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上海早期话剧演出剧目*

杨 帅

（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上海 200040）

上海是话剧的发祥地，1914年的上海早期话剧运动，被誉为中国话剧史上的第一个商演高峰——“甲寅中兴”。此时上海新剧发展迅速，先后出现了众多的新剧社团和剧场，如新民社、民鸣社、民兴社、开明社、启民社、春柳剧场等。尽管这些职业剧社有的维持时间较短，但也留下了许多的演出剧目。下面就以此为例，分析早期话剧舞台的演出剧目及其特征。

一、早期话剧演出剧目的来源

（一）外国作品改编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方作品的传入对中国戏剧舞台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话剧艺术便是中西方戏剧融合的产物。早期话剧又与日本新派剧关系密切，所以在早期的话剧舞台上，可以看到外国剧目的演出，如《牺牲》《血蓑衣》《社会钟》《不如归》《尚武鉴》等。春柳社在东京演出的剧目即是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以及林琴南、魏易翻译的美国斯托夫人的小说《黑奴吁天录》，之后也以申酉会的名字演出过《鸣不平》《热血》。回到国内后这些剧目也出现在新剧同志会、春柳剧场等演出舞台上。

民兴社最早上演的外国剧目，是1914年9月25日（农历八月初六）演出的《侠女伶》，并在随后的演出信息中可以找到“《侠女伶》一剧即外洋名著《侠恋情》”。这出戏共在民兴社上演二十余次，并且上演了影片《侠女伶》，可见其受欢迎程度。除此之外，还有《原来是你》《惜泄秘密》，英国著名侦探小说《弋瞳案》等。《真假娘舅》是一出德国的独幕喜剧，是由陆镜若从日文版的德国剧本转译而来的，“德国著名喜剧，情节繁复，结构精密”，这部剧由新剧同志会首演于1914年谋得利春柳剧场。

开明社史海啸擅长扮演西洋女子，演出《茶花女》较多；新民社擅长演家庭戏，演出较多的外国作品即《空谷兰》《梅花落》等，据《新闻报》《申报》等广告记载，新民社于1914年共演出《空谷兰》十余次，并且多次强调《空谷兰》为新民社最卖座的剧目之一；此外，新民、民鸣二社合并之后第一出演出剧目也是《空谷兰》，由此可见其受欢迎程度。而民鸣社演出较多的剧目为莎士比亚戏剧，如《窃国贼》《肉券》《冤乎》等。

（二）中国作品改编

由于早期新剧演出缺乏专业的编导人才，从小说中选取素材改编为戏剧便成为一个重要的途径。民兴社开演的第一出剧目，便是取材于《今古奇观》的《芙蓉屏》。新民、民鸣、春柳剧场等社团演出的小说改编剧目，也多取材于《红楼梦》《聊斋》等名著。

《花月痕》是我国第一部以妓女为主要人物的长篇言情小说，作者是清朝的魏秀仁。该剧于1917年2月17日（农历正月廿六）首演于民兴社。另外，还有剧目改编自当时的小说。例如1915年1月28日（农历十二月十四）民兴社上演的《玉梨魂》：

是书文辞艳丽，情节曲折，今由吴君照原本增删情节，略改结构，成为剧本，哀感顽艳兼而有之，并配以新置布景多种，如梨花遭风吹落，梨影之绝命书，优雅精致之花园，特别孝堂而末幕之沙漠梦境更为特色。佳座无多务祈早临为荷。

《玉梨魂》是1912年徐枕亚创作的文言小说，描写了一出爱情悲剧，控诉了吃人的封建礼教，民兴社共上演八次。还有《美人福》，是民国鸳鸯蝴蝶派作家李定夷写的一部言情小说。“《美人福》名小说也，自本社按照原著编成剧本，尤能脍炙人口。而剧中人事之圆满，无所欠缺，观了此剧能增伉俪爱情，家庭幸福，各界男女诚不可不观斯剧。”以及《双花冢》，“小说《双花冢》是粟寄沧先生手编发行，社会倍受欢迎。其中情节悲凉缠绵悱恻，实为哀情小说中之罕观者也。本社编成新剧，将种种情形现诸舞台，嗜剧诸君曷兴乎来”。由于当时识字率并不高，所以将小说编演为新剧，极大地扩大了接受范围。

