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诗歌代表作品选

2022-08-10 05:49陈先发
诗潮 2022年7期
关键词:桦树湖水语言

陈先发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制成提琴的桦树。

2004 年10月

前 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己的骨头!

我无限眷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2004 年6月2日

最后一课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咔叽布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2004 年10月

鱼篓令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么?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化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夏日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上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外的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2004 年11月

伤别赋

我多么渴望不规则的轮回

早点到来,我那些栖居在鹳鸟体内

蟾蜍体内、鱼的体内、松柏体内的兄弟姐妹

重聚在一起

大家不言不语,都很疲倦

清瘦颊骨上,披挂着不息的雨水

2005 年4月

卷柏颂

当一群古柏蜷曲,摹写我们的终老。

懂得它的人驻扎在它昨天的垂直里,呼吸仍急促

短裙黑履的蝴蝶在叶上打盹儿。

仿佛我们曾年轻的歌喉正由云入泥

仅仅一小会儿。在这阴翳旁结中我们站立;在这清流灌耳中我们站立——

而一边的寺顶倒映在我们脚底水洼里。

仅仅占据它一小会儿。从它的蜷曲中擦干

我们嘈杂生活里不可思议的泪水

没人知道真正的不幸来自哪里。仍恍在昨日,

当我们指着不远处说:瞧!

那在坝上一字排开,油锅鼎腾的小吃摊多美妙。

嘴里塞着橙子,两脚泥巴的孩子们,多么美妙

2009 年9月

孤岛的蔚蓝

卡尔维诺说,重负之下人们

会奋不顾身扑向某种轻

成为碎片。在把自己撕成更小

碎片的快慰中认识自我

我们的力量只够在一块

碎片上固定自己

折枝。写作。频繁做梦——

围绕不幸构成短暂的暖流

感觉自己在孤岛上。

岛的四周是

很深的拒绝或很深的厌倦

才能形成的那种蔚蓝

群树婆娑

2013 年

最美的旋律是雨点击打

正在枯萎的事物

一切浓淡恰到好处

时间流速得以观测

秋天风大

幻听让我筋疲力尽

而树影,仍在湖面涂抹

胜过所有丹青妙手

还有暮云低垂

令淤泥和寺顶融为一体

万事万物体内戒律如此沁凉

不容我们滚烫的泪水涌出

世间伟大的艺术早已完成

写作的耻辱为何仍循环不息……

2014 年

一枝黄花

鸟鸣四起如乱石泉涌。

有的鸟鸣像丢失了什么。

听觉的、嗅觉的、触觉的、

味觉的鸟鸣在

我不同器官上

触碰着未知物。

花香透窗而入,以颗粒连接着颗粒的形式。

我看不见那些鸟,

但我触碰到那丢失。

射入窗帘的光线在

鸟鸣和

花香上搭建出钻石般多棱的通灵结构——

我闭着眼,觉得此生仍有望从

安静中抵达

绝对的安静,

并在那里完成世上最伟大的征服:

以词语,去说出

窗台上这

一枝黄花

渺茫的本体

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们

剥离出幽闭其中的呼救声

湖水说不

遂有涟漪

这远非一个假设:当我

跑步至湖边

湖水刚刚形成

2015 年

当我攀至山顶,在磨得

皮开肉绽的鞋底

六和塔刚刚建成

在塔顶闲坐了几分钟

直射的光线让人恍惚

这恍惚不可说

这一眼望去的水浊舟孤不可说

这一身迟来的大汗不可说

这芭蕉叶上的

漫长空白不可说

我的出现

像宁静江面突然伸出一只手

摇几下就

永远地消失了

这只手不可说

这由即兴物象强制压缩而成的

诗的身体不可说

一切语言尽可废去,在

语言的无限弹性把我的

无数具身体从这一瞬间打捞出来的

生死两茫茫不可说

2016 年

以病为师

经常地,我觉得自己的语言病了

有些是来历不明的病

凝视但不必急于治愈

因为语言的善,最终有赖它的驱动

那么,什么是语言的善呢

它是刚剖开、香未尽的柠檬

也可能并不存在这只柠檬

但我必须追踪她的不存在

2016 年

绷带诗

七月多雨

两场雷雨的间隙最是珍贵。水上风来

窗台有蜻蜓的断肢和透明的羽翼

诗中最艰难的东西,就在

你把一杯水轻轻

放在我面前这个动作里

诗有曲折多窍的身体

“让一首诗定形的,有时并非

词的精密运动而是

偶然砸到你鼻梁的鸟粪或

意外闯入的一束光线”——

世世代代为我们解开绷带的,是

同一双手;让我们在一无所有中新生膏腴的

在语言之外为我们达成神秘平衡的

是这,同一种东西……

铁索横江,而鸟儿自轻

2017 年

为弘一法师纪念馆前的枯树而作

弘一堂前,此身枯去

为拯救而搭建的脚手架正在拆除

这枯萎,和我同一步赶到这里

这枯萎朗然在目

仿佛在告诫:生者纵是葳蕤绵延也需要

来自死者的一次提醒

枯萎发生在谁的

体内更抚慰人心?

弘一和李叔同,依然需要争辩

用手摸上去,秃枝的静谧比新叶的

温软更令人心动

仿佛活着永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而

濒死才是一种宣言

来者簇拥去者荒疏

你远行时,还是个

骨节粗大的少年

和身边须垂如柱的榕树群相比

顶多只算个死婴

这枯萎是来,还是去?

时间逼迫弘一在密室写下悲欣交集四个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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