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莉亚
《桃花扇》全剧主要角色共计三十个,包括皇帝、官员、文人士子、清客妓女、道士、书商等不同身份等级者。另有一众长班、侍卫进行科白表演,如《阻奸》中与阮大铖发生滑稽对话的丑角门上大叔。此外,崇祯帝、周镳、雷縯祚等人被剧中角色频繁提起而并未出场。三十个主要角色中,女性计五人,占人物设置的六分之一,分别是旦角李香君、老旦卞玉京、小旦李贞丽、小旦寇白门和丑角郑妥娘,这意味着《桃花扇》全剧出场女角皆依据明末清初秦淮名妓形象而来。
虽则《桃花扇》确具一定的历史性,作者亦自诩“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乌有子虚之比”,然而考察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可知郭英德教授“《桃花扇》中的艺术形象,大多是作者以历史人物为原型而进行艺术再创造的结果”之论诚是。孔尚任在敷演生离之愁、亡国之恨时设置李香君等五位名妓,并对其形象进行艺术性再创,以便增添戏剧性,符合作者意志并更好地反映作品思想主旨。
在逐一探究传奇中女性形象与历史人物相较而呈现的被点染痕迹前,首先需理清作者选用诸名妓为剧本角色时抱有的态度和目的。孔尚任传此奇事,并非有感于侯朝宗、李香君二人坎坷的情爱经历,相反,作为孔子六十四代孙,坚持儒家正统思想的他认为荡子妓女授受乃猥琐事,为悦己者剺面显志无足轻重。但侯、李的离合恰巧同步于国家兴亡(作者将侯、李相识时间由崇祯己卯推迟至崇祯癸未,使时间上更贴合),可以小见大,扇面血痕桃花体现的是对害人自戕、败坏明朝基业的祸国权奸的反抗,因而具有历史意味和可传性。叙写此二人之传奇,涉及其中的女性几乎必然为二人过从之旧院名妓,这由历史现实所局限,但不意味着照实描摹而已。
《桃花扇》中被改塑最多的是郑妥娘,孔尚任对其形象进行了由内而外的丑化,几乎不可指剧中丑角郑妥娘与位列万历“秦淮四大美人”之一的历史人物郑如英为一人。剧中郑妥娘出场主要在《眠香》《拒媒》《选优》。其外貌形容之丑化见于《选优》,弘光帝指着妥娘称“那个黑色的”,君臣言谈间可窥得剧中香君之美貌远胜妥娘,这与历史上真实的人物形象存在出入。又剧中凡郑妥娘与净角张燕筑一同出场,即有露骨调笑,譬如,《眠香》中就“偷汉”之事拌嘴,《拒媒》中调笑“打钉”等。另外,《拒媒》一出郑妥娘被塑造成了撒泼无礼之人。同样受委派前去游说香君改嫁,郑妥娘形象与卞玉京形象对比鲜明:香君回绝,卞玉京当即作罢,郑妥娘却为了财帛撒泼谩骂、威胁恐吓,誓要做成皮肉生意;又如选优时众人皆哀叹身世不幸,唯独郑妥娘想或能跃上枝头,从此飞黄腾达,又有意于夺“天下第一个正旦”角色。
郑妥娘角色在《桃花扇》中被改造成了一个形容不美、才情不显、性情恶劣、品格低下的形象,与历史上貌美且善诗画之形象迥异。《板桥杂记》载:“至顿老琵琶、妥娘词曲,则只应天上,难得人间矣。”可证妥娘才情技艺出众。其品性亦绝非丑角老妥所呈现的那般。作者对郑妥娘形象进行大刀阔斧的重塑,将其排为丑角,使之与卞玉京、李香君识大体、知大义的品行形成鲜明对比,还具有影射讽刺的意味。这种为丰富剧中角色形象、增加戏剧冲突而加以丑化的设置,佐证了孔尚任对名妓并非持欣赏态度,甚至认为名妓真实生平关乎信史无多的观念。
李香君模样俊秀、嗓音婉转、略通诗书,具有分辨忠奸的能力和不慕荣利的品质,当时的官员士子以与香君觑面为风流荣耀事。田仰邀见香君于《李姬传》《板桥杂记》有载,《李姬传》称:“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板桥杂记》仅言重金;《桃花扇》则明确为三百两银子。王晨《秦淮河上真实的李香君——李香君身世与才貌考》“锾”字作“镒”,换算“一镒相当于二十两,也就是说当时与李香君见上一面就需要花金六千两”,则超出实数。而香君之名盛可见。其刚烈正直的个性、凛然的大义经由《桃花扇》渲染得以进一步流芳。作者之所以将香君排作戏中旦角,除以情爱离合影射政权兴衰外,还寄寓了反对误国权奸,褒扬坚决斗争、不同流合污之精神的思想内蕴。香君是剧中重要形象,其事迹贯穿始终,除情爱线索外,其不畏强权、不慕荣利的性格集中塑造于《却奁》《拒媒》《守楼》《寄扇》和《骂筵》。
