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陇军
作为一个理论术语,有人将创伤叙事作品形容为治疗现实病痛的苦口良药。《海边的曼彻斯特》是最具代表性的创伤叙事电影,情节简单,环境压抑,叙事碎片化。波士顿某社区勤杂工李在琐碎、烦躁的生活中突然收到哥哥去世的消息后不得不回到那个既热爱又恐惧的小镇——曼彻斯特,现实的创伤和历史的创伤重重挤压,男主李被各种不幸撕裂。影片的整体叙事在缓慢的节奏中行进,以极生活化的场景和故事最大限度地展现了隐忍和克制,在爱与恨、苦与痛的交织中自然而然地表达着创伤记忆和救赎可能,丰富的镜头语言,多元的环境意象,导演用细腻的视角揭示李生活的不安与彷徨,但又以极人性化的故事发展一步步引导每一个受创伤者实现救赎可能。
《海边的曼彻斯特》主要采用线性叙事的模式,以李回乡料理哥哥后事及受嘱托照顾侄儿为主要线索,其中穿插交代李之前的种种生活际遇。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李是一个无欲无求的社会底层人:修不完的水管、铲不完的雪、扔不完的垃圾,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过着拮据的生活,没有可言语的朋友,拒绝向自己示好的女人。另一方面,在李的记忆中,他有一个美丽妻子和三个孩子,有着一个幸福家庭,朋友多,爱出海钓鱼。现实与过往的差异冷暖立现,导演通过镜头颜色来讲述这一切,时间与空间的差异一目了然。镜头下,黑色、蓝色和灰色是李的衣服主色,永远是一张板着的黑脸。在他的记忆中,房子着火之前,衣服有橙色、深红色、黄色、红色以及彩色的墙壁,二者之间的冷暖形成鲜明的对比。色彩是李的情绪及生活的体现,导演通过色彩的转换来表达李的情感,是一种叙事体现。
影片中出现了七次闪回手法,以倒叙的手法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是一种故事发展的解释,也是一种现实撕裂与自我救赎的碰撞。在数次的闪回中,将历史的创伤和现实的悲剧结合,以最大化的方式展现李的悲剧人生。《海边的曼彻斯特》中创伤噩梦的反复上演,在与律师谈话时创伤记忆浮现:自己醉酒疏忽烧了自家房子,三个孩子不幸遇难。这种噩梦不断在生活中重复出现,“爸爸,难道你看不到我们已经烧着了吗?”这样的梦一直在李处理哥哥后事期间出现,是旧创伤的新梦魇,现实创伤包裹着历史创伤,历史创伤催化着现实创伤,李在两个家庭的不幸中被各种绞杀。
闪回叙事是叙事的技巧之一,在叙述主线上不断岔开又不断闪到主线上来,常常以回忆、联想、幻觉等方式出现,是对叙事时间链的一次时间切割和畸变。而现实生活中的时间可分为“钟表时间”和“真实时间”,“钟表时间”是线性不可逆的物理时间,“真实时间”是柏格森定义的为了研究语言变项发生的历时变异,需要获得同一群体在前后间隔若干年的两个时间上使用该变项的材料,以作比较的时间。《海边的曼彻斯特》中的七次闪回,是李过去与现实的不断切换。他无法面对这个曾拥有美好过往却又充满遗憾的小镇,是他始终无法释怀的创伤。凯如斯谈到“创伤心理”时说过:“在突然的,或灾难性的事件面前,一种压倒性的经验,对这些事件的反应通常是延迟的,以幻觉和其他侵入的现象而重复出现的无法控制的表面。”一场大火,使他的生活就此划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那场大火的闪回记忆成了他未来生活的噩梦,他无法面对小镇,无法面对前妻,无法面对自己,生活在痛苦中。当他处理完哥哥后事后试图迅速逃离这个冰冷的小镇的时候,侄子的执拗致使他无法尽快逃离,他被各种无奈压迫。影片《海边的曼彻斯特》将现实的时间与空间揉碎了重组,在无尽的悲痛中挣扎,在现实的无奈中逃避,李自始至终忘不掉那场大火带给他的伤害,故事发展到后面前妻提出共进午餐,李拒绝了,急于离开的恐惧恰恰反映出他无法释怀的内心恐惧。面对前妻的哭泣,是全剧中李情感变化最大的时刻,他冷酷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这也为他的自我救赎埋下伏笔,妻子的原谅及最后的崩溃,是他获得重生的转折。在伤痛和记忆中重生,也许这是导演要告诉世人的,只有觉得苦痛,才能证明自己真正活着。
