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邱景华
凡见过吴思敬先生的人,都会被他身上鲜明的儒家风范所吸引:那温情的目光、谦和的微笑、亲切的语调。你能感受到一种暖暖的爱意。所以,朋友们称他为“诗坛仁者”。
仁者吴思敬,与人交往讲究“和为贵”。曾经有一个偏激的青年作者,大概是想引起诗坛的瞩目,就拿名人开刀,在网络上发布“刀劈谢冕、吴思敬”的战斗檄文。没想到,被“刀劈”的吴思敬全然没有痛感,反而哈哈大笑,把它当作趣事儿讲给学生们听。这样宽容的“大肚”,正是“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涵养。
吴思敬先生的仁爱之心,言传身教,影响深远。在一次北京香山诗会的夜晚,吴门几个已经毕业的博士,在他的房间相聚,我正好也在座。在把导师叫作老板的今天,学生对导师的敬,已不多见,爱就更少了。但让我惊奇的是:其中有一位现在也是博导的北方汉子,与吴老师谈话,竟不时流露出儿子对父亲般撒娇的神情和语气。这种下意识的真情流露,让我深切地体验到学生们称他为“慈父”,并不是空话。正是吴思敬先生这种仁爱精神的传教,才会有在四川峨眉山舍身崖看日出时,他和两个学生段从学和王珂——三个博导与在场群众,合力营救一个准备跳崖自杀青年的善举。
对学生是这样,对文友也如此。1981 年,《诗刊》邀请吴思敬、陈良运、苗雨时、刘斌参加“读诗班”,这四位志同道合的青年诗评家结下了友谊。后来,陈良运的古典文论研究成就卓著,福建师范大学把他作为人才引进。但由于长期用功过度,不幸早逝。吴思敬一直怀念这位亡友,虽然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但深情内存。有一年夏天他到武夷山开会,会后不顾年纪大,冒着酷暑,特地绕道到福州,专程去探望慰问陈良运的妻子和女儿,令她们感念至今。
仁者吴思敬,同时又是智者吴思敬:一个超越了所处时代局限的先行者。
辩证法的精髓,就是从“对立面的统一中把握对立面”。但由于特定时代的局限,对立统一原则,被片面地理解为“一分为二”,只讲对立和斗争,不讲统一,形成一种长期流行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吴思敬先生的卓越才智,就在于超越了这种时代的局限。新时期伊始,他就提出矛盾的两极,并不是“你死我活”,而是“两极相通”。他既讲“一分为二”,又讲“合二而一”,全面掌握了辩证法。这在当年的文化语境中,是非常罕见的。因为知识和观念比较容易纠错和更新,而思维模式一旦成为定势,则很难改变。那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就长期流行。
在一个长期只讲“一分为二”的年代,却产生出吴思敬这样一位擅长“合二而一”的智者,要说奇迹也不为过。不仅如此,他在掌握唯物辩证法的同时,又发现辩证法与儒家“中和之道”是相通相同的:两者都是讲对立统一规律。于是,他把两者相融相用。如果说,唯物辩证法主要是一种思维模式,一种方法论;那么儒家的“中和之道”,既是思维方式和方法论,又是作为伦理修养和道德实践的准则。儒家认为:人与人的关系充满着矛盾和对立,君子必须以“中和”为原则,来约束自己,毋过毋不及,达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社会的有序平衡。
吴思敬先生痛感于当今社会的物欲横流、道德沦丧、诗人精神的低俗,他在《欲为诗,先立德》的诗论中,阐述中国古典文论中诗品与人品相统一的观念,强调“是诗人,也是君子,欲求笔正,先要心正”。他还提出“诗歌伦理”,提倡美与善的统一。这既是对世风的匡正、对当代诗人的要求,也是一种“夫子自道”。在学界和诗界,吴思敬先生严于自律的道德修养,是有口皆碑的。
掌握了辩证法和“中和之道”的吴思敬先生,具有强大的理性,再加上他长期研究现代心理学,对人的心理、对人性看得很透;他很早就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智者。他担任过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院长、中国当代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诗探索》主编,因擅长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有分寸感、善平衡、有全局观,所以在这些重要岗位上,都做得风声水起,广受好评。
但作为智者,他又不像一些“聪明”的当代学者那样,充分利用才智和知识,为自己谋私利;而是为理想、为文学的事业、为众人专做聪明人不愿做的“傻事”。当社会进入商品经济的转型期,许多文人纷纷“下海”,他却和同道们精心谋划,使已经“放假”的《诗探索》复刊。数十年来,把许多宝贵的精力和时间,献给这个没有半毛钱收入的诗歌事业。
