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敬“:开挂”的人生缘何“躺平”?
——《红楼梦》边缘人物论之四

2022-08-13 02:24江苏田崇雪
名作欣赏 2022年22期
关键词:红楼梦

江苏 田崇雪

他的童年遭遇严父棍棒交加,他的少年进士及第一路开挂,他的爵禄袭而又弃阴错阳差,他的成年披上了道袍撒手而去,他的寿宴,惊动四王八公,引发风月桃花,他的葬礼,重叠国孝家孝,牵涉情色谋杀,无论生日还是忌日,全都荒诞到无以复加,上演着很多匪夷所思的戏码。

他本身几乎没有什么故事,至少表面上没有什么故事,但其引发的故事却可以惊天动地。

这是一个很少在场,经常缺席的角儿,却时不时死水微澜、风起青萍。

他的一生,悬疑多多,迷雾重重。

作为整个贾府的长房、长孙、掌门人,原本应该站在舞台的中心,镁光灯下,修身齐家,指挥若定,带着整个家族奔赴更好的前程,可他为什么突然选择了躺平?

虽然选择了躺平,但毕竟、依然是宁国府,甚至整个贾府的男性至尊,可他为什么突然闯进秦可卿的判词和谶曲,接受作者一种盖棺论定般的严厉指控:“箕裘颓堕皆从敬”“造衅开端实在宁”“家事消亡首罪宁”。

他为什么孑然一身来去匆匆?

他为什么了无牵挂拒享天伦?

他明明是进士及第,可为什么圣旨却说他“白衣无功”?

浓墨重彩的是荣府,为什么锋芒所向的却是宁府,让宁府担责?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放着大好的人生前程不奔却偏偏选择了放下、躺平?

他就是贾敬,《红楼梦》中最没有存在感、主动自我边缘化的人。

他很可能是《红楼梦》中最痛苦的人,最孤独的人,最冷眼的人,最悲情的人。

童年的棍棒 少年的开挂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节,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贾氏家族的世系沿革,其中讲述宁国府的部分原文如下:“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做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

这是原著当中贾敬信息的首次披露,由冷眼旁观的冷子兴代为介绍。由此我们得知,他是贾府长房、长孙、掌门人,先是世袭爵位,后来让位于儿子贾珍,然后自顾自地“好道求仙,烧丹炼汞,和道士们胡羼”去了。一个“胡羼”,类似于“鬼混”,冷子兴的情感倾向鲜明亮出,同时,作者的情感倾向也基本奠定。

还是在这一回,冷子兴继续介绍贾家人口,在介绍到贾家一众千金的时候,冷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列位看官可否注意到有什么不同?

在介绍元春、迎春、探春的时候,冷子兴都是从其父开始,而且连嫡、庶都分得很清,唯独在介绍惜春的时候却陡然一转,调换了角度,不再讲其父亲谁何,也根本不再提嫡、庶,只是强调其为“珍爷之胞妹”,个中有无玄机?缘何忽略所本?这里只是埋下伏笔,要想真正了解惜春之身世,贾敬之秘密,尚需后面互文见义。单单一句“珍爷之胞妹”五个字,就隐含着海量的信息:既然贾珍是贾敬的儿子,按照常理常情,惜春就应该是贾敬的女儿,然而,这种推断的前提是常情常理,一旦逆情悖理,则又是另一番光景。也就是说,惜春到底是不是贾敬的亲闺女,作者该说却没说,剩下的也就任由你猜测,那就看谁猜得准猜不准,猜得合不合情理了。

这是《红楼梦》的开篇,经过第三方冷子兴的“演说”,我们知道了一个模模糊糊只有个大概轮廓而且业已做了祖父的贾敬。那么,贾敬的庐山真容到底如何?还需要作者继续点染涂抹。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贾府的资深奴才赖嬷嬷借着去荣国府邀请主子为自己的孙子赖尚荣捐官庆贺之际向贾宝玉及一干众姐妹讲起了贾府祖上齐家庭训之老黄历:“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你爷爷那个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大哥哥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着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虽然仍是他者的眼光,但童年贾敬的形象已经渐趋生动跃然纸上:在父亲贾代化的棍棒挥舞之下,厉声斥责声中,他像贼一样身如筛糠瑟瑟发抖。

