想使砖厂扭亏为盈,必须在这两个方面下功夫。这些年孙广民没事就围着窑转圈。这或许是和他天性爱动脑子有关。他从烧窑的流程中发现问题后,又到西戈壁周围的几个砖厂转了好几次,发现目前的窑未能充分利用燃烧的火力,造成煤的极大浪费。根据西戈壁连队冬天家家户户要烧火墙取暖的原理,他开始设计新的烧砖窑,并坚信这种窑的出现将是对传统砖窑的一次革命。如今农场对砖厂实行承包经营,他觉得这是上苍赐给他的一个重要机会,他必须牢牢抓住。
孙广民成了西戈壁砖厂的经营承包者。承包合同对他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三条:一是三年内扭亏为盈;二是按月发放工资,职工年收入不得低于农业一线;三是盈利后的所有利润归经营承包者。孙广民对这份承包合同很满意,尤其是第三条。为了使砖厂能快速投入生产,孙广民在连队还借了些“高利贷”。当然,他没有用高息这个词,而是说入股,有了钱大家赚。连队职工对孙广民这个人还是信服的,知道他肚子里有学问,办事靠谱、放心,很多人也就把钱借给了他。我母亲也把家底全掏出来给了他,对他说:“广民,俺不要你说的什么利润呀、分红呀,俺只盼望你能干出个名堂。”孙广民对母亲说:“嫂子放心,这回决不让你失望。”为提高打砖坯的功效,孙广民首先买回一台自动脱坯机进行生产,原来需要30多个人一天打的坯,现在一台脱坯机一个晚上就可以完成了。而另一个措施更是至关重要,他改直烧窑为连环窑。以往烧窑出砖,是一窑窑烧,一窑窑出,而烧砖所需要煤的热量一窑孔仅烧了一窑砖便顺着窑洞烟囱流失了,也就是说煤的热量只有百分之五十在窑内使用,并且每次必须等窑冷却后才能出砖,不仅严重浪费热量,而且出砖率低。孙广民改造的这种连环窑,就是将过去一个一个窑孔的码砖、烧砖、出砖,改为现在的十几个窑孔连排点燃,当最后一孔窑点燃火苗时,第一窑砖已经烧好可以出砖了。这样循环下去,窑火不停、码砖不停、出砖不停,所有窑孔的烟道热量从第一窑开始自然进入下一窑,循环往复,使煤炭的用量大大减少,而成品砖的量却是以往的好几倍。这样一反一正下来,就是不想让孙广民发财都不行。那年孙广民运气十分得好,从农场到周边各县市对红砖的需求量是有多少要多少,有的砖甚至还没有烧出来就被预订走了。
孙广民发明的这种连环窑烧砖,作为一种创新,有关专家学者进行了论证,是烧窑技术上的一项重大突破。《砖瓦》杂志上专门刊发了有关工艺流程,并向全国推广使用。
孙广民的砖厂承包期为三年。第一年,他就获利丰厚。至于到底赚了多少票子,他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从他年底给每个借他钱的职工得到的双倍的回报,他的一辆比我们场长、政委乘的车贵几倍日本“巡洋舰”来说,赚的钞票是人们想象不出来的。见孙广民发了财,农场里有人后悔,有人眼红,有人觉得这个金疙瘩怎么会让这个残疾人拣去了,心里愤愤难平。特别是那几个被组干科长谈过话的干部现在连肠子都悔青了。还有人说,这么明摆着赚大钱的事情,不能肥了孙广民一个人,要提前解除合同,把砖厂的承包权收回来。
孙广民也听到有人说农场要将砖厂经营承包权收回的消息,他几次跑到我们家向父亲打听消息(那时父亲调到场部宣传科,我们家也从连队搬到了场部)。父亲整天看报纸、听广播,对政策还是十分了解的。他对孙广民说:“这事你放心,党的政策是放手让大家勤劳致富,你赚的钱又不是违法所得,不会不让你干的。”果真,在父亲说这话不久,师领导听说西戈壁砖厂出了个能人,特地到砖厂实地看了看。听了孙广民的介绍,师领导当场决定在砖厂召开全师乡镇企业现场会。针对有些地方看见有人赚钱眼红,想毁合同的事情,师领导说,履行合同是非常严肃的事,不能朝令夕改。我们要放手让孙广民一心一意搞生产、抓管理,使砖厂的职工多挣钞票,为西戈壁农场争取更大的发展。
西戈壁砖厂是孙广民赚得的第一桶金。在农场砖厂三年承包期满后,孙广民就离开了西戈壁,靠技术和这几年获得的名声,他不仅在附近县市承包了几家砖厂,而且他的眼睛又瞄上了基建市场正火的行情,成立了一家基建公司,开始做些铺桥、修路,打地坪的工程,再往后又开始搞起房地产生意。他的事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企业也成了上市公司。西戈壁农场有的职工子女大学毕业后进了孙广民的公司上班,他们的父母就会颇有些自豪地对孩子说:“你们那个公司董事长可不是一般人,是我们西戈壁出去的能人,有好本事呢。”而孩子却对父母说:“那不应该叫本事,应该叫学识吧。”
孙广民还有件让西戈壁人刮目相看的事是,他把桃的孩子妞妞培养成了西戈壁的第一个大学生。人们说,还是桃这个女人有眼光,当初选择孙广民没错。
孙广民离开西戈壁后就很少再回来了。母亲偶尔在家还嘀咕:“这个广民,常说嫂子的煎饼最好吃了,可这几年都没回来,也不知道还记得这口不?”父亲笑着说:“那时他肚子里空着,觉得世上最好吃的是煎饼,现在每天有山珍海味填着肚子,他哪里还会记得你的煎饼。”母亲笑笑,仿佛自嘲地说:“也是啊,天天让我吃煎饼,我也烦呢。”
孙广民进城后,虽然缺了一条胳膊,但因为口袋里不缺钞票,身边依然不缺漂亮女人。有人说,他至少结过两次婚,还生下了两个孩子。可是母亲从来也没见过他的媳妇和孩子,关于孙广民的所有消息也只是她和别人谝闲话时听来的,不知是真是假。
孙广民的遗嘱(提前公证好的)让很多人大跌眼镜,他把自己所有的资产都无偿捐赠给了西戈壁农场。他在遗嘱中说,回望这一生,是西戈壁给了他生命中最美好、最温暖的黄金时代。
孙广民这么早离开人世,而且死于醉酒,是父亲和母亲都没有想到的。因为自那年孙广民发誓不再喝酒,这么多年他也确实滴酒未沾,可为什么他又会醉酒而亡呢?有人传言说他是得了不治之症,不想忍受那份痛苦,这才用酒解脱了自己。这好像是个谜,没人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