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人们惊奇地发现:事情并未变得更糟。
——阿信《经幡隧道》
拉鲁,一座汉藏交界的小镇——对此我也并无太大的把握。所谓“交界”,可能事关行政区划,还事关深奥的民俗学,而我,不过是凭着直觉作出了轻率的结论。
喏,它有一个藏语镇名,也许不是,但一目了然,镇上的人基本都是汉族,尽管他们也有着特殊的古铜色皮肤,不少人手里也常年攥着油光发亮的念珠。站在镇子任何角落,不用极目远眺,就能够张望到迥异于汉地的风光。众神逍遥的草原;远在天边却轮廓分明的雪峰;经幡,万籁俱寂时,你听得到它们在风中猎猎作响;当然,还有点缀在山坡上一动不动的牦牛。这一切,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如同我当时的处境——没被什么明确的界线阻隔,看上去迈开腿就能一往无前地走向风景深处,但却有巨大的斥力令我踌躇难前。
晨昏之际,九月的高原已有了寒意,下了雨就尤甚。我在镇上逗留了一月有余,住在一家有着白色墙裙院子的小旅馆。房间的四壁涂抹着光滑的水泥,让人不禁叹服泥瓦匠的手艺。老板是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男人,说话时总要不断地交叉和分开手指,他给我生了炉子,烧整段的松木,让我的身上也散发出了木头焚毁后的气味。
入住第一天我就引起了镇上人的注意。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能感到他们被好奇心驱使的热情即将燃至沸点。这让九月里已经有了寒意的高原都显得燥热。有天我在镇上唯一的街道踽踽独行,斜刺里冲出一个小孩,目标明确地给我下了个绊子。我还算敏捷,踉跄一下,并没栽倒。街边几个男人用得意的大笑告知我,这正是他们策划的一个小把戏。是啊,他们受不了啦,一个单身女人,动机不明地来到他们的地盘,摆出一副长期扎根的架势,究竟是为了哪般?一周后,这种小把戏就层出不穷了。只要我在街上露头,便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故发生。像是一场小小的狂欢,我觉得他们倒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是唆使小孩冲撞你一下,吹吹口哨,或者突然在你身后引吭高歌,也不知道想要收获礼貌的赞美还是惊慌的呵斥。我多少有些歉意,觉得自己的确扰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给大伙制造了没来由的疑惑。
可我该如何平息他们的焦灼、打消他们的困惑呢?没办法,我总不能告诉他们:千里万里,这女人一路向西,只是为了寻找一位莫须有的藏族汉子。对此我自己都难以确信。我连那汉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镇上的人干脆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她是来收藏獒的。”我在街上开始听到这样的议论。有人很大声地宣布,分明就是说给我听的。继而,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宣告大家达成的共识:错不了,几年前不就老有东北人来干这买卖吗?好吧,既然如此,这可以当作是一个定论,因为白山黑水,我还真是从东北来的。
