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母胎单身”青年婚恋心理研究
——基于平衡理论视角

2022-08-09 09:48许宇童吴蕙羽
中国青年社会科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母胎亲密关系单身

许宇童 吴蕙羽 田 丰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社会与民族学院,北京 102488;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北京 100732)

一、问题提出

据民政部有关数据显示,2018年我国单身成年人口已达2.4亿①参见https://news.cctv.com/2020/11/13/ARTIO6YW6vMZxl XQne30nyl E201113.shtml。而在20-30岁单身群体中,约有10%的青年表示自己从未谈过恋爱,即“母胎单身”[1]。“母胎单身”现象避开了失败恋爱经历等因素对青年婚恋观造成的影响,从中能够更直观地透视出当代青年在社会生活中处于单身状态的原因。

“母胎单身”一词最早是韩国娱乐圈用语[2],是“母胎SOLO”的变体,用来指代“年龄就等于单身时间的人”,因其形式新颖、表意清晰而广为使用,并在互联网上引发了大量讨论。例如,韩国互联网组织“母胎单身研究所”以“母胎单身”青年为研究对象发布了一系列研究报告,将“母胎单身”的原因归为六类:珍惜当下的友情、享受自由的单身生活、在现实中无法寻觅理想的爱、投资自我比投资爱情更重要、害怕踏出爱情的一步和缺乏认识他人的机会[3]。目前国内外鲜有对“母胎单身”一词严格的社会科学意义上的讨论,仅康义金从个体化理论出发,认为“母胎单身”青年对自我主体性的强调以及理性化的情感处理态度使其难以进入亲密关系[4]。他排除了独身人士和因客观条件影响导致的被动单身,将“母胎单身”定义为“非独身主义且非因经济条件、户籍、年龄等因素而单身却从无恋爱经验”[5]的人士,但此处的单身并非指处于未婚状态。吴萍霞等在讨论大学生恋爱心理时就提出,年轻人所指的单身状态是不处于恋爱关系之中[6]。在“母胎单身”的使用语境中,判定一个人是否为单身主要看他(她)是否有女(男)朋友,即便有暗恋、暧昧等经历,但只要从未确认过正式恋爱关系就可被视为“母胎单身”。综合以上观点,结合研究群体的特殊性,本文将“母胎单身”界定为从出生至今,未曾正式确认过恋爱关系的人士。

关于单身现象的研究主要有两大主题:一是探讨单身成因;二是分析单身的心理体验。研究单身成因时,学者们在肯定先赋性因素(如身高、相貌)的同时,主要探讨个人经历和社会环境的影响。个人从家庭接收到的负面信息[7]、过往消极的情感经历[8]、获取过多关于婚恋的负面社会新闻[9],加上人口结构失衡[10]、经济基础不够和社会包容度增强[11]等社会因素的作用,导致个体形成并强化对于婚恋的负面印象。单身人士的心理体验分为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在积极方面,有学者通过跟踪调查发现,单身人士的生活满意度更高[12]。单身幸福感来源于婚姻态度、学历和收入,单身女性的心理幸福感水平较高,表现出良好的适应能力[13]。就消极体验而言,年轻人有明显的婚恋焦虑心态,并呈现低龄化趋势[14]。也有学者在研究单身男女的心理健康差异时发现,单身人士会更容易受到社会孤立[15]。对单身青年的歧视导致多方压力增加[16],单身者也会因为受到家庭和社会的普遍谴责而强化在社会中的疏离感[17]。可见,过往研究更多是将单身人士视作一个群体,着重分析社会因素的影响。但实际上单身群体内部也存在差异,如单身独居群体和单身但与伴侣同居的群体在生活满意度上有显著差异[18]。随着“母胎单身”这一概念的兴起,这部分从未有过恋爱经历的青年,让人们意识到单身群体内部存在着多样性,该流行词语的丰富社会学意涵尚未被发掘。