这种境况似乎完全可以理解:贾敬这一辈,堂兄弟三人,名字中开始有“文”字旁,贾敬、贾敕、贾政,这种用意非常明显,贾家第一代是军功起家,第二代则是因袭,马上得天下岂能马上治天下,必须偃武修文,于是到了第三代贾代化这一辈开始重文,从给孩子们起名开始,一律从“文”,所以才下死命地管教儿子,要他们出息:名之以文,出人头地,尽管其爵位利禄完全可以继续世袭。由此也可以想见,贾敬这一辈,不管东府还是西府,大概都没少挨揍,除非规矩听话向学。也许正因为此,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之下,贾敬的人生开始走向了开挂——

《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大丧,贾珍为了丧礼上风光,决定为现今只是黉门监生的儿子贾蓉捐个前程,在给宫内太监戴权开出家族履历的时候带出了贾敬的学历:“江南应天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丙辰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由此我们得知,贾代化的那些加身的棍棒和审贼一样的拷问果然没有白来,贾敬也果然没有辜负其父的期望,进士及第,履历辉煌。现在的读者可能已经无法理解彼时的进士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范进中举》应该是众所周知的。要知道,范进那还只是中个举人,社会地位便翻天覆地,被老丈人恭恭敬敬地称为“老爷”,其实,举人距离进士还有着更加难以逾越的鸿沟,甚至可以说举人能中进士者,十不存一。就实惠来说,举人只是有希望入仕,进士则是板上钉钉的仕。朝中臣子,六部公卿,无一例外都应该是进士出身。就算地方父母官,大多也要进士出身。举人递补者少之又少。所以说,进士代表天下最顶尖的一小撮人才,足以让人高山仰止,且难以望其项背,这种说法并不夸张。

进士之所以荣耀,说到底就在于其是科举时代的最后一级考试——殿试,过关者,方称进士。御笔钦点前三者,方为状元、榜眼、探花。光宗耀祖,为官做宰,人生荣耀,价值顶峰,莫过于此。整个《红楼梦》中,林如海是明白点出的“探花”,当然特别厉害,其次就是贾敬的进士及第。所谓头悬梁,锥刺股,夸官亮职,鲤鱼跳龙门,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该是多少人一辈子的梦想啊!

贾敬能考中进士,即便对贾府来说依然是巨大荣耀。也只有贾敬的进士及第,贾府才真正称得上是“诗礼簪缨”之家。我们知道,相比于贾雨村等来自底层的一介寒儒,贾敬是没有多少内在的读书动力的,他却轻轻松松进士及第,除了父亲的棍棒之外,就只剩下了自己的天赋才华。要知道,《红楼梦》中,贾家人等,虽然顶着一身的荣耀,但没有一个人真正朝中为官。贾赦和贾珍的爵位、贾政的工部员外郎,还有贾琏捐的同知、贾蓉捐的龙禁尉,这些都是一些虚衔,没有一个人是实缺。如此看来,贾敬绝对是今天的学霸级、贾府的最高学历、唯一一个靠着自己的努力获取功名的人。要世袭有世袭,要学历有学历,在彼时的官二代、富二代群中实在是凤毛麟角。要世袭爵位有世袭爵位,要真实学历有真实学历,权力官位水到渠成,如此贾敬,开挂人生,朝王伴驾,也是平常稀松。然而,命运的航道却偏偏在某个时日改道了。

青年的春风 成年的弃家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这是来自底层的孟郊在四十六岁登科后的得意忘形。一首《登科后》留下了两个成语:春风得意、走马观花。来自高层的贾敬自然没有那么孟浪,但“春风得意”也是自然的。背景、学历、人脉、天赋什么都有了,怎么可能不“春风得意”?

然而,这种“春风得意”于贾敬而言却如“昙花一现”,瞬息凋零。我们无法推测贾敬弃家的具体时间、年龄,但至少,也应该是在娶妻生子之后,因为娶妻生子之前似乎没有理由,至少理由不够充分。能让一个前途无量的有志青年突然走向庵、观、寺、院的原因一般而言无外乎以下几种:宦海的沉浮、情路的坎坷、身体的绝症、家道的巨变。征之以贾敬和贾氏家族我们可以看出:贾敬的履历决定着其并非仕途蹭蹬、宦海沉浮;贾敬的修仙吞丹,直至暴卒恰恰是其弃家之果而非弃家之因,贾家在贾敬死亡之前也还没有遭遇什么巨大变故,相反,整体而言还应该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日中天的上升趋势。那么,贾敬弃家的原因也就只剩下了一条:情路的坎坷。

那么,我们看,原著里到底有没有写到这一点呢?

