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嫣
自古以来,中国文学中关于“思乡”“乡愁”的作品就数不胜数,唐诗中李益“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王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鲁迅小说《故乡》中的社戏,沈从文《边城》里的湘西风情,还有余光中《乡愁》里的邮票,席慕蓉《乡愁》里清远的笛声……
以光影呈现在银幕上的“家乡”更是丰富多彩,《城南旧事》里的“长亭外,古道边”,贾樟柯《山河故人》《站台》里的汾阳城,这些作品中都浸润着一份深深的“乡愁”或“剪不断,理还乱”的“思乡”情绪。
2020年10月上映的《我和我的家乡》首次以中国地理上的东、西、南、北、中五个地域空间,全景式地展现了五个各具人文特色的“家乡”中发生的故事。这是首次将个体视野中具体的“家乡”抽象为一个国家版图上用地理空间拼图式聚合的,一种形而上的“家乡”符号,同时又通过五个具体生动的故事来打动观众,不管是北京偏北的乡村、东北平原的粮仓,还是西北黄土地上的苹果园、湘黔高山峡谷里的苗寨,都以影像来展现具体的“家乡”景观。
影片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与自古以来抒发“乡愁”和“思乡”的主题不同,《我和我的家乡》以一种欢快而明亮的姿态,展现了中国大地上“家乡”发生的巨大变化和历史性的变迁,书写家乡“时代的变迁”是《我和我的家乡》鲜明而生动的主题。
正因为如此,影片中除了展现具有地域特色的乡村风貌、人物故事,还融入大量具有时代特征的意象和符号元素,来突出影片的时代特征。如学者梁玛丽所说,《我和我的家乡》传达了具有当下性的社会话语。
《我和我的家乡》是一部描写家乡变化的电影,也是一部以普通的中国老百姓为主角,展现普通中国人生活的电影,正如它的英文片名My People My Homeland,这是一部在“以人民为中心”思想指导下创作的影片,是一部“讴歌时代”“为时代画像”的、特色鲜明的电影作品。
任何“家乡”都是具体的地域空间,一个村庄、某座城市、曾熟悉的山林或是温暖的胡同院落,它不仅指代一个人现实生活的空间,而且是一个人的身份归属和他的生命之根所在。
《我和我的家乡》中第一个故事——《北京好人》就是一个关于“身份”的故事。张北京是个“老北京”,而他的二舅则是“外来务工人员”,他们身份的区别就是那张有北京户口的人才有的“医保卡”,“医保卡”像一道红线划出了北京人和外地人之间的区别,尽管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他们不仅是职业上有区别,身份归属上也有区别。没有“医保卡”的二舅是生活在北京的异乡人。
故事中,张北京让二舅冒充自己,用自己的医保卡在北京做甲亢手术,结果张北京自己上了手术台,闹出一段啼笑皆非的喜剧。最后,张北京发现自己是多此一举,因为二舅在家乡也有了自己的“医保卡”。横亘在城乡之间的红线消失了,这就是“时代的变迁”,一个用以区别人们归属的“医保卡”,成为这个时代每个公民都可享受的福利。
因此,这个故事里的“家乡之变”是城乡之间消融的壁垒,家乡为每个属于这里的人提供了更贴心、更温暖的护佑。
如果说《北京好人》讲述了消除城乡差别的“变”,那么《天上掉下个UFO》的“变”则是“距离”的改变。
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贵州深山里,出现了神秘的不明飞行物,电视台的记者和科考队一起来到阿富村,试图破解神秘现象。
村民黄大宝一直在网上直播自己稀奇古怪的发明创造,是村里的“网红”,他成了记者和科学家重点调查的“怀疑对象”。原来,那神秘的“UFO”是黄大宝搞出来送货的无人机,而黄大宝的发明,是想让大山里的村民克服高山深壑给祖祖辈辈带来的阻碍,让村民脱贫致富。年轻时,黄大宝便是因为眼前深谷造成的一公里距离,失去了与对面山村阿花的爱情。他希望“UFO”把山货带出深山,让高科技给村民带来实惠,打开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