“90后”“母胎单身”青年已经步入社会,他们有一定的人生阅历,对社会现象有自己独到的观察与思考。同时,他们也是中国转型期和信息化时代的亲历者,对于单身的体验和理解既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也具有自身的独特性。本文从平衡理论视角出发,运用质性研究方法对12位生活在城市的“90后”“母胎单身”青年进行了访谈,通过分析他们的生活和心理状态,明晰影响“90后”青年选择单身和保持单身的特殊社会机制和心理机制,进而深入发掘“90后”“母胎单身”青年在思想观念和生命历程中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为青年婚恋观研究提供经验与启示。

二、平衡理论及其应用

平衡理论(Equity Theory)聚焦于个体如何感知互动双方在关系中的投入与产出的比例关系。投入(input)是指个人认为与他的投资获得回报相关的所有因素,即个人在一段关系中带来或投入的有价值的东西,如教育、年龄、美貌等;产出(outcome)包括个人感知到的任何能够反馈自身的因素,即对个人发展有价值的东西。根据亚当斯(Adams)的观点,个体会在双方关系中考虑四个方面的要素:对方在关系中具有的积极特质或表现出的积极行为,即对方的投入(A);自己在关系的投入中获得了多少好处,即自己的产出(B);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表现出积极行为,即自己的投入(C);对方能够在关系中受益多少,即对方的产出(D)[19]。如果(B/C)-(D/A)=0,说明达到平衡,若得分高于零表示受益过度,低于零则表示受益不足。

国内学界目前尚无运用平衡理论来分析“母胎单身”现象的研究,更多是西方学者借助平衡理论来探求个体在亲密关系中的平衡或不平衡状态及其成因与影响。沃尔斯特(Walster)、博尔斯施德(Berscheid)以及哈特菲尔德(Hatfield)等人[20-21]最早提出四个命题。一是人的天性是将收益最大化。二是群体可以通过制定公平制度来实现集体利益最大化,引导群体成员接受并遵守这套制度,并根据公平原则来对成员进行奖惩。三是当个人处于不平衡关系时会感到痛苦,关系越不平衡,个体感受到的痛苦越强烈。四是发现自己处于不平衡关系中的个人会试图通过恢复平衡来消除痛苦。关系越不平衡,个体感受到的痛苦越强烈,就越难恢复平衡。由此推出,在亲密关系的各个阶段——从试探性地开始,到坠入爱河,或最后痛苦的分离——无论男女,都关心回报和公平。当双方在亲密关系中获得的相对收益相等时,就形成平衡关系[22]。

尽管对亲密关系中投入与产出的具体内容没有统一界定,但研究者们从不同角度尝试对涉及的因素进行归纳。特劳普曼(Traupmann)等人设计出的平衡多因素衡量标准(A Multi-Factor Measure of Equity)认为,个体会根据个体因素、情绪因素、日常生活以及获得或失去的机会来考量亲密关系中的投入与产出问题[23]。叶培伦(Yperen)和伯恩克(Buunk)则更关注个体的内在因素,包括忠诚、善于交际、有趣、自信、智慧等[24]。

感知的平衡度也会对个人的关系及生活满意度产生影响[25-28]。双方在亲密关系中越平衡,他们就会对彼此感到越满意,亲密关系也就更加稳定。当一方认为自己在亲密关系中与对方的投入和产出比不相等时,则会感到痛苦,即受益过多的一方会因利用他们的伴侣而感到内疚,而受益不足的一方则会因缺乏应得的东西而感到愤怒。进而,个体会试图通过恢复心理平衡、重新实现平衡或结束关系等方式来减轻痛苦。

综上所述,平衡理论通常用于分析已存在的二人关系如稳定的夫妻关系,指出当评估关系的一方认为关系双方的相对收益相等即达到平衡状态;如果一方的投入与产出的比率大于或小于对方的比率,就会出现不均衡现象,一方就可能会选择调整或结束双方关系。尽管“母胎单身”青年从未进入过恋爱关系,但他们对待恋爱态度严肃且行事慎重,同样会对亲密关系进行预设——考虑恋爱双方在亲密关系中的投入与产出问题,还会对恋爱生活与目前自己的单身状态进行权衡比较,而“保持单身”正是他们进行利弊权衡后做出的决定。本文从平衡理论视角切入,一方面通过现有理论分析“母胎单身”青年对自身生活的理解;另一方面,试图扩展平衡理论用以解释他们选择单身的原因。

