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小光
锔瓷,是一门古老的陶瓷修补技艺,它是用锔钉将损坏的陶瓷开裂处加固,使其恢复使用功能。北宋画家张择端在《清明上河图》中就有描述匠人锔瓷的场景。锔瓷不仅满足了人们修补陶瓷的需求,还兼具审美功能:朴素的陶瓷器被打上一串闪亮的锔钉,呈现出别具一格的“残缺美”,给人以另类的视觉享受。起源于民间的锔瓷,在北宋末年逐渐引起文人、士大夫的兴趣,他们搜罗各种稀奇的锔瓷物件,甚至故意将完整的瓷器打破,找锔匠打上锔钉,欣赏把玩。锔匠为迎合文人、士大夫的嗜好,工艺花样百出,单是锔钉就有金钉、银钉、铜钉、花钉、素钉、豆钉、米钉等,锔瓷从单一的锔补,拓展出嵌饰、包镶、洒钉等所谓锔活秀,成为中国陶瓷发展史上一朵奇葩。
时代发展到今天,工业化批量生产的陶瓷器已不再是稀罕物,用坏即扔,成为大多数人的生活习惯。锔匠也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锔瓷物件难觅踪迹,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这一传统技艺。然而,在古城西安,58岁的柴桂宁仍守护着这门老手艺,并以此为乐。
柴桂宁是土生土长的老西安,家境优越,父母曾希望他有几项文雅的爱好,但他最喜爱的是手工,对手表、相机、收音机等精密物件爱不释手,小学期间,柴桂宁就做出了滑轮车、鲁班锁、七巧板、火柴枪等玩具。“这些玩意我家也买得起,但我更喜欢自己做,觉得特好玩。”
工作后,受朋友影响,柴桂宁爱上了饮茶,结识了一群同道朋友,业余时间,柴桂宁最大的享受便是跟茶友一起品茗聊天。1990年夏末一次茶友聚会,有人拿出一只开裂的茶杯,不无遗憾地说,家传多年的茶杯摔坏了,只好丢弃,言语间充满了不舍。柴桂宁接过茶杯反复端详,提出试着修复一下,死马当活马医。
应承下这件事后,毫无陶瓷修复经验的柴桂宁颇有压力,他购买工具,查找资料,制定方案,经反复斟酌后,他在茶杯1寸长的裂缝上设计了6个锔钉,装1个锔钉打2个孔,6个锔钉就是12个孔,“钻孔时紧张极了,钻一个孔出一身汗。”一个月后,修复完整,镶着6只锔钉的茶杯出现在众茶友面前,闪亮的锔钉和深沉的紫砂互为表里,相映成趣,赢得众人一片喝彩,柴桂宁心中的成就感溢于言表。自此之后,茶友每有损坏的茶具,便拿来让他修复,柴桂宁也趁热打铁,将原本“玩闹”的事当成正经事做,全部业余时间都投入到对锔瓷技艺的钻研上。
看似简单的锔瓷,入门容易,做好很难,每一个环节都不容马虎。完成一件锔活,需经6道工序:捆扎、画线、打孔、制钉、敲钉、修整。先将绺裂的茶具用带子困扎固定,用记号笔在裂缝上标出安装锔钉的位置,随即在标出的位置上钻孔,孔深只能钻到茶具壁厚的三分之二处,不能钻透,否则漏水。锔钉用黄铜做成U形,用小锤将锔钉的两头敲入钻好的孔内,具有弹性的锔钉将瓷器裂缝紧紧扒住,起到固定裂缝的目的。最后用锉刀打磨锔钉上的毛刺,使之光滑不剌手。在锔瓷的6道工序中,画线至关重要,决定一件锔活最终的效果。所谓画线,就是标出锔钉的安装位置,这个位置既能加固裂缝,又要视觉美观,锔钉的布置讲究疏密有致,参差变化,看上去自然舒服,不腻眼,经得住长时间把玩。
锔瓷是一项不可逆的手工技艺,任一环节失误,即导致整个作品失败。一只茶壶壁厚仅3毫米,对钻孔技术要求很高,孔深达到2毫米时停住,打钻时须屏住呼吸,一气呵成。敲钉如同用铁锤在瓷器上绣花,每一锤都小心翼翼。柴桂宁每敲进一只锔钉,都长长出一口气,汗水湿透衣襟是常态。柴桂宁是个心里搁不住事的人,经常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直到完活才罢手。“当我把锔好的茶具交还茶友时,心里很纠结,这里面凝聚着我的心血,交给他就失去了,看到人家高兴离开,我心里却很失落。”
随着一件件锔瓷作品的推出,柴桂宁的技艺得到了茶友的肯定,不断有茶友拿来茶具请他锔补,一些现代技术制成的茶具胎质坚硬,传统钻具已无能为力,更有精品茶壶厚度仅1毫米,薄如蛋壳,这就迫使柴桂宁在工具和技术上要有所创新。他买来牙科专用高速钻具,装上金刚砂钻头,在废瓷片上反复练习,一直练到钻头穿过瓷胎,不伤内釉的程度,这种精确的孔深控制,传统钻具无法做到。柴桂宁说,自己不拒绝使用现代工具和技术,怎么干效果好就怎么来。有许多寸壶和透光壶,壶壁厚度仅1.5毫米,但他仍成功地钉上了锔钉,这主要得益于先进工具的使用。
做锔瓷,柴桂宁不在意茶友的要求,只按照自己的想法做。“有些人要求锔得漂亮、花哨,这就错了,锔钉在茶具上是补丁,永远是配角。”他认为锔瓷不能破坏器物原有的风格和气场,只能锦上添花,不能喧宾夺主。
时光荏苒,30 年前一项业余爱好竟然干到今天,柴桂宁打算继续干下去。“我之所以不烦,就是因为锔瓷变化无穷,没有两种完全一样的绺裂,每一个锔活都是全新开始,要针对具体情况设计、画线、制钉,每一个步骤都是未知和不确定的,让人欲罢不能,其中的乐趣外人无法体会。”
30 年里,柴桂宁锔补了六千余件陶瓷器,这些陶瓷器大多奉还原主,但也留下了百余件特别喜欢的做纪念。三年前,一位朋友抱着一只摔破口沿的花瓶对他说:“桂宁,这瓶子能补上吗?”一个“补”字,勾起柴桂宁一段回忆。上小学时,有一次自己淘气上树玩,裤子被树枝挂开一尺长的口子,等他狼狈地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母亲一边数落他,一边认针穿线,开始缝补裤子。第二天当他醒来时,看到母亲房间的灯光仍然亮着,母亲揉着通红的眼睛,催促他赶紧穿上裤子去学校。睹物思人,生出万千感慨,于是柴桂宁连夜为花瓶缺口镶好铜皮,在铜皮边缘敲进一连串首尾相接的锔钉,仿佛用针线一针针缝起,“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他含泪在作品上刻下“游子吟”三个字,这件作品成为他的镇室之宝。
在许多人眼里,锔瓷只是个“玩意儿”,而在柴桂宁眼里,瓷器一旦打上锔钉,便承载了记忆,寄托了情感。茶友不舍丢弃损坏的茶具,因为它伴随主人曾经走过的岁月,将逝去的岁月用锔钉留住,在残缺中寻找心中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