不少学者认为桃花扇人物可分正、反两派,反映了忠奸斗争。虽则孔尚任设置香君角色的初衷绝非褒美其人,但若以正、邪两股力量进行判别和划分,那么香君无疑属于正派,且是一个决绝不屈的正义形象。《却奁》和《骂筵》两出最能体现香君高义,反抗权奸最为激烈。
《却奁》中,香君得知妆奁为阮大铖托人所赠当即脱裙除钗,以“布荆人,名自香”自我标举,且规劝侯朝宗珍惜清白声名,勿与小人结交。《李姬传》载:“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证明侯朝宗确曾在香君规劝下与阮大铖一派断绝往来。作者将真实的搭线者并入杨龙友角色,且加重侯李与马阮的冲突,提倡的正是善恶分明、洁身自好的品格。
《骂筵》借香君之口直斥马阮之流,撕开其相互奉承、自我粉饰下丑陋卑鄙的真面目。剧中香君的控诉包含三层:其一,个人受害,夫妻失散,母女分离;其二,社会政治层面,东林针砭时弊,反对苛政腐败、宦官弄权,其耿直刚毅、抵死抗争的精神令人敬仰,而奸臣排除异己、压迫百姓,令人唾弃;其三,国家命运层面,阮圆海搜罗歌姬扮演《燕子笺》中角色来粉饰太平,实为亡国之音。该出冲突格外激烈,香君效祢衡骂曹,几至生死不计。此情节未见文献,但《李姬传》记述了香君为侯朝宗演唱《琵琶记》,且以蔡邕亲昵董卓,才虽高但德行有亏讽喻侯,敦促他爱重私德一事。可见,真实的李香君在思想观念上与剧中刻绘相差无多。
明清易代,不肯叛旧事新的遗民往往有两种选择:或挺身而出,挽救危亡,献身家国;或持节避世,隐忍守心,不堕清名。剧中卞玉京显然是退居山林、持节自守的形象,寄寓了对不肯变节降清之士的推崇,也暴露出作者内心的矛盾。孔尚任生于顺治五年(1648),距弘光覆灭仅三年。康熙二十三年(1684)蒙皇恩擢拔,必怀感念之心。然明之覆灭未远,他居江淮一带,与明朝遗老交好,深谙清兵南下时扬州诸城惨况,故而既无法怨恨清廷,又对明朝、明人抱以唏嘘同情。《桃花扇》以春秋笔法臧否人物,隐秘传达作者对投降害国者与抗清志士全然不同的态度。剧中卞玉京虽属河房之流,但尚存底线且知羞耻,安排醒梦出家情节,既截取自现实,又符合角色性格,凸显了不同流合污的品质。
《板桥杂记》记录卞玉京生平较多:“卞赛……自称玉京道人。知书,工小楷,善画兰、鼓琴……年十八,游吴门……遇乱,复游吴。梅村学士作《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赠之……逾两年,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柔柔当夕,乞身下发。复归吴,依良医郑保御,筑别馆以居……持戒律甚严……又十余年而卒,葬于惠山祇陀庵锦树林。”众所周知,卞玉京归宿确为勘破尘俗,《桃花扇》在入道契机上亦无大改,但着重强调了清客妓女受到腐朽统治压迫,身不由己使之斩断尘缘这一缘故,而忽略其个人情感上不得意等因素,暗含着批评奸佞、腐朽,推崇遗民避入山林、不事新朝的倾向。
寇白门、李贞丽皆有侠气,《桃花扇》中均为小旦。《板桥杂记》曰:“白门娟娟静美,跌荡风流。”然剧中寇白门一角戏份有限,虽于《眠香》《选优》等中出场,但只语片言难以拼凑出较完整的形象,侠义气度亦无从见,或为据实拈来。李贞丽作为香君假母,出场较多。据《板桥杂记》:“李贞丽者……有豪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李贞丽抱怨香君被惯得娇痴,轻易舍弃钱财,究其缘故,大抵是身教作用。剧中能展现李贞丽侠义心肠的是,《守楼》中代替香君出嫁和《逢舟》中于湍急的黄河上恳请船家救落水的苏昆生。