没有明写,但作者却用了烟云模糊的春秋曲笔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予了我们足够的暗示。

暗示一:贾敬始终是孑然一身。

贾敬是贾家那么多爷们中唯一一个没有提到其妻子姬妾存在的人。按理说,道观不是寺院,道家不是释家,对个人婚恋、婚配并没有多少清规戒律,贾敬也只是半路出家,就算是去了道观,作为长房长孙掌门人的贾敬,其当年的妻妾女仆还是应该也有的。然而,在仅有的提及他的文字中,始终没有提及贾敬的夫人及姬妾丫鬟,而且是唯一一个没有提到的人。唯一一处的线索是第六十五回,小厮兴儿的一段话:“四姑娘小,他正经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再一次强调的是“珍大爷的亲妹子”,有所增加的是“自幼无母”,也就是说惜春是幼年丧母,显然,贾敬是中年丧妻。平时不提其妻子娘家也就罢了,寿辰、丧礼如此隆重的大礼、大典上娘家人继续缺席就有些逆情悖理了。因为寿诞上连四王八公的礼单都到了,独独缺少娘家人的;葬礼上连皇帝圣旨都有了,独独缺少娘家人的,岂不怪哉?定有隐情!作为贾府的至尊、掌门人的贾敬从出场到退场,竟然是个鳏夫,而且身心皆孤,孤家寡人,孤孤零零到如此地步,岂不怪哉?唯一的解释就是情路坎坷,爱情、婚姻上出了大问题,否则无法解释。

暗示二:惜春到底是谁的女儿?

上文已经说到,第二回中“珍爷之胞妹”五字已经透露出了海量的信息。单凭此点,似乎并不足以说明贾敬的情路一定坎坷,下面还有披露。

《红楼梦》第五回开篇就有一句特别容易滑过去的提示:“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请注意“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当然,此句的中心、重点是为了突出林黛玉的受宠,贾母对其加倍的怜爱,也正因如此,才特别容易忽视“亲孙女”三个字。说元春、迎春、探春是贾母的亲孙女没有异议,连带捎上说惜春也是贾母的“亲孙女”就说不过去了,按照第二回冷子兴的介绍,作为“珍爷胞妹”的四姑娘惜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贾母的“亲孙女”。是笔误吗?几乎不可能,“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几乎没有闲笔,怎么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常识性错误?唯一的解释是作者故意留下蛛丝马迹,埋下破绽。采用这种烟云模糊的手法,不写之写的暗示,告诉读者惜春的真正身世。综合第二回、第五回的信息,我们基本上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贾敬与惜春并无真正的血缘关系。如此一来,惜春的身世就成了问题。如果“珍爷的胞妹”这一信息没错,“贾母的亲孙女”这一信息也没有错,那么,我们可以大胆推测,惜春并非贾敬所出,乃是其夫人与别的男人非婚苟合的产物。而且这个男人(惜春的生父)也不大可能是贾府之外的男人,很可能就是贾敕、贾政兄弟两个当中的一个,按照有案底推断,更有可能是贾敕。如果是贾府之外的男人,那么,惜春的的确确就是个“孽种”,作为“孽种”的惜春不可能受到贾母如此的对待:从东府里抱来,享受与元、迎、探一样的教养。惜春如果是个孽胎,其能否准许活下来都成问题。贾母只有贾敕、贾政两个“亲儿子”,那么“亲孙女”云云,不是呼之欲出了吗?这既可以解释了原著当中无论多大的事情发生,贾敬与惜春都没有任何交集的原因;还可以解释原著当中无论多大的事情发生,贾敬的岳父岳母及其家人始终缺席的原因。

那么由此我们就可以大胆地得出结论了:贾敬于情路上一定曾经遭遇过重大的背叛,而且肇事者并非外人。

暗示三:焦大醉骂的锋芒所向。

《红楼梦》第七回,宁府赖二派了焦大送秦钟回家招来焦大一顿痛骂。众人见他太撒野,只得上来了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见说出来的话有天没日的,唬得魂飞魄丧,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焦大的醉骂几乎家喻户晓,然而,焦大到底在骂谁却众说纷纭。“爬灰”几乎坐实了是贾珍和秦可卿;“养小叔子”呢?很多人解读为王熙凤和贾蓉,证据是那一点点蛛丝马迹的暧昧。其实王熙凤和贾蓉并非叔嫂关系,而是婶侄关系,这就排除了王熙凤和贾蓉,那么剩下的还有谁呢?根据惜春的身世分析,非贾敬夫人与贾敕莫属。既是叔嫂关系,又有惜春这个铁证。

