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磊
2022年5月下旬,以“城市文化与文化城市”为研讨主题的民进中央开明文化论坛以线上形式召开。会议围绕国家“十四五”规划及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提出现代城市要在扎实保护历史文化城市的同时,全力适应数字化、信息化、智能化新发展态势,注重对文化城市理念的认识与应用,用好现代文化元素,营造城市文化空间并利用文化城市的特质与潜能,解决城市文化建设中的重大课题,从本质上不断解决现阶段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或名镇某些失守问题、城市风貌失色与失魂问题等。
近年来,我国高度重视城市文化建设。2014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北京城市建设时指出,要以“创造历史、追求艺术”的负责精神,打造首都城市建设的精品力作。他还强调“历史文化是城市的灵魂,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城市历史文化遗产”;2015年中央城市工作会议明确了“统筹改革、科技、文化三大动力,提高城市发展持续性”的关键途径,显然已将文化作为城市发展的主动力之一,充分说明城市振兴与可持续发展能力的获得,城市文化策划及智库建设乃至文化批评都是关键对策……这些都在时间、空间、要素乃至方法上,为加强城市文化建设、讲好中国城市故事指明了方向、提供了指南。
对于文化城市概念的追溯,从历史到现今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提出一系列指导性观点。197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第17届会议提出:“应使文化和自然遗产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积极的作用,并将当代成就、昔日价值和自然之美纳入一个整体政策。”;200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3届会议上通过的《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中,就鼓励各国要将文化建设融入可持续发展框架中;2022年3月,面对已持续三年的世界文博行业及文化产业歇业及倒闭态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了《重塑创意产业政策:文化作为一种全球公共产品》全球报告,肯定了文化建设在世界各国的长足进步,尤其是可持续文化治理机制建设方面,同时提出诸项建设全球文化公共产品的策略:要将文化与环境的联系贯穿整个政策层面,在国际合作中要增加对文化和创造力的资助(含疫情下的恢复计划),要提高艺术家与设计师的地位并增强社会对文化专业人士经济权益的保护等。
从全球范围看,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已呈现越来越丰富的文化城市建设理念与发展实践,已极大地促进了全民城市文化的自觉,并从根本上带动了文化领域持续繁荣。文化城市建设之父芒福德(1895—1990)在《城市发展史》中说:“城市不只是建筑物的群体……不单是权力的集中,更是文化的归结。”著名建筑师沙里宁(1910—1961)在著述《城市:它的发展衰败与未来》中说:“城市是一本打开的书,从中可以读出市民们的文化气质和抱负。”1985年,在雅典举办的欧洲联盟文化市长会议上,“文化城市”概念被正式提及;1985年“欧洲文化城市”(于1999年改名为“欧洲文化之都”)、1996年“阿拉伯文化之都”、1997年“美洲文化之都”品牌先后确立。21世纪以来,2008年“东盟文化之都”与2013年“东亚文化之都”相继展开,文化城市成为城市文化建设的重要策略与必由之路。