一切好像名正言顺了,但我还是感到窘迫,尽管走在街头,我已经都不自觉地摆出了一副狗贩子的气派。实际上,我知道自己有多心虚。日甚一日,令我窘迫着的,是对自己的质疑:所谓的藏族汉子,不过是你在飞机上的一个邻座,简单的交谈,大约也就三五句吧,使你记下了“拉鲁”,时隔三年,心事懆懆地循迹而来。你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肯定是说了,但随即被你忘却,可见并未走心;你不知道他究竟住在高原上哪一顶帐篷里——他放牧,住帐篷,这差不多就是那三五句话里全部的信息;你只知道,他身上的气味压根不在你的人生经验里。那么,看上去你就是个疯子啊。这并未给我增加额外的痛苦,只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处在分裂的困境里。表面上,我的行为姑且可被视作一个女人轻率而任性的盲动之举,但内心深处,那个讨厌且顽固的理性又会不时地跳出来,以一种堪称残酷的尖锐,对我进行人身羞辱,让我将自己的荒谬与可悲看得一清二楚:一个刚刚遭到了背叛的女人,丧魂落魄,既要忍受着自怜的折磨,又要克服着自戕的冲动,甚而还怀着某种古怪的欲火。她不惜以身试难,巴望在一场极端的行动中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没错,就是解决自己,而不是解决问题。
那个三年前在旅途中偶遇的藏族汉子,我只记得他只是有些凛冽的气味而已,但他却无辜地成了我的目标。我妄想找到他,在找到他的过程中,一股脑地解决自怜,解决自戕,解决欲火和解决自己。这番妄想能让我在某种扭曲而非凡的、自大的美感中获得满足,继而重拾一点点经不起检验的自信。
然而,来到拉鲁我却像是来到了世界的尽头。这个尽头,不过就是我全部能力与全部见识的边际,我的情感,我意气用事的蛮劲儿,以及既往对自我与世界的所有把握,到此都已穷尽。也许是累了吧,我分明是泄了气。总之,在拉鲁张望既近且远的草原,我只能裹足不前。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限度。这个限度决定了我即便已经认定自己陷入了落难者的悲惨绝境,也只能在假象中对世界来一次抗议或者冒犯。那个启程时被一腔情绪注满、如同一个充饱了气的皮球一般的女人,意志萎靡地卡在了这块“交界”之地。
计划到此几乎是终结了。“找到一个气味凛冽的藏族汉子”这个鼓舞人心的目标,渐渐变得不那么确凿了。可我不知道该去向何处,滞留在此,每天无所事事,惶然间,还真的有点将自己当作了一个来自东北的、收藏獒的女贩子。当我从小旅馆出来,我会刻意给自己扣上一顶中性的遮阳帽,并且将丝巾在脖子上打出很短的结,那样子,是我从某些西部片里借鉴来的。在那类电影中,牛仔们都是这种架势。
后来发生的事情,竟真的让我进入了一个狗贩子的角色。我确信,对我而言,那是殊为重要的一天,它令我在31岁的时候,于刹那之间扩展了生命的意志。说得更准确一些就是:我因之拥有了片刻的、真正的自由,成了一个不再苦受命运摆布和宰制的人。
那天中午,我被小旅馆的老板从午睡中叫醒。他趴在窗户上兴奋地朝我喊“来了,来了”。当天清晨下了半个小时密不透风的大雨,一个早上都被我用来写信了,那是一封非常消耗人心力的信,我写得很艰难,但最终又将其撕碎扔掉了。我原想让收到这封信的人感到一头雾水,结果却把自己写得一头雾水了,就是如此。所以此刻我还陷在梦碎与信碎后的双重困顿中,费了些劲才大致听明白,老板是在告诉我有一头流浪的藏獒窜到了镇上,并敦促我现在就挺身出马,将其一举拿下——“野狗还能让你省一笔钱呢。”我的确是没睡醒,对“流浪的藏獒”与“野狗”这两者之间的差别,辨析得并不是很分明。我只是估摸着觉得,前者似乎有些美感,而后者,则意味着凶残。但老板的意思我算是听明白了,他是在严肃地向我指出:对于一个狗贩子而言,逮到一条野狗不啻为捞到了一笔。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被一种强大的、逻辑的力量推搡着,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走了。出门前,我照旧给自己扣上了扮演牛仔的遮阳帽、系上了丝巾。就是说,这时候,我不过是在一个给定了的角色里行动。