黄大宝用直播消解了物理空间的距离和人与人交往的距离,在网上看黄大宝直播并给他刷“大礼包”的“同心结宝宝”,就是他昔日的初恋阿花。
现代的互联网和科技是消除“距离”的根本原因,科技也为爱情插上了飞越千山万水的翅膀。
《最后一课》则是真正飞越千山万水,在“家乡”重逢。因脑梗死引起交替性认知缺陷的大学教授老范认为自己回到了过去,他追溯记忆,回到自己曾教书的湘西望溪村,重新为学生上“最后一课”。而如今,望溪村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孩子们有了手机,村里盖起了漂亮的学堂,再也没有漏雨的屋顶。
为给父亲治病,老范的儿子和老范曾经的学生——望溪村村长和“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还原了当年乡村小学的校舍,配合老范寻找记忆。在这场回到过去的“情景再现”中,记忆和现实不断碰撞,将乡村教育的巨大变化呈现给观众。当年坐在教室里的孩子,都已经成了新农村建设的接班人、顶梁柱。《最后一课》中的“变”是乡村教育的变化,是教育对人的命运的改变,最终改变了家乡。
《回乡之路》是发生在西北毛乌素沙漠的故事,从这片贫瘠的不毛之地走出去的电商女王闫飞燕与在沙漠中带领大家种苹果的乔树林,都是从这片土地顽强成长起来的,而助他们成长的高老师,也是和这贫瘠生态顽强搏斗的人。
这是讲述“生态家乡”的故事,能让生命不断生长的才是真正的家乡。乔树林带领乡亲们在沙漠里植树造林,种植苹果树,改变毛乌素沙漠的恶劣环境,也是要给后代留下一个青山绿水的家乡。
《回乡之路》中的变,不仅是家乡沙漠变绿洲的环境改观,更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是“青山绿水,才是金山银山”的发展观念的变化,因而反映了当代农村建设践行生态美丽的主题。
《神笔马亮》中的马亮是一个准备去俄罗斯读油画专业的画家,但他瞒着怀孕的妻子秋霞,去茴香村当了“第一书记”,马亮一边带乡村里的人们建设“美丽乡村”,一边还要大家给他“打掩护”,假装在俄罗斯留学。
秋霞和朋友去茴香村旅游,见到的是用艺术墙绘装扮的美丽乡村,在观景台上看到的是广袤金黄的田野,乡村不再是“晴天扬灰路,雨天水泥路”的脏乱差乡村,而是物质富裕、精神文明的新乡村,是城里人可以去旅游观光的网红“打卡地”了。最后马亮的“谎言”被戳穿,但美丽的乡村和令人震撼的稻田画,成了马亮最好的艺术作品。
《神笔马亮》中的“变”,不仅是乡村物质生活的改变和富裕,更有了对精神文明、文化艺术的更高追求。不仅是平凡乡村变身“美丽乡村”的变化,更是对更高层次的美好生活的向往。
五个生动故事,分别从医疗、科技、教育、生态、文化五个方面,展现了在这个伟大时代中家乡发生的巨大变化,在这个变化中我们看到的是时代前行的力量。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有很多关于家乡和乡愁的意象,比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中的“月亮”,“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中的“茱萸”等。所谓意象,是指作者主观情意和外在物象相融合,产生的意中之象,融入了作者的思想情感。而“物件细节”则帮助刻画人物性格,外化人物内心世界,推动人物行动,还可以强化冲突,推动剧情发展,起到寓情于物、借物抒情的作用。
《我和我的家乡》里有很多意象和物件细节,它们极具时代特征,符合电影“时代性”和“当下性”的特点。
比如《北京好人》中的“医保卡”、《天上掉下个UFO》中的无人机,它们是故事中的道具,也是物件细节,以此来推动故事发展。比如,《北京好人》围绕“医保卡”,《天上掉下个UFO》围绕“神秘的UFO”,而《最后一课》中五彩的颜料,《回乡之路》中沙地上坚韧生长的绿色树苗,《神笔马亮》中,在麦田里铺展开的稻田画,同样隐含着时代的意象。