据商务印书馆《现代地理学辞典》(1990年)定义,文化城市可释义为:“以宗教、艺术、科学、教育、文物古迹等文化机制为主要职能的城市。”之所以城市文化与文化城市的涵义不只是字面意思颠倒的关系,其区别在于城市文化指已经存在的各种文化因素的总和,而文化城市则指这些因素发挥作用的过程和结果。文化城市是历史的产物,关于其内涵与精准定义研究者尚少,对它的理性认知挖掘不够,常常导致混淆城市文化与文化城市的概念。笔者颇同意文化城市的动词定位说,它用文化“濡化”城市,做到“以文化人、以文化城”,旨在传达城市的核心是人,而人的核心是文。如果认同城市价值观念中文化是城市的灵魂,那城市规范性的文化要确立文化城市的重点建设手段。所以,文化城市就是以城市文化为核心手段组织城市经济活动,以支持文化多样性为城市增长的本质,以营造充满人情味的生活空间为目标。为此,文化城市的指标体系至少要体现在三个维度:一是保障城市在经济全球化下适应文化全球化,有吸纳全球文化精华的创造力;二是保证文化资源与文化机制纳入城市增长机制中,实现以文化的手段促进城市经济可持续增长;三是由于文化城市在用文化生产力丰富当代生产力。所以,人本主义城市观是建设之本,而规划师、建筑师创作宜人城市空间是文化城市的基础。
国家文物局原局长单霁翔在《从“功能城市”走向“文化城市”》一书中,从城市发展的战略高度归纳了建设有特色的城市文化的要义,核心强调恒久的生命力与文化城市的魅力营造。单霁翔从8个方面论述文化城市的作用与内涵:其一,文化城市应具有博大的文化情怀;其二,文化城市不是单纯的城市文化建设;其三,文化城市是具有良好文化与自然生态的城市;其四,文化城市是兼顾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发展的城市;其五,文化城市是公众道德与素质较高的城市;其六,文化城市是具有鲜明个性与特色的城市;其七,文化城市是具有高雅文化气质、高尚文化沃土的城市;其八,文化城市要将每一个城市单元都融入主流城市文化之中。很显然,一个太具商业气息且躁动的城市,很难是文化城市。同样,读懂文化城市建设内涵,才不会在城市建设上再失误。如创新是不少城市所特别期盼的,但如果为仅营造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不讲科学文化就开疆拓土、违背规律,绝不是为文化城市的建设,而是在盗用“创新”之名,行破坏文化角色与文化场域之实。2022年5月,世界文化遗产西湖在文化景观上发生了“西湖柳”移走又补种事件,它至少表明在遗产教育深入的当下,城市还在发生为改造与提升,不经论证审批,无视历史传统与文脉气质继续拆建、拔树等现象。此举,仅从文化上看,移走“西湖柳”,如同拔掉人们乡愁之根,失去杨柳依依景象的西湖“无枝可栖”“无柳可依”,会变成何等文化场域?此类事件不仅必须遏制,还需深刻反思。
文化艺术对城市及国家的影响力毋庸置疑,对此,马克思早在“艺术生产”的理论中早有阐述。学习马克思的艺术生产理论,也是在寻求城市文化的资源配置,在建设以人为本的文化生产力的文化城市中,强化民族文化的自信、自省、自觉与自强,旨在培育建筑师生生不息的设计文化创造力。“艺术生产”理论是马克思的首创,这呈现在马克思自1875年10月开始撰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导言”中,他对“艺术生产”有段重要论述:“就某些艺术形式,例如史诗来说,甚至谁都承认,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再不能以那种在世界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的。因此,在艺术本身的领域内,某些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上才是可能的。”可见,马克思100多年前对时代的批判,同样给当代城市文化建设注入了不可缺失的“艺术生产”的渴求,给予了设计师与管理者创作本真作品的勇气。近些年来,城市对地标建筑的追逐,一方面代表了城市为体现艺术科技素养的检阅能力;另一方面也是向更多城市乃至国家呈现自身的社会生产力、人文性因素的创新程度。问题是这种地标式建筑的涌现,不可“为打卡”而“打卡”,要审视其是否捡拾到它们对城市地域文化的提炼,以及对建筑创作本真的追求。也就是说,城市地标建筑切不可成为对“网红”的盲目追求者,而应从城市文化所客观需求的建筑形态出发,不仅有文化城市多元色彩的纪念性特性再现,也必须具备现代化人文基调,同时要在传统与创新上有足够的提升。