三、研究设计

本研究以符合“母胎单身”界定标准、目前居住在城市的“90后”青年为研究对象。“90后”青年大都已经步入社会且有了一定的人生经历,处于人生重要发展阶段:一是处于传统意义上的婚龄期与最佳生育期,单身状态可能对他们的生活和心理产生更深的影响,他们对于“母胎单身”的体验和理解会更为深刻;二是这部分人或初入职场,或仍在求学,大多处于人生事业的拼搏上升期,面临不同方面的生活压力。针对“90后”青年的研究发现,当代青年广泛认同个人主义,注重自我发展和完善。婚恋不再是人生的必由之路与个人价值的硬性标准,反倒会成为他们事业成功和自我实现的绊脚石[29]。而过去单身的原因可能更多地以消极形式表达,但现在单身则意味着经济独立、更多的自由和生活乐趣、结识朋友和发展友谊的机会,以及更多更好的社会体验和个人发展机会[30]。

由于无法做到对这部分群体中的所有类型成员完全覆盖,在充分考虑了异质性抽样(Purposive Sampling)要求后[31],通过滚雪球抽样方式,以最大限度地覆盖具有差异性的研究对象,经过筛选之后本研究最终确定了12位受访者①由于质性研究的特殊性和不同方法间的差异,目前质性研究缺乏统一设置的样本量衡量标准。一般而言,扎根理论研究的访谈样本量范围在5-35之间,而案例研究的样本量范围则是在4-30之间。康斯坦丁努等人(Constantinou et al.,2017)认为所有可能的主题都可以在访谈前7位研究参与者后获得。安窦等人(Ando et al.,2014)则认为12个访谈对象足以提供研究者所需的所有主题。以往研究多侧重于采用大样本数据分析青年婚恋观的影响因素,缺少针对“母胎单身”青年这一群体的婚恋心理的深入分析。比如,王飞(2015)发放972份问卷对17-34岁在校大学生和职业青年开展随机抽样调查,发现仍然单身的个体比例较高(65.84%)。以往有关单身青年的质性研究的样本量基本在10-20之间。例如,康义金(2021)选取了17名单身青年作为访谈对象考察个体化作用下的“母胎单身”形成机制。综合上述研究,本文选取了12位访谈对象,对“母胎单身”青年的婚恋心理进行深入探索。,具体信息如表1所示。

表1 受访者基本信息表

根据新冠肺炎疫情防控要求,半结构式访谈主要采取线上方式进行,围绕“‘母胎单身’现象及其体验是什么”和“‘母胎单身’对单身青年产生了何种影响”这两个主题展开探索。在访谈正式开始前,研究者向每位受访者介绍了研究的内容和目的,同时以书面同意的形式确保每位被研究者是自愿参与。在访谈过程中将对研究问题的前涉和价值判断悬置,完全沉浸在资料中,当对访谈信息有思考时,撰写备忘录记录自己的想法。访谈结束当天将录音转成文字录入NVivo软件。访谈录音转为书面文字共计约110 000字,备忘录共计约15 000字。

四、“母胎单身”青年的平衡建构

经历多年单身生活,“母胎单身”青年已经找到自我平衡的模式。他们能够在熟悉的环境中游刃有余地生活,对生活的掌控可以给他们带来安全感。与此同时,根据平衡理论,个人在考察亲密关系时会考虑投入与产出问题。“母胎单身”青年对亲密关系的预期较高,期待能够在恋爱中保持情感和生活的平衡。面对脱单带来的风险和不确定性,“母胎单身”青年预料到自己无法在恋爱关系中达到平衡,最终选择留在自己的“单身舒适圈”内。

(一)单身生活平衡的建构

“母胎单身”青年之所以能够待在“单身舒适圈”内,最关键的是形成了自我平衡。自我平衡可以分为情感和生活两个方面。

1.丰富的情感支持体系是平衡的情感基础

尽管恋爱关系通常意味着情感的安放与寄托,但这不代表从未进入恋爱关系的个体无法满足其自身的情感需求。“母胎单身”青年依靠亲情、友情以及个人的兴趣爱好搭建了自己的情感支持体系。