焦大的醉骂几乎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再次证实了贾敬情路的坎坷。

暗示四:惜春出家的根本原因。

四春之中,惜春性格极为孤僻,待人接物极为冷漠,而且在很多事情上太过敏锐,反应过度,特别不像是一个正常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幼年丧母固然是原因,虽然母爱不能替代,但至少她不缺爱,断不至于乖戾如斯——

首先是惜春和她的父兄嫂侄一概没有交集,老死不相往来。抱养到荣国府的惜春几乎没有再回到过宁国府,即便是身在荣国府,其和荣国府的诸长辈之间几乎也没有对话。最大的一次露脸机会就是贾母令她画大观园,祖孙算是一次难得的交流。

其次是贾敬的寿诞、丧礼如此隆重的场合,作为“女儿”的惜春全都缺席,连与贾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尤氏姐妹都到了,独独少了不该少的惜春。贾敬唯一的一次春节回家主持祭祀也不见父女见面。

再次是第七十四回,在抄捡大观园之后,惜春的丫鬟入画被发现有非法所得,于是惜春请来了嫂子尤氏,要她将入画带走,发生了一段激烈的嫂姑对话。

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作者再次暗示惜春话中有话,同时也暗示尤氏也非贤德贞洁之辈。在贾敬炼丹致死之时,正巧贾珍、贾蓉都不在家,是尤氏里里外外处理得井井有条,乃至于贾珍回来后连连点头夸赞。那么问题来了,这一回的标题是“死金丹独艳理亲丧”,“独艳”二字特别刺眼,于是,有人据此推断,贾敬与尤氏之间恐怕也有“不伦”之嫌。而且,惜春还与尤氏挑明了“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显然,随着惜春年龄的增长,她不再懵懂,有关东府里的风言风语,特别是关乎到她自己身世的那些不堪之词一定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了,才有如此决绝的态度,分明是要与给她带来梦魇的宁国府一刀两断了。

无法言喻的身世之痛、生身母亲的过早亡故、有着聚麀之好的家族耻辱,再加上贴身丫鬟的非法所得,所有这一切使得年龄最小的惜春对人世的理解可能愈加悲凉彻骨。每一次的隐痛都会逼迫其向青灯古佛靠近一步,直至最终削发为尼。

惜春出家,归根结底还是源自贾敬的坎坷情路。

生日的风月 忌日的聚麀

整部书中,涉及贾敬最多的笔墨只有两回,一回是写其生日,一回是叙其亡故。无论是其生日还是忌日,作者笔墨都充满着反讽、不伦和荒诞不经。

先说其生日。

按理说,为长辈过寿,怎么说作为当事人的寿星也是要到场的。可是贾珍、尤氏带领一家子为贾敬张罗庆寿,寿星却缺席了,还说什么“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众人的头,你莫如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好好的叫人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明日后日这两天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又跟许多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

不但不参加,还说家中是“是非场”拒绝儿孙们参拜 。而且还一再要求贾珍、贾蓉刊刻由其批注的《阴骘文》一万张发放给大家。那么《阴骘文》又是怎样的文章呢?阴骘就是阴德的意思,原名为《文昌帝君阴骘文》,简称《阴骘文》,属于道教重要典籍,其主要内容是劝人向善,做善事,积阴德,譬如:勿挟私仇,勿营小利;勿谋人之财产,勿妒人之技能;勿淫人之妇女,勿唆人之争讼;勿坏人之名利,勿破人之婚姻;勿倚权势而辱善良,勿恃富豪而欺穷困。那么,我们可以将此与荣宁二府子弟对比一下,所涉诸恶,题目几乎全都做了,尤其是宁府,真的如柳湘莲的怒斥,除了大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之外,几无净物。

贾敬寿诞,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寿礼来。四王八公上礼,足见贾敬的地位,至少不会在四王八公之下,道理很简单,在宗法等级森严的体制里,贺寿一般都是晚对长、下对上、小对大,四王八公如此大张旗鼓、不避嫌疑地送来贺礼,而且当事人竟然还没到场,足见,那个“宾天”并非笔误,而是皮里阳秋。

所有这些还都不算稀奇,稀奇的是,紧跟着这么隆重的寿诞之后的是一场风月。而且明确标举在回目当中,《红楼梦》第十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为什么呢?

