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广安友谊加德学校 陈小菠
刘亮程被誉为“二十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狗这一辈子》当属他众多散文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篇。第一眼看见这样的题目,不少人或许会抱着猎奇的心态想去了解狗的前世今生,然而字不过三行却看到了自己,再一看文字又分明实实在在写的是狗,这便是这篇文章于读者最大的魔力。刘亮程就像是一个身手敏捷的精灵,带着读者来来回回穿梭于人和狗之间,架起“狗性”通往人性的大桥,掩卷之时,狗已消失,站在我们脑海里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甚至鲜活的自己。
刘亮程通过《狗这一辈子》,并不像王小波通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一样,表达对生活的反叛,也不像王小波对那只猪的由戏谑到敬佩进而怀念的情感历程。如果说王小波像《西游记》里的悟空,那么刘亮程则像玄奘,他对笔下的狗报以无限的温情,对时间和万物报以最质朴的敬畏和尊重,透过笔下的万物生灵又对人和人生做出最简单而又最动人心魄的总结。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炖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你,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记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股脑儿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以前乡下,家家门口拴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闻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话,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远、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分。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技法一悟
JIFAYIWU
在刘亮程的散文里,总能找到汉字最奇妙的排列方式,悄无声息地于笔端展现他文学世界里素朴清新的美学个性和独特睿智的哲学思考,这或许与他长期乡村生活的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朴素的乡村生活经历让他拥有独特的心灵体验——万物有灵,让他习惯以一种饱蕴诗意又蘸满温情的文化视角和心灵思考,来观照笔下的细碎点点。
本文以人的视角去观照物,在喷薄欲出的对人性披露的情感面前,刘亮程的笔没有指向人,而是观照了狗。他自己自然是人,但定有狗的际遇,也有人的本性,但于这三者之间,刘亮程落笔为字时我们不难读出他内心的禅定,这种禅定应源自刘亮程以万物有灵来反观万物,以“狗性”来反观人性的哲学境界。人与狗本不可能平等,更不可能相通或相同,但在刘亮程睿智的文字里,人与狗实现了一次伟大的平等,那一刻是人与狗的平等,也是人与万物、万物与人的相通。