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毅华
在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时期流传一种埋藏伏藏的功德之事,据文献《西藏的观世音》一书里记载:“赞普松赞干布还就埋藏伏藏之事及其功德如何,告诉尼妃赤尊说:‘为使善放在我雪域吐蕃昌兴,可在树形柱下埋藏佛法伏藏,借此功德,在我后嗣王统及雪域众生将世代弘扬佛法不渝……可在蛇形柱下……;可在狮形柱下……;可在宝瓶柱下……’”在不同的柱子下面埋藏不同的宝藏,可以得到不同的功德。该书又记载:“若在树形柱附近埋藏医方明伏藏,借此功德,可免除瘟疫疾病之苦;”这本书的发现本身就是一个埋藏伏藏的史实,“史传系藏传佛教后弘弘法功居首位的古印度尊者(公元982-1054年)在十一世纪中叶,从拉萨大昭寺释迦佛殿宝瓶柱的柱子顶端发现的三帙书卷中的一帙,故又称《柱间史》,相传它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亲自写下的一部史传遗训。”在书中多次提到的各种形象的柱式,现在通过查找有关西藏的建筑图书等都不见其形象,那么在吐蕃兴盛的赞普松赞干布及其以后的各赞普时期是否有这样的柱子存在?它们是什么样的一种形式?
吐蕃时期在敦煌石窟壁画里出现一种变形的绿色斗拱形式——叶状斗拱。(图1)为什么称为变形的,因为在这之前的斗拱形式都与最早的斗拱实物,保存在第251 窟北魏的斗拱形式一致(图2)。敦煌壁画中出现的新的斗拱形式,与吐蕃时期藏族文献中多有记载的树形柱有没有关联?通过查阅大量的藏族古代文献,特别是关于吐蕃时期的资料,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记录桑耶寺的文献里保存有相关记载。桑耶寺“位扎囊县雅鲁藏布江北岸哈布山下,是吐蕃前弘期的中心佛寺,该寺自8世纪后半创建以来,屡经废毁、修复,……专记桑耶寺历史的《拔协》,详细叙述了寺的重要建筑物。”当年宿白先生一行去桑耶寺 ,“1959年调查时,仅四塔较为完整,其他诸殿堂虽大部俱在,但迭经重修,只中央大首顶正殿——乌策大殿和十二洲中少数殿堂以及蔡邦萨美多卓玛所建之三界铜殿洲尚部分保存较早形制。”由于迭经重修的缘故,要想看到与敦煌吐蕃同时期或更早的遗存,是很难的,事实证明,现在仅就查找大量文献资料与图片,也没有看到相似的,只能转而从文献里查找。在《拔协》汉文本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然后,是中层殿,以麝香树和紫檀香树为木料。以野黄牛皮为塑像的材料,照着内地的模样塑造……然后筑墙,墙基外留有出水孔,里面安好柱基,基上立柱,柱顶是叶状斗拱,斗拱上是梁,梁上是椽子,再上是木板,板上铺瓦。”桑耶寺的修建汇集了藏、汉、印三种形式,而中层殿为汉式模样,有柱、斗拱、梁、椽子,柱顶上明确记载斗拱的样式为叶状斗拱,而敦煌壁画中出现变形如绿色树叶状的斗拱是否与之巧合?是否就是埋藏伏藏的树形柱?想象一下,树形柱必须有树干与树叶,桑耶寺的这个柱式符合树形柱的基本特征。
(图1)柱头叶状斗拱,第361 窟,中唐,敦煌研究院提供
在吐蕃埋藏伏藏的记载里,于树形柱下埋藏伏藏的宝物也不止固定的一种,如《西藏的观世音》里记载的埋藏医方明伏藏,可以驱除瘟疫疾病。据《西藏王统记》记载:“距有树叶柱近处,将金银珍宝,秘密藏之。藏此功德,能令诸边方珍宝,皆摄归至中心地区,悉得受用金银也。”敦煌对于吐蕃中心的拉萨就是“边方”了,壁画中的树叶柱可能符合“能令诸边方珍宝,皆摄归至中心地区”的功德。
(图2)木质斗拱及彩绘, 第251 窟,北魏,敦煌研究院提供
敦煌壁画中所表现的叶状斗拱,也不拘泥于一种样式,仅在吐蕃一代就呈现多样化样式。(图3、4、5)自吐蕃以后,叶状斗拱在敦煌壁画里一直延用到宋、西夏时期(图6、7、8、9),还出现在与敦煌相隔千里之外的山西五台山的一座金代建筑中。
(图3)柱头叶状斗拱,第361 窟,中唐,敦煌研究院提供