随着文化城市国际化发展态势的发展,伦敦围绕“独立全球城市之首”的全球城市定位,注重文化对城市形象塑造,并规划建设“世界卓越的创意和文化中心”;纽约出台多个文件推动文化城市建设,如为期10年的“创造纽约”文化发展规划,以促进和保持纽约的文化可持续性;巴黎的文化城市重在为居民的文化配套设施与城市形象塑造,利用重新开发物质遗产将历史文化空间还给市民,并用立法保护文化经济发展,如持续颁布《保护和修复历史遗迹法》《古迹保护法》《建筑法》等;柏林是欧洲第一个加入“联合国全球创意城市网络”的城市,其文化建设表现在对内城空间的塑造,以高起点的设计实现城市重建,完成了由传统工业制造向节能低碳新型文化时尚之都的转变,是设计引领经济的代表;东京以“旧”与“新”的碰撞,将东京古代文化与现代时尚交融,不论时代如何进步,但文化都是一脉相承的,尤其将文化浸润到城市建设细枝末节中,它有诸多方面成为全球预防和治理大城市病的“样本”;新加坡强调“为全体公民提供优质的人居环境”,全力建成充满动感与魅力的世界级“文艺复兴城市”;首尔继2005年编制的《2020年首尔规划》后,2021年又完善为《2030年首尔规划》,核心目标是建设一个生机勃勃的文化历史城市,要将文化渗透到每个人的生活中,并将文化要素加入到全球实力城市指标更好的配置中,靠设计规划保护历史文化;中国香港在建设“亚洲国际都会”时,注重文化的承接与融合,其文化规划强调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将香港发展成为开放多元的“国际文化都会”等。
建设文化城市要深耕城市文化的历史与当代资源。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4年10月发起“创意城市网络”至今,中国已有不少城市成功入选:北京、上海、深圳、武汉是“设计之都”,杭州、苏州、景德镇是“民间艺术之都”,哈尔滨是“音乐之都”,长沙是“媒体艺术之都”,成都、顺德、澳门、扬州是“烹饪美食之都”,南京是“文学之都”。国外,已申报且通过的“文学之都”有爱丁堡、墨尔本、雷克维亚克、爱荷华城、蒙得维的亚、奥比多斯、富州、魁北克城等。显然,现代城市文化建设需要每座城市努力彰显个性、打出自己的“文化名片”,凸显自己的文化基因与资源优势。2022年5月18日的“国际博物馆日”,使全国大热的“博物馆之城”建设构想不断见诸报端:北京、西安、大同、南京、广州、成都、太原、武汉、青岛、深圳、长沙、郑州、佛山、潍坊、保定等30余座城市都明确启动“博物馆之城”建设相关规划,其先行城市北京的动作则更为具体。北京不但推出“夏日博物馆之旅”等50项线上展览活动,并开展了“文创板”2022北京文博创意设计大赛。事实上,为“文化城市”建设比拼“博物馆之城”虽然是好事,但至少要从文化城市建设的关键出发,找到是否具备文化多元与包容的优势,是否靠博物馆可成为该城市软实力提升的新视角。所以,理性衡量一个城市是否具备“博物馆之城”建设条件,至少应考量以下几方面:一是不能以博物馆数量论输赢,应注重博物馆质量与体系的提升,是否能连接起博物馆与城市生产生活的紧密关系;二是要审视博物馆之城的精准定位、中长期规划及特色路径,不过盲目投入;三是国有与非国有博物馆建设要齐头并进,尤其培育行业或特色博物馆;四是博物馆之城要考量IP经济与文创,考量从博物馆事业向博物馆经济的转化水平。对规划师与建筑师而言,依托博物馆新建改建的文化博览空间,确有大量的文化创新、文化地标、文化生态等空间设计与营造的目标与机遇。
2022年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公约》诞生50周年,也是中国首批世界遗产进入《世界遗产名录》35周年,正确认识世界遗产对推动国家文明对话、促进文明交流互鉴的作用,是建设“遗产强国”的关键。笔者以为,城市文化遗产尤其是20世纪以来的遗产,是最重要且现实的,它对城市文脉与城市更新作用明显,贵在用好创新沟通历史与现代的方法与工具。
用遗产价值的创新理念沟通历史与现代,从每年联合国世界遗产大会公布的《世界遗产名录》上即可体会到。近30年来,世界遗产大会已经越来越瞩目20世纪那些有非凡意义的建筑与建筑群(含跨境),识别、记录并推广20世纪建筑遗产也是一个趋势。致敬创造20世纪建筑经典的建筑师,只为重塑创新离不开对历史的真实补白,确因它们可延续城市文脉并留下建筑文明的絮语。据统计,从全球范围看,至少有十几位20世纪享誉世界的建筑大师携他们超过数十件作品,入选《世界遗产名录》。可贵的是,这些百余年来就创新不止的建筑大师,一直尊传统为他们创新不止的“先师”。
有“20世纪的米开朗基罗”之誉、深受东方哲学影响的现代主义大师赖特(1867—1959),其团结教堂、流水别墅等8个项目2019年入选“世遗”。他认为,只有土生土长的文化才是真正的文化,“每位伟大的建筑师,他必须是他所处时代的有创见的解释者”。