《最后一课》里,老范的回忆是黑白的,他的学生——后来的村长在课上用炭笔画的,也是一所没有色彩的学校。而现实中,村里已伫立起“五彩斑斓的中心小学”,记忆的“黑白”与现实的“彩色”用那盒颜料勾连起来,色彩变化隐喻了乡村教育的变迁。
在影片里,“中国红”是贯穿全片的色彩意象。《北京好人》中张北京二舅送外卖用的头盔,以及他第一次来找张北京时穿的T恤都是“中国红”,象征张北京和二舅之间“重情重义”的亲情,这也是中国人古往今来传承的优良品德;《天上掉下个UFO》结尾,阿花用手中的红丝带将她与黄大宝紧紧拴在了一起,这抹红象征两人受惠于祖国经济高速发展产生的爱情;《最后一课》中范老师为蒋小峰在暴雨中拿来的红颜料,象征范老师的无私师德,这也正是中华民族千年来最为赞扬的美德之一;《回乡之路》中闫飞燕与高妈妈相同的红围巾,象征陕北代代传承的奋斗基因;《神笔马亮》中的“中国红”更是遍及村中人与物,村中玩耍的红衣小女孩被马亮画成壁画,象征日常生活中最纯真的美好。由此可见,“中国红”成为贯穿全片的“象征色”,无一不体现着中华民族的美好品德、国家建树以及美好希冀,具有强烈的文化符号特征。
与此同时,在影片中,各单元之间用竖屏短视频形式过渡,祖国各地人们用手机描述自己与家乡的美好记忆。这种“自媒体”“短视频”形式具有高度时代性,将手机与银幕两种媒介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跨媒介呈现的效果,透过人物的真情述说与观众共鸣,让观众切身体会到祖国“家乡”当下的快速发展,讲到了每一位观众的心坎里。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影片开始,一首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我的祖国》响起,与银幕上的梯田、青山绿水相呼应,瞬间唤起观众的情感,普通百姓用“短视频”讲述自己家乡,以及影片的结尾,都是用这首歌贯穿,可以说是影片的音乐主线,它让影片格调超越普通的个体对家乡的情感,上升到祖国是全体中国人民的家乡的家国情怀。
每个单元的配乐都烘托、渲染着故事所要表达的情感。《北京好人》的宣传曲《我们的歌》是北京腔,配器中的唢呐也唤起了北方人对家乡的记忆;《天上掉下个UFO》里的插曲《山那边》具有西南少数民族风情,歌曲开头高亢的女和声将观众带入贵州黔南的山村之中;《最后一课》的配乐采用江南丝竹,而当范老师在大雨中追溯记忆时,轻盈的鼓点搭配木琴音阶呈现江南雨水的清透,清音涟涟,雨雾蒙蒙,它们不仅勾勒了水乡的地域特征,更以抒情的旋律唤起遥远的记忆,描绘范老师与学生间纯粹而令人怀念的师生情。
《回乡之路》用热烈的金属乐渲染人与自然的搏斗,音乐响起时,用空镜呈现黄土高原辽阔的地貌,视觉震撼与听觉上的金属乐完美结合,突出在这广阔荒漠中生存的陕北人民刚烈不屈的精神;宣传曲《父的三北》改编自陕北民歌,配器中的银铃与鼓体现陕北地域特征,同时将说唱、英语与地方口音融合,让传统民歌以全新而不失韵味的形式呈现在观众面前;《神笔马亮》的插曲《挺好个人呐》不仅通过歌词塑造了马亮淳朴善良、爱家爱国的“好人”形象,更是彰显了东北人的豪爽大气。
这些配乐既有着强烈的地域、民族特征,与东、西、南、北、中的自然、地域人文景观相吻合,同时又有着强烈时代特色,将各地域特征与人民精神糅合在一起,抒发强烈的“家乡情怀”,是对家乡巨大变化的主题的烘托和渲染。
《我和我的家乡》描绘了中国东、西、南、北、中各个区域家乡的变化,以“家乡的变迁”展现了脱贫攻坚、迈向小康的巨大成果。故事中的人,都是“平凡而伟大”的普通的中国人民,他们生长在自己的家乡,建设和繁荣着自己的家乡,他们见证了时代的变迁,见证了生活的变化,而这也是每一个中国人亲身经历和见证的。
诺贝尔获奖诗人奈莉·萨克斯曾有一句著名的诗句:“以世界的变迁做我的故乡。”而对于《我和我的家乡》来说,它是一部表达“以时代的变迁做我的故乡”的,属于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中国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