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茜
昆明老街 范山云/摄
立春刚至,昆明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像是要抢报夏天的信息,叶子如一只只手掌向天空伸展着。
云南艺术剧院大厅展示的老昆明黑白照片里,100 多年前的金碧路由青石板铺就,金马碧鸡还是两座木制牌坊,路两边是低矮的木头房子,没有树。
上海的淮海中路,南京的中山大道,法国的香榭丽舍大街,罗马的台伯河,维也纳的贝多芬街心花园,用同样姿态的法国梧桐装点。
人类的语言各异,悲欢也并不相通,树的声音倒是一样的。它们说:沙沙!沙沙!
金碧路的法国梧桐和同仁街的法式建筑,贯穿城市的法国人设计的滇越铁路一道,是昆明城在伤痛中获得的印记。
100 多年前,在红河谷炎热的瘴气里,哈尼族汉子在法国监工的视线之外,面朝枕木和铁轨延伸的方向挺直腰杆擦一把汗,他们不知道在远山重叠之外的昆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师生,在铁路通车典礼上示威抗议,引之为耻,誓以中国军人的守土之责,一雪此恨。
这群中国人试图拯救这个山河破碎的国度,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专注于课堂和操场,没有心情欣赏近在咫尺的翠湖的秀美风光。
如今的云南艺术剧院也已经老旧,半个多世纪来,它不知经历了多少的风花雪月和风霜雨雪。可以肯定的是,当新春音乐会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在这里奏鸣,墙壁上的月琴和山茶花图案会告诉你,这里是昆明;当《长征组歌》的铿锵,在舞台上端庄唱响,谁都会确信,这里就是昆明。
与云南艺术剧院一街之隔的昆明老街,与昆明主干道东风东路平行。炸洋芋和炒饵块的油锅响得热烈,烤乳扇的香味在人们的鼻尖窜。
沿着仿旧的青石板路前行,你会看到民国时期昆明市第一任市长马鉁的故居:马家大院。这座融合了昆明“一颗印”和大理白族“三坊一照壁”建筑风格的老宅院,“走马转角楼”下,栽种着多肉和鲜花,“四合五天井”里布置了剧场式座椅。
《小河淌水漫山沟》、洞经古乐《老卦腔》、昆明老腔山歌联唱、老昆明童谣、《金蛇狂舞》;云南首部实景话剧《雷雨》,跟随剧情从天而降的雨水让你感受“戏中不知身是客,更莫问今夕何夕”;马家大院本命话剧《昆明老宅》,当巨幅红绸从天而降,片片颗粒状白色花粉漫天飘舞如皑皑白雪,时间穿透历史尘埃,历史书一句话点过的昆明保卫战,你在此微观昆明人在危城之中,坚韧不屈的滇民风骨;《钱南园》《牡丹亭》,戏曲话剧歌舞升平,“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在老街屋檐遮阳伞下喝一杯小粒咖啡,日光温柔,笑闹声逐渐消歇,惊起的鸽子在楼群上集结归巢,主妇的菜篮里盛放着鲜蔬和花束,就算没有读过汪曾祺《昆明的雨》,这一瞬间谁都会立即确信,这里就是昆明。
三月阳春,圆通山的海棠花潮渐盛。李广田《圆通花潮》选入了小学语文课本,但是对昆明人来说,关于圆通山的城市记忆,远不止是一场粉色花事。
牡丹亭
昆明老宅
阿诗玛
一代接一代昆明小娃娃,在这里看孟加拉虎,看亚洲象,看长臂猿,看绿孔雀散养在小山坡上,看猴群在石山上追逐跳跃,灰狼捕食活鼠,麋鹿咀嚼白菜,水禽们奇幻合鸣;欢叫一声“马鹿马鹿敬个礼”,在海棠树荫下纳一个悠长的凉;仰望唐继尧的大墓,听爷爷讲这位云南王的故事,讲抗战时期昆明城的高炮阵地在哪里;爬上明代古城墙,在磨得最圆最滑的那块石头上小心翼翼打一个野望,留下一张童年相片。