小旅馆的门外挤了不少人,由于清晨的那场大雨,大家都穿上了大衣,而我却还是傻乎乎地穿着一件白衬衫。看到我,他们就激动地向我宣告那是一头多么可怕的大家伙。它是一头流浪的藏獒,或者干脆说,就是一条野狗。“全是让你们东北人闹的!你明白了吗?这是你们惹下的祸!”一个肯定是刚喝了青稞酒的男人一边给自己编着辫子,一边酒气熏天地冲我抱怨。理由是:数年前藏獒的价格不菲,“你们东北人”蜂拥而至,哄抬了市场,于是,草原上质朴的藏族同胞大量饲养起藏獒来;现如今行情大跌,獒场破产,无数的藏獒便沦为了野生的流浪狗。它们成群结队,浪迹于广袤的牧场,与天斗与地斗,既攻击野狼,也攻击牛羊,物竞天择,竟酿成了生态的灾难。我茫然地听着,神思恍惚,但也依稀感到了一丝愧疚,好似对于这番糟糕的局面,这个烂摊子,我委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这种自罪的心情,一段日子以来,恰好也正是我这弃妇一般的心情。
大多数时候,野狗是不会闯进镇子里来的,它们恪守着大自然的秩序,自觉地归属于自己的领地,即便沦为了野生的物种,也绝不轻易穿越人间。于是结论就有了:这不仅仅是一头流浪的藏獒,一条野狗,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一条疯狗,一头失常了的猛兽。拉鲁镇上的汉人对它束手无策——至少,这是他们着力想要渲染给我的。他们像告状一般地对我数落:这家伙趁着大家午睡的时候咬死了两头牛,毁掉了好几家人的猪圈,现在,险恶地盘桓于镇子中央的小学门前,正伺机要冲进去。
一边说,一边走,我身不由己地被簇拥在了一支队伍的前列,俨然一位飒爽的领头人。大伙都兴高采烈,急着想看我如何手到擒来地拿下一条疯狗。小学门前,两个镇派出所的警察居然也像是在恭候着我。他俩都垂手拎着警棍。我认为他们肯定还怀揣着枪。你知道,小镇上的警察其实与老百姓的区别并不是那么大,就算穿着制服,你也很容易将他们与群众混淆在一起。在我看来,他俩和所有人一样,都穿着军大衣,都有些笑嘻嘻的。所有的人都不紧张,顶多是装得有点紧张。周遭的气氛有股默契,而这股默契让我感知到了自己的孤立。我并没有看到一头流浪的藏獒,或者一条野狗。我只看到了一个恍恍惚惚、不知所以然的自己。
午后的高原空气干爽,万物都过分地清晰,一切好像忽然间定格了。我的意识也有瞬间的空白,整个人都是失重着的。直到天空飘来大块的乌云,随着光影的变化,地上的人群才复苏过来。大伙开始议论藏獒的下落,夸大其词,七嘴八舌,统一后的口径是——跑了。我在拉鲁住了段日子,多少习惯了他们的语言方式,就像现在,他们用一个动词简洁地替代了名词。那失常的猛兽,它的去向不是朝东也不是朝西,而是朝向“跑了”。这令一切仿佛子虚乌有,或者是一个传说,那疯癫的藏獒是否真的来过都令人怀疑。
我正努力确认是否身在梦境或者一场恶作剧之中,街边一家杂货店的背面冲出个惊慌失措的妇女。她一头扎进了人群,双手高举,对着天而不是对着人大声地吁求:“看看吧,看看吧,看看我都倒了什么霉!”她的嗓门极富动员力,搞得所有人都跟着她抬头向天。那块很大的乌云依然悬在天上。高原上的乌云即使很大,也不会遮天蔽日,因为高原上的天实在太大了,所以乌云之外的天空反倒会被衬托得愈发明亮。就是这样,在高原,所有的乌云仅仅只是你“头顶上的乌云”。
镇上建筑的布局都是前屋后院,我被人群裹挟着绕过杂货店的门脸,在木头围出的院子中看到一头庞大的动物倒毙于烂泥里。我挤在人堆,经过辨认,确定那是一头牦牛,一头身长足足有两米多的大牦牛。可能是它倒毙的样子无端放大了它的体形,在我看来,那简直就是一具世界上最大、最不可思议的动物尸体。之所以需要先辨认一下,只因为它的头不见了,脖颈被撕裂出一个空洞的血窟窿,实在不太能让人一眼看出是头牦牛。好吧,看看吧,看看吧,那失常的猛兽咬断了它的脖子,还叼走了它的头。