影片以“曼彻斯特”为名,清晰明了地交代了故事的空间,这是一个李试图极力摆脱的地方,却是侄子不想离开的地方,现实与记忆在闪回叙事中激烈冲突,李的过去掺杂在现在的生活中,现在的生活中处处是摆脱不了的过去,补全了现实与记忆的空隙统一于李的选择,同时导演的这一布局能够极大地引发观众的“共情”。纵观整部影片的布局,感觉是凌乱的叙事和穿插的铺排,可仔细回味起来却是每一步都很合理,每一步都很到位,一步步将观众引到一个情感波动的境地。李的悲剧人生需要我们对影片进行“整合建构”,一步步梳理李的过往,一点点剥开影片的核心要素,即创伤记忆、个体认识、创伤叙事等关键词。小故事演绎的是千姿百态的人生,没有宗教的束缚,没有文化的认同,着力塑造的是“情感的共鸣”。
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拉什在《空间的诗学》中提道:“在我们的记忆这个过去的剧场里,背景保存了人物的主要角色。人们有时以为能在时间中认识自己,然而人们认识的只是在安稳的存在所处的空间中的一系列定格,这个存在不愿意流逝,当他出发寻找逝去的时光时,他想要在这段过去中‘悬置’时间的飞逝。空间在千万个小洞里保存着压缩的时间。这就是空间的作用。”两个不幸的家庭,两段不幸的婚姻,李无疑成为最不幸的那个人。接到哥哥不幸的消息后的犹豫,那个潮湿阴暗的房间,时常被积雪堆积的门口,返乡路上那个屡次三番出现的路牌,小镇上那条静如死水的河,记忆中那艘充满欢乐的船,每一次镜头的切换都代表着一种心态,交织在欢乐与悲愤中,融汇在历史与现实中,不断地空间转换,是人生的无奈和生活的现状。在《海边的曼彻斯特》中,导演以最直接的形式交代了故事的背景,清晰地交代了故事空间,以大量的空间镜头来渲染故事氛围。曼彻斯特的海是死寂的,曼彻斯特的雪是冰冷的,曼彻斯特的天是阴霾的,一切在暗色调中展开,奠定了整个影片的感伤主题和创伤叙事。波士顿社区的苦寂与毫无波澜的生活,曼彻斯特的伤感与不愿面对的过去,是逃避与面对的对比,空间的转换迫于亲情的无奈,在内心的极大抗拒下回到那个曾经熟悉的小镇,李无疑一步步被推向挣扎的极端。伴随着李的闪回叙事,影片穿插了大量的冷暖色调的空间描述,是人对现实的无助及创伤的凄楚。美国心理学之父詹姆斯认为:“意识不是一个客观的物质实在,而是一个过程,就像呼吸是肺的功能一样。”这客观说明在无奈的空间焦虑和逃避的记忆创伤中,李的纠结与悲伤能够被观众所理解,对于影片而言,观众也不会有丝毫的混乱感。
《海边的曼彻斯特》中体现的空间焦虑还明显地体现在剧中人物对创伤空间不同的心理认同。与时间的流逝不同,创伤空间具有相对稳定性,或选择新的空间逃避,或重塑新的空间面对。同样的创伤心理,李选择逃避至波士顿,而侄子则因不愿放弃朋友选择曼彻斯特,侄子的选择与李的选择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这恰恰是李最畏惧的选择。李在曼彻斯特的紧张和焦虑,他一刻都不想逗留的心理反应,深刻体现出创伤记忆给李精神上造成的极大痛苦,他不断向前妻解释他的到来只是为了帮助侄子渡过难关,拒绝了哥哥生前为他计划的一切,最终不得不去求哥哥生前好友George夫妇领养侄子,这一切是他不想多待的侧面描述,“这样就能偶尔来拜访一下”是一个和解,是李与侄子的和解,也是心理恐惧和救赎可能的和解。《海边的曼彻斯特》不同于一般治愈系影片的简单救赎,而是以极残酷的方式将主人公李放在现实情境与历史记忆中炙烤,不是遗忘,而是慢慢适应并接受。李与前妻在街角相遇的那场戏中,前妻的懊悔与内疚,她哭道,自己“应该被扔进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这对李而言是一种解脱,每个人背负着不同的创伤而活,李心中燃起一丝自我救赎的希望。当侄子得知叔叔无法面对过去而放弃领养权时,侄子在墓地的一段表演,是一种悲伤和被遗弃的内疚。无论是李还是前妻,抑或侄子,都在破中而立,都在以不同的形式接受各自的悲惨人生,在悲伤记忆撕裂重组,拒绝世俗意义上的救赎可能,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救赎之路。