虽然“母胎单身”青年没有爱情,但他们可以从亲情和友情中获得支持与关爱,“有时候也会想要一个人来陪陪我,但是可能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别的一些事情给冲淡了,(因为)也有朋友会来陪你,然后也有家长。”(N女士)对身处互联网时代的“90后”青年来说,社交网络极大扩展了他们的个人关系网络,他们更容易在知乎、豆瓣、微博等虚拟社区中找到和自己“感同身受”或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借助社交软件,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和朋友联系,和朋友交往的质量和深度随之提高和加深,更好地获得朋友提供的情感支持。

除了亲朋好友的支持外,兴趣爱好也是“母胎单身”青年获得情感满足的重要来源。兴趣爱好不仅是消遣娱乐,也能够为青年提供情感慰藉,排解单身生活中的孤独感。不少“母胎单身”青年认为自己是“社恐”,不喜欢和人打交道,选择通过养宠物来寄托感情。宠物和人的双向情感互动,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单身青年对于情侣间互动的想象,成为年轻人探索自我时的绝佳“伴侣”。

“可能会把精力投入到科研当中去,还有运动、打球、玩游戏等,都可以(寄托个人情感)……有很多方式可以去替代谈恋爱这件事,它有很多替代品。不像以前精神生活比较匮乏时,谈恋爱是一个比较好的精神寄托,现在精神生活不是很丰富了吗。”(K先生)

“因为我家也养狗,所以有宠物陪伴。有这么多好看的电视剧、电影,然后有这么好玩的游戏,都蛮有吸引力的,大家在精神上也很容易得到满足。”(Z女士)

“现在很多人都养宠物,可能也是一种情感寄托,注意力就会从人的身上转移到动物身上。”(C女士)

2.充实的日常生活安排是平衡的物质基础

“母胎单身”青年生活平衡的达成与维持也有其现实与物质基础:一方面,现代社会激烈的竞争环境导致工作、学习成为很多青年目前生活的全部;另一方面,城市建设的完备使得青年的单身资本越来越有厚度。

从生命历程上看,“90后”青年正处于个人发展的黄金期,经历着从学生到职场人身份的转变。无论是认真学习,还是投身工作,“母胎单身”青年都正在为自己的事业发展而努力奋斗,甚至有人会为此牺牲全部业余时间,“我们相当的忙,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基本上每天就‘两点’——家跟公司,然后回来就睡了。”(F女士)工作之余,以单身群体为目标的商品繁荣为单身者提供了舒适的生活方式。从单身公寓、健身房、酒吧到单身经济所催生出的一系列“一人居”“一人食”“一人玩”等服务,单身青年可以便捷地从商品世界中获得感情和消费的支持。值得注意的是,访谈中有相当一部分受访者表示,他们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更喜欢独处,不会主动参加社交活动,“我可能也是稍微有一点社交恐惧,闹腾的时候是挺闹腾的,但是大部分时候也很喜欢独处。”(S女士)为此,“母胎单身”青年培育出了以“有事可做”和“享受其中”为主要特征的独处模式,“周末的话就看看电影,看看书,然后出去逛逛街……不会感觉到孤单寂寞,就是闲下来也有事情可以做。”(Z女士)对他们而言,单身生活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养狗已经有6年了,现在生活算是比较规律。下班以后基本上回家就是遛狗,然后运动。我现在是坚持每天练吉他,可能会穿插尤克里里半小时到一个小时的练习时间,然后运动大概半个小时。”(L先生)