下意识地,我用眼睛寻找小旅馆的老板。他是我在镇上唯一的熟人,我需要被保护。这一刻,我不再是那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落难者了,我感到了冷,感到了穿着件衬衫挤在一群大衣之间的不合时宜。回到了所有女人面对一头死牦牛时应有的恐惧中,那些所谓背叛施加给人的伤害,在一头实打实的、没了脑袋的牛尸面前,好像一下子无足轻重了。但我找不到我的老板。没错,他是我在此地唯一的熟人,但挤在一群人当中,我就辨认不出他了,因为我压根看不到有谁的手指在不断地交叉和分开。这群人开始蜂拥着往镇子的东边跑,因为那个向天吁求的妇女开始往东边跑。作为苦主,现在她替代了我的角色,成了领袖。她一边仰天呼号,一边发足狂奔,充满了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大伙没有理由不紧紧地跟从。
我又一次被遗弃了,只有和这支人间的大部队背道而驰,朝着镇子的西面跑去。我落脚的那家小旅馆坐落在小镇西面的边缘地带。现在,拉鲁镇的人不需要我了。也许他们只是想看到一个女人徒手降服一条疯狗,至于这位天选之人是谁,他们并不在乎。对他们而言,这好像也是人之常情;那么,被我视为生死荣辱一般重大的背叛,是否也可算作是人间的常情?这类念头当时在我心里并非条分缕析,我只是忽然获得了一些置身事外的解脱感。至少在那一瞬间是这样的,所有的,都无所谓了。
我用手扶着自己的遮阳帽,一路小跑着奔回小旅馆。宛如拥有了一种俯瞰的视角,我看到,在这九月的高原小镇上,一个乔装打扮的女人沿着窄街仓皇而凄凉地独自跑着;随着视角的不断升高,小镇被漫无边际的草原淹没;继而,大块的乌云遮住了地上的一切,但从乌云的上方来看,那大块的云朵却因反射了猛烈的阳光而令人倏忽目盲。
那头藏獒站在炫目的光里。我一脚迈入小旅馆洞开着的大门,就看到它雄踞于四面雪白的墙裙正中,宛如光芒四射的王。
我的意识全无,那种天经地义理应该有的恐惧,我一点也没感觉到。因为过于震撼,因为过于强烈,人已然无从作出可被理解的反应。怎么说呢,看到了这头藏獒,我感到如同看到了自己命运的本尊。那是一种摆脱了切己之感的、旁观者的视角,一览无余,如同你正将自己在这世上全部的遭际尽收眼底。这家伙这会儿在与我对峙,它真的是太大了。接下来,这头像我命运一样大的藏獒将怎样兑现它的剧本?当时,我只感到它对我并不构成威胁,现在追忆,我认为即便它将我的脖子咬断、脑袋叼走,我也只应顺服在自己的命运里。我与它,与我的命运,默默相对,渐渐地,彼此都略有悲伤涌起。
人群的骚动让我回到了现实,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起来好似全部的人类都浩浩荡荡地过来了。从这嘈杂的动静里我听出了他们抑制不住的激情,那不过是为了一幕乏善可陈的人间戏份:要么,他们目击一条疯狗将一个遭到了背叛的疯女人撕成碎片,嗯,这算是一出悲剧;要么,运气好的话,他们会看到一个收狗的女贩子亮出神奇的把式,将一头猛兽降服,这算什么呢?差强人意,算是一出喜剧。但无论悲剧还是喜剧,都了无新意,我们的命运,不过是给人提供那么一点点的观赏性。
就是在这个瞬间,我意识到我急需与我的命运和解。既然人不过是活在索然的角色里,为何还要这般入戏?也正是在这一刻,当我试着靠近那头藏獒的时候,我也第一次领受到了一个人迎向自己命运的时刻会是多么的平静和虚无。当你决意承受与迎接你的命运时,即便它依旧未知——其实可能也并没有那么叵测,不过是要么悲剧、要么喜剧——你就将摆脱装腔作势的表演,赢得自由。
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和这头命运一般巨大的藏獒达成协议。我得和它商量,就像是和自己商量一样:你瞧,咱们不该甘愿成为一场把戏——不过是爱了,然后是背叛与遭到背叛,然后自怜自艾,然后跑到天边发疯,直到最后,血肉模糊地在高原上喂了狗。不是吗,亲爱的命运,这既庸俗又滑稽!你瞧,我那自怜的折磨和自戕的冲动,乃至我那古怪的欲火,仅仅是一组毫无创见的规定动作而已,其实你知道的,也许我并没有这般痛苦,那么,现在咱们就让步吧,拒绝这种非此即彼的操弄如何?