此外还有一些剧目是从戏曲、曲艺作品改编而来。由于话剧是一种舶来品，用新的形式来讲述观众熟悉的故事，或许能更快速为人所接受。从弹词中改编来的新剧占着较大的比重，例如《再生缘》《珍珠塔》《白蛇传》等。新民、民鸣等社团也多演出《珍珠衫》《珍珠塔》《双珠凤》等剧目，也有《黄孝子万里寻亲》《杀子报》《血泪碑》《妻党同恶报》等剧目由戏曲改编而来。

（三）依据时事改编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报刊业已经兴起，但社会新闻等消息传递并不便利。早期话剧没有严格的台词、身段要求，排演较为快速，因此兼具着宣传功能，社会时事的改编也成为上演剧目的重要组成部分。民兴社最早上演的社会时事改编剧，是1914年12月2日（农历十月十六）《陈绳被杀案》。这桩案件发生于1913年8月30日凌晨的北京西城，是与宋教仁被刺案同年发生的两桩巨案，对民初的法制及新闻均有重要的影响，而且在演出后又引起纠纷导致禁演。从案件发生到搬上舞台，一共过了近十五个月，而且事情发生在北京，民兴社在上海的演出依然能造成较大的社会影响，说明观众对于社会时事剧的关注度之高。

上海当地的时事更是被频繁搬上舞台：“民兴社新编时事家庭惨剧，《浦东杀父案》：浦东金朱氏恋奸串杀本夫一案，沪滨喧传殆编。本社征诸街谈巷议，以及报章所载情由，编为新剧，情节离奇怪幻，匪夷所思。刻正添配布景，不日即行开演，先此露布。”此剧于1915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十一）、2月26日（农历正月十三）上演；还有《孟渊旅社弄错新娘子》，“这一出戏是念九夜里枪炮声中的时事，问到情节如何，只要顾名思义就明白。”；以及关于救灾的《天灾人祸》，“天厄新编时事好戏，天灾人祸，方今天灾流行两广迭遭水火之厄，长江遍受蝗蛹之祸，哀鸿遍野，惨目惊心。剧中叙一孝子，事事被歹人愚弄，处处得贵人提携，虽然天灾人祸居然蒙庆受福，所谓作善者降百祥，作不善者降百殃，戏虽小道隐有深意存焉，有心人但作如是观可耳。布景有真水真火大山大泽，楼外有楼，房中套房，愈出愈奇，诚不可多见之新剧云，兹准于十四礼拜日晚开演。特此露布，望各界早定座位”。

此外还有《沈配珍大闹醉春居》《沈配珍大闹报馆》《三小姐选婿新法》《真假夫妻》《淫毒女》《秃贼》《烤》《嫖客妓女双服毒》等剧，都是由时事改编而来。这类剧目重复上演率较低，一般只有两三场演出。

（四）新编历史剧

历史剧在早期话剧舞台上也占据着一席之地。普通百姓对于有名的历史人物以及宫廷充满了好奇，编者便抓住这一点，上演了一些历史剧。中国经历了长期的封建君主专制，神秘的宫廷生活深深吸引着普通市民百姓，对于统治者更是充满了好奇。民鸣社凭借着《西太后》一剧吸引了大量的观众，民兴社也上演了许多关于统治者的剧目。如《宣统皇帝招亲》《顺治出家》等。最早上演的是《慈禧清太后西狩记》，“民兴社新编庚子纪念实事政治新剧。拳匪一乱，几亡中国，事实为数千年历史上未有之奇辱，至于两宫仓皇出狩，人民惨遭杀戮，言之酸鼻，闻之伤心，本社特依次分幕编成剧本，添办皇宫等种种特别布景，添置服装，务求美备。区区纪念国耻之苦心凉亦各界所赞许者也。谨先露布，择期开演”。另外还有关于乾隆皇帝的《风流皇帝》，从《乾隆皇帝下江南》到《乾隆七次下江南》，民兴社一共上演六十余场；还有关于明武宗朱厚照的《正德下江南》《正德被囚》等，关于宋朝皇帝的《赵匡胤出世》《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徽钦二帝》等，以及《唐明皇游月宫》《汉光武复国走南阳》《汉刘邦统一灭秦楚》等。