除展露侠气,《桃花扇》还揭示了名妓具有依附性的特点,尤以李贞丽言行易见。剧中李贞丽依附于杨龙友,凡事听从杨老爷安排,遇事则请其庇护。杨龙友为香君婚事牵线时李贞丽万分感激;杨龙友随强娶队伍前来,她虽然抱怨怎么反倒害我们母女,但很快相信对方“特为护你而来”的说辞;杨龙友出主意替嫁,李贞丽犹豫一番后依旧托他照顾香君。这种依附性是由名妓身份、社会政治环境等因素造成的。李贞丽诸人作为妓子,学弹唱吟画的主要目的乃凭色艺侍人。明清达到专制顶峰,身处其时,又为底层,不论拥有如何高超的书画曲艺之技或怎般名动一时,独立自给无异于说梦。这种依附性也是名妓悲剧命运的重要原因之一。
《桃花扇》全剧呈悲剧色彩,不同阶层的角色最终都未能摆脱无可归依的命运。皇帝疏远忠良,任用权奸,而权奸只谋私利,不惜卖国,君臣不能相依;奸臣祸国自灭,忠义因遭君主疏远而衰败于党争,独力难支;社会底层失去依附力量,在政治冲刷下飘零无依,整部传奇由上而下所有角色无论身份地位、政治立场、正邪品性,都在腐朽衰微的社会里退无可退,最终失去立足之基。本文探讨的名妓形象也不例外。
剧中,卞玉京为逃避奸臣主导的搜拿改装出家,于栖霞山葆真庵修行;李香君历经坎坷离散、诸多压迫,终受张道士点拨出家;李贞丽从良不为嫡妻所容,而后转嫁船上传递文书的老兵,漂泊江湖;寇白门、郑妥娘则趁弘光政权君臣逃难之机离开宫廷,结局未作交代。总体观之,名妓收场何其落寞。
前文提到剧中卞玉京了断尘心的导火索是朝廷强征清客女客。然其出家并非一蹴而就,也曾向旧识官员求情:十七出《拒媒》中卞玉京、丁继之等人不约而同求上杨龙友之门,希望勾去名单,避免被搜拿进宫。此事原已说定,然而马阮为媚上出尔反尔,名妓前途全然落于权贵之手,被随意拿捏安排,奢靡黑暗可窥一斑。
李贞丽、李香君母女的悲剧具有相似性和继承性。剧中李贞丽依附杨龙友,而杨在正邪力量间搭桥引线:东林复社受难时他复起兵部主事,后升苏松巡抚;马阮出逃,被百姓抢夺家财、加以拳脚时,他未遭半句凌辱。这样人情练达的角色不会对妓女动真情,所谓及时调和、尽力保全实则于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稍施援手,凡需折损功名、牺牲个人利益的,则绝不会做。李香君依附家道才名皆高的侯朝宗,对这位文章高妙且属复社清流的才子处处满意。但侯朝宗同样未能成为李香君的后盾:马士英替田仰强娶香君时,侯回南京无望,将随高杰返乡;香君被征入宫时,侯尚在黄河舟中;及至复社众人自身难保,侯朝宗同样被捕入狱,除却温情时“金钗肯与梳头”的态度,苦难里实也难伸援助之手。失去依靠的香君举步维艰,待侯李重逢,已是清兵南下,情爱不遂,家国已覆。
诸名妓命运的悲剧性折射出南明必然的倾颓之势。作者以慨叹历史的态度敷演《桃花扇》传奇,以春秋笔法塑造各角色,架构其人生,寄寓审视、反思和个人情感倾向于其中。底层人物在晚明社会中逐渐难以主宰自身命运,李香君、卞玉京作为正派形象,于声色繁华中清醒,割断牵绊、归隐山中,正寄寓着作者对持节避世、忠于家国的高尚品格的推崇。
孔尚任鉴于圣人后裔的荣光与美誉,获康熙帝赏识得以擢拔仕宦,因此创作心态与明朝遗老遗少并不完全相同。对于清廷,他并无埋怨痛恨,但对于明之覆灭却颇生感慨,给予同情和反思。
传奇剧本《桃花扇》中设置了五名主要女性角色,从身份来看皆为秦淮名妓。结合孔尚任生平与自述,之所以设置并改编李香君、郑妥娘等女性角色,绝非为了进一步播扬诸人声名,而是烂熟于胸的侯李故事确实发生在旧院名妓间,作者亦非照实搬演。本文通过爬梳比对作者艺术改写后五位名妓的形象事迹,一览五人的悲剧性结局,挖掘了作者隐藏于名妓角色背后的个人观念和思想内蕴,即假名妓之口传达反对权奸、佞臣误国之思想;借名妓归隐入道的命运结局,隐喻其时不便直言的颂扬明季高洁志士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