然而令人感到绝望的是,我却给不出悲剧或者喜剧之外的第三种可能。此刻除了被这头藏獒咬死或者将这头藏獒咬死,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别的选项。你只能活在简单粗暴的剧情里,这是人类普遍的困局。
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它的眼神远比我来得热切、动人。我为此感到羞愧,如同少女时期不能直视镜中自己的裸体,如同遭到了背叛却从不正视自己曾经施加过的背叛。是的,就是如此的匮乏,除了让背叛叠加背叛,除了被咬或者去咬,别无其他的方案。此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我只能定格在小旅馆的院门中间。
我转头张望从东面沿着街道跑来的人群,他们跑得热气腾腾又喜气洋洋。领跑者依然是那个举头向天的女人,她还在呼号,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看看吧!看看吧!”既像是恳求又像是勒令。毫无疑问,当他们完全跑到我身后的时刻,这股尘世的热力便会强势地参与到我的命运中来,一切就将只能沿着既定的剧本来上演了:一头发疯的藏獒势必只能扑上来撕咬我,将我拖到烂泥中去,让我的遮阳帽从此失去脑袋,让我倒在地上都看不出是我;而后,怀揣着枪的警察会将这头藏獒、我那命运的化身乱枪打死,如同让我又死了一回。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两败俱伤,当你与自己的命运相对,一旦被围观,便必须要身不由己地给剧情来一个高潮。那么,如果没有了观众,是不是也就无所谓什么背叛与遗弃这样的桥段了?我惊讶于此刻自己还能作此遐想。
眼看就要来不及了。我朝它露出了微笑,同时收回自己迈入院门的那只脚,给它让开一条出路。它懂得我的意思。我相信,这一刻,我和它的意念是完全相通的。它自眼睛上部向下延伸到嘴角的那条褶皱,像是回馈给我的一个微笑;它覆盖住了下颌的嘴唇,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翕动着像是给我发出深切的嘉许。我无比专注地凝视它,凝视它又大又圆的头颅,开阔的鼻孔,狮鬃一般的、从浅褐色至深红色的卷毛……是啊,此刻我才意识到它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第一头藏獒,但我对它并不觉得生疏,我就像满意于自己一般地满意它的高贵与沉着。
它纵身跃起的时候,我只感到了一股几近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股气息完全是一道物理意义上的、莫之能御的势能,它势不可当地冲撞向我,压倒性地将我笼罩其中,如同一个没有死角的、浑然的拥抱。随即,它如来时一般同样势不可挡地离我而去。我和我的命运骤然聚合,又骤然分离。人群爆发出喝彩一般的喧嚣。“看看吧!看看吧!”
好吧,那么就看看吧——人终于主宰了自己。
没有悲剧,也没有喜剧;它没撕咬我,我当然更不可能撕咬它。我们共同开辟了新的出路。它冲出院门的一刹那将我扑倒在地,四爪强劲却又轻盈地从我胸口践踏而过。这样的一个回合,同样也满足了观众的需要,一时间欢声雷动。而我,降龙伏虎一般,在源源不断的、神秘的感激中,忽然觉得自己终于降伏了那个万难降伏的、冥顽的自己。
藏獒远去的爪声在我听来令大地都微微地发颤。我想象它所到之处腾起的灰尘,它投奔而去的草原野花一片。枪声响得乒乒乓乓,可我一点也不为它担心。倒地的我仰面朝天,只见天空高渺,那块头顶的乌云正在被镶嵌上一道既浅且窄的银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