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运生
我的父亲李继贤是抗战老兵中的一员。父亲去世整整8年了,但他老人家的精神仍然激励着我们。
父亲生于1915年,山东莒县人,家境殷实,17岁时就读于山东临沂五中(高中),因日军侵华,山东局势紧张,被迫肄业。为避战祸,爷爷托人把父亲带到南京继续求学,准备让他出国留学。但日军在中国国土上的暴行让父亲愤然投笔从戎,于1936年报考了南京丁家桥陆军交辎学校。爷爷闻讯后气得大病一场。家人也来信责问,父亲答复:“家国都没有了还读什么书?”同时向军校考官表达了坚定的抗日愿望:“参军抗战就是为了打回山东老家。”最后,父亲通过层层筛选成为首批进入军校的学生。
在军校学习一年后,由于南京战事吃紧,陆军交辎学校搬迁到湖南长沙石家冲,后改名为陆军机械化学校。由于父亲学业优秀,1938年由学校推荐,进入广西六分校(黄埔15期,教育长吕竞存)学习。父亲在其自传中提及当时生活之艰难,“每天都有日机轰炸,但所有的步兵训练、野外生存训练等从未因此间歇,轰炸一过大家又从头开始训练,要学很多科目,管教很严。就这样,我的绘图科目、驾驶科目学习还得到过嘉奖。除训练,当时我们还要负责日夜的站岗执勤,有一天,校后门负责站岗的两名同学就被日机炸死了……水电也无法保障,基本没有可换洗的衣服,身上都长虱子。这样的情况持续约有半学期。白崇禧来视察后,情况才有所改善。每人发了3套衣服,周日放假1天,每月还发5元零用钱,加上家里每月汇来的10元,生活好多了。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家里的联系就断了”。原来,山东老家出事了,家里来了土匪,爷爷被打伤生命垂危。父亲向军校请假,化装成商人辗转返乡,冒险赶回被日军占领的山东老家。可父亲刚进村还未进家门,就被村里的汉奸认出,并向日军告密。一位亲戚得知消息赶紧拉住父亲:“日本人派兵抓你来了,快跑。”父亲不得不连夜逃离,没有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留下了终身遗憾。
1939年12月,爆发了昆仑关战役。“我们被选出来的学员随新11军行动,军长是徐庭瑶。”父亲告诉我,当时他还在广西柳州军校,与很多同学一样还未毕业。按规定学员是不能上前线的,但战况惨烈急需援兵,军校紧急挑选了部分优秀学员配合军队行动。他们主要负责开车将弹药送往200师戴安澜部,再将伤员拉到医院。
那是父亲第一次真正走上战场。“开始还有点害怕,后来看到随时都有炮弹炸响,随时都有人倒下,就无所谓了!”父亲回忆道,“开车返回时,路边有些伤兵无法得到及时医治,疼痛难忍,看见我们驾驶的汽车经过,就艰难地挪到道路中间,向我们比手势,希望从他们身上碾压过去,结束他们的痛苦”。遇到这种情况,父亲都停下车,坚持把伤兵往柳州陆军医院拉。“后来在医院的伤兵不管认不认识,只要看到我们的车队都会敬礼。”
“我们有时还要负责打扫战场,要把自己人从阵地上抬下来,把敌人堆在一起,等他们的人来拉回去。”父亲淡淡地说道。有一次,他打扫战场时,发现有一个日本伤兵手中紧紧攥着一面日本军旗。父亲冲上去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军旗,并带回了学校,受到嘉奖,父亲将所得的银元全用来与同学分享。关于这事,我问过他有没有干掉那个日本兵,他淡然地说道:“他只是将死之人,老天自会收他,黄埔军人从不杀俘杀降。”
1937年10月,军事委员会西南进出口物资运输总经理处(简称西南运输处)成立于广州。1938年9月,因抗战局势的急剧恶化,西南运输处内迁昆明,奉命统辖滇缅公路所有物资运输,确保这条“抗战大动脉”的通畅。1940年先后以军车为主成立了21个汽车运输大队,另外还专门成立了全部由爱国归侨为司机,驾驶由华侨同胞自带或捐赠车辆的华侨先锋1、2大队。
/ 抗战时期的滇缅公路。
/ 南侨机工在滇缅边境。
父亲军校毕业后,就分到西南运输处下关华侨运输1大队3中队任少尉分队长,负责车队的培训和管理工作。父亲回忆道:“华侨对人很好,学习热情也高,有时行车路上吃饭都不要我们出钱,但南方(云南)的吃食总是不对我(北方人)的肠胃,我经常是饿着肚子跑车。南方边境湿热得很,头发很容易生虱子,有时候没有条件,我们就只能用汽油来洗头……我们从越南(河内)、缅甸(仰光)、腊戍把燃油、弹药枪炮、药品、机械等好多军用物资拼命往昆明、成都、汉中拉……然后又从国内把桐油、猪鬃、生丝、锡等运到国外去交换。”滇缅公路全长1000多公里蜿蜒于滇西崇山峻岭之间,既要跨过怒江、澜沧江、漾濞江等,还要翻越海拔3000多米的高黎贡山,道路艰险环境恶劣,加上云南多雨,修好的道路时常被山洪冲毁。很多路段只能由美军临时用推土机开出一条一车宽的路面,路基松软需要在上面铺上树枝和钢材才能通行。但弯急路陡行车还是非常不安全,经常有车辆坠落山谷造成人员伤亡。父亲虽然车技熟练,也曾翻车滚落山涧,所幸被救,住院治疗3个月才痊愈,留下头痛和手挫伤的后遗症。父亲对我讲:“最危险的是还要躲日军的空袭和沿途特务、土匪的抢劫。”为此,每个驾驶员都配了枪支弹药,随时准备战斗。