二、早期话剧演出剧目的特征

（一）情节离奇巧妙

早期话剧在产生之初便自带商品属性，离奇巧妙的情节能够更多的吸引观众。有些剧目可以从剧名中得知大致剧情，情节离奇甚至荒诞不经，例如：《和尚扮女人》《和尚闷死箱子内》《猴杀人》《三师太庵里养儿子》《姊姊嫁弟弟》等。从民兴社的演出广告中，也可以略窥一二。例如《哀江南》的演出：

是剧叙述男女的爱情，其中描写世路之险巇，人心之变幻，不啻秦庭之镜，温峤之犀，魑魅魍魉无所遁形。编者经十余年之目睹，竭数阅月之心思，始克成此可歌可泣之新剧，至于布景有南京清凉山之翠微亭，秦淮之特别河厅，各衙署之曲折房间，日本之上野公园及西乡隆盛之铜像。戏中串戏，梦里杀仇等种种离奇变幻，再加以本社社员悉心排演，两阅月之久描摹尽致，诚为言情剧中之杰构。届时早临是荷

从这则广告中可以得知，早期的话剧演出重布景，真实还原故事发生地，有意识地通过逼真的布景和离奇的情节来吸引观众。包括对外国剧目的改编，例如《真假娘舅》一剧，是由陆镜若根据日文版转译为中文，讲述了因外甥与舅舅的外貌相似而引起一系列的误会和笑话，最后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这种手法类似李渔的剧作，用孪生、同名同姓或谐音等巧合造成误会，达到增强喜剧效果的目的，例如《风筝误》，淑娟、爱娟，韩生、戚生互相认错，引发一系列的喜剧冲突；以及《玉搔头》中，朱厚照改名为万遂，官职威武将军，与范钦的姓氏、官职谐音，而朱厚照也错把范淑芳当作刘倩倩，造成双方的误会。

（二）悲剧意识增强

由于中西戏剧文化不同，西方戏剧的产生与酒神祭祀、民主的政治制度和较开放的社会风气密切相关，而且“戏剧的主要功效是净化和陶冶情感，悲剧则通过引起观众怜悯与恐惧尔后再净化它们来达到这个目的”，是更加神圣的戏剧；而中国戏曲艺术产生于勾栏瓦舍之中，是供封建君主制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百姓娱乐消遣的，嘈杂的观剧环境不会让人们产生思考，观众只希望能够满足视觉、听觉的快感，所以传统的戏曲是缺乏悲剧意识的，极少有彻底的悲剧。就算是《窦娥冤》，也加上了一个父亲为她沉冤昭雪，大快人心的结局；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牡丹亭》，为情所困忧郁而终，与情人梦中相会死而复生，又遭到父亲的阻拦，结局却是柳梦梅中状元，皇帝亲自做主二人结为夫妻；上文提到的李渔的剧作，无论情节多么巧合离奇，均为大团圆的结局。

早期的新剧逐渐有了悲剧意识，例如小说改编的《恨海》一剧。根据《新剧考》以及《新剧考证百出》的记载，这部剧讲述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陈伯和与张棣华成婚，后爆发义和团运动，陈伯和父母遇难，众人走散。张棣华母亲病死，跟随父亲到了上海经商；陈伯和在路上捡到一笔钱，摇身一变成为富豪，又遇到了骗子辛述怀、贾仁义骗光伯和钱财沦为乞丐，并且染上烟瘾，靠偷盗为生，被抓住打得奄奄一息，病床前棣华服侍左右，伯和追悔莫及，最后伯和去世，棣华终身不嫁。这个悲剧并不是完全由人物本身造成的，而是社会环境的原因，动荡的时代妻离子散，最终得相见但为时已晚，伯和本身是一个样貌俊美且家世不错的公子，棣华也“容貌若仙，且工文墨”，本应家庭和美夫妻举案齐眉，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令人惋惜。