(二)想象中平衡的亲密关系

虽然从未进入亲密关系,但“母胎单身”青年对恋爱充满期待和想象,认为平衡的亲密关系是恋爱双方在情感中的付出与回报相对等,并能够达成个人工作与生活之间的平衡。

1.情感付出与回报平衡

过往研究表明,个体衡量亲密关系的投入与产出时会综合考量外貌、性吸引力、财务状况等多方面因素,但“母胎单身”青年最看重的是双方在情感方面付出与回报的平衡。

“母胎单身”青年期待在亲密关系中双方的情感投入是相对均衡的,恋爱双方能够在相互支持、理解和陪伴的同时,给予彼此足够的私人空间。他们强调要在亲密关系中保持个人的独立性,实现私人空间与公共生活之间的平衡。“平时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不一定要两个人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大家都有自己的空间,还是要自由。”(X女士)双方在感情中投入与产出的不对等会给彼此带来痛苦,而这种不平衡的情感体验如果长期累积终会爆发。在“母胎单身”青年看来,如果自己在亲密关系中投入更多却没有得到相应回报,会感到“委屈、被辜负”(C女士)。反之,若对方的投入远多于他们能够给予的情感回报,则会给自己带来压力。这种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亲密关系中”的行为被称为“恋爱脑”,许多受访者都表示了对“恋爱脑”的排斥,“我是很怕那种恋爱脑的人,她的生活与脑子里除了恋爱什么东西都没有,那种人非常可怕。我希望她有自己的兴趣,不要把精力全都放在恋爱上。”(K先生)

在谈到期待获得的情感回报时,支持、理解与陪伴被提及的次数最多。支持可分为物质支持和精神支持两类:物质支持指的是恋人在交往过程中提供金钱实物方面的支持;精神支持则指恋人提供的精神层面的非物质支持。“母胎单身”青年更看重在亲密关系中获得精神上的支持与鼓励,“如果只是谈恋爱的话,日常的物质生活可以自给自足,可能更多想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F女士)恋爱双方在日常交往过程中所表达出的对对方的关心与认同,能够帮助对方提升自我效能感,获得积极的情感体验,“最希望她可以给我一定情感上的支持,比如能够在我受挫的时候安慰我或者鼓励我,觉得后面有个人在撑腰。”(Z先生)

“母胎单身”青年十分关注双方在亲密关系中是否能够相互理解。相互理解除了指尊重个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外,还包括包容个人的兴趣爱好。当代青年不仅会把大量的业余时间花费在兴趣爱好上,而且也将兴趣爱好视为自身价值观的重要体现。兴趣爱好彰显的是他们的一种身份认同[32],所以部分“母胎单身”青年不愿意为了找对象放弃兴趣爱好,而是期待能找到一个接纳并理解自己兴趣爱好的人。一位喜欢穿洛丽塔服饰的受访者就认为自己单身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兴趣爱好非常小众,和主流审美不同,“男生一看就觉得你穿得太夸张了,就是个性太强烈了,就可能下意识觉得(你)并不是特别好相处。”(N女士)虽然如此,但在这位受访者看来,与恋爱相比,坚持自己的兴趣更为重要。

在陪伴问题上,“母胎单身”青年强调精神契合与时间付出。精神契合意味着有相似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态度,这有助于促进彼此的沟通和交流,能够从对方身上获得正向的情绪体验与思想进步。“最重要的是三观……我觉得一定得谈得来。比如我接触过的很多女性,可能我觉得她们很漂亮,但是我并不是很喜欢她们,因为我觉得她们的三观跟我完全不在一个点上。如果两个人三观不合,一起生活真的是非常痛苦。”(L先生)在三观契合的基础上,“母胎单身”青年渴望对方愿意付出时间陪伴自己,能够尽量满足自身情感需要,愿意倾听自己的想法并懂得换位思考,给予真诚的反馈。“你要维持这一段关系,就要花时间花心思,你要花一些时间去跟他在一起做些什么事情……谈恋爱要为对方花时间。”(X女士)

2.工作与生活的平衡

“母胎单身”青年认为恋爱双方应该在事业上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特别是多位女性受访者表示不希望因为恋爱影响工作,渴望另一半可以尊重并支持自己的职业发展,“不论女生男生,我觉得为了一段恋爱关系,然后就去打乱自己的职业规划不可取的。”(L女士)

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时代背景下,当代青年面临的一大挑战是工作—生活平衡问题。工作—生活平衡指的是人们能够较为均衡地分配自己在工作和生活领域的时间和精力,兼顾好自己作为工作者和家庭照顾者的角色需要,并获得满足感[33]。高等教育扩张和劳动力市场变革使得大量女性进入就业市场,而在中国式家庭传统分工模式中,女性还需要承担照料家庭的主要职责,这就使得职业女性更难在工作和生活、职场和家庭中取得平衡[34],也导致多数女性会将工作—生活平衡问题纳入对亲密关系的考虑之中。