就这样,父亲他们把各类战略物资通过滇缅公路源源不断地运往国内,有力地支援了前线,稳定了军心民心,为中国抗战,乃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最终胜利,做出了贡献。直到1942年5月日军占领仰光,切断滇缅运输线,中美盟军被迫开辟了“驼峰航线”后,父亲才调回贵阳机场,任少校后勤连长。内战开始后,父亲抱病告假回到母亲的老家荣昌。
/ 李继贤夫妇。
1945年抗战胜利,父亲回到重庆,在大坪安家。1948年,母亲多年未曾见面的亲戚肖先生(公开身份为荣昌女子中学教师)受党组织派遣回到重庆荣昌,任务是发展党员和协助地下组织迎接重庆解放,曾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据父亲回忆,那段时间,肖先生几乎每天都是晚上出去,早上回来,时常错过饭点,父亲就把给我们买的点心拿给他充饥。解放前夕的重庆弥漫着白色恐怖,母亲在那段时间整日担惊受怕,曾问父亲肖先生晚上都去干嘛了。父亲回复道:“我也是当学生过来的,咋会看不出……我只是军人,不会管学生们的事情。”后来,父亲为了安全起见,白天派人在我家大门前站岗,从而把肖先生暗中保护起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肖先生曾在重庆市政府组织部门担任负责人。那时,我外婆及肖母都还健在,外婆还带我去肖家玩过。但父亲是个明理的人,再困难都未向生活低头,也未向肖先生寻求过帮助。直到60年代末,我将赴外地工作,临行前和肖先生告别时,第一次听他亲口讲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他住在我家时的一些往事,在这之前,我父母从未向我们提起过。肖先生送我出门的路上,对我说:“你父亲为人很仗义、正直。”
父亲自从参加九龙坡区黄埔军校同学会后,从未缺席过一次学习,每次出发前都要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把鞋刷得干干净净,像过节一样,然后让我们送他去学习。有一次我问他:“爸,你这么爱黄埔,咋个当时没有去台湾?”他沉思片刻,慢慢回答我:“不想走了,我的老家在山东。”隔了一会儿,可能想到台湾的战友和亲人,又说道:“唉,统一就好了。”
2005年,父亲获得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
/ 李继贤给曾孙的信。
/ 重庆市黄埔军校同学会秘书长郭相彦(右)看望李继贤(前中)。
2014年5月,重庆市黄埔军校同学会为父亲举办100岁纪念活动。在接受成都市锦江区社会组织发展基金会和四川省巴蜀抗战史研究院录像采访时,父亲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最后说:“我对国家是有功的,没有做一件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
/ 晚年李继贤。
2013年,和父亲相伴70多年的母亲走了,父亲经常一个人闭目沉思。2014年的一天,他突然跟我说:“我们去四公里(母亲安息处)去看看你妈妈。”在母亲墓前,他沉思后问我:“这里面朝北方的吗?”回忆起父亲曾经和我提及他希望走后能面北望见山东老家,我默默地点头。父亲慢慢转身伫立眺望,喃喃自语道:“向北方,向北方……”我这才发现曾经1.78米的父亲在山风中已经驻足不稳了,赶紧快步上前扶住他。几天后临近中秋,父亲叫我给他找来纸笔,他给他的曾孙留下一封信。信中写道:
……
咚咚,祖爷爷可能看不到您成年之时了。作为李家后人,希望您在今后漫长的人生路上,一定要热爱生活,珍惜生命,时时刻刻都要远离毒品,生活要有规律。人活在世上是很艰难的,但您一定要坚强,对世上万物都要有一颗爱心:爱父母、爱爷爷、爱奶奶、爱外公、爱外婆、爱自然、爱这个世界……
祖爷爷颠簸了一生,没有什么物质留给您,留给您的只是祖婆婆和我对您的爱和想念。您一定要相信智(实为知)识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希望您能成为一个有文化知识、身心健康的人。
民族要复兴,国家还没有统一,中山先生讲“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您一定要争取做一个有为的人,有社会责任的人。但愿那一天,您能替我回老家山东莒县看看,家祭无忘告老翁。我和祖婆婆会在天上保佑您,我的乖曾孙李咚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