如今的圆通山,飞象剧场成为新一代昆明娃娃们的游乐场所,麦昆历险奇遇记的幻彩留在他们人生审美启蒙里。
神奇的魔术,好玩的气球互动,华丽的呼啦圈,惊险的浪桥飞人,优美又紧张的绸吊,娃娃们的童真笑颜是剧场里最美丽的风景,高兴得红扑扑的小脸蛋等,是对一代代云南省杂技团人最珍贵的回报。
不远处海棠花簇拥的云大钟楼传来下课的钟声,翠湖的绿影从湖心岛蔓延模糊,这一瞬间谁都会立即确信,这里是昆明。
如果说西南联大在日军铁蹄下的转移就好比在烈火中抢出一卷中华文明的宝典,那么联大师生对昆明城的温存爱意,就像在海水退去的无人沙滩,拾取一粒粒姿色万千的贝。
汪曾祺笔下的汽锅鸡和胡萝卜,不分贵贱,满纸闻得出香甜味儿来,他笔下昆明的雨,字里行间城春草木深;而沈从文先生笔下,在跑马会上对山歌的昆明女子,如云雀般轻灵,一点也不输给沈先生故乡的湘女;那时候昆明街头一道寻常小吃,写作“爨肉米线”,实际上“爨”应作“汆”,亏得联大师生满肚子墨水,认得这个字来源于云南人熟悉的二爨碑,而在全国是找不到第二个地方像这样使用这个生僻汉字的。也许联大师生们看昆明,有点像看一个已经长在自己身上的番邦,安静的、亲顺的,可是那一点来自山野的血脉,到底是陌生的、新奇的。
比如绝美的彝族少女阿诗玛。诗人歌咏她,歌手唱诵她,赞颂她是云南少数民族至美的缪斯。云南省歌舞剧院的小剧场里,复排了云南省首个“五个一”文艺精品工程歌舞剧《阿诗玛》。这些年轻的演员们上了舞台,真像一群吃鲜花野菜野生菌长大的小精灵,自由生长的原野气韵已融化在他们的血肉里,他们舞动《阿诗玛》,大开大合的舞美基色,纯粹奔放的生态舞步,舞出人们心底的喜怒哀乐和悲欢愁苦,舞出天地间人鬼牛羊和山川河流。云南省歌舞剧院的《马帮丝路》,夜色般的舞台可照见人影,一穹的夜色压着剧院顶,轻灵的山间铃响马帮来,夜色也不显其重,演员在这夜色中穿行,像变魔术一般,演出马帮,马锅头,过溜索,缅甸印度银钵舞,演出爱不得,生别离,最终夜色透明,只有舞台上的光影显了形。
走出剧院门外,夜风送过来圆西路上木瓜水的玫瑰糖蜜香,还有翠湖水面上的一点浮萍,缠缠绵绵,层层叠叠。
这一瞬间,你也可以确信,这里是昆明。
谁知道法国人为什么要把他们自家的悬铃木带到万里之外这个原本沉默的高原小城,谁知道昆明人为什么要建造金马碧鸡坊,谁知道沙石建成的官渡金刚塔为什么能够在昆明的蓝天下伫立500 多年,谁知道有多少个市中心有幸拥有湖泊,而且永不结冰。没有人能够完满地解答这些问题,但是我们知道它们对昆明来说不能缺少。
所以,当管风琴的声音在云南省大剧院回响,车流穿梭的广福路上空像某个意大利小镇一样飘扬来自欧洲中世纪赞美诗的伴奏音乐,在这座“滇之冠”的美丽建筑之下,西山和滇池诉说衷肠,告诉你这里是昆明。
当《聂耳》杂技剧小演员把独轮车踩出了《卖报歌》的活泼,倒立拉小提琴的绝技艳惊四座,国歌在舞台上唱响,台下观众面朝巨幅国旗起立,告诉你这里是昆明。
这就是城市的文脉、昆明的地标,对于好奇的旅人,它们是热情的问候;对于归来的游子,它们是温暖的拥抱。
历史车轮远去,城市演艺文化以艺术之名谨记过往,以匠心独运加冕时光,引导一城一国的精神向上生长。
说不尽的昆明往事,述不完的歌舞旖旎。
怎么能错过这般人间值得,在你我的美丽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