传统的性别角色观念认为,女性应当把家庭放在优先位置,而男性应当把工作放在优先位置[35],由此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角色分工。但随着家庭结构的核心化和小型化,人们对于亲密关系的互动模式和家庭所发挥的功能都有了更高的追求[36],加上女性受教育程度提升以及家庭经济地位提高[37],在现代化程度较高的城市和地区,多数青年不再刻板遵循传统性别角色分工,而是强调夫妻双方在家庭事务以及子女养育问题上的共同参与。

“我是觉得家务活或多或少都要分担一些,大家(参与)家务的比例可以不一样,但是大家一定都要参与的……我的姑姑和姑父也是那种比较传统的长辈,之前我姑姑带着两个小孩,然后我姑父在电厂工作,小孩可能跟爸爸之间的交流就会少一些,所以我想以后如果要结婚生孩子,父母双方尽量还是要多陪伴孩子。”(S女士)

(三)对打破已有平衡感到恐惧

“母胎单身”青年担心谈恋爱会打破已有的生活秩序。在情感上,受到父母婚姻质量和负面社会新闻的影响,“母胎单身”青年发现恋爱未必能给自己带来积极的情感体验,反而可能会打破当下个人所处的平衡状态。在生活上,“母胎单身”青年目前大部分时间被工作或学习占据,他们既不愿意在忙碌的工作之余草率地开启一段感情,也担心会因为谈恋爱而牺牲个人的事业发展。

1.对情感失衡的恐惧

在部分“母胎单身”青年看来,他们没有恋爱经历,并不知道恋爱所带来的情感体验到底与亲情、友情相比有何特殊与必要,从而降低了他们对于恋爱的渴望,“因为没谈过恋爱,所以不知道在正常情况下,对方会给自己什么样的感觉。”(L女士)一些“母胎单身”青年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喜欢一个人的能力,“可能就真的习惯单身太久了之后,很难再去喜欢上一个人了……随着年龄增长,好像就逐渐丧失了这种喜欢人的能力。”(L先生)互联网虚拟的社会交往消除了社会暗示和物质表象的干扰,能够给人带来社交快感[38],这种快感逐渐取代现实社会中复杂的交往,引起个体与社会的分离[39]。同时,互联网的发展也衍生出了各种情感替代品,如各类恋爱综艺、恋爱游戏等,个人在网络世界中也可以获得情感满足。在二者共同作用下,如今的年轻人很容易认为自己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陷入“爱无能”的境况。也有受访者认为,恋爱体验是其他情感所无法取代的,他们对亲密关系充满了美好的期待,特别是看到情侣亲密无间时,渴望“脱单”的念头就会涌上心头,“可能就是看到甜蜜恩爱的小情侣,那种氛围还是挺让人向往的。”(Z女士)

尽管对恋爱体验的态度因人而异,但多数“母胎单身”青年表示自己不会轻易进入一段亲密关系。他们害怕在亲密关系中受到伤害,打破目前个人所处的情感平衡。这种对亲密关系的恐惧主要受两个方面因素影响。一是受到父母婚姻质量影响。有研究表明,子女会从父母的相处模式中学习如何处理亲密关系[40],在关系不良、冲突频现的婚姻中,父母通常会以消极方式解决冲突,子女无法通过此途径学习到处理两性关系的有效方法,对待恋爱与婚姻的态度会趋于消极,甚至回避亲密关系的形成。“我爸妈其实感情一般,有时候虽然也不吵架,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都不是特别好。我姐姐也说爸妈的状态确实影响她的观念,就让她有点逃避(谈恋爱)这个事情。”(K先生)二是受到负面新闻影响。近年来社会上有关家庭婚姻的负面新闻加深了“母胎单身”青年对于亲密关系的恐惧。公众人物的出轨风波、家暴案件的广泛讨论、性别话题的舆论热潮等社会热点,让“母胎单身”青年更多地认识到恋爱关系中的不平等现象,提高了他们对情感均衡的感知能力。相关负面新闻频发也会让“母胎单身”青年担心自己有较高的概率进入一段不均衡的恋爱关系,“不想脱单,可能就是因为现在网络上面有很多那种负面新闻,就是婚姻关系里面会造成大家恐慌情绪的新闻,害怕遇到一个可能有暴力倾向的男生。”(N女士)