(图4)柱头叶状斗拱,第231 窟,中唐,敦煌研究院提供
(图5)柱头叶状斗拱,第158 窟,中唐,敦煌研究院提供
▲(图6)柱头叶状斗拱,第61 窟,五代,敦煌研究院提供
◀ (图7)柱头叶状斗拱,第246 窟,西夏,敦煌研究院提供
(图8)莫高窟成城湾花塔斗拱,宋,孙毅华提供
(图9)莫高窟成城湾花塔斗拱复原图,宋,毛嘉民绘图
吐蕃时期敦煌壁画中出现的叶状斗拱,与千里之外五台山佛光寺旁边一座金代文殊殿斗拱上的翼形拱出现的相似性(图10),使吐蕃的叶状斗拱与中原的翼形拱之间有了关联。查看宋代《营造法式》里的拱有五种,而没有翼形拱。有研究者专门写文:“翼形拱的出现,与横拱、材枋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可以说,翼形拱与横拱有着共同的起源,它们都来源于材枋……因此可以认为,翼形拱、横拱乃至各种与斗相搭配的枋木,都具有‘同构’的性质。这类‘同构’的构件在使用中可以相互替代、演化、组合,灵活适应技术、功能、美观的需要,而又保持着一种内在的秩序。……翼形拱的现存最早实例似为唐代的五台山佛光寺大殿(857年),其后五代的山西平顺大云寺,以及辽代的许多实例中都出现了翼形拱。” 它们都晚于敦煌中唐即吐蕃时期,这就使叶状斗拱与翼形拱有了关联。
吐蕃时期赞普松赞干布与中原联姻,迎娶文成公主进藏,以后又有金城公主进藏联姻,这样的联姻也促进了中原与吐蕃两地的交流,正如以前写过中原的琉璃瓦被用于小昭寺的屋顶上,那么吐蕃这种美观的斗拱形式也可以被中原建筑引用。
(图10)五台山佛光寺金代文殊殿翼形拱 孙毅华提供
对于它们的名称,应该是资料中记述的“叶状斗拱”及“树叶柱”,是译者根据藏文文意对其的定名,体现了斗拱的形象性,通过敦煌壁画彩绘的绿叶形式,更加充分证明吐蕃建筑中“叶状斗拱”和“树叶柱”的真实性,也证明了吐蕃文献记载的可靠性。
“叶状斗拱”按照简化名称的需要也可以称其为“叶形拱”,如果将“翼形拱”与“叶形拱”放在一起读,它们的读音“翼”(yì)与“叶”(yè)很相近,再加之少数民族语音与汉语语音的差别,是否可以说明吐蕃时期的“叶形拱”,在传播过程中演变成为了“翼形拱”?为了清楚地了解中原建筑上的翼形拱与吐蕃建筑画上的翼形拱,不妨通过线图来做一对比(图11、12、13、14、15、16、)。
(图11)佛光寺大殿(857年)外檐补间铺作,孙毅华绘图。
(图12)小佛殿斗拱图,第361 窟,中唐,孙毅华绘图。
(图13)独乐寺观音阁(辽)下檐正面补间,孙毅华绘图。
(图14)柱头斗拱图,第361 窟,中唐,孙毅华绘图。
(图15)五台山佛光寺文殊殿(金代)翼形拱示意图,孙毅华绘图。
(图16)斗拱图 第361 窟 中唐 ,孙毅华绘图。
通过线图一对一地比较,可以看出它们之间的相似性,特别是图15 与图16、图9 的对比几乎一样,在修建时代上,敦煌壁画中叶形拱绘于中唐后期直到西夏1226年,时间延续了近四百年。这种拱保留了植物“叶”的形象,是吐蕃时期建筑上的一个重要构件,经过一千多年的传播与演变,现在在吐蕃文献、敦煌石窟、中原建筑实物中都能找到它们的形象。
现在的问题是:翼(叶)形拱是起源于吐蕃王朝吗?这个问题从吐蕃文献——敦煌石窟——中原晚于吐蕃时期的建筑实物的关系中好像应该是起源于吐蕃,但是吐蕃建筑又受到很多中原文化的影响,特别是中原与吐蕃的联姻,更是带去了大量的工匠,这些工匠将中原建筑文化保存在由文成公主主持修建的小昭寺屋面上,就是中原现在已经不见的屋面铺设琉璃瓦的形式,却在敦煌壁画中有所体现,也是通过吐蕃文献得到印证,因而对于翼(叶)形拱的起源,在中原没有找到早于吐蕃时期的实物或文献之前,是否可以说中原木结构传统建筑的发展在唐代接受了吐蕃建筑装饰性强的影响而发生的演变?
任何文化都不可能是单一的文化,流行于中华两千多年的佛教就来自印度,而印度佛教造像又源自更早的希腊,所以当吐蕃的这种带有装饰的美观的叶形拱出现后,也被中原建筑文化所接受,成为汉藏建筑文化交融的一个美丽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