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西·潘彩霞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国画家李可染投奔武汉,在周恩来领导的三厅进行抗日宣传。他走到哪就画到哪,粗犷强劲的风格,把内心的激愤表达得淋漓尽致。头顶敌机轰炸,脚下长途跋涉,贫困交加时噩耗传来,留守上海的妻子苏娥,已和他阴阳两隔。去世时,他们的第4个孩子才刚刚3个月。
因悲痛过度,李可染患上了严重的失眠和高血压。忍受着痛苦,他夜夜不能成眠。屋外,水牛在吃草,他拿起画笔,开始画牛。
苏娥是戏曲家苏少卿的长女,他们既是夫妻,也是知音。如今痛失挚爱,对于感情,李可染不敢再奢望。没想到,冥冥之中,命运眷顾,缘分再次拥抱了他。
1943年,李可染接到聘书,到重庆国立艺专担任国画讲师,四妹李畹正在那儿求学。报到那天,阳光明媚,小路边,有个女生在画水彩画,他于是上前问路:“请问国立艺专怎么走?”
女生给他指了路,李可染顺口又问:“你认识李畹吗?”
缘分就是如此奇妙,女生叫邹佩珠,是李畹的好朋友,就住在李畹上铺。而她也立刻明白了,此人就是李畹的二哥李可染,她已听说过,他要来艺专任教。
李可染的故事,邹佩珠从李畹口中听过不少:他从小爱画画,因为家贫,就用破碗片在地上画戏剧人物,常常惹得邻人围观;他是杭州西湖艺术院的高材生,校长林风眠特别喜欢他;她还知道,战乱中,他失去了心爱的妻子。
同情之余,她偷偷打量着他。“身材高瘦,看起来病恹恹的”,这是李可染留给邹佩珠的第一印象。对这个“李老师”,虽是第一次见面,邹佩珠却像认识了很久。国家危亡之际,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不幸的故事,由李可染,她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
她是杭州人,本来家境不错,可是战争改变了一切。日本人打杭州的前一天,她和父母一路逃难,从上海到江西,再到长沙,炮弹在身边爆炸,路上不断有人倒下。不幸的是,母亲也感染病毒去世。守孝49天后,她辗转到了重庆姐姐家,进入国立艺专学习雕塑。
战争把他们连在一起,失去亲人的痛苦也让彼此同病相怜,再看李可染时,邹佩珠生出了怜惜之情。
在学校,李畹经常拉着邹佩珠去李可染的小茅屋谈论艺术、请教画画。有一天,李可染正在拉胡琴,邹佩珠一听,立刻脱口而出:“你拉的是京剧曲牌《柳青娘》!”
她居然懂京剧!李可染既吃惊又激动,从这个才情出众的江南姑娘身上,他看到了发妻苏娥的影子。令他惊喜的是,邹佩珠不仅喜爱京剧,还能唱整折的老生戏。作为学生会主席,她常常上台演出。
共同的志趣让他们越走越近,一个拉胡琴,一个在旁边唱戏,简陋的小茅屋里,欢声阵阵。就这样,两人自然而然地相恋了。当小茅屋的地上冒出青翠的竹子时,李可染心有所感,他想起晋人“不可一日无此君”的诗句,称小屋为“有君堂”,又取“佩珠”的谐音,将这丛绿竹取名“陪竹”,爱恋之情不言而喻。
1944年,感情瓜熟蒂落。在林风眠先生主持下,他们结婚了。新房是老乡的草屋,地下,借来的桌凳摇摇晃晃。那年,李可染37岁,是4个孩子的父亲,而邹佩珠仅仅24岁,风华正茂。多年后,邹佩珠戏言,她这个生于农历“七夕”的“织女”,等来的不是“放牛郎”,而是“画牛郎”。
结婚后,邹佩珠才发现,李可染全身长满红点,瘦得只有一层皮,肋骨看得清清楚楚,丧妻之痛和抚养孩子的艰辛让他经常失眠。她心痛难忍,向他表示:“你放心,我一定要把你的身体调理好!”
像“织女”一样,邹佩珠开始养羊养鸡,一心扑在李可染身上。不久,儿子出生,忙碌的她,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学业。
日子顺遂了,李可染心情大好,有一次出去办事,他竟然连听三天戏,全然忘记了妻子还在家中焦急等待。回家后,邹佩珠生气地责问:“李可染,你要是这样子迷戏,你的画还能成吗?”