对于“母胎单身”青年而言,他们目前能够获得来自父母朋友的关爱与支持,也能够在兴趣爱好中寻得情感寄托,若进入恋爱关系,不可避免地需要牺牲陪伴父母、好友或培养兴趣爱好的时间。受到社会负面新闻或是身边人失败情感经历的影响,他们意识到自己未必能够在恋爱关系中获得预期的情感体验。在这样的权衡比较中,他们更倾向于维持现状而非进入恋爱关系。

2.对工作—生活失衡的恐惧

市场经济的发展使不少“母胎单身”青年把恋爱机会让位于工作安排,把工作放在生活的首位。他们会将“恋爱”放在“事业”的对立面,视“恋爱”为事业发展道路上的“绊脚石”,“现在的节奏比较快,大家就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找对象,更多人会选择事业。”(F女士)

目前很多“90后”青年初入职场,处在事业的上升阶段,为了在快速变幻的社会中站稳脚跟,他们需要投入更多时间发展事业。尽管身边也有在事业与感情上取得平衡的例子,但“母胎单身”青年在权衡亲密关系时,大多认为自己目前的能力不足以平衡恋爱与事业发展的需要,“我本身的能力就摆在那里,然后在社交方面可能也比较弱一些,所以我觉得自己不能较好地平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N女士)“母胎单身”青年普遍对恋爱保有神圣感,希望自己能认真长久地对待感情。他们不会将恋爱视作一项任务,而是强调恋爱中的“情感”与“责任”。在事业和恋爱的对弈中,“母胎单身”青年选择了工作优先,认为自己没有空闲的时间来认真对待一段感情,“我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基本上天天在加班,如果这样子去开始一段感情,其实对对方也是蛮不负责的。”(N女士)

此外,多位进入职场的“母胎单身”青年表示自己社交圈被工作限制,即使有心想要摆脱单身现状也显得力不从心。互联网瓦解了从前找恋爱对象所依靠的家庭和社会人际关系网络,年轻人有一种强烈的错位感[41],即便想要解决单身问题也不知道可以向谁求助,“像现在我每天见到的人都是同事,然后同事也没几个同龄人,所以现在应该算被动单身。”(D先生)

对“母胎单身”群体而言,谈恋爱固然美好,但这种美好是想象中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他们以当前自己的生活为参照,认为谈恋爱不仅需要耗费时间和精力,危及个人事业发展,而且恋爱作为一个全新未知的领域可能会打破“母胎单身”青年目前的生活节奏,恋爱的甜蜜也未必能够弥补工作的损失,可能对当下生活带来切实的消极影响。在这样的权衡中,“为爱回归家庭”的传统观念不再发挥作用,“母胎单身”青年更倾向于将恋爱视作一种“风险”,并对进入恋爱关系保持警惕,“我要从本科直博的话,读博士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我觉得压力会比较大的,我真的不想把一些精力再分给另一个人,在谈恋爱这件事情上,我觉得没有那么的紧迫,完全没有必要去冒这个风险。”(K先生)

五、结论与启示

在现代社会不确定性、流动性增强的背景下,青年在渴求亲密感情生活的同时,也渴望获得对于生活的安全感和掌控感。一部分青年比较了未来可能获得“亲密生活”模式与当下“自我平衡”的单身生活模式后,发现自己难以在未来的情感生活中保持相对平衡的状态,进而产生对亲密关系的恐惧和排斥。在预想到亲密婚恋关系未必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后,他们宁可选择不进入婚恋,保持“母胎单身”的生活状态。本文借用平衡理论,通过个案访谈的方式,探寻了极具特殊性的“母胎单身”青年群体没有选择进入亲密关系的原因。

通过分析,证实了青年会对亲密关系中的投入与产出的平衡进行评价,其中涉及对情感投入、物质花费、生活节奏等因素的考量,平衡与否的判断会直接影响个体对亲密关系的态度。这些发现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平衡理论对“母胎单身”青年的解释力。同时,研究还发现在传统平衡理论所关注的亲密关系中,在个体与个体之间情感、物质和机会的平衡之外,当下中国青年人还受到社会因素的影响,尤其是经济社会快速变化对个人发展机会和潜在风险评估的影响。这突破了传统的基于微观层面的个体与个体互动所产生的、类似于“情感付出与回报”的心理平衡范式,将社会所构建出的“工作与生活”整体平衡纳入婚恋选择的考量之中,极大地拓宽了平衡理论的适用性。