本来,仁者与智者是分属于两种不同的人物类型,但在吴思敬先生身上,仁者的爱人与智者的为众人,是统一的。这应该归功于他的“中和之道”,把仁者的求善与智者的求真融为一体。这种“合二而一”不是简单的相加,而是产生了一种新的整体精神特质,或者说是一种特殊而罕见的新的人物类型——和者。
体现在人际关系上,就是“人和”。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和者筑善”:善于广结人缘,与各种各样的人物和谐相处。吴思敬先生当年北京简陋的家,一度成为朦胧诗人的聚集地。江河、顾城、林莽、一平、杨炼等青年诗人,常来这里挤挤一屋,促膝谈诗。1980 年 “定福庄”诗会后,他又与谢冕、杨匡汉、孙绍振、钟文等学界精英结下友谊。他还与当代最重要的老诗人郑敏、牛汉、邵燕祥、任洪渊、张志民、蔡其矫、李瑛、屠岸等,有着真挚的友情。总之,他与诗界和学界的各路神仙,皆有来往,其乐融融。和者吴思敬,已成为诗界和学界团结的一个中心。
但吴思敬先生的“人和”,不是“抱成一团”,而是要“和”有志者一起合作做大事。比如他和谢冕先生长达40 年的友谊与合作。如果没有这对“双打冠军”的不懈努力,诗界和学界许多重要的事情是办不成的。比如《诗探索》,比如由他们各自领衔的北京大学新诗研究院和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联合主办的众多影响深远的全国性和国际性的诗歌活动。他们长期合作所激发出来的正能量,是1+1 等于3,他们为新诗所做的贡献,已成为当代诗坛的大事和幸事。
这种广结人缘、善于合作的本领,常常使吴思敬先生在困境中找到新的出路,实现他的宏愿。比如,他与好友苗雨时先生合作,在廊坊师范学院连续举办“牛汉诗歌创作研讨会”“邵燕祥诗歌创作研讨会”“北岛诗歌创作研讨会”“林莽诗歌创作研讨会”等。这些高规格高质量的学术研讨会,推动了当代诗歌研究的深入发展。
吴思敬先生与有志者的“合作”,没有私心,是为了新诗的事业。这些“合作”项目,一旦接手,他就全力以赴,埋头苦干,把所承担的事情做好,每一回都让合作者放心和满意。所以,他还有一个“实干家”的美誉。
但是,如果你以为和者吴思敬,是一个“和稀泥”的好好先生,那就大错特错了。他的 “中和之道”既不是折中,也不是调和,而是“和而不同”。在当代新诗研究的重大问题上,他既不宽容也不大度,而是要“站出来说话”,让人看到他不常见的、据理力争的另一种凛然风采和严正风骨。在1998年关于“后新诗潮”的讨论中,面对一些名家的全盘否定,吴思敬先生力排众议,在对“后新诗潮”深入分析和充分说理的基础上,做出“基本肯定”的结论,言之有据,令人信服,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为在这背后,是他长期以来对20 世纪90 年代诗潮所做的深入而扎实的研究。
吴思敬先生与郑敏先生的诤友关系,曾在诗界传为佳话。他曾数次带领博士生们,骑着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到郑敏先生在清华大学的寓所,进行访学。自1990 年以来,郑敏先生的诗作特别是她的诗学和文化理论,在诗界和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吴思敬先生对郑敏先生非常推崇,他深入研究过郑敏的诗作和诗学,但他对郑敏关于新诗没有传统的观点,并不认同。他积极与郑敏展开两次的对话和讨论。2004 年,二人关于“新诗传统的对话”发表后,引起广泛的关注和讨论。因为对话双方是以一种平等的态度进行真诚而深入的讨论,展示出来的是一种多维度的深入思考,极大地开拓了读者的思维空间。争论之后,商量之后,二人仍然保持友好的关系。吴思敬还花费了很多的精力,编辑出版《郑敏诗歌研究论集》,为研究郑敏提供全面而翔实的资料。以前郑敏出版的文集,都是自序;晚年推出的五卷本《郑敏文集》,是她一生诗集和文集的总汇,她却破例请吴思敬作序,把作序的荣光赠给这位值得敬重的诤友。
“和者,无乖戾之心。”这是朱熹在对 《论语》“君子和而不同”的注释中说的。吴思敬先生就是这种没有乖戾之心的和者,他不偏执,不走极端,心胸坦荡。这在戾气盛行的当今,实属难得。在学术研究中,他擅于把中外文化冲突中的各种对立因素,比如旧与新、传统与现代、民族与外来,运用“中和之道”融合为一体,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化形态。
和谐,是和者吴思敬为人和为文的整体面貌。和谐即美。庞朴先生认为:中国古代的 “和”或“中”,不仅是善,不仅是真,而且也是美。“和”是一种动态的美。(《中国文化十一讲》)这种和谐之美,就是“中和之美”。它并不是光芒四射,而是一种光辉内敛的美,或者说是一种温润如玉的美。
吴思敬先生有一张右手抚腮而笑的照片,那自在而澄明的微笑,焕发出来的正是和者的“中和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