个人记忆是由识记、保持、回忆和再认三个环节组成,是相对于集体记忆而言的,而个人的记忆,需在集体记忆的大框架的承载下才可能被“召唤”出来。“这些共同的、依赖相互支持的记忆,并非就是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觉得是最清晰的那些回忆。我们不妨说,每个个人记忆都是对集体记忆的‘瞭望点’,它依我们在集体记忆中所占的位置不同而变化。”《海边的曼彻斯特》是以李的个人记忆为主要架构的,其他人的集体记忆融合中碰撞,构成了完整的记忆脉络,使人在大框架中还原事件的真相。《海边的曼彻斯特》将李扔在两个不幸的事件中撕裂,在哥哥去世后,他带着侄子经历了太平间、律师事务所、殡仪馆、教堂、墓地一个完整的悼念过程,成功让侄子在丧父的悲痛中挣脱。而在这个过程中却是他的闪回记忆频频发生的阶段,是两种不同情绪的激烈交锋,他越是不敢面对曼彻斯特这个小镇,就越是有许多的事需要他去面对,逃避了许久之后终于不得不去面对这一切,是现实的刺激彻底揭开了沉积在他心底的旧疾。侄子不想失去朋友,选择面对发生的这一切,也恰恰与李的逃避形成鲜明的对比,侄子沉浸在音乐、冰球、爱情带给他的愉悦中,而同样是不幸的前妻和嫂子也是通过选择重新组建家庭来重新生活,意味着一切是可以缓解而重新去面对这个充满惊喜与恐惧的世界的,这些的出现是彻底催破李最后坚持的催化剂,他们的自我救赎,为李带来了一种可能。
本来沉寂死气的生活被哥哥的死打破,李重新回到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小镇,寂静的海,冰冷的镇,飘散的雪,老去的故人,李以旧记忆去面对新环境,这本身就是一种记忆重构。创伤的疤痕深深地烙在每个人的记忆里,面对李无法抑制住情感的前妻,嫂子面对侄子的艰难抉择,这些创伤并未彻底消散,这是在新的生活和情感的体验中转移。影片最后,李对侄子说“这样就能偶尔来拜访一下”,毫无疑问,李开始与过往和解,与自己和解,他不再抵触这个小镇,当一个个创伤叠加在心底的时候,记忆被重构,时间带来的自我救赎也就随机出现。创伤记忆的另一种救赎方式便是负“原罪”前行,影片结尾处陌生人讲述他哥哥出海的境况,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出海,却成了永别。这样一种寓言式的结尾,正是影片所要表达的,即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的平淡而乏味,我们每个人既是故事的主角,也是别人故事的观众,与其沉浸在悲伤与痛苦中,不如负“原罪”前行。
创伤已成为当下最流行的跨学科知识话语和研究范式,已成为社会学、文学、历史学、艺术学、心理学等多学科的关注对象。《海边的曼彻斯特》以文学的创伤叙事角度去揭露创伤的种种因素,给人们提供了一种自我救赎和自我和解的范式,记忆重构,走出阴影。以虚构与真实交融的方式讲述在创伤背后的小人物百态,以最柔弱的亲情为铺垫,成功击中观众内心深处的薄弱情感。创伤叙事已是文学、心理学、影视学不可忽视的一种形式,它带给人的冲击与震撼是灵魂深处的,将社会灾难、家庭悲剧与时代背景等多元文化主题相结合,围绕一个主题不断升华和丰富,为读者呈现特殊视域下的社会矛盾和百态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