本文所阐述的平衡理论与经济学家将婚恋亲密关系中把发展机会和潜在风险视为可以量化的具体指标有所区别,在访谈中发现,“母胎单身”青年并不会将发展机会和潜在风险量化为多个具体的指标来检验个人在亲密关系中的得失,而是更倾向于从整体生活感知的角度来评估个人生活是否能够达成平衡,更接近于不可测量、模糊化的衡量体系。由此不难发现,“母胎单身”青年自我生活平衡的感知是真实的、切身的,但他们对于“亲密关系会打破平衡”的感知是在关系建立之前的虚构与想象,而真正发挥作用的因素已经被前置在亲密关系建立之前。这种切身的平衡和想象的不平衡能够带来更多的启示。

第一,在当代青年人所处的社会生活中确实存在着大量的发展机会和潜在风险,但真正影响“母胎单身”青年恋爱婚姻观念的是,潜在风险经过媒体传播放大后导致他们对亲密关系判断产生的负面作用。比如婚前财产公证和婚后财产分配等问题本身与“母胎单身”青年无直接联系,但却在媒体不断炒作负面新闻的过程中,让他们感觉到婚姻对财产产生了潜在威胁。同样,对于女性青年而言,家庭内部的性别分工也会被放大为母职惩罚和丧偶式育儿,将正常的家庭生活进行极端化表达,让女性青年对婚姻生活望而却步。

第二,当代青年在现实生活中所能够掌控的经济资源和社会资源较传统社会大幅度增加,即便是在大、中型城市,青年都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工作来实现生活花费的自我满足,由此带来的一个显在结果就是,青年人对自我意识和自我实现的强调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强烈。保持自我独立、努力实现自我成为“母胎单身”青年在满足了生活温饱之后,所追求的最重要的人生目标。相较而言,当亲密关系的构建与自我意识和自我实现能够保持一致时,“母胎单身”青年并不会完全拒绝进入亲密关系,但当他们认为二者存在冲突时,就会回归到强调自我的生活状态之中。

第三,在当代青年眼中,个人幸福与恋爱、结婚、生育之间的“直接联系”在减少,个人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家庭或者家族传宗接代。在打破了个人幸福与恋爱、结婚、生育之间的关联之后,“母胎单身”青年自然不再会为了满足“别人”的要求来牺牲自己的个人幸福,反而愿意为了个人幸福而放弃进入亲密关系的可能。

第四,当代青年的恋爱、婚姻问题,不仅仅是微观层面上人与人之间心理上的亲密和互动中的平衡,而且是基于“工作—生活”等个人与外部社会关系和角色的构建,说明宏观经济社会变化对青年恋爱婚姻的影响和冲击是前所未有的。在现代社会快节奏、高强度、强竞争的工作—生活框架下,亲密关系不再是青年人所考虑的首要因素。

本研究还存在一些不足与局限,有待后续研究补充。首先,在研究对象的选取上,本研究主要选择了居于城市、高学历、经济和家庭状况较好的“90后”“母胎单身”青年作为访谈对象,这部分人群的社会经济地位较高,由此得出的研究结论在普遍性和代表性上会有所不足。未来可以补充对于农村地区“母胎单身”青年的考察,补充城乡差异对于单身的影响。其次,未来研究可以关注文化背景差异对于亲密关系平衡的影响。过往平衡理论对于亲密关系的分析更多是基于西方的社会背景,那么在中国的语境下,青年在考量亲密关系的平衡时会更看重哪些因素,会有哪些“时代特色”?最后,在研究方法上,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采取的线上访谈可能导致访谈结果与受访者的真实想法间存在偏差。线上访谈为受访者提供了更加放松自在的环境,让对方可以畅所欲言,但也使研究者无法观察到受访者的言行举止,加上研究问题本身带有的私密性特征导致受访者可能会在访谈过程中对回答进行矫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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