爱是引领,不是纵容。当头一棒打醒了李可染,从此他心无旁骛,一心钻研画画。后来,她回忆说:“我把终身托付给他,既是看中了他的忠厚善良,人品好,更重要的是他有才,画好,能成为民族、国家需要的人。如果他一天到晚泡在戏园子里,丢了自己的画,那么我的期望和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在邹佩珠的鞭策和支持下,李可染的画作受到徐悲鸿青睐,并经他引荐,幸运地成为齐白石晚年最得意的弟子。对李可染的才华,齐白石如此称赞:“昔司马相如文章横行天下,今可染弟之书画可横行矣。”
建国后,夫妻俩满怀热情,创作更上一层楼,李可染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邹佩珠则参加了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创作。那时,李可染产生了革新山水画的想法。要想“精读大自然”,出去写生成为必须,而这,也是邹佩珠最为担心的。
李可染的脚是畸形,脚底突出一块,一走路就痛,他的鞋子都是邹佩珠特殊加工过的。每一双鞋,她都得在鞋底挖一个洞,刚好合他的脚形,然后再加上一层鞋底。而这样一双脚,要去跋山涉水,她怎么能够放心呢?然而他决心已定,她唯有支持。
“这辈子我做了多少双这样的鞋真记不清了,鞋坏了之后的路程对可染来说异常痛苦,但他还是会坚持走完。”几年时间里,李可染走遍大江南北,一路风餐露宿。有一次去江南写生,几个月后到家时,衣服破了,鞋也漏了,鞋底垫着个纸片,跟个叫花子一般。而回报,同样是可喜的,两次“写生画展”的举办,确立了他在山水画坛的地位。
李可染出去写生,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以上,最久的一次长达八个月,行程两万多里。尽管老老小小一大家人,但交给她,他是放心的。为了让李可染没有后顾之忧,邹佩珠放弃了钟爱的雕塑,主动承担起家庭重任。白天,她去好几个学校兼课,晚上,批改作业到深夜,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
几个孩子要抚养,老母亲要赡养,李可染的哥哥妹妹有困难也需要帮助,支撑一家人的吃穿,她一刻都不能停。“我敬仰可染,所以我能忘掉自己,给他做一辈子的勤杂工……”隐在他的光环之下,她甘愿默默奉献,成就他。
因为爱,责任变得甘之如饴。“我很庆幸自己能咬牙熬过来,更庆幸可染在这个过程中取得了他的突破。”为了他心中的艺术理想,她无怨无悔。
1966年,动乱开始,李可染被剥夺了画画的权利。作为“反动学术权威”,他站上台接受批斗,因为头发多,戴不上高帽子,红卫兵就把一盆糨糊全倒在他头上。连番屈辱之下,李可染患上了失语症。好友老舍先生自杀的消息传来,邹佩珠害怕极了,她日日夜夜守在李可染身边,给他鼓励和安慰。听说要抄家,她整夜不眠,把家里的书都拿出来,一页一页检查,生怕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十年后,暴风雨终于过去,李可染重新焕发出了艺术生命,他的山水画独树一帜,声誉远达海内外。生活步入正轨,他们一起定下目标,共同努力。邹佩珠又捡起雕塑,她创作的《彭雪枫像》《抗日战争群雕》广受好评。在李可染影响下,她的书法和丹青也有了很深的造诣,她创作的《虾》,被李可染由衷称赞:“比我本人画得还好!”
晚年时,李可染的艺术创作又上高峰,他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然而,上苍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1989年冬天,因心脏病突发,一代大师猝然离世。
他走了,爱还在继续。邹佩珠把“李可染书画展”带到台湾的历史博物馆,以80多岁高龄,她主持出版了几十种李可染画集和书刊;她举办大型展览,筹建艺术基金会,让李可染的名字,闪耀着动人的光辉。
作为伴侣和知音,她继续的,是他“东方既白”的遗愿,是他们奋斗一生的目标。后来,她把他留下的200多件作品,全部捐赠给了国家。而那些作品,价值不可估量。对身外之物,邹佩珠看得云淡风轻,只有一起住过的旧屋,一起走过的日子,才是最为珍贵的。在这个旧屋里,她依然“可染、可染”地喊着,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墙上的相框里,李可染笑得那样温暖,看着这笑容,她又走过了26年。
2015年5月4日,邹佩珠去世。倾尽一生的执子之手,让爱开出了人世间最美的花朵,如锦般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