作者为什么在阖府大小为贾敬热热闹闹过生日之后笔墨陡转,来一场风月艳遇情事呢?这也未免太玩笑、太反讽、大不敬了吧?这其实就是一种春秋笔法的暗示:表面上庄严堂皇,背后却龌龊不堪,表面上忠孝传家、诗礼簪缨,背后却淫荡肮脏、男盗女娼。而且围绕着贾敬的生日,前前后后至少有四回叙述的都是贾府不止一件、不止一组的不伦情事:贾瑞与王熙凤是明写,贾珍与秦可卿是暗表(原明后暗)。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左右不过是障眼法,将一府之尊的寿诞生生嫁接在晚辈侄媳妇的“相思局”中、孙媳妇的“病”中“亡”中,若非有意,实在难解。那么其“意”在何处呢?读者尽管去猜。

再看其丧忌日。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前半场是贾宝玉的生日,众女儿的夜宴狂欢,下半场就是贾敬的讣闻丧事。悲喜对照、哀乐相应自然是《红楼梦》的常用笔法。然而,这一回却非同小可。且看原著如何叙述贾敬的死讯:“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

《礼记·曲理下》云:“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在一个连死亡都被儒家规定得等级森严的序列里,死亡的命名是不能超越礼制的。有鉴于此,我们审视“老爷宾天了”这报丧语,这里用的是“宾天”。且看一般字典词典是如何解释“宾天”的:委婉语,特指帝王之死。再看权威汉典如何解释“宾天”:委婉语。谓帝王之死,亦泛指尊者之死。有意思的是,在“宾天”的第二个意项“泛指尊者之死”,所举的例子竟然是《红楼梦》第六十三回的贾敬之死。综合上述意项,我们不能不认为“宾天”就是特指帝王之死。也就是说,《红楼梦》中的贾敬之死,作者是按照帝王之死的称谓对待的,虽然看起来好像很不经意,然而,我们可以综合联想围绕着贾敬从生日到忌日的种种诡异现象,不能不怀疑,贾敬的确映射着某个帝王。至于到底是前朝大明的嘉靖皇帝还是当朝大清的雍正皇帝,不能仅凭个别证据,需要通过全书来判定。

一个“宾天”足够诡异的,显然还不够,还有更匪夷所思的。

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

贾敬“宾天”,惊动了“圣上”,而且为其丧礼的规格下旨,圣旨中却透着更加扑朔迷离的谜团:一是“无功”可以理解,贾敬行为毕竟是弃家弃国,“白衣”殊难理解,明明是“进士”出身,为什么却偏偏说其是“白衣”呢?在“白衣”的确有诸多意项中:1.白色的衣服等。2.古代平民服。3.指平民,亦指无功名或无官职的士人;古指给官府当差的小吏。4.特指送酒的吏人。5.旧指受处分官员的身份。6.特指穿便服的士兵。7.指印度、西域喜穿白衣,因此佛教中称除僧侣以外的人为“白衣”。与此相对,出家人常常被称为“缁衣”,缁即黑衣。对比一下贾敬,没有一个意项可以解释贾敬。只有第5 项“受处分的官员身份”,一是书中没有交代贾敬曾经受过处分,难道是暗示其受过处分?值得存疑,此为一。二是规定了“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对比以下生日的四王八公送礼,显然,丧礼的规格下降了;对比一下晚辈孙媳秦可卿的葬礼“四王路祭”,非但丧礼的规格同样下降了,丧礼的叙述远未有秦可卿那么铺张扬厉,极尽排场。皇帝为什么对贾敬做出如此规定?仅仅只是敲打贾家,警告贾家吗?此为二。还有更荒诞的:贾敬的丧礼尚未举行,贾珍、贾蓉爷俩就开始了寻欢作乐。先是贾蓉没大没小地调戏尤氏二姐妹,虽然尤氏二姐妹是尤姥娘的拖油瓶带到尤家的,虽然尤氏是贾珍的填房,尤氏与贾蓉也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毕竟辈分放在那里,贾氏父子竟然公然乱伦,行聚麀之好,不避嫌疑,可见平时胡作非为、嚣张跋扈到何等地步,也可见乱伦竟然成了宁国府的传统,堪称“聚麀之家”。