格罗皮乌斯(1883—1969)作为建筑家,其代表作当属1919年在德国魏玛建立了包豪斯学校(1996年入选“世遗”),1911年设计的德国法古斯工厂于2011年入选“世遗”。他说:“真正的传统是不断前进的产物,它的本质是运动的,不是静止的,传统应该推动人们不断前进……现代建筑不是老树上的分枝,而是根上长出来的新株。”
生长在有诸多古迹的德国与荷兰边境古城亚琛的密斯·凡·德·罗(1886—1969),深受遗产建筑启蒙,他设计的德国布尔诺的图根德哈特别墅(1928—1938)于2001年入选“世遗”。密斯认为,他的技术价值的传承观是“技术根植于过去,控制今天,展望未来”。
1923年出版《走向新建筑》一书的勒·柯布西耶(1887—1965),其2016年跨越7个国家的17幢作品入选“世遗”。虽然学界认为他是不顾时代发展而死守古典教条的人,可他却认为任何创新都离不开前人的积累与教训,他的创新活动贯穿了对法兰西传统文化的批判性继承上。他说:“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的建筑里都没有可以跟帕提农相比的……历史是我永远的导师之一,并将永远是我的领路人。”
芬兰国际大师阿尔托(1898—1976)的设计作品重视人文、自然与社会,设计细腻而温情,2021年他的13幢芬兰现代建筑已经纳入“申遗”计划。他认为,“在有限的时间内,精神应证明比物质更有力量……”。他视传统艺术为宝贵素材,将传统比作蜡烛有光源作用,他说:“老的东西不会再生,但也不会消失。曾经有过的东西总是要以新形式再出现。”
尼迈耶(1907—2012)1988年获普利兹克奖时,是发展中国家获此殊荣的第一人,他强调他的设计作品与祖国紧密相连,格罗皮乌斯称他的自由热情的设计风格似“天堂鸟”一般。他主持设计的巴西新首都巴西利亚建筑群,1987年入选“世遗”。尼迈耶的创新是在成功地汲取民族文化后的创新,他表示,“一个建筑师要创造性,而不要一再重复相同的建筑答案。”
中国20世纪建筑巨匠、有“五宗师”之誉的吕彦直(1894—1929)、刘敦桢(1897—1968)、童寯(1900—1983)、梁思成(1901—1972)、杨廷宝(1901—1982)中,设计作品颇丰的当属童寯、杨廷宝、梁思成,尽管目前尚没有中国建筑师的作品进入世界文化遗产,但我们更要对建筑时空的探索、对建筑历史与时代的反思及对世界遗产价值的奥旨坚守自信。正如两院院士吴良镛1999年在《北京宣言》中所说:“20世纪,人类以其独特的方式丰富了建筑历史……造福大众,成就卓越。”童寯乃中国现代建筑界奇人,对中西文化均有修养,早在1931年—1938年与赵深、陈植共同成立华盖建筑师事务所,完成数十个大型公共建筑。他认为,中西方传统始终应是建筑师应掌握的根基。他在用创新观提倡中国现代建筑风格时,也说“为什么我们不能用秦砖汉瓦产生中华民族自己的风格?有的西方建筑家能引用老庄哲学、宋画理论打开设计思路,我们就不能利用固有传统文化充实自己的建筑哲学吗?”杨廷宝与梁思成有“南杨北梁”之誉,杨廷宝于1957年和1963年两度当选国际建协(UIA)副主席,他一生建筑设计作品多达120余项,虽接受西方教育但有着强烈的民族感,实践中国民族特色的现代建筑之路而非是欧美的翻版;他倡导“建筑文化和技术的输入过程,只有消化成自己的建筑文化才有生命力。”梁思成作为中国20世纪最重要的一位建筑学家,他不仅学贯中西,还以高度的爱国精神、罕见的才华与非凡的坚韧,在中国建筑的民族与现代化之路上提出了一系列理论,他说“我们若想用我们自己建筑上的优良传统来建造适合今天中国新建筑,就必须首先熟悉自己建筑上的‘文法’和‘词汇’。”他一直强调,将一座建筑遗产修得焕然一新,犹如将周鼎汉镜用擦铜油擦得油光晶亮一样,会损害它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
建筑文化的全球化与多元化和而不同,但用创新沟通历史与现代的遗产将是殊途同归的,它让设计者更理解无论走什么样的城市更新之路,弘扬友好善治的时代人文精神都不可缺失。珍视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是我们研究文化城市创建时,在纪念《世界遗产公约》50年应特别赋予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