除此之外，《社会钟》《热血》《祖国》《牺牲》《家庭恩怨记》等剧也有一定的悲剧意识。早期话剧悲剧性剧目较多的原因有以下几点：首先，是为了配合文化界的思想启蒙运动。《热血》的结局，露兰与亨利被处决，杜司克投崖而死，比起原文只有露兰被杀，悲剧性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也更有力地批判罗马贵族的专横霸道；另外几部家庭戏的悲剧结局，也有力地批判了旧社会的黑暗，表现了时代的精神；其次，西方戏剧的影响。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方作品传入中国，人们看到了西方悲剧主角毁灭性的结局，虽然中国观众可能会对此产生不适，但是这样的处理无疑更加具有震撼力，中国戏剧“中庸”的处理——哀而不伤、盲目乐观，似乎与这个追求革新的时代不太适应。五四时期，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引起了现实主义戏剧的繁荣。这些戏剧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通过日常的事件传递个性解放、婚姻自主等想法，或者反映伦理道德问题，或表现下层人民的苦难，揭露社会黑暗。

（三）注重社会效益

受时代环境的影响，早期话剧被赋予“宣传教化，改革社会”的作用。因为排演更加方便。早期话剧可以反映时事，讽刺社会，“这完全是依靠幕表的力量，写了一张幕表，三天之后即可上演，如果是写一个剧本要七、八个月的时间，读剧本和排演，又要五、六个月，那么，事过境迁，大家对于那社会上和政治上发生的事早已忘掉，还有谁高兴来看这个戏？想也想不起来了”。另外早期话剧也注重改良社会风气，民兴社的演出中曾有这样的广告：“当今世道陵替，几不知孝义为何物，是书含有劝孝劝义，故本社排为新剧，冀补社会于万一”，以及“大家都说，新剧是开通社会，补助教育，照这样说起来，所演的戏应该拿忠孝节义的好收成，奸盗邪淫的恶结果，一椿一件做出来，给人家看看，使别人可以改过向善”。上演的剧目如《爱国》《爱国双鸳鸯》《新爱国血》《蜈蚣毒》《满清三百年始末记》等剧，均希望通过戏剧唤醒同胞爱国之情，同心协力；《卖水伸冤》《虹庙媚神受祸》等剧，则希望能够破除迷信，维护社会秩序。

《五剑光》一剧讲述的是瞎子骗人的故事，“新编事实新剧，此剧系前实事，剧中叙一瞎子平素假神道设教欺骗愚民，因此积有家资颇钜而生平又喜渔色，奸滑者遂投其所好设一美人局骗去万金，可为眼前报也。是剧既足以警醒愚顽，更足以破除迷信，诚社会之晨钟，至于描摹奸小行为如瞎子骗人及受人所骗可笑可惊也”。因为当时的市民受教育程度不高，封建迷信思想极其浓厚，所以上当受骗的事情时有发生。早期话剧从业者希望排演这样的一部剧来破除迷信，宣扬善恶终有报，劝导人们向善，以此来改良社会风气。

综上所述，上海的早期话剧演出欣欣向荣，社团林立，剧目繁多。话剧传入后必然要经历“民族化”过程，从演出剧目来看，早期戏剧从业者对其进行本土化的改编，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使其更符合中国观众的审美习惯，更容易被普通市民百姓所接受。

：

①民兴社男女合演[N].新闻报,1916-7-2(11).

②郑正秋.新剧考证百出[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6(216).

③吴君寄尘新编哀情好戏[N].新闻报,1915-1-27(11).

④民兴社十七晚《美人福》[N].新闻报,1917-7-5(7).

⑤民兴社[N].新闻报,1916-2-23(12).

⑥宋雪.法制肇建时代的新闻追踪与社会观察——民初北京陈绳被害案背后的文化心态[J].汉语言文学研究,2015,(3):42-59.

⑦民兴社[N].新闻报,1915-2-22(10).

⑧民兴社[N].新闻报,1915-12-16(12).

⑨民兴社[N].新闻报,1915-7-25(12).

⑩民兴社[N].新闻报,1914-12-2(8).

(11)民兴社[N].新闻报,1914-11-27(12).

(12)余秋雨.世界戏剧学[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11.

(13)范石渠.新剧考[M].上海:文汇出版社,2015.49.

(14)徐卓呆.漫谈通俗话剧[J].剧本,1957(8):57-58.

(15)民兴社[N].新闻报,1914-12-14(11).

(16)民兴社[N].新闻报,1915-5-26(11).

(17)民兴社[N].新闻报,1914-12-2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