写寿宴,寿星缺席,转向风月;写丧葬,丧葬虚化,转向乱伦。无论生死,都不写主题,都转向龌龊不堪的男女情事、性事。由此,我们似乎明白了贾敬为何被写进秦可卿的判词:这样一个家族的糜烂,作为长房、长孙、掌门人的贾敬的确难辞其咎。至少治家无方是逃不掉的,至于有没有“上行下效”,原著语焉不详,但也有蛛丝马迹的流露:譬如,尤氏处理公公贾敬的丧事,回目中标举出“独艳”就很暧昧。在惜春与其嫂子尤氏斗嘴中,“尤氏心内原有病”只好甘拜下风,一个“心病”又埋藏了多少秘密。在焦大的醉骂下面,脂砚斋曾经下过如下的评语:“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近故”自然是指贾珍与儿媳妇秦可卿的丑事,那么,“往事”呢?俞平伯先生认为:“往事”指的是“贾敬与儿媳妇尤氏”的丑事,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除了生日和忌日的荒诞、匪夷所思,还有一处暗示着宁国府的非同寻常。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里有这样两段貌似不经意间的文字同样露出玄机:“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九”这个数字非常值得深思:从古老的《易经》开始,中国人以数字构建出了世界秩序,“九”与“五”就是秩序之一。“九五”之位便是君王之位,意为飞龙在天。“九”为阳数(奇数)之极,至尊之意,为帝王专属!“九天”“九州”“九门”……能够拥有它的只能是帝王,能建九道门的人家天底下也只有一家——帝王。所谓“君门九重”。回过头来我们看作者叙述的宁国府有几道门,正好是“九门”,如果真的如作者所写的宁国府只是一“公府”,如此明目张胆地叙述,岂不越制?

标志着贾府非同寻常的岂止这些,字里行间,比比皆是。且看这些用语:“家亡人散各奔腾”“忽喇喇似大厦倾”“树倒猢狲散”……这哪里是在说一家一族?多大的家族能担得起如此的叙述?即便是“四大家族”也担不起如此的用词,分明是 “国家”“王朝”“社稷”覆亡的描述。

结语

通过上述种种分析,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作为贾家最优秀的子弟,贾敬的“躺平”的确是事出有因,然而,虽然“事出有因”,但却没有得到作者的原谅。作者对贾宝玉的悬崖撒手寄予了无限的理解和同情,对同样悬崖撒手的贾敬却寄予了满腔的愤怒和指责。原因可能并不复杂:贾敬的躺平纯粹是出于贾敬的个人原因,也就是私因。因为彼时的贾家还处于家族的上升期,甚至是鼎盛期,在这个时候为了一己之私而悬崖撒手的确有些不负责任,而贾宝玉的悬崖撒手之所以值得理解和同情,是因为此时的贾家正处于没落期,烂完了,烂透了,任谁都难以力挽狂澜。贾宝玉的悬崖撒手既有私因,又有公因,既有内因,又有外因。

但是作为读者,也许我们还不能完全接受作者这种一样的人生两样的对待的不公。相对于宝玉的人生来说,贾敬的人生可能更加悲情,更加痛苦,如果上述分析靠谱的话。原因很简单,责任不能完全在贾敬,他的确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作者对其不依不饶,显得有失公允。作者写到贾敬死后,贾母痛哭不止,也许可以抵消一些对贾敬的苛责。因为作者似乎让我们从贾母的痛哭中感受到了作为长辈的贾母对这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堂侄的理解、同情和惋惜,当然,也包含着对贾府未来的绝望。贾母非常知道贾敬的“躺平”,但却不能给予任何的援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一个优秀的贾门子弟由意气风发到未老先衰、老气横秋、渐入颓唐。贾家未来的渺茫首先不在于经济危机,而是人才危机。贾母的痛哭极为复杂。她看到了、看清了,却无能为力。想想看:兄长的夭亡、父亲的棍棒、妻子的背叛……九五之尊又当如何?生无可恋!

从贾敬的道袍青衫到宝玉的大红猩猩斗篷并不遥远,从盛世到末世也只是转瞬之间。然而,人生的况味却已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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